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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芳一进门便看见蒋世友衣着整齐坐在床边,被褥也好好叠着,显然不是睡醒了起身而是一直没睡,她登时心火大盛,只是在蒋世友面前,仍是往日娇丽模样。她眨了眨眼,瞬间泪意盈盈,目光如泣如诉,小碎步急急忙忙走过来,带的一身石榴红绫绣百蝶穿花花样褶裙忽闪忽闪,好似一裙子蝴蝶都活了一般,走到一半,又仿佛近乡情怯一般停住脚步举步又止,身段如婀娜娇花无处可依,而眼神也更加缠绵悱恻,端的是一百二十分的美人含怨,妩媚风流。看得蒋世友浑身发毛,不由得心里鼓掌大赞:好演技,您老去好莱坞肯定能红!
菊芳不知道他换了个芯子,自然更加猜不到他的腹诽,昨日蒋世友一醒来便一反常态地跟着周韵去了正房安歇,她咬牙切齿了一晚上,大清早便特地找了蒋贵媳妇去请大夫来看病,务必要把声势造大些,样子凄惨些,这样才好在蒋世友面前拿乔,可是谁知老太太竟然来了,她想了想便决定将计就计,将事情捅到老太太跟前,务必治三少奶奶一个独断专行不为夫君着想之罪,谁知蒋贵媳妇竟一去不复返,只偷偷告诉丫头说事情不对头,不要再声张,连个首尾都没交代便去了西府。正房里又都是周韵的人,菊芳压根得不到什么消息。
菊姨娘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她思前想后,蒋世友一向对周韵不冷不淡,少有的几次去正房安歇,也都是因为自己闹脾气闹得太凶了些让他生气。这次只怕也是恼怒自己之前的行为,所以施以小惩。
这样的所谓惩戒向来都是风吹水面,风过即无痕。没几天蒋世友必定又会回心转意回来好言好语哄自己,待自己就像往常一样娇宠疼爱。这次之所以多了这些波折,菊芳拽着绢子咬碎一口银牙,心里认定是周韵从中作梗。
于是,拿定主意的菊芳决定改变策略,不再拿乔等人哄,而是主动出击,以情动人。
其实她这么想从本质上来说是没错的,只可惜对象换了人,她这套装娇弱不起作用了。
蒋世友同寝室对面铺的老二天生一副魁梧身材少女心,最爱看韩剧,尤其喜欢和别人一起讨论剧情,难得的是这位老二三观相当正,一看那些女二开始耍计谋装楚楚可怜,他老人家立刻白眼一翻,薄唇微吐:“装13!”蒋世友无数次迫不得已地被他拉着看那些柔情似水爱情至上,也潜移默化地被动接受了他老人家的装13观。对于这位芳姨娘,他昨晚装睡时听到的那些骄纵刻薄的话已经在脑海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今看到的美人再怎么我见犹怜,除了起一身鸡皮疙瘩再没有别的想法。
本来依着菊芳的设想,她这番破天荒的主动前来,已经是低声下气的示好了,蒋世友纵然有天大的气,再硬的心肠,此刻也该软成一腔春水,只想着上前来安抚美人才对。谁知他呆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眼中不见柔情,倒隐隐有些嘲讽之意。
这完全出乎菊芳的意料之外,心中顿时一阵惊慌,不过她好歹也是能从陪嫁丫头爬上姑爷的床和自己家小姐分庭抗礼的人物,哪会这么容易就乱了阵脚。只见她微微垂下眼低了头,粉唇被贝齿咬得发白,整个人呈现出一阵落寞哀怨的味道,两个红宝石镶金耳坠子更是晃荡不已,仿佛倾诉着内心的忧伤不安。她顿了顿,松开贝齿,低低道:“三爷,你不要我了么?”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语调极低沉,极哀伤,一字一字的吐露仿佛一口一口轻轻咬在心头最软的地方,配着那婉转神伤的眼泪,再软的铁石心肠也要化了。
果然美女的眼泪对男人来说是致命的,无论有多少理论基础和佐证论证她未必像表面这样凄婉惹人怜,但是可真看到这么个大美人在面前伤心欲绝,泪落如珠,只怕十个男人里有九个半是要忍不住心软的。
对于连女生的手都没碰过的的爱情旱鸭子蒋世友同学来说,几乎是立刻,抵抗值猛降为零。他火烧屁股一样慌慌张张站起来,手忙脚乱,既想为她擦眼泪又不敢上前,口里结结巴巴道:“你别哭啊,诶,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没有……”
“三少爷请用茶,芳姨娘请用茶!”脆生生一句话,将菊芳苦心营造出差一点就要成功的好气氛打得粉碎,也提醒了已经一团浆糊的蒋世友少爷,这屋里还有别人在呢。
蒋世友好像被醍醐灌顶了一样,瞬间清醒,马上做贼心虚般朝周韵望去,只见她背着光立在门边,上午的阳光已经极烈,折射进来也是耀人的眼,映得她身上棕红色烫金鸢尾花缎褙子似乎变成了更暖的绯红色,可是莫名的却让人有种更冷更清的错觉。阳光太强,看不清她的表情,偏偏蒋世友只觉得那目光跟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一样,万年不变的沁凉入心。他心里突然静了下来,慢慢地坐了回去。
前功尽弃,菊芳用绢子擦着眼泪,侧着头狠狠瞪了端着茶盘的雅意一眼,雅意不以为意,恭恭敬敬奉上两盏新茶。菊芳很少来正房,而周韵身边经常跟着的是弦歌,所以以前她和雅意没怎么交过手,倒不曾防备这丫头的泼辣大胆。菊芳只觉心里一阵乱,好像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只有她蒙在鼓里。
菊芳拭了拭泪,好像这会子才瞧见周韵一般,袅袅婷婷转过身给她行了个福礼:“给奶奶请安。”
周韵点了点头,慢慢挪步过来:“刚刚听下人说你病了,我忙着伺候三爷,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如今瞧你活动利索,想来病已经好了吧。”
