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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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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初一结束之后,简生得知他们年轻漂亮的美术老师要辞职到美院进修,并同时在美院举办的绘画培训班教课。他惊慌,舍不得她离开,于是想要去她的班上学画画。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走过浓荫的街道,在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简生抱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她在美院的家,轻轻地敲门。等了一会儿,淮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的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阔硬朗。不知为为何,她瘦了很多。肤色洁白,如同楼下绽放的广玉兰。

    简生因她的美而震慑,紧张得说不出话。淮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不安的少年。

    他站在门口,忐忑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淮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得到她的允许,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他重复着说。仍带稚气的面孔上浮现出淡漠而柔和的真挚笑容,带着少年的羞涩,却令人过目不忘。

    回家的路上,他头一次像个快乐的少年那样,步履轻快地走路。南方夏日溽热而潮湿的空气,树木在街道边绽放浓荫。高兴地跳起来,伸手摘下一片青翠的绿叶,糅在手指间,犹如臆想之中的细腻皮肤。城市沉浸在落日的余晖当中,黄昏爬过满是爬山虎的墙壁,光线忧伤而甜蜜。他哼着歌在楼上的花园打理花草,亲手种下的茉莉和栀子吐露沁人心脾的芳香。汗水沿着额头滴下来,利落地用袖口抹掉。头脑中甜蜜地畅想着有关于淮的一切。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对于画画已经达到了沉湎的地步。很多时候晚上本该做作业的时间,他总是写两笔就忍不住在草稿纸或者速写本上画了起来,大部分是信马由缰地描绘淮的肖像。他在画完的速写纸上写日记。躲在房间里练习水粉色彩的时候,不敢出房间换水洗笔,就直接画干搓技法的抽象画。

    然而当母亲突然进来看见此番情景,就要怒不可遏地骂他玩物丧志,甚或一把抓过速写本,指着上面那些女性的肖像,愤怒地咒骂着并且撕成碎片,然后将作业扔在他面前勒令他在12点以前必须完成。

    常常在母亲出去之后,简生就会压抑得难以自制,爬上窗台。他想要跳下去,然而终究是不敢的。于是常常就会在窗台上坐着,直到深夜。

    他在那个时候,深刻地鄙薄自己的生命。

    简生每个周末都去淮在美院的画室画静物写生。淮有了一间周末专用的教室供上课。画室里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一届届学生留下的厚厚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一旦跌到或者擦到墙上,就将被铅灰和颜料弄得肮脏狼狈,但是房间看起来富有别样的气息。

    整个夏天,简生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那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头顶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画室有巨大的玻璃窗。窗帘厚重且沾满灰尘。采光非常良好。窗外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他专注地不停描绘那些木讷的石膏头像。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天,说起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还有闹鬼的五一七宿舍。简生就边听边在画室里逡巡,心里面无比愉悦。

    有时候淮会对简生讲起她和大学男友的事情。简生心里竟然是毫无嫉妒之心的,他甚至愉快地听着淮讲述他们如何在大学里恋爱,如何在毕业之后分别。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这句话简生印象这样深刻。很久之后他明白原来真的是这样。尽管听起来很绝望。

    是从那个时候起,简生就喜欢上这个曾经是她老师的年轻女子。或者准确地说是依赖。淮有温和平静的眼神,耐心善良。亦是非常漂亮的女子。加上她是绘画老师的缘故,但凡只要在她身边,简生就感到无限快乐。他贪恋逗留在淮身边的时时刻刻,而且常常用孩子般狡黠却纯真的把戏讨好淮:诸如送画,帮着倒水洗笔,递颜料,甚至打饭接电话之类。常常为了等着结束了绘画课之后单独和淮一起走一段路,他宁愿在画室里面呆到天黑。

    孩子对于老师的热情和好感总是直白又羞怯的,这诚恳和稚拙常常逗得淮对她无奈却又充满怜悯。

    十三岁那年,简生就这么在画室里面度过了整个夏天。淮对这个特别的孩子也感到喜欢,一直不收学费,于是开学之后,即使不是星期天简生也去画室。通常是在放学之后,飞快地背着书包跑到画室里去看淮给那些大孩子上课。躲在高大的画架后面等待,直到天黑,却只是为了下课能够与淮一道回她单身宿舍或者到门口吃便饭聊天。

    这小小的心绪细腻的少年,剪了像是日本男孩一样的短头发,前面留着长长的刘海,深深地遮住眼睛。瘦高的身材,肤色像父亲那样苍白。一直都是在同龄人之中表现出内向不合群的性格,独自守着内心庞大而甜蜜的秘密,兀自成长。

    学校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调动起他的兴趣,平常就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上课,下课。画画,发呆。书包里装着速写本,上面留下许多速写和想念。就是这样安静并且不引人注意的少年。

    唯有在淮的身边,他才话语滔滔不绝,开朗健谈。多年来,他自己甚至都不能够分辨,淮对于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公正耐心的老师,温和美丽的母亲,善解人意的朋友,亲密无间的姐姐,至死不渝的情人。淮已经标榜了他所能想到的每个角色的完美典型,在整个漫长的少年时代,他坚定的意志便是,没有淮,生活不值得继续。

    他只愿生活在有淮的世界。如此,内心便无限地快乐与幸福。

    母亲仍然是忙着她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周旋着钞票和男人。母亲第一次没有告知却彻夜不归的夜晚,简生独自在家做作业。做完之后他开始画画。画满了好几页速写纸,觉得有些累,于是开始洗澡。洗澡完毕,母亲仍然不见回来。他开始担心,心里发慌,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耻辱感。他坐在沙发上等待,好像又回到第一次撞见母亲和陌生男人上床的情景,竟然难受得心跳加快,如鲠在喉。他不可自制地想念淮。

    于是他出门,往淮的家走去。凌晨的街道蔓延着水气,十分安静。独自来到淮的楼下。那是个清凉的夏日夜晚,在一树繁盛的玉兰花之下,在映着飞虫透明翅膀的昏黄灯光之中,少年徘徊良久。只要他抬起头,就能够看见淮的窗户。月光皎洁,如同儿时生活的北国乡下见到的那般明朗清澈。头顶上的星辰,稀疏散落在夜幕。他闭上眼睛,想念着故乡的夏夜,亦想念着淮温婉的笑容。心里无限安宁。

    他站了一夜。黎明的时候,他拖着站得僵直的双腿慢慢走回家。

    大地之灯就是这样开始的(2)

    母亲依然没有回来。他内心陡然空落了。他宁愿被母亲责骂一夜未归,也不愿回家看见如此令人心寒的空房。少年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扭亮台灯,翻开一页速写纸,开始描绘夜色中茂盛的广玉兰。他在页面背后写,今夜母亲没有回家。

    那天早上他觉得困,没有去上学,一直睡到中午。母亲回来之后,并不知道他没有去上学。简生轻声问她,昨晚你在哪儿?

