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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一日好似一日,王夫人渐渐放下心来,便与贾政说了遣散家仆的主意。贾政自无不允,犹道:“如今不比从前,正该开源节流。”过了几日,即于蔷薇院召集男女仆妇,说了准其赎身的话,有愿意出去的,孝敬一千也好,五百也好,都分别作价发放了;有那实在拿不出的,也只好含糊些,又有那些宁愿不要月例银子留下伏侍的,也都好语相劝,令他们各自去了;管家中只留下吴新登、戴良两家,原一个是银房的总领,一个是仓上的头目,最知道账目底细的,便仍旧照管田上租子、出入账目等事;另有厨房、轿马房里的人各留了几个,至于茶房、药房、针线上的便都一应打发了;又因园里花木香料、稻米菱藕从前分了各人看管,便仍旧留下祝、田、叶这几个老妈妈,虽不添加报效银两,却另外加了打扫、买办、以及轮班看守门户等杂务,也都没有话说的。
贾母便留下鸳鸯,王夫人留了玉钏,李纨留了素云,宝玉房中,便果然只留了麝月一个,其余都打发出去了。秋纹、绮霰、碧痕等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劝了这个,劝不得那个,一回头看见檀云梳着对双丫髻,独自倚着窗,只管打起帘子往外看,倒觉诧异。秋纹便也看见了,问他:“莫不是你闲望一回,就不用走了不成?”檀云这才回首笑道:“莫不是你们哭一会子,就不用走了不成?横竖都是要走的,好离好散的不好?依我说,我们走的人只当不能再在这个地方享福了,所以伤心;岂不知这地方原不比从前,留下来的才是难过呢,倒不如趁着好时候散了,不用等到将来花残叶落的时候才更难过,从前晴雯、芳官、春燕儿他们,愿意不愿意,还不是一样要走,连袭人姐姐尚且都走了,何况咱们?倒是麝月,从今怡红院多少事情,都要他一个担待,我想想便替他不值,咱们不说好好劝劝,倒要他苦心劝我们,岂不没人心?”
麝月听这话正撞在心坎儿上,不由拉住檀云手道:“好妹子,何尝不是你说的这样!你们这番回去,投奔自己老子娘,从此一身一体都是自己的了,有什么好哭的?不比我,从小没爹,去年又死了娘,所亲的惟有你们几个,虽不是一母所生,在我眼里,却看得比嫡亲的姐妹还亲呢,如今一旦散了,只留我一个,岂不孤单。”说着,撤开手大哭起来。众人益发哭了,又彼此拔头钗、掳手串的互赠表记。宝玉一旁看着,也觉难过,却不似从前那般伤恸,只淡淡说:“檀云说得是。天下原无不散的筵席,焉知你们离了这里,没有更好的去处呢?”
遂出来外书房。茗烟、扫红、锄药等早又都等在那里,七手八脚,抱着宝玉再三不肯去,一个说“我与爷从小一同长大,最明白爷的心事,我若走了,爷烦恼时,谁来开解劝慰?”一个又说“我去了,爷再遭人欺负时,可怎么样呢?”宝玉也都好言劝散了,那茗烟一步三回头,蹭到门上时,复又放声大哭起来,一路甩头捣胸哭出门去了。宝玉心下颇觉不忍,忽想起一件旧事来,便又找了贾芸来商议,托他打听宁府变卖丫头里可有个叫万儿的,若有时,千万赎了来,好送与茗烟成亲。贾芸听了,低头思忖,颇觉为难。
