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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艾不盖河轻波荡漾,栖息在水中小岛上的候鸟在水面上嬉戏,它们时而盘旋起舞,时而鸣啾欢唱。
河岸远处的空地上,一群怀朔镇兵正为从柔然商贩处抢来的货物争吵不休,其中不时刀来剑往,拳起盾飞,那粗野的叫骂与河中鸟儿的欢唱形成绝妙的对照。
斑欢对身后的打闹恍若未闻,他年轻的心正跟随著即将南迁的鸟儿飞舞。
他多么渴望能像候鸟一样择地而栖,自由翱翔啊!
北魏迁都洛阳前,为防止塞北柔然和塞内高车、山胡等族的侵扰与反抗,先后从东向西设置了怀荒、柔玄、抚冥、武川、怀朔和沃野六个军镇作为都城平城的屏障。
六镇不设州郡,以镇将戍卒领民,镇民主要是地位较高的鲜卑拓跋部族,其次是北魏征服的其他部族的望族豪强、部落酋帅,再次是被强制徙边的富贵显要,而普通镇民和被发配来的罪犯则地位最低,他们被称为“府户”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准迁移。
而他,正属“府户”阶层,因此尽管怀朔是他生长的地方,却是他最痛恨的地方,因为这里留给他的只有穷困和耻辱。
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回头看到是他的好友尉景和蔡俊,他捡起石片往河面上打水漂,问道:“你们不是在看热闹吗,干嘛来了?”
“强盗分赃,有啥好看?”尉景在他身边站住,看着那块石片在河面上跳跃。“他们好像抢了不少东西呢!”
他回头往吵闹处看了一眼,面色更加阴郁,并没有开口。
蔡俊靠在树干上叹道:“官抢兵,兵抢民,民怨天道苦兮兮,真是乱啊!”“别发愁了,我们担心有什么用?六镇如今是后娘养的崽儿,朝廷不管不问,镇军、参僚和豪强只会欺凌士兵,压榨百姓,如此多年,怎能不乱?”
“不能再这样过日子!”沉默半晌后,高欢低沉地说:“我要离开。”
“离开?你疯了,你能走去哪里?河对岸?”尉景并不当真地取笑他。
年纪稍长的蔡俊则带著忧虑之色看着他,因为他并不认为朋友在说气话。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里,每日半饿著肚子跟人比武、打斗、等死强!”高欢因为激愤而满脸通红。“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看到他似乎主意已定,他的两个好朋友不由得神色一整。
“六浑,你真想离开吗?”尉景喊著他的小名提醒道:“你要是私自跑掉被抓回来的话,会试漆刑的。”
“我不会私自逃跑,我会求段成帮忙。”高欢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河水。“我不想继续留在怀朔被人看不起,更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虚耗一生,我要到平城去!”
蔡俊赞同道:“是的,在这里六浑永远没办法让人忘记他的出身。而且,段成是鲜卑贵族,人脉极好,近日正要调往平城任职,他很欣赏六浑,只要六浑找他,准能得其提携。只是,去了平城又能做什么呢?”
斑欢眸光闪亮,坦言告诉他的朋友。“以我的观察,天下行将大乱,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唯有武功可以改变命运,平城藏龙卧虎,我要择良木而栖。”
他的神采感染了同伴,尉景马上响应。“我跟你一起离开。”
蔡俊自然不愿被朋友扔下。“也算我一个,平城是六帝一王之都,一定有更多机会等待著我们。”
“来吧,为我们的英雄未来盟誓”高欢率先伸出了右手。
另外两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他们用鲜卑人熟悉的方式和语言,以芦草为结,向大鲜卑神灵发誓:要以七尺男儿之身,创未来英雄大业!
