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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虎驰马来到会宁,此时大金的皇帝寨已经建得颇有声色,从大辽掳掠来的各种珍宝一件件地把皇宫装饰得富丽堂皇,甚有暴发气象。不过阿骨打本人对此兴趣不大,除多了几个妃子女奴享用之外,日常生活也和以往无多大区别。
完颜虎第一个便想去叔祖母蒲察氏那里告状,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来不是为家事,而是为公事,何必作小女儿状去求太后?便直接来寻叔叔阿骨打。
阿骨打正在吃饭,这个大金皇帝“用膳”也没讲究多少礼仪,正和爱子宗望在园子里看着一个室韦奴烤羊割着吃。听说完颜虎求见,便让她进来一起享用。
完颜虎道:“我吃不下。”
阿骨打道:“吃不下?是谁又惹你了么?是彦冲么?来!告诉叔叔,待我重重罚他!”
完颜虎道:“不敢打扰叔叔吃东西,叔叔吃完再说。”
阿骨打见她这般模样,看出不是寻常事。他是个有胸襟有见识的英雄,不为小女孩儿的情绪所动,指着羊肉道:“吃!我看出你肚子饿了!你刚刚生产完,别亏了自己的身体。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完颜虎便不再多说什么,抓起羊肉就吃。阿骨打一边吃一边笑道:“这才对!我大金的公主,就该这样!”折彦冲夫以妻信,自得完颜虎为妻后和完颜部的关系便大见亲密;而完颜虎则妻以夫贵,在父亲乌雅束去世后她非但不见疏远,反而随汉部势力之壮大而一日比一日尊隆,阿骨打对她还胜过对自己的女儿。
叔侄兄妹三人吃完,室韦奴撤了残骨碎肉,阿骨打这才问出了什么事情。
完颜虎道:“四叔、五叔,斡鲁叔叔,宗干哥哥,还有好多人,把汉部的田地房屋都借走了。”
阿骨打没听明白,问道:“借走了?”
完颜虎问道:“二叔,你真不知道么?”
阿骨打道:“我自然不知道。你说清楚些。”他弟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总理会宁政务,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既然有吴乞买压着,阿骨打不知晓也不出奇。
完颜虎道:“这次彦冲南下为大金夯基立业,又要筑城,又要屯田,应麒便从汉部抽了许多人下去帮忙。”
阿骨打道:“这事我知道。”
完颜虎道:“去的人多了,留在汉村种地的人便少了,一些房屋暂时也空了。为免土地荒芜,应麒便将一些田地借了出去。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后来别人听说了,便也来求借。一开始是斡鲁叔叔,后来四叔五叔,再后来宗干哥哥、宗磐哥哥他们也都来借,一个借得比一个多。汉村能有多少土地?这一借借走了七八成良田,汉部的村民反而没田地可种了。会宁附近的地方又开垦得差不多了,就是要开荒,也没地方开去!再后来,那些借地种的人贪方便,又来借汉村的房子住。四叔甚至把整条村子都借走了!应麒年纪小,平时没事的时候好像聪明伶俐,但遇到四叔五叔他哪敢拒绝?二叔!彦冲他们又不是不回来,将来回来,军士村民们人见房屋田地都没了,该会怎么说,怎么想!我该如何向他们交待?”
阿骨打沉吟道:“既言明是借,等他们回然归还。”
完颜虎眼睛一下子红了,说道:“若是不还呢?”
阿骨打道:“是汉部的便是汉部的!谁敢不还?就是你四叔五叔,我也不容他们胡闹。”
完颜虎忙道:“叔叔,我就要你这句话!你可千万别忘了。”
阿骨打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傻丫头!哭什么!有二叔在,没人能占你便宜的。”
完颜虎这才破涕为笑道:“我知道二叔疼我。”
三人又聊了半天家常,完颜虎这才离开。她走后阿骨打问儿子宗望:“这事情你知道不?”
宗望道:“听过。”
阿骨打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和我说?”
宗望道:“这事情牵扯到几位叔叔,应麒既没提起,我便不好来说。否则不成了搬弄口舌的卑鄙小人了?”
阿骨打又问道:“你自己呢?借了田地房屋没有?”
