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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几年之后,也就是九十年代的最初时期,娅梅最终还是离开了张家营子,返城回到了省会。这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天将亮时,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时,因为从天而降的死之良机,使他反省了他和娅梅被幸福所掩盖的另一面人生,从而毅然决定:一死了之。
这个决定的产生伊始,是因为昨日的村会。会场设在村头,那时候天寒地冻,会场十分辽阔,抬头能见远处老君庙小学,草庵一样盘腿坐着;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弯弯绕在山梁下。村长讲完了话,默在台上,极为茫然地望着村人。村人也皆被灾难的重量压弯了头去。男人们大口抽烟,女人们苍白了手脸,孩娃们也不敢有丝毫哭闹。这时张老师就想,倒不如让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吗,何苦让全村人都来承受这样的灾难。全村老少把头勾将下去,不消说是因为他们与人世都还有许多牵挂。可你天元却是比起来轻松许多。正这样盘算是生好死好,张老师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会场,躲进村胡同后,人家才告他说,你家的黄在梁上被汽车轧了。急忙着穿过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见山梁的路上,摊了一地血渍,殷红殷红地散着腥气。黄在血里倒着,浑身哆嗦,嘴上却极其忍受,没有一声疼叫,只是那双眼,直盯盯地望着通往张家营的上道。张老师见了这种情景,立刻脸上硬了雪白,抢走几步,将黄抱在怀里,忙慌慌朝村中的诊所跑去。
诊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间旧时的庙房,样子总要塌的,却总也不塌。大夫是村长的哥,因为冷,也因为是村长的哥,就没有去开会,门掩着,在屋里烤火。张老师急急地敲开诊所的门,说王叔,我家黄给汽车轧了。
大夫横在门口,看一眼张老师怀里的黄,血在雨一样滴落,说我当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张老师说你给看看吧,大夫说我又不是兽医。张老师便眼巴巴地求着人家:
“王叔,我付钱。”
大夫回到火边坐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又起身把一个钢精锅放在火上,从水瓶往锅里倒了小半锅开水,拿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没有抬头,说进来吧。张老师才小步进了屋里,把黄放在报纸上。黄在报纸上颤抖,弄出一屋子声音。大夫过来提了一条后腿,又提另一条后腿,轻松得如把两条后腿从黄身上拿了下来。提起时,黄的血从后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时地上的报纸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说:“杀了吧,别让它受罪。”
张老师说:“好歹它也是一条命哩。”
大夫说:“两条后腿全断了,对不上啦。”
张老师呆着不动,望着黄的两条后腿,大夫说杀不杀?冬天狗肉除寒。张老师说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杀呢。大夫就说,你出去一会。我唤你进来再进来。张老师迟疑着走出诊所。大夫将门关了。他立在胡同,腊月的风在胡同叫唤着刮过,将柴草和鸡毛扔在墙上。胡同头的村会,依旧死死地默着不散。已经默过了几个时辰。青乌色的头顶,有一团粘稠的黄亮,那是太阳在云里寒着。张老师不知道大夫要干啥儿,他把手抽在袄里,双脚轻轻地跺着取暖,指望能听到从诊所传出一息狗叫。却是少见的静。只有大夫的脚步声,在诊所孤零零地响动。过了许久,张老师想推门看看,那门却哗一声开了,闪出一句来,说进来吧你。
再一次走进诊所的张老师,惊了一脸愕然,刚入门便呆僵着不动了。黄在纸上死样躺着,两条后腿被村长的哥哥用刀齐关节处割了下来,皮也削了,扔在黄的头边,像两团脏污的血布。黄有一点一滴的哆嗦,弹弹动动,似乎想从地上跳将起来。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彻底的一动不动了。大夫在用一张报纸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纸被揉成团儿,扔在墙边。火上的锅,还未及盖盖。黄那两段后腿,仿佛两个极嫩的玉米穗儿,红红艳艳,在锅里咕咕嘟嘟地转动。开水成了花粉的颜色。已经有一股香味,在屋里温温暖暖弥漫。好在,黄那两截桩子似的后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两团纱布,如盛开的两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搁在地上。那两团雪白上,只浸出了两个血点,衬着白纱,红得耀眼,极像雪崖上的两点梅花。
村长的哥哥擦净了手,又把脏纸踢成一堆,慢慢地转过身来,说: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杀了。”
张老师问:“截了?”