而就在高欢与他的朋友渴望像雄鹰般飞向蓝天,创造伟业时,他并不知道,走过一百三十年岁月的拓跋魏帝国正在风雨中飘摇,一个英雄迭起的乱世即将到来;更不知道,在远离他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女孩也有著与他相同的梦想
***
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西元五二年)
平城,傲然屹立于雁门关外。
这里群山环列,野水缠绕,素有“北方锁钥”之称,乃兵家必争之地。
从魏道武帝拓跋圭将王城由盛乐迁于此地,到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止,为北魏都城达九十七年,其间历经六帝七世,是北方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如今,随著朝廷南迁日久,虽不复当年盛况,仍颇具王城气势。
夏日骄阳中,娄昭君伫立在被称为“天下第一”高塔的永宁寺前眺望远方。
斑达百余尺的七级浮图,庄严挺立,当风吹过时,铎铃阵阵,声闻十里。
烈日将眼前嵯峨苍劲的黄土地烤得热辣辣的,她手扶石栏,仰面向天,任炽热的阳光和劲风拂过全身,欣喜地倾听著清越激荡的铎铃声、远处修筑城墙的士兵民夫们粗犷有力的号角声,和沉重的夯土声。
骄阳亮丽的金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与她熠熠的眸光交相辉映,而她如黑缎般的长发在身后飞舞,柔软的裙裾在空中飘扬,令她全身散发出一种狂野的魅力。
“昭君,你果真在这里!”一声欣喜的呼喊,石阶下出现一个腰圆膀壮,浓眉方腮的年轻男子。他满脸带笑地跳上石阶,不由分说地将手中花环套在她脖子上,还拉起了她的双手。“我们好久没见了,我真想你!你呢?”他热情的目光直勾勾的上下打量她,惊讶这个女孩越长大越漂亮。
昭君抽回被紧抓住的手,淡淡地说:“寒食节我们才见过,哪有那么久?”
“可也有好几个月了,我那么想你,你不想我吗?”男子略显失望地看着她,很想将她的手拉回来,甚至渴望能像儿时那样随意地抱抱她。可是看到她冷淡的眼神,非常了解她个性的他知道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站著没动。
看出他的失望,昭君有点过意不去,毕竟,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痴心的追求者,也是她青梅竹马的童年伙伴,而且一直对她很好。
于是她微微一笑。“想啊,我想你们大家。你爹娘和大哥都好吗?你在军营里过得习惯吗?”
虽然她的回答并非他所期望的,但看到她美丽的笑容,男子心头所有的不快马上消散,他的热情再次高涨。“好,他们都好,大哥现在是将军了,忙著呢!我也不会一直留在军营里。等著吧,我的前途大著呢!”他充满自信的说著,伸手抚摩坠在她胸前的花环。
昭君马上退开,并将脖子上的花环摘下。
男子脸色一沉,不满地说:“你怎么啦?你不是喜欢花环吗?小时候,你总是赶著我们漫山遍野地去为你采摘山花,替你编花环?”
昭君拢拢飞舞的长发,皱眉道:“贾显智,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大得不适合再做那些儿时喜欢的傻事了吗?”
“对我来说那不是傻事,特别是跟你一起做时绝对不是!”贾显智近乎粗暴地夺过她手中的花环,硬套回她颈子上。“这是我精心为你编织的,你不可以扔掉。而且,就算你轻视我,我还是要娶你,我不准你再拒绝我的求亲。”
不准?昭君秀眉扬起,可还没等她开口,贾显智已经欺身而来,将她逼靠在石栏上,而他的身子几乎贴在了她身上。“除了我,你不可以嫁给任何人。”
他浓浊的气息呼在她面颊上,他凌厉的目光充满她所不熟悉的欲望。
驯服的小绵羊骤然变成张牙舞爪的猛虎,温吞吞的清水转眼变成沸腾的岩浆。
她怔愣地看着他,发现他不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唯唯诺诺的童年玩伴,不再是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听她发号施令,让她开心满意的少年。此刻的他,鼻翼翕张,满脸通红,浑身张扬著冷硬、掠夺与傲慢,这是个让她害怕的陌生男人!
一定是她惶惑的表情提醒了失控的男人,贾显智忽然目光一敛,脸上再次挂上笑容,用手调整著她胸前的花环,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在她胸前擦过,他的声音轻缓但带著威胁地说:“昭君,做个乖女人,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他湿热的嘴已经在她额头落下一个令人极不舒服的吻。随后,他面带得色跳下石阶离去。
“贾显智,你竟敢威胁我?”身上的压力骤失,她恍然醒悟,冲著那消失在石阶下的背影大喝,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恼怒地一掌拍向石栏。“我真没用,居然让他那样放肆。”
她摘下花环用力扔下高高的围栏。眼前的景物依然美丽,耳边雄壮的号角声依然动听,可是她胸中的万丈豪情已被满腔怒气所取代。
斌为一城之主的女儿,今天是她第一次被人粗鲁对待,而这人还是“朋友”!
