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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送母亲上床,为她盖好被子,确定她安详入睡后,汪语臻才悄悄离开母亲的卧房,来到客厅。
阳台落地窗前,一个男人斜倚着墙,黯然沉思。
他是袁少齐,她的前夫。
如果可能,她希望他不要再闯进她的生活,如果她够坚持,就该拒绝他踏进属于她和亲人的私领域。
她不想让他看见现在的她,不愿在他眼中发现一丝丝同情,因为她不需要,因为她对自己当初所做的选择并不后悔。
“你妈睡了?”听闻她细碎的跫音,他转过头,望向她。
她勉强扬唇,绽开自认爽朗的微笑。“嗯,她睡了。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他不吭声,只是默然凝视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暗暗调匀呼吸。“要喝点什么吗?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热茶好吗?”
他点头。
她走进狭窄阴暗的厨房,泡了一壶乌龙茶,拣了两个马克杯,斟八分满。
这过程间,她一直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在身后紧紧相随,背脊因而一阵隐隐刺痛。
几分钟后,她盈盈走回客厅,递给他热茶,自己也衔着杯缘慢慢啜饮,藉此镇静不安定的心神。
“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对吗?”她扬眸望他,厌倦了防卫,决定主动出击。
他依然沉默,唯有微微轻颤的马克杯,泄漏了他翻腾的情绪。
她嘲讽地牵唇,对他,也对自己。“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跟你离婚后,我家除了破产,还发生一些其他的事。”
“什么事?”他嗓音沙哑,手指扣紧杯耳。
她微敛眸,掩藏回忆的伤痛。“事情应该从我哥说起。我爸公司会闹到破产,其实是我哥在外头赌博,欠下大笔债务,他不敢跟我爸说,只好偷偷亏空公款,公司一时周转不灵,才会倒闭。我哥知道自己闯祸了,不敢面对现实,连夜偷溜出国,我爸很生气,开车去机场追他,结果发生车祸——”她蓦地顿住,一时无语。
但他已从她哀伤的话尾抓到了一丝脉络。“你爸去世了吗?”
“嗯。”许久,她才轻轻颔首,哑声继续。“我妈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两年之内连续中风三次,可能是因为这样吧,她的脑部机能受损,医生判断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所以这些年来,都是你一个人照顾你妈?”他颤声问。
“是啊。”她静默片刻,再扬起脸时,面上已是云淡风轻的微笑。“这几年,就是我跟我妈相依为命。”
他哑然无语,惊颤地望她,眸光忽明忽灭,闪烁不定。
“你一定觉得我活该,对吗?”她自嘲。“如果当初我没跟你离婚,就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了,你可能觉得,这就是我抛弃你的报应——”
“我没这样想!”他尖锐地打断她。
她一怔,见他表情阴郁,知道他很气她把他想得那般气量狭隘。
或许吧,或许真是她误解了他,但她不信,他心中没有一丝丝报复的快意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忧郁地凝睇他。“如果我告诉你,我对当年的选择并不后悔,你相信吗?真要说后悔的话,我反而比较遗憾,当初不该选择跟你私奔,背叛我的家人。”
他震撼不已。“你后悔跟我结婚?”
“也不是后悔。”她细声低语。“只是当我爸去世后,我想起他从小是怎么疼爱我,想起我为了跟你在一起,让他有多么伤心,我就觉得自己很不孝,我不懂为人父母的心理,我对不起他。”
话说至此,她终于忍不住哽咽,泪光莹莹,犹如子夜的流星,一颗颗,坠融他的心。
他感受到她的痛苦,胸臆也横梗一股酸楚,透不过气。
“我们的孩子是意外流产的,对吗?”他轻声问。
她闻言,全身震颤,讶然扬睫,与他四目相凝。
“是你妈告诉我的,她说宝宝流掉的时候,你哭得很厉害,还一直吐。”
泪水奔流,在她颊畔碎成点点星屑。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眼眶也跟着泛红,眼眸灼痛。
他走向她,展臂将她轻拥入怀。“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实话?为什么要让我误会你?”
“因为我很累了。”她啜泣地倾诉。“因为在失去宝宝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有多对不起我爸妈,我为了爱情,背叛了亲情,可是、可是”
“可是你并没因此得到幸福。”他沉痛地接口。“你并没有过得比较快乐,跟我在一起,只是委屈了你。”
“不是那样,我不委屈,不是那样”她否认他的推论,扬起楚楚泪颜。“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而已,相爱的两个人,不一定适合彼此。”
所以她才决定与他分手?
