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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的人和狗都来了,等待着冈日森格和西结古的领地狗群只有伤残和死亡。
当父亲骑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昂拉雪山,来到密灵谷里的密灵洞时,那里根本没有居住人的迹象,只有一窝狼。在洞口平台上玩耍的狼崽一见他们就跑进洞里去了。一匹母狼冲出来声嘶力竭地嗥叫着,大概是通知远去觅食的公狼赶快来保护它们。美旺雄怒就要扑上去撕咬,被父亲厉声喝止住了。他说:“现在都忙着人整人、狗咬狗了,怎么还能顾得上和狼打斗,赶紧回啊美旺雄怒。”
父亲和美旺雄怒疲惫不堪地走出昂拉雪山,走向了寄宿学校。他担心骑在马上会犯困摔下来,就一直牵着马。可走着走着,身子就重了,双腿也软得迈不动了。他歪倒在地上,告诉自己休息一小会儿就走,眼睛一闭就睡死过去。大黑马卧了下来,美旺雄怒也卧了下来,它们一左一右守护着夜色中睡倒在旷野里的父亲。
父亲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朝着满天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忽地坐起来,吃惊得浑身一抖:怎么除了大黑马和美旺雄怒,还有一个黑影?恍惚中以为来了地狱食肉魔“哎哟”一声,扑向大黑马。刚拽住大黑马的缰绳,父亲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是一个盘腿打坐、轻声念经的人。父亲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哎哟丹增活佛,你怎么在这里?”
丹增活佛说:“我看见你在找我,我就来找你了。”父亲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见我了?”丹增活佛说:“在密灵谷的密灵洞里。”父亲说:“不对啊,密灵洞里住着一窝狼。”丹增活佛说:“我就跟狼住在一起,我通过狼的眼睛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你的心。你希望我是一座冰山,化成水去浇灭燃烧的火焰,希望我是一堵长长的高高的嘛呢石经墙,隔离开人和人、藏獒和藏獒的争抢打斗。”父亲不断点着头。
丹增活佛说:“好吧,我听你的话,现在就跟你去,看一看我的祈祷和你的希望能不能变成现实。”父亲虔诚地磕了一个头说:“总是这样丹增活佛,在我想到你的时候,你就顺着我的心思走来了。”丹增活佛说:“这就是你的佛缘。你也是佛,对草原人和草原上的藏獒来说,你是一个不穿袈裟不念经的佛,是外来的菩萨,你做着我们没做到的事情,我还能躲在密灵洞里不出来吗?”
父亲拉起了丹增活佛。他们骑着各自的马,朝着藏巴拉索罗神宫走去。
父亲问道:“丹增活佛,麦书记真的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了你吗?”丹增活佛不吭声。父亲又问:“为什么不能把藏巴拉索罗拿出来,分给这些利用藏獒争抢的人?”丹增活佛摇头说:“藏巴拉索罗是权力和吉祥,坏人得到了它,魔鬼就会泛滥,黑暗就会到来。”
丹增活佛看了看浅青色的东方天际,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皱起眉头,念了一句父亲听不懂的经咒,打马加快了脚步。
天正在放亮,好像首先是从打斗场亮起来的,朦胧中对峙的双方、休息了一夜的人和狗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五只藏獒,三只是东结古的,两只是西结古的,都死了。它们本来都没有死,只是被对方咬成了重伤,不能回到自己的领地狗群里去。但一夜没有人为它们止血,血就流尽了,性命也顺便流走了。死亡让黎明的到来和消失都加快了速度,人影和狗影、狰狞和残酷、藏巴拉索罗神宫和藏匿不出的麦书记的诱惑,一切都清晰起来,气氛立刻紧张了。
散散乱乱的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朝一起聚拢着,一夜的平静之后,他们又显得精神抖擞了。新的獒王已经产生,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指定的,是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有一对玉蓝色的眼睛,名字叫恩宝丹真,就是蓝色明王的意思。
东结古领地狗也都剑拔弩张,它们的獒王大金獒昭戈望着打斗场上死去的三只东结古藏獒,悲愤地炸起浑身的獒毛,从胸腔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如果不是丹增活佛和父亲出现在地平线上,打斗已经开始了。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首先看到了从地平线上走来的丹增活佛和父亲以及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纵马跑了过来。他跳下马说:“回去吧丹增活佛,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他们不会听你的。”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他们不会听我的,但是佛不能不存在,我来了,怙主菩萨就来了,汉扎西也就不会到处找我了。”
班玛多吉说:“你会引火烧身的,大家都知道,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西结古寺交给了你。”丹增活佛说:“引火烧身好啊,那样就升天就涅槃了。”班玛多吉“啊”了一声:“活佛你怎么这么说?”
