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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氏子孙于孝陵守制期满回京,荣宁二府各案也已落定,朱笔批出:宁国府威烈将军贾珍私设赌寮,结党营私,败坏朝纲,杖一百,流三千里;其子贾蓉系从犯,原当杖八十,流千里,姑念宁国公之后只此一脉,遂加恩改判革去禁尉之职,降为庶民;贾芹逼尼为娼,玷辱佛门,杖一百,流三千里,永不赦还;荣国府世袭一等将军贾赦结交外官,勒逼地方,为谋取古扇致死人命,依律当斩,念在忠良之后,且年迈,从宽改判为杖一百,流三千里,永不赦还;其子贾琏往返平安州传递消息,原当廷杖八十,流千里,念其并不知情,其父又已流放,老母、弱弟无人奉养,遂改判革职,永不录用;其幼子贾琮因年幼,赦其无罪;工部员外郎贾政持家不严,失于约束,念其自身并无过犯,且长女元妃一生谨慎,次女探春和番有功,免其刑责,发还部分财物;贾宝玉、贾环等,因其年幼,未有恶行,且为贾元春、贾探春胞弟,赦无罪,并发还大观园允其居住;贾母、王夫人系妇人,且为元妃、探春嫡祖母、嫡母,免其罪,发还梯己财物,准其仍居住大观园中;邢夫人、尤氏虽系妇人,亦有瞒情不报之罪,削其封诰,贬为庶民,另择住宅居处;王熙凤擅藏转卖犯官财物,私设银贷,重利盘剥,依律该当枷号三个月,满日责八十板释放枷封,因系妇人,准其具保自赎;李纨、贾兰系荣府一脉,且孤儿寡母,并无恶行,赦无罪,准其自处;另外宁国府所有财物悉没入官,家奴当街变卖;荣国府除长房贾赦财物家奴悉没入官变卖之外,贾母、贾政所有财产,择其越制者收没,视其必需者发还,奴仆令其自遣;其余族中子孙如贾蔷、贾芸等,原当削籍为奴,今皆法外开恩,不予追究,免其连坐之罪。
众人看了,号啕痛哭者有之,悯天感恩者有之,私心庆幸者亦有之。贾赦、贾珍到了这个地步,回天乏力,悔不当初,也惟有给贾母跪着,哭诉不孝之过,远别之情。贾母、贾琏、尤氏、贾蓉等都哭得泪人儿一般,贾政、王夫人一边苦劝不已,惟邢夫人倒还镇定,垂泪说些路上珍重、自家小心等语,因见路边许多人卖粽子、火腿,便命人买了许多,与贾赦、贾珍两个带上,途中饿了充饥。贾赦还想着给迎春处送个信儿,最后见上一面,贾琏忙道:“前日一回京我就着人往孙家送信儿去的,来人说孙绍祖因回乡祭祖,带同二妹妹一道去了,如今不在京中。”贾赦只得罢了。贾珍便也想起惜春来,自思父亲一生敬仙好道,统共只得了他们兄妹两个,如今又将小妹子弄丢,也不知是死是活,是僧是俗,心中委实羞愧。
送赦、珍两个上了路,众人回至祠堂来,商议今后打算。贾母又拿出许多梯己来,命贾琏往狱神庙去赎凤姐。贾芸已先接了宝玉出来,贾母、王夫人见了,不免又抱头痛哭一番。邢夫人忖度着他兄弟邢大舅的住宅就在左近,那原是自己帮衬购置的,此时便去投奔,他自然也不好拒绝的,想得定了,遂向贾母呈明,只等贾琏、凤姐回来,便要带了他们同贾琮、巧姐儿一同往那边安身;尤氏原是父母姊妹俱死绝了的,如今丈夫又去了,况且有家不能回,急得恨不能一死,幸好贾蔷跪陈房子家什俱是贾珍从前替自己置办的,如今正该报答婶娘,何不就搬去同住。贾蓉自也愿意,便与尤氏母子夫妻同往那边去;李纨便也要去投奔李婶娘,王夫人劝道:“皇上许你自择居处,不如仍住在稻香村里的为是。”李纨起先不肯,经不住众人帮着劝说,便允了。
一时凤姐来到,病得蓬头鬼一般,见了贾母,滚进怀里大哭。贾母心里百般不舍,也只得摩挲着含泪劝慰:“皇命难违,你如今且随你婆婆往外边住着,幸好离得并不很远,你好生养病,闲了常来园中看我,娘儿们早晚相见,也是一样的。过些日子或是消息松动了,或是皇上额外开恩,再接你进园来。”凤姐情知无法,大哭一回,只得随了贾琏、邢夫人离去。贾母知道贾赦一应财物俱已没官,虽说邢夫人此前存得许多体己,亦不好问他——便问时,自然也都没实话的,不免要贴补许多,不消细说。
众人商议已定,团团坐着吃了一餐饭,厨下将陋就简,使劲解数办了许多肴菜来,奈何众人哪有胃口,都怏怏悒悒的,不过胡乱吃些,便散了。