仿佛要拭去他留下的痕迹,她用力拍抚胸口,擦抹额头,心里的火更大了。
“混蛋!”她自言自语。“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对我动手动脚?”
“昭君,你有麻烦了!”
就在她气愤难消时,一个相貌酷似她的美男子跳上了石阶。
“什么麻烦?”她闻声转头,看着她的胞弟、刚继任真定侯之爵的娄睿。
娄睿走到她身边,拂开一束被风吹到她脸上的长发,调侃道:“看看你,披头散发,哪有郡主的威仪?也许爹娘是对的,你需要这个麻烦。只有贾家那样的将军府和贾显智那种男人才能约束住你张狂的个性。”
“听听,做了侯爷连说话都不一样了。”抓过被他掂在手中的头发,心情正不佳的昭君斜睨著他。“你还是我的小弟吗?”
“我当然是。”娄睿不理会她的嘲弄,再拉起她的一绺长发扯扯。“你别老在我面前充大,当初我是因为礼让,才被你抢先一步出世的。”
“那又怎样?你还是我弟弟。”
娄睿包容地笑笑,转个话题道:“我来找你是想让你知道,这会儿贾府的媒人正带著聘礼等在家里呢!”
什么?他家真的又来提亲了!昭君的脸上笼上一层阴影,那双大眼睛闪过一丝恼怒,漂亮的红唇噘起。“我说过绝不嫁给贾显智,他为何就是不肯放手呢?”
“谁教你长得这么漂亮呢?”
“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让他上其他地方去聘妻!”昭君抓起飞舞的长发,编成数条麻花辫。
娄睿看着她俐落的动作,知道她在生气,不由得笑道:“我就不明白,王侯贵戚你不乐意,将门商户你看不上。女人在你这年纪没嫁人的不是囚女就是穷妇,而你干嘛一直守身如玉,拒不婚嫁呢?”
他的话换来一道锐利的白眼。“你不会是娶了妻、当了爹就忘记我当初跟你说过的志向吧?”
“没忘、没忘。”娄睿马上否认。“我知道你非英雄不嫁,可是这几年来,上门求亲的诸多好汉难道没有一个是英雄吗?贾显智人品出众,家世显贵,对你又言听计从,这样的人你都不要,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人品出众?言听计从?哼!”昭君嗤鼻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尽可以替他说好话,但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碌碌匹夫,绝对不是英雄。”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爹娘不会让你二十岁还小泵独处。”
弟弟的话让昭君无法驳斥,她仰望着天空,仿佛在那里寻找她的英雄。
娄睿看着她秀丽的面容,对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都了若指掌。他知道怒气和失望即将让他没有耐心的姐姐爆发了。
果然,转眼间,昭君跳了起来。“我绝不嫁给贾显智,谁都不能逼我就范!”
看着她一阵风似的跑下石阶,娄睿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家里将不会安宁。因为他的小姐姐绝对不会在爹爹的怒吼和娘的哀怨声中改变任何决定。
离开永宁寺后,昭君不愿回家面对她烦恼的一切,干脆转向草木葳蕤的太清池畔。此刻,只有凉爽的池水和宁静的御花园能抚平她愤懑的情绪
***
“见鬼,我真该脱掉衣服的!”稍晚,当她心情舒畅地离开池塘时,才为时已晚地发现自己入水前,忘了将衣服脱掉。
此刻,单薄的衣裙像第二层皮肤般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让她看起来与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而穿成这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出花园的。
花园外即是兵营,就算她能侥幸躲过士兵们的目光,溜过兵营,并从杂院后门回家,也绝对不可能躲过恒安王府忠仆们的眼睛。
想到爹的责骂和娘失望的目光,她畏缩了。“好吧,那就等衣服干了再走!”她毫无选择地走到池塘边的树丛里,自我安慰道:“好在天气热,这么薄的衣裳一会儿就能晾干。”
她脱下短衫长裙,把它们摊放在低矮的灌木顶上,只著亵衣、内裤坐在树荫下慵懒地用手指梳理著满头青丝。
这里闷热而安静,潺潺流水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吟鸟鸣让她昏昏欲睡。
“唉,要是带著春水出门就好了,起码也可差她去取衣服。”她懊悔地想。
此刻她却忘了,精力充沛的她何曾有过带婢女同游的习惯?