丹增活佛爬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了父亲,自己径直走向打斗场。
草原上的藏獒跟草原人一样,对穿着紫红袈裟的僧人充满了尊敬,更何况面前这位僧人还用一件达喀穆大披风证明了自己在喇嘛堆里的尊崇地位。藏獒们纷纷摇起了尾巴,随着丹增活佛的手势,听话地后退了几步。
丹增活佛大声念起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一连几遍,又旋转着身子,声音朗朗地问道:“哪一只藏獒还要打呢?过来跟我打。”在场的三群领地狗鸦雀无声,所有藏獒的眼睛都明晃晃地望着他,流溢着和平的光亮。丹增活佛抬起了头,目光灼人地望着来自上阿妈、东结古、西结古草原的三方骑手,声音严厉地问道:“哪一个骑手还要打?过来跟我打。”
所有骑在马上的骑手,都已经滚鞍下马,包括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包括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他们和藏獒一样,对丹增活佛毕恭毕敬。但藏獒恭敬是诚实的,人却不尽相同,大部分骑手出于他们至死不改的信仰,有一些骑手却仅仅因为习惯。习惯让他们滚鞍下马,却不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虔诚和听话。
巴俄秋珠走了过去,哈着腰,低着头,说话的口气也是柔和绵软的:“尊敬的佛爷,你来了,你要求我们走,我们当然应该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知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还有人说话比你更有力量,我们不得不听啊。”有人喊起来:“麦书记,麦书记,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这是提醒巴俄秋珠。巴俄秋珠把腰哈得更低了,说出来的话柔里有刚:“保佑啊佛爷,保佑我们上阿妈人把神圣的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不得到藏巴拉索罗,我们是不走的。”
丹增活佛说:“看样子你是要和我打斗了,那就打吧。”说罢,大声念起了金刚萨埵摧破咒,念着念着,举起双手,在空中、额前、胸间连拍三下,然后仆倒在地,朝着巴俄秋珠,磕了一个等身长头。所有的骑手都惊叫起来。草原上年年月月都是牧民给活佛磕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活佛给别人磕头!
巴俄秋珠承受不起,匍匐到地上,一脸的惶恐不安:“啊唷,你别这样,佛爷你别这样。”
一个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一个是西结古寺的住持活佛,两个人头对头地趴在地上,都在祈求对方,都不想在没有得到对方的允诺之前爬起来。谁先爬起来,谁就接受了对方的膜拜,就意味着允诺对方的祈求而放弃自己的祈求。
巴俄秋珠说:“善良的佛爷啊,你看见死去的藏獒了吧?你肯定知道来到这里的藏獒还会死,你是明白怎样才能救它们的。救救它们吧,把麦书记交出来,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我们就回去了,藏獒就不死了。”他嘴对着地面,粗气吹得草叶沙沙响。
丹增活佛说:“我们的圆光显示,麦书记已经没有藏巴拉索罗了。”
巴俄秋珠说:“佛爷说到圆光,那就再来一次圆光吧,我们相信你,但更愿意相信神圣的圆光占卜。你最好让我们亲眼看到它已经不在麦书记手中。”
丹增活佛说:“不不,这里没有尊胜的佛菩萨像,没有格萨尔王的画像,没有切玛和青稞,没有药宝食子,没有三白和三甜,没有吉祥八宝,没有供养神灵的金豆银饼,珍珠玛瑙,更重要的是,没有银镜,没有七彩的绸缎。”
巴俄秋珠说:“这里有藏巴拉索罗神宫,正如你说的,祈求的声音可以让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听到,可以让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前来显灵。俗话说,神闻香即可,佛闻声即乐,献给神灵的供养,可以是我们的经声和香火,而七彩的绸缎,是可以用袈裟来代替的。至于银镜,没有也就算了,当神谕显现的时候,佛爷的指甲盖和一碗清净水,足可以让我们心领神会。”
丹增活佛还是不愿意。巴俄秋珠撕住丹增活佛的袈裟,自己跪起来,也让对方跪起来,口气坚定地说:“你不能在这里圆光,那我们就去西结古寺,现在就去。”丹增活佛不想让这些已经不怎么虔敬佛神的骑手践踏那片神圣的净土,他不吭声了。
很快就有人端来了一碗清水,清水来自草原洼地的积水,有几个小小的水虫遨游在里面。丹增活佛脱下袈裟,盖在了水碗上面,又从袖筒里拿出一块作为手帕的黄缎子,包住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然后就是面对神宫的盘腿打坐和入定观想。他奋力进入深度虚空,观想着多猕草原上的多猕镇,一声比一声大地念诵着大白伞盖坚甲咒:“吽玛玛吽涅嗦哈。”而在他的右首,簇拥着上阿妈骑手,在他的左首,排列着东结古骑手。先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大声吼喊着:“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东结古骑手都喊了起来,最后连西结古骑手也参加了进来,好像是一场比赛,谁的声音大,圆光里显现的藏巴拉索罗就应该属于谁。
丹增活佛专注一心,大汗淋漓,调动全部的内力保持自己和神灵的联系,最后清楚地看到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以及许许多多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都来到了自己面前,便用一声狂猛洪亮的狮子吼,结束了观想。
丹增活佛一结束,骑手们也都停止了喊叫,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站起来,又跪下,轻轻抚摸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和裹缠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黄缎子,对迫不及待走过来的巴俄秋珠说:“谁来看?这里没有小男孩,谁的心地是干净的,身体是清洁的,说话是诚实的?”巴俄秋珠回头看了看说:“那就是我了,我来看。”丹增活佛笑笑,抬眼看西结古的班玛多吉和东结古的颜帕嘉,他俩抢步来到跟前。丹增活佛望了望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慢慢解开右手大拇指上的黄缎子,然后一把掀掉了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大声说:“看啊,你们仔细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