原来那贾赦与贾珍两府里都素以艳姬美妾众多闻名,市人听说府里卖丫鬟,无不拥来观看。有那些闲汉泼皮专以打听王侯公府细事的,最能认得各派子孙头脸,倘是贾芸前去赎买时,势必惹人议论,说贾家的丫头仍是贾家的人买走了,倒不好。左思右想,便又转托了醉金刚倪二。倪二起先不愿意,说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好赖有些名声在外,打架闹事就有我的份儿,若说买丫头,太也教人笑话。”贾芸只得又说出宝玉来,倪二倒欢喜起来,笑道:“这个宝二爷倒也重情重义,对下人也这么着,可见不错。我倪二能为他老人家效劳,也不枉做了好汉。”果然打听清楚有个万儿在里头,便向官媒手中买了来。
宝玉便叫了茗烟来,当面将万儿赏与,令他两口儿各自过活,又劝他:“横竖你娘仍在院里伏侍,你家又近,得便儿常来园中走动,只当看你娘的一般。”茗烟哽哽咽咽,只得磕头去了。
分派已定,各房打扫庭院,添减家俱,遂将大观园重新收整出来。虽然一应排场远不能与从前相比,却也是三餐一宿,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贾母、王夫人每日俱是药不离身,大夫早晚看诊,亦是一笔不小支出。况且如今府里无了凤姐、贾琏这般人才为之内外权度,量入为出,更见支绌。说是本房财物不令入官,然而发还之物,却较先所有短了许多,贾政明知是抄检官瞒情自取,并无登记上报,哪敢声张,也只得忍了哑亏。幸好王子腾、薛姨妈两处不时前来探问,但见短缺,便帮衬添补些;接着许多京城戚旧看看事情将冷,也都若有若无的重新联系起来。贾政送往迎来,着实忙了几日,又上本请了长假,每日不必上朝,只在家中看书,或抚花莳竹,或逗鸟钓鱼,倒做起一个隐翁来了。
王夫人、李纨等原不是那一味耽于安逸的人,自能随遇而安。惟有那赵姨娘母子于大观园久有艳羡之心,如今好不容易挣了进来,正指望大展拳脚,也享受一番金奴银婢摧花折柳的挥豁,谁知贾政辞了官,从此少了这项俸银,府里有出无进,未免拮据;王夫人又兴起这个裁减仆佣的法儿来,每院中只许留一个老妈妈看守,一个丫头伏侍,其余一概都教放出府去。那赵姨娘大失所望,嘀嘀咕咕,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原想破着脸大闹一场,及打听贾母身边也只留了一个鸳鸯伏侍,连琥珀、玻璃也都放了,不好发作,只得独自思索一回,遂留下小鹊儿来。
偏小鹊儿又不愿意,说父母要替他赎身出去,赵姨娘气得无可不可,骂道:“没良心的小蹄子,不识抬举的下流胚,管你出去饿死冻死,那时候才知道厉害呢。”只得另留下小吉祥儿来,又走来向贾政讨彩云与贾环收房。贾政道:“你以为还是从前么,不等娶亲,先把两个丫鬟收房。如今宝玉和环儿正经娶亲的银子还不知指着哪项出呢,理会这没要紧的事?况且彩云是太太的丫鬟,如今已经发话放出府去了,难道又重新收回来的不成?”骂得赵姨娘不敢再说,回房来嘟着嘴生气,指天戟地,喃喃咒骂。
贾环见了他母亲这样,问明原因,笑道:“我并不要同彩云如何,这原是你多事,才碰了这场钉子。如今府里丫鬟虽少,却都敬我是头号主子,想拣哪个不行?不比从前园子里人虽多,各个拣高枝儿孵上水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原为彩云是个有眼光的,不免高看一眼。如今是他自己走了,并不是我不念旧情,何必又追回来。难道除了他,便没更好的么?”