袁少齐伤感地拥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身子如此纤细,如此柔弱,如此令他心疼又心折,为何当初他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大掌怜爱地抚摸她脸颊,她温热又冰凉的泪水,教他六神无主,宛如身陷炼狱折磨。
“我很抱歉,语臻。”他低下唇,满含悔憾地吻去她颊畔点点泪珠。
她颤栗不止,忽地感觉到仓皇,连忙推开他。“你别这样。”
“语臻?”他痴痴望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拒绝他的温柔。
“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的同情,也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现在愈来愈懂得一件事,人一旦做了选择,就没有权利后悔。”她顿了顿,粉唇如花,在泪雨中浅绽。“不管做了什么选择,是好的、是坏的,都只能勇敢去面对——人生最珍贵的,就在于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永远无法精准地判断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就像困在一个繁复的迷宫里,每一次选择,都是站在岔路口,影响之后闯关的路线。
尚未到达终点前,又怎能轻易断定对与错呢?
只能走下去,义无反顾。
“你懂吗?”
他点头。
他懂的,她是在跟他说,过去就是过去了,再如何追悔,也无法挽回。
他们都只能勇往直前。
他闭了闭眸,惆怅地微笑。“我懂。”
骗人!他根本不懂!
如果懂的话,他不会三天两头就出现在她面前,如果真懂,就不该这般厚脸皮地一次又一次闯进她的生活。
若是不想令她为难,为何总是在她执意赶他离开的时候,笑嘻嘻地捧出一袋特地从她最爱的摊子买来的包子?用那热腾腾又香喷喷的味道,引诱她的味蕾,也讨她母亲的欢心。
最可恶的是,她妈妈竟然喜欢他!
每回见到他,母亲都会欢乐地笑开,乱七八糟地嚷着包子包子,在母亲心目中,他是可爱的包子先生,有他出现,就会有美味的食物可吃。
这天,当她为一个家教学生上完钢琴课,走出小小的琴房,惊见他又出现在她家客厅,禁不住动怒。
“你怎么又来了?!”她气恼地质问,尖锐的声调吓着了乖巧的女学生,惶然瞥望她一眼。
而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食指作势抵在唇前。“小声点,别吓坏了你的学生。”
“你——”她气到磨牙,但为了顾及在学生面前的形象,只能暂且压下怒意,对十四岁的少女嫣然一笑。“薇薇,快回去吧,记得下礼拜六下午上课。”
“是,我知道了。”少女柔顺地点头。“老师再见。”
“等等!”袁少齐唤住少女,递给她一个纸袋。“这家包子很好吃,带回家给你家人尝尝。”
他温煦的笑容极富魅力,瞬间掳获了少女芳心,颊生霞晕。“谢谢你,叔大哥哥。”
她叫他哥哥呢。
袁少齐似是对此称谓十分满意,眸光得意地投向汪语臻。
她眯起眼,气他不仅收买她妈妈跟宝姨,连她的家教学生也不放过,这样戏弄少女心,很好玩吗?
“薇薇,再见。”冷淡的声嗓颇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少女听懂了,怯生生地看袁少齐最后一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汪语臻送学生出门后,盈盈转身,杏眸圆睁,很不以为然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他正对她笑着,笑得很阳光、很无赖,笑得她一时无所适从,好不容易才寻回说话的声音。
“你够了没?”她不悦地瞪他,樱唇翘嘟嘟的,流露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风情。
他的心韵霎时错漏节拍,愣了几秒,才走向她,递出一粒饱满莹亮的包子。“吃吗?”
“不吃!”她别扭地撇过脸。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
“语臻,你就吃吧。”宝姨从厨房走出来,端来一壶热茶和几只茶杯。“你从早上就一直在上课,中午也没好好吃,一定饿了吧?来,坐下来喝口茶。”
“谢谢宝姨。”汪语臻接过茶杯,浅啜一口。“我妈呢?”
“在那边吃包子呢。”宝姨笑着指向餐桌。
汪语臻望过去,只见母亲盘腿坐在椅子上,乐呵呵地啃着鲜肉包,桌上还摆了几碟卤味小菜。
“说起来袁先生也真有心,不只包子,连那些卤味都是你妈爱吃的,她吃得可高兴了。”
但她不高兴。汪语臻懊恼地抿唇,为何连宝姨都替这无赖男人说话?
宝姨看出她的不情愿,反倒笑得更开怀了,卸下围裙,擦净双手。“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袁先生带了几盒他们饭店做的点心,我想趁热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宝姨等等。”汪语臻回房,自抽屉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薪水袋,慎重地交给宝姨。“辛苦你了,以后也请你多多帮忙。”
这是她每个月必说的感谢词。
宝姨微笑,知道她这些谢词都是出自真心,温暖地摸摸她的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然后凑近她耳畔,悄声低语。
“语臻,宝姨是疼你才对你说这些——袁先生人真的不错,我看他比那个蔡睿安稳重多了,你好好把握。”
“宝姨!”她闻言,又惊又羞。“我跟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呢?