    母亲轻描淡写地敷衍着说,在公司忙一个策划。然后转身进了卧室更衣。少年呆在原地看着母亲关上房门,只好无言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

    此后,他开始时常在失眠的夜晚,来到淮的楼下。他对这样稚拙而真挚的游戏乐此不疲。在那些闷热难当的夜晚,突然下起酣畅淋漓的一阵大雨,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潮湿溽热的植物和泥土的气味,汇聚成汩汩流水,冲走烂醉的花朵,花瓣漫过脚背的时候,被凉鞋的带子挂住,停在皮肤上,微微瘙痒。于是他俯下身,拾起来。摸到花瓣的细腻,如同记忆中光滑洁白的手。将花瓣放进衬衣的口袋,凌晨时分带回来夹在速写本里。一片一片,累积得很厚。

    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的少年。

    他从未告诉过她,他的等待。而当他在画室里与淮独处的时候,他亦是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绪,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少年。却在独处或者走神的时候,回想着和淮相处的细节,兀自要浮现出愉快得不自知的笑容。十分天真。

    曾经母亲半夜回来,家里不见他的踪影。待他凌晨回来,她便焦急并且厉声责问他的去向。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镇定而圆满地撒谎。数次之后,母亲开始怀疑他的行踪。

    某天晚上,他又出了门。母亲在背后跟踪他来到淮的楼下。正在他无所事事地徘徊的时候,母亲出现在他背后。

    一瞬间他是震惊的,但还是还未等反应过来,便是迎头一记惨烈的耳光。

    他只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两眼昏花,耳朵里有各种金属摩擦一般的尖利噪音在震荡着他的鼓膜。脸上仿佛着了火一样疼。这不是母亲第一次这样打他,却是第一次令自己感到这般的痛楚和羞辱。他定在那里,费力地思索,要不要还手。

    母亲厉声责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是找那个女人么?!

    简生只觉得心脏快要被涌出的血液所撕裂。他愤怒,并且满含羞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紧紧地攥着拳头。母亲不罢休,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盘问和咒骂,言辞辛辣。

    简生一怒之下,转身面对母亲,脱口而出,难道你彻夜出去跟男人鬼混我有质问过你吗?!

    母亲一时愣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她几乎又在盛怒之下欲要扬起手打简生的耳光,却被简生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因为用力,像钢钳一样掐着母亲的手腕。母子两人仇恨而冰冷地对视。

    她不愿意相信她与亲子的关系这般无法挽救。她又落下无助的泪水。

    简生面对此刻的母亲,心中一阵酸楚。却依旧是无言。带着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灼烧感,甩开母亲的手腕,兀自转身向前走。象极了当年他的父亲抗起行李转身离去的身影。

    这个小时候在草甸子里捉鱼,晒得肤色绯红,头发里还夹杂着泥点和叶絮的小男孩,而今竟然蜕变得如此迅速。有着与他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身形和面孔。只是性格却更加的漠然,忧郁而涣散的神情。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将他带回身边,或许是个错误。

    那夜他在梦境中是这样分明地看见了父亲。那个赐予他生命却至今未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亲人。在某些浑浊的梦境之中。少年渴望父亲能带他重回童年时代的北国水域。那里的夏天,阳光绵延,蝉声聒噪,树荫盛浓。去河边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红蜻蜓。然后在晴朗的夏夜,一起在花园里乘凉。认识星象,拾起从银河坠落的星光。

    在这样的梦境之中,自己永远是面对已知的疼痛不知如何忘记,面对未知的疼痛不知如何承担的沉默少年。在陌生城市的剧烈的阳光之下与自己的影子踟蹰而行。不愿抬头看路。在母亲深夜不归的黑暗房间里不知疲倦地画画,停下来的时候看见窗外已经有着淡漠的晨曦,缓缓湮没浓郁并且溽热的夜色。留在厚厚的速写本上的语句,在想念之后留下一季季多雨的夏天。

    大地之灯暑假来临的时候

    9

    十五岁的尾巴上初中毕业。暑假来临的时候,淮带着绘画班上的几个孩子外出写生。

    在远离城市的偏远景区,背着帆布书包,装着简单的衣物。穿着球鞋。带上画板,小水桶,水粉纸,速写本,以及很多的颜料和笔。一队画画的年轻孩子。长途行车,在分散的风景之间行走。

    少年们都非常喜欢淮,坐车的时候大家都争着要坐在她的身边。简生却从不像那些吵闹的孩子那样争着跳过去挨着淮坐。他只是坐在淮的后面,一路上静静看着她。在无名的山脉中,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山谷中的河流激越澎湃。她让孩子们在中途下车,大家背着书包和画具徒步上山,寻找写生点。

    简生走在那几个孩子的后面,独自捡了一根木棍作手杖,彳亍而行。

    是艳阳高照的七月天,山中却没有那么炎热。刚下过雨,空气潮湿,山山林林绿意盎然。路边的紫色野花兀自开放,生机勃勃。蝉声聒噪,在寂静的山野之重单调地嚷着。他们徒步了近两个小时,沿着蜿蜒的山路踽踽前行。阳光剧烈,孩子们很口渴,有的开始不安地抱怨和嘀咕。淮一路走一路哄着任性的孩子们,累得满头大汗。简生在队伍最后默默走着,一路上非常安静。他很口渴,也觉得闷热难耐,但是他看着淮的身影,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来到山顶,居高临下,令人心旷神怡。山峦有着淡蓝色的轮廓,层层叠叠淡入天际。凉风阵阵,爽人筋骨。

    淮让孩子们停下来,到树荫下面休息。孩子们纷纷奔向阴凉的大树下,扔下书包,大口喝水,一边大声地叫累,一边夸张地喘着气。

    唯有简生走到淮的身边,体贴而真诚地递给她用山泉浸湿的凉毛巾。他对她说,老师,你擦擦汗吧。

    淮抬起头,看到少年晒得发红的面庞,额前的头发结着滴滴汗珠,略有凌乱地捋起来,露出光洁的前额。洁白的衬衣有些湿透了。他面带淡漠而真挚的笑容,透着一种年轻男孩子特有的英俊,令人难忘。淮说,谢谢。