原来这贾环从前见宝玉、贾兰两个都在园中居住,惟独自己连进园子好好游览一回也难,心中每每怀恨。如今家业虽败,倒使他遂了素志,得以搬进园中来,竟喜得过年一般,不像是刚经了抄家夺袭,倒反似得了封诰提拔,每日里乐得合不拢嘴,又想着这番恩赏都赖亲姐姐贾探春和番得来,更觉理直气壮,居功甚伟,虽在贾政、王夫人面前还努力按耐,不好太过招摇,见了别人,却是耀武扬威,直以国舅爷自居起来,便连宝玉也不放在眼里。妙在如今贾母不大理事,贾琏、凤姐又不在府中,那宝玉原本有些痴病,自听说了黛玉死讯,更是失魂落魄,茶饭无心,鸟啼花落,触处悲伤,便跟傻子一般,那里还顾及其他。因此通府里竟没有可管束他的人。
那贾环便任意挥豁起来,每日里吆五喝六,又认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好朋友,赌钱酗酒,无所不至,更往行院里走动得频繁。那些粉头们见他服御奢华,用钱挥霍,都来巴结。贾环又是未经历过的,略见了些庸脂俗粉,虚情假意,就看作温柔乡*使的一般,留连忘返,反觉得家中这些鬟婢言语无趣不解风情的起来,因此彩云去了,他非但不觉留恋,反而正中下怀,免得纠缠。又见从前府中管事的爷们如赖大、林之孝等都出府养老去了,只留下戴良与吴新登两家,便心生一计,在酒楼里包了房间,叫了一桌上等席面,请下吴新登同戴良两个来,殷勤款待,说:“两府里出了这样大事,只有咱们这一房非但纹丝未动,我姐姐且还做了公主,皇上、皇后亲自送嫁上船,满朝文武都来观礼,我这御弟可是假的?从前人人都巴结琏二哥、琏二嫂子,如今又怎么样呢?到底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况且又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留下一摊子烂账来,到底撵出去了。可见这一房里的事情,总还要这一房里的人作主,偌大家私,终究是我环三爷的,便提前使用些,也不为过。从前琏二哥管账时,你们那些流水手脚,做花账,哪一样瞒得过我?只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如今府里没了管事的人,我少不得要操起心来,从此这账房上的事,须得跟我商议着来。将来少不了你两个的好处。”
吴新登与戴良两个听了这番狗屁不通的说话,直打肚子里笑出来。原来他两个见贾府遣散家人,便挤眉作眼,哭出一缸的眼泪来表白,抵死不肯去,面儿上说是感念主子恩德,其实是觑着赖大、林之孝这些人都去了,明欺贾政不擅家务,便打了一个中饱私囊的主意。只为顾着表面的文章,还不敢太放手去做,如今既有贾环这样一个现成草包送上门来,哪能不喜?乐得要一奉十,再自得一半,即便事后泄露,也都可推在贾环身上,遂都说:“三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只是若出了纰漏,咱们可是担待不起的,那时还要三爷挺身而出。”
贾环听见他们一口一个“三爷”乐得飞飞的,满口里说:“那是自然,哪有要你们承担的道理?一切有我呢。”吴新登与戴良心中暗喜,更加百般奉承,哄他高兴,由得贾环在外面胡作非为,毫不劝阻,反而火上浇油,怂恿着他赌钱吃酒,无所不为。自古以来这花钱的本事是不用学的,从前府里情形虽好,为的是银子落不到手上来,那贾环不免还要自己约束些,如今既然予取予求,便任意大手大脚起来,白日里呼卢喝雉,夜间偎翠依红,不上几月,倒用去近千两银子,便觉窘缩起来,又欠了许多赌账。那些光棍无赖便又教唆他:“何必定要现成银子,你们家那许多田地房产,闲着也是白闲着,随便拿几张地契出来抵押,不都一样是钱?倘若翻过本儿来,再悄悄赎了放回去,人不知鬼不觉,何等爽利稳妥?”
原来家产发还后,因贾琏、熙凤出去,一应田地房契俱收在贾政手上,都锁在箱子里不曾检点。如今园里人口稀少,疏于防范,那贾环又每日出入随意,不难得手,遂偷了许多田亩地契出来,或押或当,换了银子朝赌夜嫖,供其挥霍。他又是个输不起的,赢了固然还想再赢,越输反越要赌,于是滚雪球般,出多进少,悄没声息地早把一房产业输了十之四五,众人那里知道。