说:“留着它感染化脓?”
问:“多少钱?”
说:“没打麻药,缝了十针,一针一块。”
张老师很缓很缓走过去,瞟了瞟锅里的黄的后腿,油星点点滴滴,在水面浮动,打着诱儿。大夫拿锅盖将锅盖了,又说不截要感染化脓的,和人一样,该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张老师说王叔,眼下我手头没钱,过几日我给你送来行吗?大夫抬头瞅瞅张老师的脸,过一阵才说,行吧,你真不值得为它花这冤枉的钱。
张老师抱起了黄。抱起了黄,张老师觉得黄它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贴着身子站一会,才隐约觉到,黄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诊所的门,碰见村会是终于散了。人走在腊月里,走得沉沉重重。
40
村里的灾难,是必须有个人死去。无论是谁,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换回张家营风平浪息后的安宁。张老师似睡非睡地想着生与死的两难。死,终归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它可以了断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牵涉都千丝万缕,哪能说死就死呢。就是去镇上赶集,谁也不是说走就脱得开身。然必须有人去死,却是一定了的。这灾难很像一种天相,刚还阳光灿烂,转眼就布满阴云,浓乌乌地罩了世界,强迫了人心。张家营在这天相里,忽然感到了祸的降临,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为了什么呢,也就几亩的黄土。在张家营和小李村的中间,本是横着一条深沟,祖祖辈辈荒着的土地,忽然间张家营想去垦它,就借着冬闲的时光,集中劳力,在沟腰上垒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内蓄水养鱼,堰外播种庄稼。事情似乎是一样东西,比如破旧的竹篮,扔了谁也不会顾盼一眼,若有人去捡,众人才会发现那东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张家营将堰快要垒成时候,小李村就来了几十青壮劳力,竖在堰上,说这沟原是小李村的,你张家营为何就来砌堰霸田!
这就打将起来。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飘落小雪,满世界冷着哆嗦。沟里响亮了疯叫,乱哄哄闹作一团。上百位乡人,猛然被卷进无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准备,来时都两手空空,闹将起来,便有了袖在袄里的短棒。张家营自然不会示弱,就地操起铁锨、镢柄、箩筐,对垒起了两军。石块、土块满天飞扬,厮杀声动地惊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战场。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大叫,说别打啦!伤人啦!别打啦!伤人啦;唉声也就果然渐止了械斗。双方都从地上抬了几位倒地的村人,都闻到了血腥味艳红艳红,在小雪中飘飘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着伤人回村是了。
求医包裹,痛骂对方,是自不必说的。然在前夜,村长被县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长回来,张家营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县医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纱裹了一层一层。村长在会上说,妈的,医生把我领到太平间,死的是个小伙,头上被砍了三铁锨,像切红薯一样破开了。还有两个,在县医院的急救室,一个耳朵被砍掉半个,另一个是胳膊断了。这是他们小李村的报应!他们将咱张家营告了。公安局长,我日他祖奶奶,他拍着桌子骂我这村长骂咱们张家营,说偷盗赔偿,杀人偿命,非让咱们张家营交出凶手。说他妈的明日他来张家营领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凶手,他妈的谁是凶手?村长在会台上走了几步,说张家营没有凶手,是一村的好汉。小小小李村谋图霸了咱们张家营的地,就让他们这个下场。我在公安局说,再来夺地让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长说,公安局长打了我一耳光,非让我明日午时前交出凶手。我这村长今天有言在先,无论是谁砍了小李村的头,公安局把他带走了,他就是咱张家营的烈士。村里给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养老送终。人死了无论辈分高低,从我村长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坟;要他下有儿女,张家营替他耕田种地,供他儿女读书成家,直养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他就死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婚男嫁女,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宏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的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被汽车轧了。
41
张老师家住在村后,三间老屋的陈旧,显示着这个家的风雨春秋。如当今时风的兴旺,已经富裕了许多人家。不说铁路修进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宽,从村顶的梁背上舒展过去。张家营是一隅小地,南邻秦岭支脉,北靠宜阳、洛宁两县,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动的乡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几间新盖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竖起了楼房。像张老师家这样早年的士瓦房,在张家营已经没有几户。再说两厢还卧着两间草房,那就更是独一无二了。