    简生微笑着离开,到一旁的树荫下独自喝水歇息。

    中午大家吃了自带的干粮,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淮让大家自选一个角度写生。孩子们咋咋呼呼地用桶去盛水,洗笔,支画板,挤颜料,热闹无比。都是城市里几乎不怎么出远门的孩子,头一次出来写生,无限新奇。某种程度上不是写生而是出来玩新鲜。简生拿出速写本,掏出小刀,将炭条削好,用手在眼前比划出一个取景框,细细观察了一阵,在其他孩子还在热热闹闹地准备工具的时候,他已经翻开干净的一页,着笔开始画。

    淮坐在远处看着这个特别的少年,只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令人欢喜的孩子。她走过去站在简生的后面,长时间看他画画。简生察觉淮站在自己身后,竟禁不住开始紧张,拿着笔犹疑不定,甚至下笔颤抖。淮被这可爱的少年彻底逗乐了。

    简生转身抬起头看着她,四目相对,又立刻回过头埋首画画,一言不发。淮好奇地蹲下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速写本。少年一时暗暗抗拒,紧张地不知所以。淮终究还是拿了过来。

    但凡她随便翻开一页,便赫然看到上面都是自己的肖像。

    她心中略有震惊。很快默不作声地把本子还给了少年,站起身离开。

    简生瞥到淮离开的身影,仿佛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当众揭发,心里竟涌起羞愧之感。

    当晚他们住在山脚下的玲溪镇。古镇背靠青山,面临碧湖,一条小溪穿城而过,溪水清澈,湍急流过声音又似银玲,因此得名玲溪。在民居客栈里,淮和那几个孩子围成一桌吃晚饭。孩子们走了一天,个个都很累。晚饭过后,黄昏已经深了。孩子们纷纷急不可待地排队去客栈后面的简陋水房洗澡。简生却独自一人走出院子,到路上散步。

    是个清凉的月圆之夜。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失群的孤雁低低悲鸣,如同古老而恍惚的歌声,拍着山寨入睡。暮色深处升起袅袅炊烟,忧郁地舔着低垂的苍穹。静静停泊的木船,微微摆荡在蒿草丰盛的湖岸,如同是最后一片不由主宰的卑微命运。空气湿润清凉。很快,暗蓝的夜空就升起些许破碎的星辰。山风细细地吻着涛声,穿过湖岸人家院子里一道道如同岁月般整饬的木栅栏,将隐约的鸡鸣狗吠之声传得很远。

    简生闭上眼睛,仿佛回到童年时代的北方乡下。又见那大片的靛青色的湖,以及蛮荒而原始的天地。

    淮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简生。她略有一些焦急地走出院子,走了一段,即刻就看见少年孑孓一身的背影,久久站在池塘边,有似身形颀长的幼鹤。她走过去轻声唤他,简生,简生。

    少年回过头,看见淮走过来。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感到熟稔的想念缓缓迫近,仿佛是触手可及的甜美梦境。他只觉得此时内心恬静安好。

    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呢。

    少年微微笑着,说,这里真美。忘了时间。

    淮四下望去,只见月色皎洁,微感凉风习习。一只哺鱼的翠鸟扎进水面,激起响亮的水花打破宁静。她不由得说,散散步也好。

    两个人便悠闲地绕着山寨散步。顶着满目月光,安然静好。两人一路无言。走了很长时间,回到客栈门口,店小二正要关门熄灯。黑暗的木门廊上,洒满一层霜雪般的月光。少年给她道晚安。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月色下那单薄的白衬衫的背影消失在逼仄的拐角。

    少年转身离开的时候,竟为这花好月圆的难忘夜晚与心爱的人共走一路,愉悦得饱含眼泪。

    大地之灯在山寨里写生

    10

    他们在山寨里写生。每日带着干粮,一坐就是一天。淮耐心修改孩子们的画作,个个都争着把自己的作品那给她修改。简生仍旧是无言地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别人像热情而盲目的蜜蜂一样绕着淮打转。他只记得月凉风清的夜晚,与她一路无言地散步。只要一想起来,他便觉得无限甜蜜,画画时脸上一直带着若隐若现的笑容。

    她走过来给他修改画作。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发现这个少年的才华。很多女孩子画画都是精细美好的,但是绝大多数流于平庸。很多的男孩子画画都是笨拙丑陋的,但真正有天赋的男孩一抬手就很高,一眼便看得出超群的特色。那是透在一笔一画中的灵气,看着令人过目不忘。路过的当地人纷纷好奇地过来参观孩子们的作品,与他们攀谈起来。唯独简生不爱说话。画得专注。

    几天下来,孩子们画遍了村寨附近的老房子,田野,湖泊,溪流。淮打算到山寨南山上去看看,找找是否有适合带孩子们上去写生的地方。她安排店小二看管好孩子,便独自上山去了。其他孩子们都还在睡懒觉,等淮上了路,简生却忍不住跟了去。他快步追上她,说,老师,我想和你一起去。淮看着这个忐忑的少年,微微笑着,说,好,你来。

    于是他们一道上山。步入蓊郁的森林,沿着玲溪一路向前。溪涧清澈欢快犹似情人的眼泪,停下里歇息的时候,望见隐现在苍天大树背后的层峦叠嶂。虎啸猿啼,鸟啾禽啁。山间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他一直紧紧跟随在淮的后面,心中竟然幻想着能够在她滑倒的时候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起这少年正心情甜蜜地想入非非,结果没想到不慎自己一脚滑倒在地,狼狈不已。淮转过身来,他忍着痛赶紧爬起,红着脸看她。淮说,来,简生,过来。

    淮扶着他细细察看他的擦伤。他感到十分丢脸,强忍着疼痛,生怕淮取笑。淮担忧地问他,要不我们下山去,给你抹点药水?简生一听,心里急了,他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可以继续走。

    待他们稍作歇息,便又继续上前。淮一路上试图搀扶他。她靠近简生的时候,少年闻到她身上不沾香水味道的植物辛香。她女性的,白皙而魅人的手伸过来扶住他的胳膊,竟使得自己腼腆得脸红。他头一次尝到如此浓郁而复杂的心情,难以忘怀。