贾政从前一向不问家务,如今无可推托,虽然少不得过问着些,却是账房怎么说便怎么是,如何辨得出真假,只觉得米珠薪桂,样样都是银子,心下十分踌躇,不禁起了张秀鹰秋风莼鲈之思,闲时与王夫人议论:“古语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自宁荣二公挣下偌大家业至今,历经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到兰儿刚好五代。经过前番变故,我如今已将世事看淡,无意功名。况且这京城里,人情是薄的,物价是贵的,像如今这般坐吃山空,能捱得几时?只为老太太年迈,不敢劳动,才不得不在这里强撑。我如今已想得停当,只等老太太百年,就要回南边老宅去,好歹还有几亩薄田可以收租。粗茶淡饭,倒容易打发残生的。”
王夫人自无异议,却又兜起一件心事来,因道:“老爷怎么说怎么好,只是宝玉的大事未了,总是一件心思。况且这次托赖祖宗余荫,全家死里逃生,老太太虽然精神还好,身体却已经倒下来,不是我多虑,怕只怕一时半刻不好了,宝玉总要再守三年的孝,那时岂不把宝丫头耽误了?况且娘娘原有旨意要他九月里成亲的,倘若我们仍在陵上回不来时,只得也罢了;如今既雨过天晴,不如赶紧把这件大事操办起来,我从此也多个臂膀,不至这般吃力。”
贾政也感于宝钗难中不离不弃之情,闻言甚觉有理,即便命人叫了宝玉来,与他说知。宝玉听了,心中百般不愿意,却不好明言的,只支支吾吾的道:“大姐姐、二姐姐去世未久,身上有孝,不便娶亲。”
王夫人道:“你又胡说了,姐姐是嫁出门的女儿,又和你是平辈,要你守的什么孝?况且‘金玉良姻’是娘娘亲笔手书,九月初九的也是娘娘择定的日子,如今娘娘殁了,更该遵旨成婚,才不辜负了娘娘拳拳之心。只要不事铺张也就是了。”贾政也道:“劳碌半世,我如今才知道功名皆似浮云,性命亦如朝露,若非皇恩浩荡,只怕此番便要瘐死囹圄之中了。既逃得性命出来,何敢再有富贵之思?我知道你懒怠读书,不思上进,如今也并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只要能看着你早日成家,开枝散叶,我与你母亲便也安心,办过了你这件事,我们便要归老还乡,依附祖冢去了。你于国不能有功,于家总该尽孝,若连这个也不能答应,却生你来世上做什么?”
宝玉听父亲这番话慈中带泪,说得十分惨切,与素日教导严训之词不同,颇为辛酸,低头无语。王夫人见他这样,知道心中已是活动,因哭道:“我活了五十几岁,统共生了三个儿女,珠儿是那样,你大姐姐又是这样,我恨不得自己死了去替他两个,又不能;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再没什么可指望的,就只想看着你成家立室,顶门立户,我心里一开,说不定病也好些;你若不肯遂我的心,是教我死也阖不上眼了。”说着便哭起来。唬得宝玉只得跪下禀道:“婚姻大事,自当凭父母作主,况且娘娘有旨在先,母亲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孩儿无不遵从。”
王夫人听他愿意了,心中大喜,即便要办置催妆礼,欲要找人商议时,想起凤姐如今不在身边,顿觉舍手;若与李纨商议,他又不擅这些,况且是个寡妇,不禁益发盼着宝钗早日进门,自己好有臂助的。正合计时,忽闻外面报了一声:“二奶奶来了。”不禁大喜,忙命快请。便见王熙凤淡妆素服的进来,见了王夫人,先矮身请了安,眼圈儿早红上来。王夫人忙拉他在身边坐下,问他今日做什么来的,怎么不见巧姐儿。凤姐笑道:“姑妈那边薛老二要娶我们那边邢姑娘过门儿,已经择定下月初二就是好日子,我特意讨了这个差使,来给老太太、太太送帖子的。方才老太太留下巧姐儿在那边说话,等下再过来与太太磕头。”
王夫人便知道他已给贾母请过安来的,点头笑道:“老太太经过这一番变故,性情喜好都变了许多,惟独这疼爱女孩儿的偏好不改,倒是该让巧姐儿闲时常过来走走,陪老太太说说话儿,老人家心一开,说不定身子也好些。”凤姐也笑道:“可不正是太太说的这样?老太太已留下巧姐儿教多住几日了。”王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你姑妈那边琴姑娘刚出嫁,又要娶邢姑娘进门,倒是双喜临门。如今我要再添上一喜,正愁无人商议,倒是你来得巧。”因将为催妆礼做难的事说了一遍。凤姐笑道:“这有何难?我知道太太的意思,唯恐礼单薄了,面子上不好看,厚了,如今又拿不出,况且也不知道多厚才算是厚。我现有一个绝好的主意:他们前日才往我们那边送了邢姑娘的催妆礼来,礼单还是我接的,如今就照样儿略添一两件,也不至太薄,也不至太厚,太太以为如何?”王夫人大喜,点头叹道:“到底是你,再伤脑筋的事,也三两下便料理得停停当当,如今到那里再找这样一个臂膀呢?”