这里贾母带着贾政一房人回至大观园中,看见绿柳含烟,方可垂地;夏花多情,悄然谢尽,且那些锦鸡、仙鹤、孔雀、鸳鸯并连鹿、兔、鸡、鸭等活物一概不见,惟有沁芳泉中几尾游鱼仍自穿来行去,还见得有些生意,更觉感慨叹息,仿如隔世重来的一般。便先来至晓翠堂坐定,且各分派住处,宝玉仍在怡红院不必挪动;李纨与贾兰亦照旧回稻香村;王夫人便选了蘅芜苑,周姨娘跟过去伏侍;赵姨娘与贾环住了探春的秋爽斋;贾政又请贾母住到嘉荫堂,贾母不允,执意要在拢翠庵,说要从此早晚礼佛,为儿孙祈福;贾政百般苦劝,到底拗不过,也只得由着母亲住在庵里,自己便将书房设在附近凸碧山庄,以便日夕侍奉。议论停当,便又分检发还财物,一一打点屏帐箱奁,各自搬挪。
谁知眼错不见,宝玉便走了出来,径往潇湘馆来。他虽当黛玉已嫁,明知馆中无人,然而既回来这个地方儿,又岂肯不走一趟,见不到人,便看看他的门头也好。遂抱着这一番人面桃花的心思径自寻来,方下了翠烟桥,略见着些潇湘馆的门首亭尖儿,眼中已然落下泪来。只见馆门虚掩,楣上却有两盏素灯笼,当下也不及细想,只当是替元春披孝,及进了院子,只见琅玕寂寞,溪水幽沉,轩窗冷落,廊庑尘生,不禁心中酸辣,气哽喉塞,那眼泪直如雨点般洒落下来,把前襟也打湿了,一边随手推开门来,只见堂前帐幔如雪,香案俨然,分明布置作灵堂模样,案上犹供着牌位,触目惊心,写着“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登时头上打了一个焦雷,跌坐下来,便如灵魂出窍的一般,茫然不知所之。
原来那日北静王抄检时,听闻潇湘馆林黛玉猝逝,心中感慨,匆匆带人赶来时,却见紫鹃率着众丫鬟仆妇跪在院门前,散着头发,将一把剪子逼住自己喉咙道:“我们姑娘刚刚仙去,他的遗体却不容人打扰,倘若你们定要进来,我便死在这里。”北静王见了紫鹃这样,愈发感慨,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如今虽与林黛玉缘悭一面,然只看他这几个丫鬟的言行,已可知是怎样刚烈贞节的一个妙人儿。便不命人入内搜检,只在院前揖了几揖,口中念念有词,祝祷一番。正欲去时,忽听空中悠悠一声长叹,念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众人俱是一惊,抬头看时,才知是廊上鹦鹉学语,那水溶不禁悠然神往,心想其所养鹦哥尚且通灵至此,何况其人?又听了“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几句,更是凄然欲泣,想那诗中所言,其时,其景,其情,其事,竟与眼下无一不合,岂无前因?况我进园之时,正是他魂断之日,虽然缘悭一面,却得以聆听鹦鹉遗言,也便同面领诗心的一般了。他生前我虽无缘,他死后我岂能不略尽绵力,以慰芳魂,便结个再生之缘又如何?遂取了贾府的花名册来,径自勾掉紫鹃、春纤等一干人,那王嬷嬷与雪雁原是黛玉从南边带来的,自然更不消说,又命人打造了棺椁,请妙玉诵经超度,停灵数日后,即命紫鹃、雪雁扶棺南行,那妙玉亦自称苏州人士,欲随船回蟠香寺修行,北静王无不应允,便也许他扶灵南去。因此这潇湘馆竟躲过抄检一劫,室中家俱桌椅丝毫未动,衾枕衣箱一如从前,除了紫鹃等个人所有之物,其余都保留从前的一般,只正房明间里多着一座香案桌帏,供着林黛玉牌位。
贾母等如今刚刚回来,各处尚未走到,兼且头绪繁杂,一时顾不到此,竟让宝玉走来,猛可里一惊,便糊涂起来,心道林妹妹不是已经嫁了北静王为妃吗,如何这里却设着他的灵位?