扯扯身上的湿内衣,她昏昏欲睡地靠在身后的矮树上。
头顶虽有浓荫遮阳,但湿热的空气仍让她很快又浑身冒汗。
“太热了,我不能干等著。”看看灌木上的衣裙,她决定与其这样忍试漆热,还不如回到清凉的水中,等衣服干了再上岸。
然而,就在她起身准备往池塘走时,忽然又警觉地蹲了下来。有人?!她侧耳细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果真有人?她惊诧地从草丛花叶中往外看。自发现这个好戏水处以来,她还从未遇到过其他人,可现在,会是谁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石径上出现一个男人。
由于怕被发现,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压低头。而那个男人很高大,而且走得极快,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两条长腿从她藏身的花丛前走过,直直地走到池边。
才站定池边,他就动作俐落地脱去衣服,浑然不觉有人在身后注视著他。
当他衣服尽褪时,昭君的呼吸窒住,除了猛咽口水,她感到自己心跳如鼓,面热耳烫,身子越抬越高,忘了掩藏踪迹。
她从来没见过成熟男人的身体,更没见过如此健壮美丽的男性裸体。
他古铜色的肌肤不似她所熟悉的鲜卑人那样白皙,却更具有吸引力。他挺拔的站姿和令人过目难忘的修长四肢让她因呼吸困难而频频吞咽。
带著敬畏与欣赏的目光,她毫无羞耻感地巡视著他的全身。那挺直的背脊,肌肉发达的宽肩、精瘦紧实的窄臀和强壮有力的双腿无一不吸引著她。
她见过弟弟和其他男孩少年时的赤裸身体,知道男女之间的区别,可是眼前这具充满成熟男性魅力的躯体,却让她鲜明地感觉到了男人的力量和俊美。
可惜,他没有转过身来就跃入了水中,让她无法得知他身体的前面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也很壮美吧?她不无遗憾地猜想,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水面,看着那壮硕的躯体在平缓的水面舒展开来,那修长的四肢在清澈的水里自如地摆动,她的心一时紧、一时松,身体也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仿佛中暑似的晕眩恍惚。
喔,神灵助我,请让他抬起头来,让他靠近点,让我看清他是谁!
她祈祷著,视线追逐著河里灵巧的身影移动。
他像个精力旺盛的孩子般在水里翻腾鱼跃,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接近他
终于,他向她游来,并在靠近池岸的浅水区停住,猛地挺身站起。
满池碧水在他的腰部摇晃,闪亮的水珠在他健壮的身上滚动。昭君的心仿佛被人猛击一拳“怦然”窜到了嗓子眼。
她双目大张,樱口半合,期待著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强壮身子向她走来。
可是他没有,他站在水中低垂著头,用柔软的水草擦洗身子,再用双手泼水洗脸,然后弯下身,在水中清洗头发,乌黑如鸦的发在水面上像把扇子似的展开。
一声如风的呼唤隐约进入昭君的耳朵,她尚未听清那是什么声音,就见河里的男人身子一仰,满头黑发被甩到了身后,而他的五官完整呈现在阳光下。
刹那间,她的呼吸被他摄魂夺魄的相貌和身体夺走,除了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外,她无法移动,无法思考,直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视线中。
“你来了,我说过你不必这么匆忙。”男人脸上绽开动人的笑容,他的声音低沉,他用力甩甩头上的水,起步踏上池岸。
“我当然会给你送衣服来,天气热了,你早该换单衣”
女人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男人张开的怀抱搂住,她笑着攀住他的颈子,毫不在乎他赤裸的身躯和满身的水滴。
男人长而优美的胳膊搂在女人纤细的腰上,一种灼热而沉重的热流忽然在昭君的腹部产生,仿佛那只修长的手臂此刻正圈在自己的腰上。
她失神地用手压住那个部位,呼吸短促地注视著眼前两个亲密相偎的身影。
男人的呢喃低语和女人的咯咯娇笑,无来由地将她的心扭绞成一团,她竟然冲动地想跑过去扯开他们。
嫉妒?老天,她真的在嫉妒!忽然的醒悟将她拉回现实,而那对相缠的人儿也已经分开,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得走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女人拾起男人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再次踮起脚尖在他嘴上大声亲了一下,便往来路跑走了。
这一幕发生在短短的时间里,却给了昭君极其强烈的刺激,她弄不懂为何两个陌生男女的亲匿行为会让她有如此深的失落感。不知是否情绪会制造出声音,正套上裤子的男人忽然回头往她看来,并马上发现了她的存在。
“你是你?!”骤然发现寂静的河边出现一名女子,而且还是地位尊贵的郡主,他动作僵住,深邃的双瞳一亮,但随即平静无波。
然而那明亮的一闪已经划过昭君的心房,她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时无法动弹。
男子背过身去整理好衣著,再转向她恭敬地问:“郡主需要帮助吗?”