凤姐原为自己私卖甄家古董、放利盘剥等事深觉悔愧,只当贾母、王夫人等定然满心埋怨,岂料后来贾母从陵上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拿银子叫贾琏赎自己出来,又分了那些体己与长房人口安身,且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无,不但在婆婆、丈夫跟前替自己全了面子,更当众使人知道老太太从前对自己的疼爱竟丝毫不减,教婆婆少不得看在银钱份上,不好与自己为难;如今王夫人又满口夸赞自己能干,并不提从前之事,更觉愧不可当,满面绯红。当下尽心尽意,与王夫人商议着立了一份礼单,命人写了,即刻出去置办,又商议请客诸事。因元妃新丧未久,不好太过张扬,隆重其事,况且也无力承担,既办得来时,亦未必还有那许多王公贵戚肯赏脸前来,因此不得不都因陋就简,意思些罢了。
一时议得定了,王夫人抚今思昔,不免又伤起心来,叹道:“从前我嫁进府里时,带着十二个陪嫁丫鬟,几十只嫁妆箱子过门来,摆酒庆贺,足热闹了半个月有余;便是你来的时节,虽然府上已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也还是敲锣打鼓,连日设宴,上自王公大臣,下至皇商富贾,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求一张请客贴子,好借机与咱们家亲近的。如今那里还论得到这些?不过略备薄酒,应个虚礼儿罢了。”
这话触在凤姐心坎上,不由也陪着叹了几声,又勉强安慰了几句,因说起家人变卖之事,叹道:“前些时候两府家人在菜市口变卖,我听说珍大嫂子买了银蝶回去,便也想买回平儿来。无奈我婆婆说嫣红、翠云是老爷跟前的人,平儿、秋桐是二爷跟前的人,如今老爷的妾侍也都说卖便卖了,没钱去买;二爷的丫头便有钱去买,让亲戚看着不像,倒像是藏着多少家私没*的一般,只是不许。我急得无法,又找哥哥商议,让他先接平儿回家住几日,过后再做商量。哪想他非但不帮忙,还说了许多不咸不淡的呕心话,也不好与太太学。倒是从前园子厨房里柳家的,前些日子赎身出去了,念着那年平儿替他们出头洗冤的情分,倒肯出钱出力的奔走,同一个南边来的磁器商人借了钱赎下平儿来,又约我出来悄悄见了一面。我问他还是在柳家多住些日子看看风声呢,还是这就跟我回去,当面鼓对面锣的同太太和二爷说明了。平儿倒哭起来,说原打算一辈子跟着我,伏侍到底的,只是早对二爷寒了心,又怕大太太不容他,那磁器商人所以肯赎他,原是想娶了他回去做填房,家底也颇宽裕,年纪也相当,为人也还老实稳重,前年才死了老婆,家中并无其他姬妾。我听着,倒觉得比跟着琏儿好,只是想想我们主仆一场,原以为一世不分开的,如今连他也离了我,倒觉得不舍。”说着滴下泪来。
王夫人也觉叹息,又见凤姐面有烟火之色,一双手也粗糙不比从前,明知邢夫人生性悭吝,未必肯拿出梯己来添补家用,便猜到凤姐落势,一概洒扫炊煮之事皆须亲力亲为,想必吃了许多苦楚,心下十分怜惜,却不好细问,叹道:“我素来说平儿是个有心计的,这也不可全怪他。别说你婆婆不许你赎他,就是他自己花钱赎身出来,你婆婆也未必容得下他,正为着抄家的事不平,在你身上不好怎样,还不找平儿出气么?这也难怪他要替自己打算,舍了琏儿另寻出路。只是王仁竟这样坏了肠子的,真真教我生气。”又议论了一回史家的官司,正说及卫若兰生死未卜、史湘云婚事蹉跎一节,忽见鸳鸯走来,问今天的晚饭放在那里。
王夫人方在沉吟,凤姐已作主意道:“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吃斋,倘如我们另置一处,老太太又不得同吃了。不如就在拢翠庵里陪老太太吃斋倒好。”王夫人笑着点头,鸳鸯也笑道:“二奶奶许久不见,听说前些时候又病了一场,精神倒是一点不减,还是这么周到体人意。”说着去了。王夫人又与凤姐说了一会儿话,便携手往拢翠庵来,又将礼单与贾母看过,说了凤姐的主意。贾母点头赞许,听见宝玉不曾胡闹,十分欢喜。
自这日起,王夫人便着手兢兢业业筹备婚事,虽然忙不可支,身子反倒比从前好起来,贾政看了,颇觉欣慰。凤姐每日早来晚走,帮着打点筹备,这日因教裁缝来与宝玉量身试衣裳,见宝玉虽然形容比前清减许多,换了新衣,便觉容光焕发,因笑道:“好个俊俏的新郎倌儿,真个凤凰一般。”
宝玉三两下扯*裳来,仍交与裁缝,向凤姐抱怨道:“姐姐骗得我好苦,那天怎么竟同我说林妹妹嫁给北静王了呢?”凤姐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在狱里,我若实话实说,倘若你也像前番那般发起病来,难道狱神庙里也有大夫医药的?你如今眼看就要成亲的人了,等娶了宝姑娘进门,可不好再口口声声只管念叨你林妹妹了。教宝姑娘听见,岂不难堪?”宝玉点头答应,又央道:“好姐姐,你如今仔细说给我:林妹妹去之前,到底是什么情形儿?可留过什么话儿没有?说过这回,我从今再不提了。可好?”