    两人一直上前,话语很少。仿佛忘记了上山的初衷,取而代之的是一趟忽略终点的探险旅途。淮没有生活在城市的年轻女子的娇弱,她步履轻捷,耐力很好。两个人终于爬到了山顶。

    站在无名的高山上,弥望满眼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的蔓延到远方,像是海涛。偶尔被一行风筝般的飞鹭打断,这绿色就灵动起来,触手可及。他只觉得一切美好得超过梦境——在风景如画的深山中穿行,而那个你爱的人,就在身旁。

    那天他和淮站在山顶,眺望无边的苍茫山峦。呼呼而来的凉风,透人心脾。他数次忍不住想要告诉淮,他的爱。但是最终,两个人在山顶,一直没有任何言语,直到依然沉默地下山。

    淮后来没有让孩子们上山写生,理由是山路太险,道路湿滑。简生莫名地为这个决定感到窃喜。这是处子般静谧的美丽山林,是他与淮的记忆。他不希望任何人贸然踏进。

    翌日,背着厚厚一摞丰收的画稿,淮和孩子们踏上归途。

    在回去的客车里,简生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客车的双人座位上。淮看到他,觉得心生悯切,走过去与他坐在一起。那个瞬间,他看着淮坐过来,心情如同翻飞的蝶翼一般斑斓而颤抖。

    汽车沿山路盘旋,缓缓在蓊郁潮湿的森林公路中穿行。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他坐在她的身边,困倦得闭上眼睛。梦境中,他似乎对淮说,淮,我好想你。

    旅途的终点回到城市。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孩子们的父母早早地在车站门口守候,唯独简生没有人来接。他背着书包,独自打车回家。

    简生拿出钥匙打开门,母亲又没有在。他失望而又疲惫,把书包和画具放进卧室,径自去卫生间洗澡。长时间站在花洒下,大开着水冲刷身体。膝盖上的伤口被水淋湿,非常痛。他用手捂住脸,站在水流之下,在切肤的疼痛中开始想念淮。

    洗完澡,母亲还是没有在。他想母亲一定又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少年穿上衣服,喝了一杯水便出了门。走出不远,他看见一辆车开了进来。一个男人下车,绕过去殷勤地打开另一扇车门,然后母亲走出来。

    少年看着母亲和那个男人拥抱并且接吻。他看到母亲的头发柔软地披散在肩膀上,忍不住联想母亲和这个男人在刚才的发生的什么。但凡面对这样的情景,他总是没有办法遏制自己不往那样龌龊的方向去想。即使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完全如此。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也不愿意知道。他本想喊住母亲,但是他突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于是他绕过车灯,悄悄地离开。

    那夜他依然是来到淮的楼下。那已经是少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他抬头,看见淮的窗户依然亮着灯。玉兰花的花瓣依然洁白。他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头脑中关于母亲和那些陌生男人的不堪的想象竟然一直噩梦般缠绕,使得他心情极端烦躁并且感觉羞耻。简生忽然间产生想要上楼去见淮的冲动。他没有多想,便快步上了楼。

    敲门声响起。淮诧异而小心翼翼地声音,她问,是谁?

    少年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他回答,是我。简生。

    门打开了。淮依然是差异的表情,她穿着简生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那件深色的坠质睡衣,刚洗过澡的样子,面庞润泽,头发湿润,温婉地拢起来,格外美丽。露出白皙的脖颈以及少年般单薄的锁骨。少年简生闻到她身上冰凉的辛香,忽然只觉得心里那以克制的悲。

    他无言。在黑暗中凝视她。这是梦境中重复出现过的面孔,他的家园,他的爱。少年的泪水忽然滑落,无言地伸手拥抱她。淮被他拉过来抱紧。她于惊愕忐忑之中感受到少年滚烫的身体。他的热泪落在她的肩膀。淮犹豫不决地伸出手轻轻拂过少年的头。她问,你怎么了?

    少年不回答。依旧是婴孩一般固执地拥抱着她。淮最终用力把他推开,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晃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简生被推开,敏感的他内心一阵锥心的失望。他禁不住伤心,望着淮,撩开她的手,然后转身匆匆跑下了楼梯。

    淮愣在门口。她并未跟随他下去。

    大地之灯想念她的一切

    11

    那段时间简生再也没有勇气再去淮的班上画画。在寂寞而炎热的城市中,时间流逝得千篇一律。没有和淮在一起画画的日子,生活空虚得像是囚禁。他想念淮,想念她的一切。坐立不安的时候,去书店闲逛,带着喜欢的画册和书籍伴着华灯慢慢回家。打开水龙头在楼顶浇花,拿着铲子疏通被落叶堵住的排水道。长时间地与无言的花草相处。摘下一大束含苞待放的栀子,用清水养在花瓶里,一起度过花季之前最后一个夏天。

    九月来临的时候,他开始上高中。

    一瞬间长大的年纪。身穿白衬衣和长裤,球鞋,书包。身材已经挺拔,额前却依然留着头发深深地遮住眼睛,脸上显现出稚气但是日渐刚硬的线条。与父亲一模一样,有着涣散的神情和某种落拓的英俊。面露淡漠而真挚的笑容的时候,令人过目不忘。

    坐在新的教室,拿着新的课本。周围是新的同学。告别了暗淡的初中生活,在新的起点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穿着母亲给他买的体面的衣服,也就看不出他与任何城市少年的不同。而依旧是少言寡语,容易让人忽略的孩子。

    在家里的时候,与母亲基本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基于对彼此和对家庭生活的失望,长久的隔膜使得两个人越来越生分。在家吃晚饭的时候,餐桌上除了筷子碰触餐具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言语。母子埋头于各自的生活,她常常忙于周旋跟生意有关的人和事,早出晚归。母亲在他的房间时不时留下大量的现金,由他自己安排生活。简生只是拿去买很多的书,打发时间。内心饱含对淮的思念,却无勇气再去见面。

    从进高中起,他就保留着在教室作完作业再回家的习惯。因为每天如果回家太早,便只能独自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尽管母亲回来之后,两个人仍然像是陌生房客一样,但是起码,家里面不是自己一个人。于是他每天都独自留在教室,一个人做作业到很晚。直到整栋教学楼都已经被关了灯,陷入黑暗,他才收拾书包,慢慢离开。那条空荡荡的走廊,映着不知从何处洒来的昏黄灯光,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路途,通往未卜的青春。他哼着小调,双手插兜,默默离开,帆布球鞋踢着一只空瓶子,声音在走廊里面久久回荡。