宗望忙道:“没有。”
阿骨打点头道:“这才象话。明天你去跟你三叔他们说,让他们把田地房屋都还给阿虎。一边是兄弟,一边是侄女侄女婿,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面不成?几亩田土,也值得这样闹?别把事情闹大,让外人笑话。”
宗望沉吟不答,阿骨打奇道:“你不答应,莫非有什么想法不成?”
宗望道:“其实这件事情上,应麒好像并不坚拒。”
阿骨打道:“正如阿虎所说,去借地的都是宗室,他如何敢拒绝?再说,今天阿虎来,难保不是杨应麒那小子的安排。”
宗望道:“或许如此。不过父皇,此事说来根源甚深,不是让四叔他们把地还了就能彻底解决的。”
阿骨打嗯了一声道:“你说说看。”
宗望道:“彦冲是我完颜氏女婿,恩宠非常。汉部上下又屡立战功,说到富强,除我完颜宗室外大金其它诸部望尘莫及。四叔五叔又不是和彦冲交恶,如何会无缘无故欺负到他头上去?”
阿骨打颔首道:“说下去。”
宗望道:“事情起因,还是在于汉部别迁之议。眼见汉部是越来越大了,自从国相有汉部不宜久居会宁之论,汉部的人心便略见浮动。只是彦冲安抚得好,我大金又正值盛世,所以一时无事。但这只是暂时压下,并非已经彻底解决。”
阿骨打道:“汉部迁不迁,那得由我来定!岂能亲戚还没走就去霸占人家的房子田地,这算什么道理!”
宗望忙道:“父皇,你听我说完!那次议迁以后,应麒曾随口说过一句话来:‘汉部若迁,这些土地房屋却带不走。到时候不免赠人!’他这句叹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之后便有不少宗室登门拜访,斡鲁叔叔,宗干哥哥都在其中。应麒这小子年纪虽小,人却滑头,什么时候吃过亏?此次之事,我料是应麒自知汉部无不迁之理,索性顺水推舟,漏出口风,意图是拿田地送人结好宗室重臣,将来别迁要谋一块好地方的时候,宗室重臣才会帮他说话。”
阿骨打思虑半晌,叹道:“我实舍不得彦冲。这孩子文武双全,人又忠直。将来必是我大金支柱。只是他坚持着不肯从我女真之俗,我又恪于当初的许诺不好强令他改姓易服,甚是难办。”顿了顿道:“小四,你说我若强令他改宗完颜,他会如何?”
听了阿骨打的话,宗望沉吟道:“这种事情,常人自然是十分乐意,彦冲却是难说。常人便是不乐意也不敢不从,彦冲的脾气却又硬又臭,认定的东西死不肯改。我猜父皇若是强令改俗,他定要率汉部出走。”
阿骨打道:“汉部在会宁早已安定,不比当初流亡时。他如果这样决定,肯跟他走的能有几个!”
宗望道:“就算只剩下他兄弟七人,我估计他也会走的。父皇,对彦冲太强硬,只怕到头来会弄得两头不好看。难道我们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阿骨打挥手道:“别乱说话!我大金能有今日,便是海纳百川所致!那么多比汉部疏远得多的部族我们都容得,还容不下他们?再说自他们来归,行止谨慎,有功无过,若无故怪罪,将来天下还有谁会服我?”
宗望道:“若实在改不得他汉部风俗,便只有别迁了。父皇有打算让他们去哪里么?”
阿骨打道:“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近了怕有腹患之祸。虽然彦冲料来不至叛逆,但是将来之事,谁敢保证。人只有在无机可趁时,才能保证绝无邪心。但迁得远了,又怕鞭长莫及,日久成独立之势。”
宗望道:“宁远莫近。若能令其聚居之地无险阻可守,则汉部可永为我完颜氏藩篱之族。”
阿骨打道:“上次应麒曾说,若真要裂土封侯,他汉部不敢要大金已有之地,要凭汉部铁骑,到大辽境内去打下一块疆土来。这次彦冲出征辽南,功劳不小,不如就在辽南一带选一块地皮让汉部迁过去繁衍生息,也算彼此有个好始好终。”顿了一下又道:“应麒去年献上一幅上京新图,言如何筑建上京,我见了十分喜欢。他作的这图把汉部各村都包含进去,现在想来他也早有把汉村献出来的意思,忠心可嘉。最近这些事情,多半是下面的人不识大体才弄出来的。不过咱们得了汉村这么多好田好屋,也不能太过亏待了他们。别迁之时,尽量给他们选块水土肥美的地方吧。”
宗望拜服道:“父皇英明!”