昨儿时,张老师回到屋里,把黄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气,借着从窗口挤入的薄光,扫一眼屋里被尘灰铺就的几样家具,心里生出几份抹不去的苦涩。半年前还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间也就妻离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卧不起,更显出一个家道的败落。回到这个家里,张老师总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凉。黄是他的忠诚伴侣。早些时候,陪同他到几里外的清凉寺小学,他教书,它就卧在教室门口,早去晚归,风雨同舟。儿子的早夭,终于使妻子娅梅离他去了。他更是同黄相依为命。想去年冬天,黄的前腿被人打断,本来走路已经瘸着,跑起来足不过羊的快慢,如今两只后腿,被汽车轧了,村长的哥又将它齐齐地截断,更添了张老师内心的苦难。床上的黄,后腿用被子盖了,身下是张老师的一件旧袄。借来一些暖气,它慢慢睁开眼来,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湿润,有两颗大滴的泪,悬吊一会,终于无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间也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哭吧,听起来骇人地伤心。大夫在诊所断它的腿时,不曾有一声叫唤,眼也干干的闭着。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样命运。张老师看见盖着黄后腿的被子,有一声一声的颤动,心里便跟着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经痛出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有谁会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邻人去了。问完这话,张老师心里忽然有了踏实。飘忽不定的感觉,从开会始,就把他的整个头脑飞舞得很是混乱。可是望着入门的邻人,他又猛然想,倒不如我去给村长说一声,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有了这血红的念头,张老师满脑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呆痴愣愣地立在腊月的门口,浑身被这蔷蔽色的念头弄得热躁起来。仿佛那死成了极细一丝血液,在他血管里四处流动。流动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反给了他些许的力量。想到死的时候,张老师心里平静得像吹着一股初春的微风,暖洋洋的,还能觉摸出柳絮杨花对心的抚摸。直到离开门口,他还依旧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在血脉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显舒缓。回走时,他不为这血淋淋的念头惊奇,却惊奇自己对这念头的平静。想到底怎样了呢?足也不过刚邻四十岁的界河,如何对死就这样的平静,这还了得嘛。
黄疼痛的哼叽,终于响亮起来,一声声细雨样在院里滴落。那叫声仿佛张老师血液中循环的微微脉搏,替他哼出了几分心声。他在院里仔细听了一阵,头顶飞过一声雀叫,惊醒他到了烧饭时候,慌忙进去灶间,拢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锅里上了几碗凉水,燃火拉上风箱。从灶口扑出的红火,很像他刚才在门口产生的一片念头,又热又旺,驱赶了他身上的寒气,使他人在腊月,身感一种少有的暖和。灶间房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当年妻子梅在时,把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篓的口上。烧煤时煤渣要一天一掏,烧柴时,柴禾必须齐齐码在灶下。碗也必须扣在案板下面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盐罐、油瓶,都必须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叠被子,决然是不曾有过的事情。就连娘的被褥,一季换洗一次,一年四次从未少过。那时候,张老师应有尽有,吃饭和穿衣,谈论和爱情,一切都染着乡间淡绿色的诗意,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断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后半生漫无边际的,捉摸不定的光景。
烧好了汤,张老师先给黄盛一碗晾着,又去上房问娘,是吃馍还是面条,却见娘睡着了,屋里漫溢着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却赤裸条条,浑身被腊月冻成了乌色。看到这番情景,张老师过去先将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再挪动她的身子,去换她感床尿床的衬垫,不觉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喷将上来,想也许我去说是我砍了人头,倒也为上上之策,至少母亲可以到医院好好治疗,也许病就愈了,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国家境拮据让母亲永远瘫着。
42