菊芳听了这话,侧头哀怨地看了蒋世友一眼,道:“大夫说我这是心病,多纾解纾解,心情快意自然就好了。”
周韵抚了抚玄色的袖子滚边,笑道:“那正好,我才听丫头说后府花园那几株栀子花今天早晨开了满树的花儿,幽香扑鼻,那花虽不甚高贵,到底还可当个玩物赏玩一番。姨娘不妨去花园里逛逛,纾解纾解。”
这话听在菊芳耳朵里很是不舒服,她心火乍起,眼珠儿略转了转,妩媚一笑道:“既有花儿可赏,我怎么敢一个人独享呢,不如我伺候三爷一同去瞧瞧,花园池塘边的水榭四面通风,十分凉爽,比待在不透风的屋子里强多了。”后半句话,她是转过身来对蒋世友说的。
蒋世友同志这次的表现可圈可点,完全抵抗住了糖衣炮弹的侵袭,他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只管瞧着周韵。菊芳不见答复,心中不悦,她眼光幽怨一扫,却瞧见蒋世友身上的衣物满是黏糊糊的淡红色羹水,衣襟边似乎还有一团黑色污渍。菊芳眼一眯,奇道:“三爷,您这身上是怎么了?怎么又是汤汤水水又是脏东西?这满屋丫头是怎么伺候爷的?”说着,几步上前,用手上水红色绣凤尾蝶真丝手绢帮他拂落身上羹汁。蒋世友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面而来,脑子里顿时被熏得发晕。
弦歌早捧了一件蒋世友惯常穿的姜黄色襟口绣云纹交领茧绸长衫来,周韵上前查看了一下衣裳,口内笑道:“刚刚三爷正在用糖水,不妨姨娘在外头喧哗,三爷一惊,把碗掉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打扫。瞧这地上都是碎渣子呢。”说着,径自上前为蒋世友解开腰带,宽下外袍,换了长衫。
菊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周韵这话分明是责怪她不该大声说话。她瞥了眼地上,地面中间铺了块蓝色宝相花图案的地毯,碎瓷片散落其上,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分明。她刚才一腔心思都在蒋世友身上,没发现地上的蹊跷,自然也没猜到之前的动静,导致最后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眼前周韵帮蒋世友宽衣解带,蒋世友微微倾身,一手扶着她肩膀,而她微低着头,敛眉垂眼,手如穿花蝴蝶一般轻巧地帮他穿好干净衣衫,两人就像普通家庭的夫妻一般默契和谐。
这画面深深刺伤了菊芳的双眼,可是周韵手上利索,压根没有她插手的余地。待到衣衫穿好,腰带打好,周韵扶着蒋世友坐下,轻轻抚平他右襟的衣结。
菊芳终于忍不住心中醋意,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院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雅意在门口秉道:“奶奶,蒋贵媳妇带着西府的丫鬟来了。”弦歌手脚麻利,已经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地摊上也用湿抹布擦了一遍。
周韵点点头:“让她在外面稍候,我换了衣裳就来。”雅意忙应了出门通话。
周韵转过身对菊芳笑道:“这会儿有要事待办,姨娘若没什么事,不妨去花园里走走赏赏花。”她笑容十分真诚,语气和蔼,挑不出一丝错处。菊芳笑得更和气:“多谢奶奶好意,只是花开要同赏才好,三爷身子还未痊愈,我断不会独自享乐的。既然奶奶有事,那我便告辞了。”又对蒋世友柔声道,“三爷,我走了。”说完,依依不舍地出了门。蒋世友不好说什么,只得对她点了点头。
门边守着的菊芳的丫鬟翠珠忙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胳膊,院里蒋贵媳妇带着几个西府的丫头站在那里,里头有几张都是熟面孔。菊芳不解其意,目光含问望向蒋贵媳妇,她不敢出声回答,只得举出大拇指比划了两下,菊芳猜到她说的是老太太和大太太,心中一惊,只是这情形不容她细问,只好扶着丫头走了。
她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不甘心,这两年来竟是头一次被周韵压了下去,蒋世友的态度更是判若两人。她手中绢子撕扯得不像样子,侧头看见搀扶自己的翠珠,不免气不打一处来:“你刚刚瞧见那场景,怎么不上来帮两句,平日的伶俐都喂了狗么?”
翠珠十分委屈,扁扁嘴道:“弦歌和雅意两人总有一个挡在我前面,连门都不让进,我怎么给您帮腔啊。”
菊芳一听,更是怒不可遏,手中绢子竟被“撕啦”撕成两半:“没用的废物!”她狠狠骂了一句,扔下残绢,甩开翠珠,一阵风似地回了自己院子。翠珠没奈何,只好把两半绢子捡了,跟在她后头忙忙地去了。
正房里周韵看着菊芳远去的背影,命弦歌将门合上。她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看着蒋世友道:“我才说了要待姨娘们如亲姊妹一般,这会儿又和她争嘴仗,你是不是觉得我言而无信,是个小人?”
蒋世友想了想,摇头道:“对人好不等于没原则。被人欺负到头顶上还不还手的,不是人,是乌龟。”其实他更想说忍者神龟。
周韵扑哧一笑,意味深长道:“菊芳是个妩媚动人的美人,你这样推开她,岂不可惜?”
蒋世友知道她是嘲讽自己刚刚的木愣表现,他脸微红,清了清嗓子道:“太妩媚了,消受不起。”
周韵唇边勾着一弯笑,露出浅浅梨涡。只是那笑意浮在面上,未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