    那日他仍然是做完作业准备离开。把书包跨上肩膀,穿过凌乱的桌椅的缝隙,走出教室,转身锁门。在长长的走廊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蹲在地上背靠着墙,看着自己寂寞地走廊里拉长了黑暗的影子。被自己踢开的空瓶子兀自砰砰地滚远了。

    他埋下头,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太想念淮。

    他看到淮的脸。恍惚感觉她伸过来扶住自己胳膊的手。拥抱的时候冰凉的辛香。他想得眼泪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就腾地站起来,把书包重新甩上肩膀,然后飞奔似地跑下了教学楼。

    少年骑着自行车,盲目地在浑浊的城市里面穿行。在天桥上,靠在单车的旁边,长久地注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夜色越来越深浓,城市渐渐地疲倦下来,人越来越少了。少年推着自行车离开天桥,慢慢地回家。

    城市渐渐睡了,简生一个人在冷却的城市中逡巡,路过一个电话亭的时候,他想了很久,然后决定给淮打了一个电话。他是忐忑的。在听到淮的声音的时候,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淮在电话那边反复地询问,喂?喂?

    简生终于哽出两个字,是我。

    淮却像接到老朋友电话一样,笑着责怪他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画画。少年在这边红着脸,安静地听着她说。聊天是时断时续的,简生的话很少。反倒是淮一直说着,语气轻松。

    他们聊了很久。外面开始下雨。初秋的细雨在夜色中飞扬。除了路灯憔悴的光线之外,一片漆黑。简生顿时觉得有些冷,于是他对她说,我很冷。

    淮说,你在哪里,快回家去。简生倔强地回答不想回家。淮在电话里面无可奈何地叹气,她最后说,你等等,我给你送一件衣服来。

    就这样,凌晨一点的时候淮打车赶到简生面前。

    只阔别了一个夏天的结尾,他却觉得很久没有见过淮了。简生看着淮从相距咫尺的对街走过来,穿过一束被憔悴路灯染成橙黄色的细雨,抱着一件风衣,整个人在色差强烈的黯然背景之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却仿佛一句暴露在绝望之中的誓言,撞痛了初秋雨夜的阒静,由此得以在时光中留下清晰的刻度。

    淮走过来将风衣给他披上,拉了拉领子,然后轻轻地抚摸他的脑袋。靠近的瞬间简生清晰感到另一具身体散发出的温热,且有一种富含救赎意味的亲切与之共鸣。这身体没有与他游戏,只是希图温暖自己,并且告诉,人与人应当如此。他抬起头,看不清楚淮在逆光之中的黑暗面孔。

    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这情景依然有着悠长的反光,让人微感沉然。温暖是如此的浓稠,以至于简生相信他后来的人生只是在不断试图复制它,并被一再被现实否定。

    毕竟,一如有人所言,对于大多数短暂而平凡的既定命运来说,人只是一堆盲目而无用的热情。爱之永恒美好与激越,只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永恒隔膜这一悲哀。

    简生抬起头,看到淮的身后,一束舞台追光般的路灯照射下,夜风像是深海的洋流,裹着一股银色鱼群般的茸茸雨丝,柔软地按照风行方向散去。于是他幻想淮此刻有着玲溪的月色一样的目光,与这秋天最沉郁的夜色融合。

    那个晚上,淮与简生坐在大商场前面的厅廊台阶上聊天,等待天亮。少年头一次小心翼翼地尝试表达自己的心迹,然而话到嘴边,却总是言不由衷。他简单而混乱地说起自己双亲缺席的乡下童年,以及回到城市之后和母亲在一起的令人失望的生活。谈话中断的时候,这个心思细腻的敏感少年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不知如何继续。淮就伸出手,长辈一样在简生的脑袋上轻轻摩挲。

    少年鼓起莫大的勇气,颤抖着对她说,淮,我好爱你。

    淮无言,只是转过头来温和地望着他。少年亦凝视淮的眼睛。四目相对。她是那么的美。

    一瞬间冲动而预谋的拥抱与亲吻。他是激烈的,而淮却毫不犹豫地躲闪。她再次是推开少年,轻声却镇定地说,简生,不要这样。

    良久的僵持,与无言。

    沉默了半晌,淮眼里满含泪光,断断续续地说,简生,你要知道,你还是一个孩子。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想帮助你走过这段成长。就这样。而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我担心我对你的关心会更加令你无法从中走出来,而我如果刻意远离你,又害怕伤害你令你失望。

    简生。我不知如何是好。

    简生只觉得无限难过。于一个生性敏感脆弱的寂寞少年,他从她的话语中感到切肤的疼痛。少年失望地转过头看着淮的侧面。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在她办公室画画的情景竟然在记忆中急速的返回。那是简生回到城市不久的时候。一个阳光浓稠的安宁的下午。淮在美术课上让孩子们画心里最喜欢的东西。淮给他留下如此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这些年来,由此衍生出来的想念已经具备了初恋一般的力度,植入简生的人生。

    少年对她说,我离不开你。淮。陪在我身边,求求你。

    他再次抱着她,单薄的身体略有颤抖,竟令她于心不忍。

    大地之灯总是令他微感沉然

    12

    秋天,母亲定期寄给乡下李婆婆的汇款被退回。邮局在退件中注明,收件人不存在。于是她打电话给镇上才得知,李婆婆已经去世。母亲把李婆婆去世的事情告诉简生的时候,说,等我有空,就去乡下看看她。简生听了,激动地说,等你有空?老人家养我十年,难道她去世,还要等你有空才去?她孤寡一人,谁来料理后事?