梅最终还是返城去了。张老师的悲凄正是因为梅不是真正乡村的人。摊开来说,那样一个时候,一个时代行将结束,梅坐着上山下乡的末班车,本意是到张家营做一番无奈的小憩,权为人生一站,歇歇脚板,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再返都市,去获得本属她的生活。难料的是,与梅同车的旅客,都陆续返城,唯梅的命运,结实得无动于衷。出于对乡上社会和你天元爱情,结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一二三年级同室一屋,她教算术,张老师教语文。倒是一对天撮夫妻,过着欢乐家园般的日子。早时候的张老师,身为村野书生,才学性成。在省报发表过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迈。虽然教书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却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龄尚好,为人操事,也敦敦笃笃。比起同梅一块来换空气的男知青,除了他是农村人,其余皆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梅比起乡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处处都高人一筹,然比起同来那些人的家境,说来也十分可怜。所以她从来不愿向人说起父母的工种。问将起来,也只是回答,我来下乡,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说这话时,她也总是一脸羞愧,一脸深深的无奈。而就其才学,她又比同车旅客,内秀聪慧,富有善心。从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乡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细琢磨,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哪一个也抵挡不了张老师的才识和德品。其实然,梅的这样脱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艰辛和哀伤。
老君庙小学,距张家营三五几里。那时候,狐狸蹲监死了,别的知青返城净尽。娅梅和他结婚共同教书多年,已经算一个地道农民教师,彼此恩恩爱爱的岁月,却因为欢乐家园被焚和乡土社会的形势发展,使她时常回忆起一些婚前的光阴,仿佛是在寻找不得不寄藉张家营子的本质原因。最后决定定性地说到两个人的结婚,是狐狸蹲监不久,最后一个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县知青办去了一天,傍黑回来,独自在村头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声,很显了几分孤静。夏季的落日,西坠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满山弥漫着吱吱的生长声。而坐在崖上,头顶浩瀚蓝天,背后是无际的田地,脚下是流水的声音,四野空寂无人,只有青色的气味在汩汩地淌着,人心就显得空荡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间,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听到梁背上滚动过牛车轮的声音后,车转身子准备回村的。转身时,却看见张老师坐在她身后一块石上。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娘烙了馍,我给你送来。她说你怎么不唤我。他说我想让你独自多坐一会,这时候你最该一个人呆着,可我又怕你想不开。她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馍,夜露已经把包馍的布湿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胧里,老君庙小学溶在膝陇里。吃着他娘烙的油馍,她说:
“天元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存了四十块钱,你明儿买烟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农村呆一辈子了。”
“不会的。”
“已经注定了。”
“真这样你就不结婚,不结婚还有机会。”
“可我已经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说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岁,有了一天回城,三十岁的人还能怎么样?现在我弟弟都结婚半年了,梅说弟媳妇已经怀孕四个月,过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还孑然一身,想起来后半生简直后怕,若不是爸爸还活在世上,我真想当场死在招工办。张老师没有说话。张老师只悠长地叹了口气。梅坐在崖头,看着张老师的脸。天空月青云白,有凉风阵阵。她说天元呵,你二十九了,为什么还不和我结婚,我是当真不能返城了。张老师看着身边的庄稼地。庄稼地在深夜里,显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说我怕娅梅,我怕结了婚你又离开我。
崖下的流水声,明明亮亮地响,庄稼的生长声也明明亮亮响。声音从你面前走过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们身上,到处是窃窃的嫩绿的私语。这样坐了一会,张老师说回吧,你早些歇着,明儿最后去县城跑一趟,送些礼也许能返城。梅却说:
“张天元,我要嫁给你,我熬不下去了。”
张老师盯着梅的脸,说:
“你最后想一想。”
梅说我早就想过了,我这一生没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嫁给你,何况我们早就有了那样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说,完全是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运中还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长得不十分的好。其实这乡下的姑娘,只要换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过我以为,我们结婚了,在这乡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家。我是很早就觉得你才品不错,这你也觉得出来,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妈,前途也是无量的。但有一点张天元,尽管我们有过那样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机会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样是了此一生,更何况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样爱我的人。
张老师说你是无奈何才最后决定嫁给我?
梅说你怀疑我不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吗?