凤姐无法,少不得细细告诉他:“那日在洒泪亭迎灵,我因身子不好,便没跟去孝慈。在房里养了两日,那天早晨起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还特意往园里去看过你林妹妹的。他刚吃过百花粥,精神倒比前些日子好些,还坐在窗下教鹦哥念诗呢。谁知到了晚上,他的丫头雪雁忽然飞跑的来说,姑娘刚才出园来给老祖宗请安,路经蓼汀花溆时,看见芍药、木槿落了一地,便说要收拾花儿,打发丫头回去取家什来。等丫头取了来时,便看见他闭着眼躺在东北畸角上一棵大桃树下,几不曾被落花埋了,忙一边着人送回房去,一边就来通报。老太太听了,唬的了不得,便要进园去看,我正扶着往外走时,那些抄家的官儿已经到了。抄到一半,便听见里边哭起来,说是潇湘馆死了人,详情是怎样,竟连我也没能看见。若要问时,怕只有他两个丫鬟紫鹃、雪雁才知道,偏又沉了船——这还是你哥哥打听来的,说是北静王派了船送林姑娘的灵回南,谁知行到一半,路经瓜州时,忽的一阵风浪大作,竟将船打沉了,非但妙玉、紫鹃、雪雁这些人都失了踪,便连林姑娘的棺椁重新打捞上来,里面也已经空了。还有件更奇的笑话儿呢——说那北静王来府里抄检时,不知怎的看上了你林妹妹的鹦哥,竟派人取了去带进自己府里养活,谁知道那鹦哥自离了潇湘馆,也不吃喝了,也不说话了,进府没三天就死了。人家都说,林姑娘一世聪明,连养的鹦哥也这样,只怕你妹妹是成了仙了,那鹦哥得他教诲,早通了灵性,因此也到仙界里陪他去了,也未可知。”
原来那王熙凤知道宝玉素来喜闻这些奇诡逸艳的不经之谈,便故意说些黛玉羽化成仙、鹦鹉通灵殉主的传闻哄他喜欢。果然宝玉听了,口中念念有词,点头赞叹感慨不绝,凤姐遂趁机抽身去了,不提。
转眼到了九月,吉日将近,贾府送了催妆礼去,薛家便早早准备起来,隔日送了妆奁礼单来,写着:紫檀雕花架几床一张、大红缎绣金百子帐一架、花梨木事事如意月圆桌一对、花梨木书格一对、楠木雕花炕案二对、楠木雕花大柜二对;朱漆雕龙凤箱子二十只、朱漆雕龙凤匣子二十件;金福寿双喜执壶酹盘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一对、金如意茶盘一对、金福寿碗盖一对;金抿头缸、金牙筯、金羹匙、金漱口盂、金洗手盆各一对;另有四季衣裳、各色尺头、花巾二十七箱。
众人此时都挤在晓翠堂上看那洒金帖子,赵姨娘先就咋舌道:“好多的金子!薛家原来还藏着许多家私,这般折腾都没掳下他的势来,嫁妆单子还是这样排场。”贾政蹙眉道:“若在从前,也还不算什么,只是如今他家那里还有力量筹办这些东西,两家原是至亲,尽知道底细的,便简略些,咱们也不至挑剔,这又何必如此奢华?”