    母亲一时语塞,她说,简生,我是你的母亲,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简生说,好,母亲。我不要你跟我一起回乡。我要自己去。

    母亲悲漠地苦笑,说,也罢,你去吧。我是再也不想回到那里。

    简生请求淮跟他一起回乡。淮有过犹豫,但终究还是同意。

    两个人坐火车,枕着车轮撞击铁轨的规则的声响,一路向北。在凌晨黑暗的车厢里,他睡不着,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淮的睡容。将掀开的被子轻轻给她盖上。

    他又获得与淮的单独相处,觉得愉悦得无以言表。

    下了火车,又搭乘客车,然后终于来到了镇上。简生见到多年前熟悉的场景。深秋的北方,天气深肃。初雪涂抹在这座荒城般的小镇上。铅灰色的矮楼房中间夹杂着一条条年代久远的陋巷。清晨被雾霜抹得毛茸茸的玻璃窗,小卖部门口挂着被风吹得刷刷作响的塑料布,街道上肮脏的雪以及静止在路边的拖拉机。去年的陈旧红色剪纸一切都勾勒着萧索之意。

    他们从这镇子上坐班车去乡下,回到靛青色的湖泊之畔。芦苇已经被秋霜染成枯黄,在风中忧郁地渐次倒伏。南归的大雁,驮着铅灰的积云,让飞翔贴满了天空。乘船缓缓穿过广阔的大湖,在处子般平静的水面划出静静扩散的波纹。简生指着对岸,对她说,看,那便是我的家。

    婆婆的房子果然空了。邻居也都不再是当年的那些认识的农民。他们询问婆婆的墓地,被絮絮叨叨地告知,是村委会如何如何给她老人家办了后事,葬在后山的坟地。人们说,造孽啊,老人收养了一个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带到十多岁却被人带回城里去了啊简生听到,如芒在背。

    两个人在村子后面的坟山上去挨个找,终于找到一块新墓,草草了事的碑刻,拙劣而孤寂。隐喻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的身影。他不知道是该献上花束还是应该烧香献上大盘的贡品,仿佛一切都是滑稽并且不协调的。简生在墓前长跪不起,俯首磕头,埋在那里难过得发不出声音来。

    黑色的鸟群在天空盘旋,忧郁而不祥。暮色四起,寒气逼人。淮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末了,简生直起身子来。他对她说,我们明天便走吧。这地方让我太伤心。

    那个寒冷的夜晚,他们两人寄宿在一户农家。他梦见了童年时代的生活。

    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梦魇一般的湖,水面如镜,闪烁丝帛般的柔润光泽。唯有水蜘蛛细长的腿在点水时触动一圈圈水纹,轻轻扩散之后被深入湖水的芦苇茎杆所阻挡,波纹便紊乱地弥漫到更广的夜色中去。

    黑暗中的簇簇芦苇穗子被皎洁月光照出茸茸的紫蓝色光晕,随歌谣一般的晚风窸窸窣窣摇晃,犹如婆婆的摇篮曲。偶尔一声鱼跃落水的声响便惊得草丛中原本和谐规律的虫鸣一阵激昂,亦使聚精会神捕食的狍子或者鹭鸶乱了阵脚,惊惶窜动,甚至惊扰了野鸭的梦境,让它们发出不适的呀呀叫声。然而很快,这一切又遁入无边的黑暗的夜。唯有凝着霜露的苇丛似钟表指针一般匀净摇摆。

    这就是他记忆深处最宁静的童年夏日。白天在苇荡里捉鱼戏水折腾得筋疲力尽,此刻他必定是躺在那张铺在堂屋的地板上的老苇席上,在婆婆摇扇子的吱吱呀呀声音中渐渐入睡。皎洁月光漫过门槛,在堂屋地上切下一块明亮的银霜,刺眼到不得不背过身睡觉。到了后半夜,这铺在地面的苇席凉得凊骨。熏过的苦蒿挂在老屋的房檐上,驱散蚊虫的同时散发出浓烈的辛香,闻起来仿佛饮了一口井底的甘泉。夏日,子夜刚过,丑时天就开始亮了。远处的狗吠鸡鸣之声隐隐约约传来,而他还贪恋在甜美的梦境里面,直到清凉的朝阳毫不客气地将光线射入堂屋,他才被迫在黄虎那热乎乎的舌头添舐下不情愿地醒来。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经凝结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现金属般的暗蓝色泽。风夹带着纯净寒冷的空气直闯肺叶,总是能打得你一个激灵。积雪覆盖在苇丛上,像是堆堆谷垛,只剩几根白色的毛茸茸的芦苇穗子随风摇晃,像是挥别那些悲郁的岁月。偶有缺乏经验的黄羊不慎走到了冰面上并很快滑倒,狼狈地挥舞着无法从冰面上站起的蹄子。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捉来,品尝一次冬日里难得的鲜味。那纯色的皑皑白雪一直要等到地底下的春天彻底迸出萌芽才会融化。在这漫长的寒冷季节里面,孩子们都会拿着钢钎到冰湖上去捉鱼:只要你的钢钎戳得准,一个窟窿下去,急于呼吸的成串鱼儿就会像泉水一样一条条接着往外直蹦。

    还有那春温秋素的岁月呢

    他在半夜从梦境中醒来,只觉得心下戚然。他瑟缩着下床,像小孩子一样无助地钻进淮的被子。他说,淮,我梦见了湖。

    淮将少年抱在怀里,无言地轻轻抚摸他的头。他在她的怀里,重新温暖地陷入沉沉睡眠。

    这样充满母性的长辈式的关怀,给简生的一生烙下深刻的灼印。被有温度的触觉所提醒,会时时散发出经久的感怀。带有醇香。回忆起来,总是令他微感沉然。

    大地之灯仿佛是重归家园

    13

    他从乡下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和母亲在厨房吃饭。母亲追问他,你和谁一起去的乡下?他坦然地回答,和淮。母亲又说,你怎么能够和一个这么大的女人在一起?别人知道了

    会怎么说?

    简生没有抬头,他说,我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母亲气愤地说,你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可我这个当妈的听到了我怎么能够不管?那么不堪入耳的闲话你不可以这样!你再这样傻下去,混下去,你这辈子就玩完了!

    简生亦激动地还嘴,我怎么就傻了,混了?!就算我傻了混了,你就现在才来管我?!你管得着我么?!你管别人怎么说我,你怎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啊?!

    母亲气得发抖,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怎么着也是你亲妈啊,那个女人就哪一点好了,把你迷成这样?亏我还拿钱给你让你去她那儿画画,我真是瞎了眼!