宝姨含笑的眼,点亮委婉的问号。
她无可回答,粉颊窘迫地发热。
宝姨噗哧一笑,不再逗她,道声再见后,很识相地离开,带上门,留下她与袁少齐独处不对,还有她妈妈。
汪语臻回过神,翩然转身,那男人已不在客厅,而是跟她母亲一起在餐桌面对面,说说笑笑。
他别是又在跟她妈胡说八道些什么吧?
她担忧地想,急忙走过去,汪妈妈看见她,开心地挥手。
“臻臻、臻臻,包子说要带我们去泡汤!”
“什么?”她凝住身子,愕然望向袁少齐。
面对她质疑的眼神,他依然气定神闲,淡淡地勾唇。“刚刚,我邀请伯母到白沙湾的春悦饭店度假。”
他好诈!
真的很奸诈。
看准了她一定会拒绝与他出游,于是聪明地从她妈妈下手,天花乱坠地游说,让她妈心生向往,直嚷着要去泡汤度假。
她拗不过,只好点头答应。
隔天一早,他便开车来接她们母女俩,首先在北海岸兜风,中午在某间海鲜餐厅大快朵颐,下午便入住位于白沙湾的春悦饭店。
他是集团副总裁,自然受到相当礼遇,她们母女俩也跟着沾光,饭店为她们准备最顶级的豪华套房,半弧形的落地窗外,蔚蓝海景尽收眼底。
套房里还有一间私人汤屋,半露天,隐密性够,又能享受自然天光,一盆盆绿色植栽在周遭簇拥,大方放送清幽香气。
汪妈妈一进房,立刻躺上软绵绵的床榻,滚来滚去,又叫又笑,像个天真的孩子。
见母亲这般喜悦,汪语臻纵有满腔不情愿,也只能无助地融化,她望向袁少齐,咬着唇,不得不表示感激。
“谢谢你,我妈她好像很开心。”
袁少齐眨眨眼。“你满意就好。”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只要她说一声谢,所有的安排都值得了。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芳心不由自主地动摇,她凝睇他,想问清楚,言语却噎在喉间。
而他,像是看透她的别扭,似笑非笑地勾唇。
两人四目相凝,各怀心事,空气流动着无声的暖昧。
忽地,汪妈妈欢快的声嗓打破了魔咒。“臻臻、臻臻,快点,我们来洗澡,我要泡汤!”她蹦蹦跳跳地过来,拖着女儿往汤屋走。“那里有个好大的浴缸唷!”
“可是”汪语臻不安地回眸。
袁少齐明白她的犹豫,淡淡一笑。“你们去泡汤吧,好好放松,我出去走走。”
“包子也一起来泡汤啊!”汪妈妈热情地邀请。
“那怎么行?!”汪语臻闻言,羞窘地抗议。
“为什么不行?”
“他是男生耶,妈。”粉颊薄染霞色。
“对喔。”汪妈妈神经线接回来,总算记起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那对不起啦,包子,你只好自己一个人玩啦!”
“没关系,我无所谓。”袁少齐朗笑,摆摆手,潇洒地转身走人,留给母女俩私密独处的空间。
他离开后,汪语臻协助母亲脱下衣物,冲过澡后,母女俩坐进热腾腾的温泉浴池里,水雾氤氲,她们彼此相视而笑。
“开心吗?”汪语臻问。
汪妈妈不说话,只是快乐地哼着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感受到母亲兴奋的心情,汪语臻不禁心弦牵紧,想笑,眼眸却又隐隐泛酸。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心情郁郁,经常性地将自己关在屋里,后来中风,又得到老年痴呆症,她更不敢肆意带母亲出游,担心发生意外。
没想到今日在袁少齐半强迫的邀约下,母亲得以享受数年来第一个快乐假期,而且有他帮忙看着老人家,她的压力也减轻许多,至少不用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母亲又走丢了,或者闯下什么祸,骚扰别人。
能够跟母亲共浴泡汤,享受天伦之乐,她真该感谢他。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他要这般讨好她们母女俩呢?难道只是为了证明他今时今日,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他是否还恨着她,恨着她的家人?但若是恨的话,他又怎能待她母亲如此和善?许多人看到这种痴呆难缠的老人,第一个反应都是敬而远之,但他竟愿意耗费时间与她母亲相处,她实在难以置信。
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臻臻,好烫!”汪妈妈惊慌的叫唤拉回汪语臻迷蒙的思绪。
她凛神,只见母亲从浴池里弹跳起身,一脚踏入隔壁的冷池里,又冰得吱吱叫。
“好冰、好冰!”汪妈妈哀号。“怎么这样啦?”
她忍不住笑了,起身轻拥母亲光裸的身躯。“妈,你小心点,慢慢来啦。”
她扶着母亲,在热汤与冷汤之间来回浸泡,促进血液循环,待身心都放松后,才懒洋洋地起身,穿上饭店附的和式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