对于梅,张老师也早就钟情,但知道难以终生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结婚的事。这当儿梅先自定夺,张老师便从身边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会,咽了那口苦味,说真这样实在委屈了你,结完婚有返城的机会,我依旧不阻三栏四。
那一夜他们在崖头直捱到天晓云灿。爱情之欲又一次随之降临,金光片片,照亮了他们的一段日月。
43
昨午时,黄喝了张老师烧的面汤,有了许多好处,起码身子抖得轻了,喉里也不再有那一声声的苦痛。日过平南,天上再也没了一团黄亮。弥弥漫漫的阴暗,浓重得棒打不散。腊月的闲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种难耐。张老师往地里送粪。草木灰粪,搁在肩上不见多少分量,到了责任田时,却已鼻额悬汗。路远,来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担时,他坐在田头歇息,看这一脉山坡,就孤下他一人,想黄若不伤,跟着也是伴儿,如今儿夭妻去,黄也残疾,娘又脑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觉到,世界果真在他身边毁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儿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坟,暂丘在自家田头。张老师做活累了,总在这田头喘气。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着。今日亦然。张老师把目光落在孩的丘墓上,两眼就热热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几年前就懂了世间一切之难。夜里睡在爹的脚头,抱一双大脚暖在怀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扫黄叶,夏天扫尘。张老师往田里送粪,他随其后挑一双小筐;张老师割麦,他持一张镰刀,在麦田忙碌。歇的时候,张老师唤,强,来捶捶背。他的两只小手敲鼓样捶在他的肩上,均匀有力。在校读书,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业,饭端在面前,也决然不接饭碗。如今,这碎琐的一切,都气泡样在张老师脑里浮动,一脑都是儿子强的映样。
面前的坟,是一堆圆圆的黄土,陌人路过,并看不出那里边埋了生命。冬天的季节,叶落草枯,世界是黄褐褐的颜色。染得人心也黄褐褐一片。小坟丘上,当年就有过野草凄凄,如今的几蓬干草,罩稀笼疏,露出坟土表面结的干皮,皱皱地如老人的脸。张老师从儿的坟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涩味。坟脚头那棵细筷似的蒿草,供他这样品嚼了十数次,已经被掐得无枝无梢。这样嚼的时候,张老师看见,这几年,老母亲立在村头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唤,强——回来吃饭,给你烙了油馍。太阳在柳树下很显光亮,唤的时候,母亲的脸上,跳荡着通红的天伦之乐。或者一声,或者两声,决然不过三声。强就从村口田野跳荡出来,麻雀一样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宁静,来唤强的,是他的母亲。梅就立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被乡下人称为蛮音的普通话叫,强子——回来!强子——回来!这时候不叫够三声,强决然不会回来。回来了必然是钻了人家的猪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头顶着草棒,身染着黄土,悄悄溜过梅的身边。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强胆怯地立在梅的身边,她伸手要打时,手却从空中迟缓而下,捡去他头上的草棒,拍落他身上的灰。完事了。这时候,她的双眼会有些迷茫,映两个月亮和几粒星星,还有一张孩子的脸。有的时候,她会蹲下来,扶着孩子的肩头突然说,想回到城里去吗?
强说我不去,我不离爸爸,不也离奶奶。
梅扶着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会,说睡吧,你不去,妈也不走,妈也不舍得你爸你奶。就扯着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闩门声。
眼下,都彻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烟尘飘忽。留在张老师眼前的,就是这个箩筐一样的坟丘。梅走的头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树绿,朗朗星辰,点缀在天空,梅突然说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老师说能过的,有强在身边,日子就有意义。梅说苦了孩子。张老师说苦些好,苦些他长大就知道人活着不易。梅说我怕他学习不好,张老师说不会的,他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块穷地,让他考离你们家近的学院,考取了也是一个照应。
因时势和经济,想赚些钱来,她决定回去,进些乡下可销的货来。也许她还有别的事也难以料说。总之她要回去。那夜,强已睡了。她在他床边直坐到天晓,张老师催说走吧,要赶头班汽车。她便低下头来,说将来咱们一家能回城里那该多好。张老师说娅梅,你想返城了吗?她反而难以果断,拿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在张家营待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哟,回城也不会再成为城里的人。只是说说,我不会离开张家营,不会离开孩子和你。
她没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把手从孩子脸上拿开时,就是永别。张老师去给儿子塞拽线织蚊帐时,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不让妈妈走,不让妈妈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过身子,说妈去看你姥爷,半月后回来。