    简生听得血气奔涌,再也按耐不住,他带着哭腔吼,我不配做你儿子!行了吧!我跟淮的事,轮不上你来管!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年的脸因为冲动和愤怒而格外扭曲。母亲甩手就又是两记耳光。少年被打得趔趄后退,耳朵又是嗡嗡直响,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这样的把戏又来了。

    母亲转身冲进他的房间去,在那边絮絮叨叨地骂,当我傻子么,你平时在家里,装作是做作业,背地里在干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气得手抖,直接过去就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简生的速写本,又扯开画板,翻出他的画,啪地扔在厨房门口的地上,指着那一对纸,骂,我的血汗钱,让你读书你不读书,晚上也不做作业,给你买纸买笔,你就一天到晚拿去画这女人,你不嫌你没脸啊,这个没出息的

    母亲盛怒,越说越过分,从地上又把那些画纸抓起来撕掉。少年再也受不了这般的羞辱,眼看着他的那些画在母亲手里渐渐变成碎片,他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把母亲手里的那些画抢出来。他咬着牙说,你给我,你敢再撕我跟你没完

    母亲未曾想到他会说这么硬的话,扬手又要打他,被他一把抓住。她无处泄气,便转身去寻了一只铁衣架,扬过去又在他手臂上抽

    简生疼得不停地躲闪,母亲却还不住手,打红了眼。此时简生忍无可忍地跟她说,够了,妈够了他抱着头躲闪到边上,然后瑟缩着蹲下来蜷在墙角,留着道道清淤痕迹的双肘紧紧地抱着双肩,蜷着的双脚摩挲着地面,还在一点点地挪动并躲闪,如同受伤的小兽一样。

    他胸中有激越的疼痛,止不住地哭。此番痛哭,他仿佛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脑中闪现着无数片断——失去双亲的童年,回到城市之后在学校受过的孤立和委屈,什么都无法满足母亲的要求,时常被打骂,亲眼撞见的母亲和陌生男人做ài的场景,令人寒心的家庭关系,婆婆的去世,以及对淮的苦恋一切都如黑暗潮水般汹涌地撞击在心上,他并非是因心智混浊而顽皮无赖的少年,可以对一切熟视无睹,被打了屁股穿上裤子转身就忘。

    他在性格上,与生俱来有着一种与才赋相匹配的敏感与脆弱。而于一个男孩而言,这或许只能是种原罪。这些东西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再也不能承受。

    母亲听到他的哭,声音不大却格外让人揪心。他过去从未当着母亲的面哭泣。此番这样惊恐,母亲便停下手来,铁青着脸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她冷静下来,心中有悔恨,亦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走过去伸手想要把儿子扶起来。儿子却像惊弓之鸟一样甩开她的手。他几乎是嘶哑着哀求她,说,你别碰我。

    他像小时候挨了骂那样蜷缩在那里,深深埋着头,哭泣渐渐变弱。母亲就站在他面前。过了良久,他在母亲的注视中渐渐站起来。

    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说,妈,要是你和我爸当年没有把我生下来,那就一切都好了我本来就是个孽债原谅我,妈,我知道我本来应该爱你而不是淮

    他说这话根本就是诚恳的。但母亲却被他这话给刺激了。她不能够接受他的不爱,与所爱。她又无法自制地拿着衣架在他脑袋上拍——

    你跟我闭嘴。你根本就是病态。什么都不懂。你要是再这样一天到晚跟她厮混,不好好读书我绝不了你的心,就不信绝不了她的心到时候非告她去不可。

    简生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绝望。他从厨房的案台上拿起一把尖刀。母亲面露惊恐神色,瞠目结舌,还未来得及让他放下,少年就当着她的面,一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尖叫。

    少年在剧痛的瞬间,紧紧闭上眼睛,握着刀柄便蜷下身去。鲜血如同眼泪般温暖地汩汩涌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来自母体子宫的羊水甜美地包裹起来。仿佛是重归家园。

    大地之灯一具破碎的生命体

    14

    母亲哆嗦着,撞见他的血。

    在抢救室里,他作为一具破碎的生命体,被手术器械一点点修复。他相信他一定有心跳停止的时刻。否则他怎么毫无痛苦地,看见了婆婆,在靛青色的大湖岸边,摇着蒲扇,哼着古老的童谣。他感觉自己已经很轻,仿佛只剩下灵魂。

    而那个时刻他深刻地后悔了。淮还留在那个他急于告别的世界,他害怕也许是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一起,整天坐在空旷的画室里安静地画静物写生,看窗外的光线抚摸她脖颈后面一小块洁白温润的皮肤。没有可能再跟她打电话到凌晨,然后当感到寒冷的时候,看着淮急匆匆地送来御寒外套。再也不能在五月的假期心血来潮地和淮一起在一个午后往郊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是乡村泥土的味道,有一点干燥,甚至夹杂着牲畜的气味。风并不大,摇晃着乔木高大的枝干,哗哗地响着,土狗,男孩们疯跑,灰尘飞舞。太阳的眼泪落满了她们的肩膀和面孔。走了那么远那么远,在城市的尽头看见大片大片废弃的仓库和工厂,他一路跟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地行走,像个拖后腿的小孩。然后在太阳都垂垂落下的时候,站在河边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满意足。

    而未曾道别的淮,是否又能够记得,在初中毕业的夏天,一起去写生。在风景如画的小镇,溪涧清澈欢快犹似情人的眼泪。是他们两人一起,登上山顶,眺望层峦叠嶂。虎啸猿啼,鸟啾禽啁。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他们还看到了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的蔓延到远方,像是海涛,被一行风筝般的飞鹭打断,于是这绿色就灵动起来,他触手可及。淮又是否能够知道,站在山顶,当凉风呼呼地灌过来,他一直都想告诉她,他的爱。

    他如何才能忘记,这一纸自童年尾声的夏日起,书写了这么多年的无字吊唁。淮多半是无法全部理解,这个隐喻背后的含义的哪怕万分之一。

    他以为在自己谈不上有回忆的年纪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牵挂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在死亡的幻象中回首如此短暂的光阴,心里都竟能够充满如此丰盛而遗憾的感恩。在整个漫长的少年时代的成长当中,一直都有画画和淮陪伴左右。若一切尚未如此仓促地开始,他希望能够致她一束开得浓盛的山茶。因了在有限的记忆里,淮总是这般美好,并且一再给他以朴素的关怀。在她的衣襟上,亦浸染着简生整个少年时代的芬芳。

    简生十七岁,他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自己用刀扎进胸口。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做自己的刺客。除非对这个世界有足够失望,或者他足够不成熟。或者两者兼有。

    只差半公分的距离就戳破心脏,十分危险。胸腔内部大出血,大手术进行了14个小时。在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他获得长久的濒死的体验,只觉得身体很轻,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壳,在旁边清醒地观望这具年轻而破碎的躯体脆弱地躺在白亮的手术台上,被寒光凛凛的冰冷手术器械修补和缝合。那就是自己么。他自问。