阿骨打道:“你发书让折彦冲回来一趟,至于他所部人马则暂留南方。免得将来一朝议定,又要南北迁徙。这事你手书便可,不必经那些汉臣的手了。”
大金开国后收录不少汉族、渤海的士人,数量上和杨应麒所招揽的相当。这些人士人官位颇优,但完颜一族始终蓄之如同家奴,他们对阿骨打等皇族也自称奴才。以国臣而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实由此而起。
经过几年苦学,宗望也已粗通文字,当下以阿骨打的名义发了封简单的文书招折彦冲北上。其时自会宁以至于辽阳都已经被大金铁骑踏平,快马传书,不几日到了东京城下,折彦冲接了书信,心中不免奇怪。等了两日不见杨应麒书信到,却等来了完颜虎的家书。见家书中妻子大吐苦水,反复地催他赶紧回去,折彦冲这才知道会宁发生的事情。
这时阿鲁蛮助守保州,杨开远和曹广弼还在辽口筑城,欧阳适更是远在津门,折彦冲身边只有狄喻和萧铁奴,便召来两人商议。
萧铁奴道:“大哥还记得我们踏出大鲜卑山后应麒的话么?他说他心目中最佳的定居地点,第一要和大宋能够沟通,第二要有矿产物产,第三要避免和契丹人冲突。第三条现在我们已不需考虑。见了欧阳的船队后,我便知道老幺心中想要的地方一定就是辽南!老么这个鬼灵精其实早就想脱离会宁了!只是临事之际却总是把心里的想法藏了一层又一层,让女真人以为我们舍不得汉村。”
折彦冲道:“应麒这叫以退为进,是策略而不是矫情。”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说到底,老么还是怕女真人不肯让我们自立!现在会宁的形势多半也是他的计谋所致,大嫂不知就里,我们兄弟几个却是心知肚明。既然国主有召,大哥你就赶快辞了斡鲁北上,顺水推舟把别迁的事情给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折彦冲沉吟道:“我们在会宁虽然安乐,但很多事情办起来总觉缚手缚脚,若能别迁复州,背山面海,确实能大有发展。我现在踌躇的是要向国主开出什么条件。再则,我现在上去,时机上也不知是否合适。”说着面向狄喻,示意咨询。
狄喻道:“我汉部自出死谷,一切根基谋划无不出应麒之手。他把棋局布到今日这个地步,想来心中自有主张,回会宁后和他商议就是。至于是否该现在回去彦冲你可收到应麒的来信了?”
折彦冲一愣道:“没有。我知道会宁的事情,只是因为收到了阿虎的家书。”随即恍然大悟,知道狄喻的意思,对萧铁奴道:“六奴儿,你太着急了。”
萧铁奴皱了皱眉头,狄喻道:“你没发现从国相议迁,到现在完颜贵族侵占我部良田逼我们迁移,表面上我们都显得十分被动么?应麒做事向来如筑渠山下,只等水到自然渠成。他人在会宁,对各方形势知道的比我们清楚。现在他没有书信来催,多半时机尚未成熟。”
萧铁奴冷笑道:“他做事的手段我自然清楚!分明想走,却偏偏弄得好像是被别人逼走的,是吧?他这一肚的花花肠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
狄喻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看得出应麒不并不喜欢秘谋,只是寄人篱下,不得不小心婉转些。”
三人议定后,折彦冲便给宗望回了一封信,说契丹在东边蠢蠢欲动,鞍坡与辽口都未筑成,开州人心不稳,东京庶务烦杂,不可暂离。若会宁有公家要事,且调宗翰来替自己;若是私事,且等东京一切就绪后再作理会。
宗望收到回信后跟阿骨打说知,阿骨打不怒反喜,说道:“彦冲知大局,识大体,实为我族佳婿。你告诉他,不要着急,把东京的事情理顺了,再和斡鲁一起回来。我要邀集全族给他摆酒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