“你你认识我?”昭君大感惊讶,而她没有那种迅速掩盖情感的能力,尤其在此刻她的全副身心正处于一种让她陌生的亢奋中时。
“平城人谁不认识郡主?”他在夕阳下对她微笑,看向她的目光灼热而专注。
昭君觉得自己正在那火热的目光中融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束长发从肩头滑落,她这才惊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出了藏身的花丛树荫,散乱的长发沾著不少草叶花瓣,更糟糕的是半干的亵衣和长及膝的内裤根本起不了蔽体的作用。
呃,好丢人!她一把抓下长发上的草屑,双臂环胸,对自己以这副邋遢的鬼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羞愧不已,转而懊恼地把气出在他身上。“闭上眼睛,离开!”
男人微微一愣,即谦卑地行礼,道:“实因暑天炎热,小的不知郡主在此,才解衣入水,并无冒犯之心,还请郡主恕罪!”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刚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直到有力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四周再次恢复寂静,昭君才颓然倒在地上,双手捂著脸,用力克制著心里那股想发火、想大叫的冲动。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那样气度不凡,那样俊挺沉著,那样乱人心房
是守城军人吗?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好像是黄色军服?还是蓝色短衣?
她在脑子里回想着,却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此不卑不亢、热情如火的昂藏男儿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士兵。
那么是戍城将军吗?不,也不可能,因为城内的将军她大多认识,而她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否则这样气宇轩昂的男人她绝对不会忘记。
那么是来访的官员啰?念头乍起,她马上予以否决。因为从他刚才与那个女子的亲密关系来看,他应该是本地人。
那女人看起来像个婢女,那他也许是哪个官宦家与婢女勾勾缠的公子?
她在脑子里过滤著所认识的官宦,竟想不出谁家有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唉,为什么不先问清楚他是谁就赶他走呢?她懊恼地想踢自己几脚。
他好美!好雄壮!看着静静的池水,她的眼前是他走出水面时浑身点缀著金光的景象,是他端正的五官和雄壮的体魄,但那些并不是唯一令她无法呼吸的原因,在她周围多的是俊美男子。
可是,这个男人的美很独特,他的眼睛明亮,却带著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的笑容真诚,却有种令人难解的深沉;他的体型修长,却蕴含著无穷的力量。
无论他是谁,她已经知道,他就是她期待中的男人,是她二十年生命中等待的英雄,她一定要找到他!
从这天起,昭君平静的生活消失了,她日思夜想的,都是那个有著一张瘦削英俊的脸庞和精壮修长身躯的男人她的英雄。
三日后,找不到任何线索的昭君,不得不向交游甚广、消息灵通的弟弟求助,可是娄睿听她说了半天,却根本帮不上忙。
“你只说他高大英俊,年不足三十。这样的人在城里一抓一大把,让我如何去帮你找?”娄睿抱怨道:“起码你得告诉我他穿什么衣服,我才好判断他到底是士兵、将军,还是工匠、商人,也或许是官差、逃犯什么的。”
弟弟的话一点也没错,可是要她如何回答呢?在她的记忆中,他是个一丝不挂的美男子。而这,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个女人呢?”
“那更难啦,除了个子矮小外,你连她的长相都说不出来,我如何去打听?难不成要我见一个小蚌儿的女人就抓著问:‘你三天前是不是在太清池边给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送过衣服?’那成何体统?”
弟弟帮不上忙,昭君决心自己找。可是偌大的城内光军营就有十来处,商号店铺更是多不胜数,要在这样繁华的地方找一个无名氏,简直如同在大海里捞针。
暗中寻找了半个月,她失望了
也许,他是路过此城的商人,已经离开了平城。
也许,他已经成亲了,那天那个女人是他的夫人。
这些可能性让昭君更加沮丧和消沉,以至于连大门都不想出。
“郡主,快更衣打扮,王爷召你去呢!”