那时强的小手,热暖暖烫心。眼下,都冷了。腊月把坟丘冻得冰硬,怕那双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触即粉的枯土。张老师望着儿子的坟丘,看见的竟是一只未及死去的蚂蚱,正在蒿草棵上,艰难地走着它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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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坟丘面前,张老师推敲娅梅有明确的回乡之念,似乎是在他们费尽千辛,熬了许多灯油,合写了那部小说欢乐家园被焚以后,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总之,麦场上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一年的劳作,烧掉了他们无意间放在线杆边上的欢乐家园的30万字的书稿,也烧掉了许多久留乡土社会的信心。望着那被村人救灭的一场麦火,想起了挂在线杆上自己和娅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将过去,才看见灰黑中,连线杆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还有欢乐家园的书稿。后来几经努力,由她执笔,强打精神将书稿又写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来了一封信说,国家要开展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欢乐家园的出版计划被撤消去了,就连出版社是否能够保存,都亦难说了。面对那封来信和又是一叠的书稿,天元看到娅梅第一次有了眼泪。晚上躺在床上,枕着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粮食化为灰烬,彼此商量去谁家借粮度日的时候,她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没想到日子会过到借粮的份上。”
也许那时,她就已开始想到省城的诸多好处。两相比较,当然省城不需为糊口犯难,一月下来,手持粮本到粮站买粮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着担子,一道去亲戚家借粮回来,夫妻再也不需商议欢乐家园中的一应事情。一路上说的道的,都是来年如何把地种好,争取自己不仅丰衣足食,还能有所节余,将粮食还给人家,计计划划,很见夫妻间的情感。可是来年,风不调雨不顺,不要说还人家的粮食,就是自家的口粮,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时候,她走在枯干的旱秋里,看着台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儿,说:
“天元,怎么回事,我忽然特别想家,每夜都梦见父亲死了。临终前他手指着咱们这块玉米地,泪水涟涟,却说不出什么话儿。”
他说:“要么你回家看看。”
她说:“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着,社会也朝这发展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们不做些生意,不说人傻人精,你说日子总不能连粮食也东拼西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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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炸从坟丘的蒿草上走下来,爬上张老师的鞋,爬上张老师的脚。张老师微微一怔,从地上站起来,天色愈发阴沉。乌云流水一样地向西北运行。风也冷的可以,枯草在坟上嗖嗖摆动。曾经一次,儿子强为捉蚂蚱,误了午间的饭时,直到日将西暮,才提一串蚂蚱回家。那时候他欢蹦乱跳,如同生活在阳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鱼。今天,这都已成为过去,不像过去的季节。季节无休无止。而儿子却像枯在季节初的幼苗,还没有真正体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说能见夏秋冬三季的风光了。张老师弯下腰,把脚面的蚂蚱捉住,放在儿子坟墓避风面的一个窝里,又从身边揪一把干草盖在蚂蚱身上。权作为送给儿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儿子一道安全过冬。就挑起粪筐,转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捱黑还能送两担粪来。
回村的路上,张老师见了住村前的张昌旺。昌旺大张老师十余岁,独自孤在路边蹲着,一脸愁事,却说没有什么事情。然张老师从他身边过去很远,他却又叫住张老师,说张老师,我不想活了,日子没法儿过。尔后又说,中饭时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闹腾起来。老二说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檩条,老大说弟比他多分一棵树苗。老二说树苗值多少钱一棵,也不过三块五块,可檩条却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说檩条再值钱也是死的,而树是活的,长大了一百二百也能卖。先吵后打,把家里锅都砸了。昌旺说张老师,你识文断字,我就给你一人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张家营一方小地,数十户人家,各户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瞒不过村人耳目。张老师知道,昌旺家不仅儿子不孝,儿媳指桑骂槐地对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饭。几间房子分给了孩子,又上有双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疯痴人,日子的那种艰难,非一言能尽。张老师搁下担子,劝说昌旺许多道理,最后说,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艰辛,大江大河你都过了,几句争绊还值得短见一场。
“日子,实在没有味道了张老师。”
“你死了双老咋办?谁来养活?”
“村长不是讲过谁死了替谁将老人送终吗?”