    而他感觉,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淮坐在床边,耐心陪伴。

    生命何其坚韧,命运或许认为少年依旧还不到应该离开的时候,因此伸手挽留他。

    事情发生之后,简生的母亲把淮叫到了医院来。简生出了那么大的意外,她找不到人帮忙。淮在漫长的手术等待中对简生的母亲说,让简生出院之后跟我一起住。他需要我的照顾。

    母亲失魂落魄,声音颤抖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你却来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只求他能够活下来。你若还有良知,就应该知道他的死全是因你而起!她言语激动,无法自制。

    淮不再争辩什么。她心中明白,人到了这个时候,谈不上理智。她只是安慰那个可怜的母亲,说,简生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简生长时间地昏迷。他醒来的时候,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如纸。他睁开眼睛便看到淮坐在身边。他欲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却发不出声音,试图说话的一瞬间,如此轻微的用力竟然使他再次感到胸口的剧痛。淮只看到他的嘴形,在说“痛”

    她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忍不住要落泪。

    在简生住院的四个月的时间里面,淮几乎每天都过来陪伴他。送饭,聊天,给他读书,扶他走动。少年巨大的创口在体内渐渐愈合。

    她总是对他说,睡一会儿吧,你已经醒了很久了。于是少年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但一定踏实地要握住淮扶在床沿的手,才肯安心入睡。是这般惊惧无着的孩子。

    他终究是不到该走的时候,因此必须继续面对生。

    胸口的疼痛伴随了他日后漫长的一生。母亲心灰意冷。她后来长时间无法逃过一个恶梦,那便是儿子当着自己的面一刀扎进胸口。

    母亲是束手无策的。简生后来康复出院,她只觉得相互之间再也难以面对。这其中太多的割扯,沉重并且纠缠,因了血缘的亲近,反而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担。

    她反复思量。直至最终找到淮,将简生托付给她。

    她说,我知道你与这个孩子本来非亲非故。亦对他没有什么责任。我本是他母亲,应该尽其职责。但自从简生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反复思量,自知自己原本不是一个好母亲,现在想要弥补,却依旧事与愿违。他对你的感情,可算是一种强大的寄托和转移,内容并不简单。因此看得出其中深刻。

    我也是愿为他好。若这样对他,果真是好的话。

    我愿付生活费用,这些你不必都多虑,也是我应该。只求你能替我好好对他。拜托了。

    大地之灯他获得一种安宁

    15

    住在淮家里的日子,他获得一种安宁。她照顾他的生活,为他做饭洗衣。带他出去散步。真正如同亲人般,让他拥有普通少年的平常生活。

    她常常在回家之后带给他一个小的惊喜。令他无限愉悦开心。生活在淮的身边,简生只感觉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体被海水般无处不在的温暖所全部包围,不可抗拒直至渐渐窒息。他只愿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简生在淮的阳台和窗台上种满了植物,耐心地给它们浇水,仿佛是等待一个诺言一般郑重其事。花朵盛开的时候,就摘下来插在花瓶里面,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无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带着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满整整一只洁白的瓷盘,轻放在淮沉睡的身边。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来,看见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说。

    在房间里面画画,每日将那些插在花瓶里面的植物描绘在纸上。他画淮家里的静物,书橱里的小石膏像,茶几上的杯子,以及摆放的西洋酒瓶。阳光明媚的早晨,拉开窗帘,画架上昨夜的油画静静停在满屋的清香与光亮中。暮色四起的傍晚,放一首德彪西的夜曲,清晰的钢琴独奏如同潋滟波光一样闪烁。在小客厅里吃晚饭,清淡简单的饭菜,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简生去洗碗,淮便去客厅泡一壶俄式蜂蜜柠檬茶,倒在暗纹简洁的玻璃杯子里面,有着酽酽的迷人的色泽。某些令人愉快的周末的早晨,他起来,看见淮安恬的睡容,便拿出速写本用铅笔写生。在页脚留下日期,或者一句简短的话语。

    他翻阅淮多年来留下的画,每一张都仔细欣赏。淮在美院进修结束,开始设计平面广告,还在教学生。简生身体恢复之后,常常和淮一起去画室上课。他坐在教室后面,目光穿过高大而林立的画架,凝视淮。淮有事出去的时候,他就替淮辅导学生。他的天赋以及技巧,已经不和大多数同龄人停留在一个水准。

    这生活的美与宁静,叫人贪恋生之优美。唯有一次,在失眠的夜晚,简生对淮说起在北方乡下的岁月,那些童年中依稀可见的命运的谶语。他说,这些年来,我真想看看我的父亲。只是看一眼就好。而我只看到不同的男人出现在家里,跟母亲上床而后又很快消失。这么长的时间,父亲为什么就不出现呢。他话语打住,胸口感到有静默激烈的血液奔涌。强大之极的力量。仿佛又是利刃穿透胸腔一样疼痛。眼睛灼热,泪水流下来,双手捂面。

    淮看着这敏感而悲伤的孩子,轻轻叹息。良久,伸出手来意欲揽他入怀,孩子却暗自挣扎抵抗。淮于是说,不要这样。到我这里来。简生。

    语气坚决而温和。淮将简生的头抱过来,手指轻轻梳理少年凌乱的头发。沉默不语。

    他觉得疲累,渐渐睡去。依旧是握着淮的手入睡,如同是得到了蛋糕就安心快乐的甜美幼童。

    那夜的梦境之中,简生见到了淮。梦见他和淮乘坐一辆很旧很旧的公共汽车,往一处湿润的森林前进。车窗外面一直都是清幽的植物,空气仿佛蕴涵眼泪一样湿润不已。

    在漫长的公车旅行当中,他坐在淮的身边。他看不见淮的面容,在梦境中淮的面孔甚至好像从未出现过,但是他依然知道那就是淮。陪伴他整个成长岁月的,他的爱。

    他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再次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简生因为这话突然醒了。他胸口的伤隐隐作痛。身边是淮安恬浅睡的黯淡身影。在这无常的世界,他却获得如此静好的光阴,日日夜夜,彼此厮守,温和相待。

    她的身体没有与他游戏,只是希图告诉他,人与人应当如此。

    于是简生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月的微光,拿出速写本。翻开来,在淮的肖像旁边,他写,我想要相信某个人。非常想。

    他留下日期。写完之后,将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就这样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淮。

    什么事,简生。她轻声问。淮有神经衰弱,在夜里一直都是惊惧易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端坐在床边的少年的身影。

    淮,我从未想过我是否爱你。毕竟人不可选择他的命运。而你就是我的命运。和你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她便亲吻少年的额头。晚安,简生。

    月光之下,记忆与时间都得以凝固。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中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