这日清晨,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房内拨弄著针线,婢女春水跑来了。
昭君懒懒地说:“父王找我有什么好事?不是见那些不得好死的媒婆,就是听那些老掉牙的说教。就说我不舒服,不去!”
“不是的。”春水急忙说:“今天王爷要陪朝廷特使巡视城墙,真定侯和城防官也一同前往,王爷让郡主也去,要我来给郡主打扮呢!”
“我不想去。”这本是她最喜欢的事,可今天她却兴趣缺缺。
急于让主人散心的婢女眼珠子一转,劝道:“郡主就当这是个好机会去找那个人嘛,想想看,奴婢陪郡主找了那么多地方,可还没在城楼上找过呢!”
这个说词果真有效,昭君眼睛一亮,不再反对。
于是春水为她梳头,换了适宜外出的衣裙后,陪她去前院见王爷。
“昭君,近日干嘛老一副失落的模样?是谁欺负你了吗?”
一见到她,身为城主的恒安王娄内干即关切地询问,虽然为了她的姻缘,他与夫人都不喜欢她过于狂野的个性,但也绝对不愿意看到她无精打采。
昭君跟父母行礼后,说:“有父王在,谁敢欺负女儿,只因天气太热,女儿慵懒怠惰罢了。”
“那不行,父王老了也还要四处活动呢,如果愿意,你可跟随睿儿外出骑马,也可以去猎苑跟你乳母住几日,那里比城里凉爽。”
知道父王关心自己,昭君很高兴,马上答应。“女儿谨遵父王吩咐。”
见她难得如此乖巧,恒安王很开心,指指门外的车马。“走,随父王巡城。”
对已经骑在马上的弟弟做了个鬼脸后,昭君登上了马车。
平城由宫城、京城和郭城三个部分组成。宫城曾是帝王之所,有完整的宫殿群落。王公贵族、达官显宦的府邸多建于此,恒安王府宅亦然。
京城则由繁华热闹的街市与店铺组成,百堵齐矗、九衢相望,居民多是商贾和士族,但士族与庶人必须按各自的出身分区域而居,不可杂处。
冰城是外围城,居民含平民和士兵,由一个个村落坊巷构成。
三部分的城墙均用夯土修砌而成,高达三丈余,其上建有垛口、望孔和射眼。
她早已听说边关六镇动荡不安。朝廷迁都洛阳后迅速汉化,对北部边镇的管理日渐松散,并将罪犯及家眷发配到边镇,导致边关镇将地位下降,对朝廷的不满日益增加,再加上连年天灾和北方柔然等族的侵扰,更加激化了当地的各种矛盾,因此近年来边镇騒乱持续不断。
为了防患未然,朝廷特使带来圣谕,要恒安王征召更多民夫,修缮城墙,以保证当动荡蔓延时,旧都平城能成为新都的坚固防线。
此刻,目睹城楼各处大兴土木的修城场面,听著特使与父王的谈话和筑城军民此起彼伏的出力呼喊声,她对边关情势的危机有了更深的感受。
“怎么,走不动了吗?”
就在昭君情怀激荡时,耳边传来熟悉的逗趣声,她回头对弟弟爽朗一笑。“谁说的?再走十里我也不累。”
“好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刚强女子!”走在娄内干身边的特使称赞道:“王爷此女若身为男儿,必定富贵无量。”
娄内干应道:“大人见笑了,小女顽劣不驯,少有妇德,家门不幸啊!”话虽如此,言语间却流露出自豪感,因此众人皆笑,昭君心头也暖暖的。
说笑中,他们来到北城。此城门俗称战门,多为军队进出之用,而北魏太平了百年,这道城门基本上是闲置的,附近是军营,因而一向清静,昭君和她的朋友们也从不到这里来玩,所以当看到高大却残破的城楼和耸立的角楼时,她很纳闷。
“这里的城楼怎么垮了?”她指著正被板筑夯打的城垣问娄睿。
“不是垮了,是被拆了。”娄睿指点著告诉她:这道城门自皇都南迁后就被封锁,快三十年了未曾开启,这次加固城垣才发现久闭的城门户枢早已腐烂,城楼也有多处坍塌,因此他们的父王下令拆除旧楼,重修城楼。
为了大人们的安全,守城将军劝各位王爷不要登楼,就沿著城墙巡视。恒安王便指示儿子和两个年轻贵族登楼巡视已接近完工的角楼。
昭君不愿在城下观望,坚持跟随弟弟等人步上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