说这话时,昌旺打量着张老师的脸,仿佛责怪他的忘性。可张老师听了这话,心里顿生一个闪晃,突然觉到有一样东西,很贵重的,说不清是灾是福,自己正犹豫时,别人已经有心去将那东西拿回家里。张老师猛然觉到,那东西是自己的,现在昌旺叔要来拿去。他对昌旺说,你千万考虑清楚,你走了一身轻松,上老下小村里照看不错,到底别人替继不了你。婶她疯傻,谁来给老人送水端饭?谁来给老人缝补拆洗?你的孩娃为分家闹个天翻,哪还有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这个。”
路前是麦田片片,绿油油很见生机。昌旺家的地正对着他们。昌旺舍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麦就肥头大耳,绿成极厚的黑色,明显摆出与众不同的势力,好像三朝两日,就打算泛浆扬花。望着好些土地,昌旺就如望着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烟,也不停地叹气,末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说咳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给昌旺说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书本上印刷的话语,初听时很能感人,仔细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谎话。最后离开昌旺叔,连张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那些话对人世有多少语意。他走时昌旺叔还在那孤单坐着,阴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头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腊月,萧条得伤心,一片树木没有一丝绿色,连枯叶也不挂树枝。林地里的路是随树稀疏而弯,扭扭绕绕,极像一挂鸡肠。林里有乌鸦的叫声,沙哑黑暗,响起来吵醒世界。落下去林地又一片死寂。张老师在林地弯着步子,觉得格外地对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着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泽,他已决然不会想到去死。家庭中鸡零狗碎的不快,伤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头,决非今日产生。人在世间,谁没有上百次思想生死,无非都没有实施的勇气罢了。或者说,没有机会而已。这种想死的种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处于隐伏状态,到了有风有雨,是随时都要复萌。小李村的人被张家营打死了,明日公安局来张家营领走凶手。领走的是凶手,留下的却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该是一种轻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断,被张老师一席话,劝得退让三步。张老师这时才想到,人却是这样自私,连死也要通力去争。他有些庆幸昌旺叔对日子的留恋,也感到是自己断了人家前程。虽说是死,却是替村人解难慷慨,让张家营铭记后世,也让张家营接过死者摆脱不掉的困扰。
可是,昌旺叔退却了,他对人生还恋有偏爱。
怀着一丝惬意,张老师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带些怪怨的轻快,仿佛萌发的草坡,一时间绿厚起来,终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机。走出林地,来到村口,胡同中围了许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愤愤的骂咧。走至人群边上,寻着缝隙望去,才见大冈的女人,在抱着大冈的腿哭。大冈的女儿,是张老师教过的学生,因为爹的生意忙乱,要做一把帮手,读到十岁就退学回家,这一会也拉着爹的袄角,泪流涟涟,又默不作声。大冈却不哭,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叫,说村长他妈的说话不做数了,我去找他,说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说我前几天打架压根不在家,说我是怕还信用社的贷款才想到了死。他妈的,生意赔了,弄得连死都不成,我去哪弄两万块钱还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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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虽然敦敦笃笃,可也有怒火中烧的时候。怒火中烧便招致了大祸临头。
村长家被招呼开了门,走出一个微胖的女子,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袄。这才明白,村长家请了保姆,原来并不是谣传。村长的孙子老么都已八岁,是用不着照看的,村长的媳妇也才人至中年,无病无灾,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饭又是好手。据说这保姆曾帮人开过饭庄,转眼之间,能烧出十几个菜来,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这一点就强了村长媳妇。不消说人也年轻,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气力。村长家有洗衣机,可村里除了过年过节,却总是停电。这一点村长没有办法,县长也无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长媳妇。保姆毕竟年轻,脸上含着许多水嫩,看上去也顺心可意。问她村长在家吗?她没有说话,回屋去了一会,出来说让你进去了。
村长家承包了一个砖窑,没人敢包的时候村长包了,应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老话。眼下那砖窑已经发展为砖厂,不仅四邻八村盖房要用那砖,就连县委县政府盖办公大楼,也得来砖厂拉货。更要紧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无几,其余皆在砖厂做工。这砖厂给村长家带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过问,确实因为砖厂,村人才大都盖了瓦房,却是铁的事实。因此村人拥戴村长如同拥戴一个党和救命菩萨。把国家对人的教育具体化、实在化了,这也是乡村只能有的做法。进了村长家,上了楼去,村长极平易近人地让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红的碳火推到会客室的中央,说有事?
说没啥儿事。
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瞌睡。楼外的腊月,却是冷到公平,无论山上、梁背还是张家营别人的住户,都阻挡不了腊月的到来。村长坐在藤椅上,打了一个哈欠,笑笑说不会没事吧,才如实地告诉村长说: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村长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红叶,咂了一口。
“不会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儿胆?”
“一时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演唱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待?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生气的却是游戏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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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混成一种濛濛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爬在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还明明活着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去小便。黄一步一步爬着,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黄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黄小溲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独。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解放前的时候,张家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解放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四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两元的费用,长期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是人见了,都说返城的知青在乡下呆傻了,连过马路走人行横道都不知道了。张老师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说:“你不留恋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
有你这句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