王夫人叹道:“人家竭尽了力气办这一份妆奁,自是指望姑娘到了婆家,能抬起头来做人,公婆妯娌看待他额外尊重些,丈夫知疼知热,知道体贴,咱们倒不要辜负了他们这片心。”一边说话,一边瞅着宝玉。宝玉忙低了头,众人都笑了。贾母便又叮嘱了宝玉许多话,也唯有诺诺答应而已。李纨是寡妇,这些事不好插手的,只坐在一旁含笑不语。
到了初九正日子,贾宝玉一大早起来,并不惊动麝月,先悄悄换了一身素服,蹑手蹑脚的出门,东方初白,月落参横,星痕满天。其时正值雁秋时节,园中梧桐落尽,红稀绿瘦,幸而正值*盛开,那宝玉沿途采撷,每见了便随手摘几朵,满满抱了一怀。及上了沁芳桥,看见桥下枯荷败梗,浮萍满塘,忽想起黛玉从前所说最不喜李商隐的诗,独爱他“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话来,不禁向着水里点头叹道:“原来我就是那诗里说的残荷了。从前伴着大观园姐姐妹妹一同游船赏荷,何等快活自在;如今只留下我一个,又何等凄凉?妹妹冰为肌骨,玉为精神,今一旦香消云散,却又留下我这残荷零叶何用?”痴痴的看了一回,叹了数声,方下了桥,一路来至潇湘馆中。
推门进来,但见寒烟漠漠,落叶萧萧,一派荒凉景象。那宝玉眼中早又滴下泪来,因先将*供在灵前,燃香点烛,拜了几拜,却并不祝告,径自打帘子进来房中,笑道:“妹妹近来身子可大好了?”说着,便回身往轩窗前黛玉常坐的椅子上坐下,仍对着床含笑问道:“这两日我没来瞧你,妹妹可曾恼我?”
蓦的一阵风来,床上帐幔微微摇漾,抓帐金钩细碎作响,宝玉泪如雨下,仍然笑道:“我知道妹妹必不会真心恼我。虽然妹妹抛舍得我好苦,我却一日不曾忘记妹妹,只为他们看管得严谨,不得常常过来。明儿宝姐姐过了门,更又不得功夫,所以特来辞妹妹一声,等忙过了这几日,再来与妹妹添香。”说着向桌上寻着一只玻璃手灯,点起,便走来床边照了一照,又说:“妹妹这墙上的画儿旧了,不如我替妹妹换一幅吧。”放下灯,将帐子理了一理,又走去妆台前向着镜中说道:“妹妹的胭脂该用完了,也等我改日替你重制一盒来,那街上买的如何用得?”又向案上青花笔缸里选了一枝竹节玉管毛笔来,叹道:“我听说紫鹃走时,将妹妹从前的诗稿尽行带了去,竟不留与我作念。只是妹妹的清词丽句,我又何尝忘记?都如刻在心上的一样,便此时尽行默出来也不是难事。妹妹淹通经史,诗才峭拔,论理当将诗稿整理出来,刊印传世才对。惟我想起从前一时孟浪,唐突闺阁,竟致惹出大祸,如今悔不当初,那里还敢放肆?”说到这里,想起种种变故皆因自己将黛玉笔墨传出所致,正是怀璧其罪,惟祸自招。只觉心上一撞,又悔又痛,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又研开笔墨,铺纸濡毫,做了两副挽联道:
琅玕失翠,竹林往事都成梦;红豆成尘,薤露哀歌不忍听。
心坚订三生,有约白头空负我;缘浅悭一面,无情黄土竟埋卿。
书毕,正欲再作一首古风长歌当哭时,忽闻半空里悠悠一声叹道:“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正是黛玉的声气。宝玉悚然抬头,望空叫道:“妹妹,可是你来看我?”却听见一阵风声,拂窗去了。
宝玉心神摇荡,忙忙追出门来,举目望时,只见云里雾里,一个女子穿着淡青衣裳,正分花拂柳而来,不由喜极泣道:“妹妹,你到底来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