忙揉眼再看,可不正是“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顿时轰去魂魄,摘掉心肝,眼中痴痴流下泪来,开口结舌,便如死了一般,头顶心像有一万声雷,轰隆隆滚过来,又轰隆隆滚过去,倾轧碾转,只是“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余者更无知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麝月先寻了来,见宝玉呆呆的坐在灵前椅子上,目散神痴,涕泪纵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不禁心中暗叫一声“苦也”忙推他呼唤时,那里听得见,遂惊得连哭也忘了,飞跑的去报知王夫人。一时众人拥进来,看见这般,无不惊慌呼叫,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一边七手八脚,连椅子抬着,送至怡红院来。贾母、王夫人等围着乱哭乱叫,又彼此抱怨为何竟不防备,教他热不辣的得知了黛玉之事,如何不唬出病来。又命林之孝速去请大夫。奈何往常走动的那些太医不是说家中有事走不开,就是干脆闭门不见,便不大熟识的,一听说是贾府请人,也都支吾不肯来。王夫人又气又急,骂道:“都说医者父母心,别的人还罢了,那鲍太医、张太医每常往来,一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打点,如何事到临头,竟肯见死不救的?”只得催着林之孝另外请去。
半日,方请了一个药店坐堂郎中,诊过,说是“因气升痰,卒迷心窍”要用参汤送服星香散治之。周瑞家的去寻了一回,只找见一包南星、一包木香,却再寻不着人参。王夫人道:“旧年里托宝姑娘换了许多,节前姨太太又送了一匣子来,想必还未用完。抄去的东西如今还一半不见一半的,凡药房里所用之物都堆在缀锦阁里未清,且去那里找找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去缀锦阁里找来着,不然也没这些南星、木香了,委实不见人参。”王夫人又想了一回,道:“我还记得当日姨太太送来时,原是用一只紫檀匣子装着的,我连匣子没动都交给贾菱收着,或者没同那些零散药材放在一处也未可知,你再仔细找找。”周瑞家的只得又去找了一回,果然寻见一只紫檀匣子,忙捧着来与王夫人看。及打开时,却只见些芦根须泡,哪有半枝原参,不禁都目瞪口呆。
可巧林之孝家的走来回话,见此情形,心中早已猜到七分,嘴上却故意道:“莫不是抄家时被那些人偷了去?”王夫人叹道:“若说是抄家时丢的,别说是几枝参,就是珍珠玛瑙,大宗家俱,那些人也说昧下便昧下了,又岂肯再偷梁换柱地费事?自然是咱们自家人掉了包儿的。”林之孝家的恍然道:“管药材的是贾菱、贾菖两位哥儿——怪道二奶奶那些日子病好了又犯,直抱怨说药吃下去,总不见效应,原来人参都被掉换了这些个冒牌货,那里还有药性?照这样说来,林姑娘临走前吃的那些个汤药、人参养荣丸,岂不也都是”说到这里,忙又咽住。
王夫人早已垂下泪来,恨道:“贾菱、贾菖这两个东西,例银子比谁不多?连救命的东西也要拿来榨钱,还算是个人么?成日家我只说不管远的近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总是一族里的子孙,所以常肯照应着些。哪成想这些人非但不念恩情,各个憋着劲儿只管同府里掏坏,芹小子是这样,菖、菱兄弟两个也是这样。”越想越气,欲要追究时,那些人如今都已出府另过,那里找去?只得拿银子令林之孝往府外头买来。
一时照方煎出药来,麝月同秋纹两个左右扶着宝玉,王夫人屈一腿跪在床上,亲自灌了下去,也只有小半入口,大半都流了出来。那宝玉痴痴呆呆,似睡非睡,眼泪只管一刻不停的流下来,却不见哭声,一时如坠冰窟,整个人冷得发起抖来,好似打摆子的情形;一时又火烧火爎,身上发出火疮来,自己抓得破了,脓血流了一身,却只是不啧一声,惟满脸痛苦扭曲之色。
贾母、王夫人见了,疼得如摘了心尖子般,痛哭不已,百般延医求药,内服外敷,无奈只如石投水,不见一些效应。王夫人急得只要上吊,哭道:“我恨不得索条绳儿自尽了,好过在这里看你受苦。”周姨娘、玉钏每日左右跟随,刻不离身,惟恐有何不测;贾母便每日在佛前求告,又四处求神起数,拆字占龟;连贾政想到一子一女俱亡,探春又越海远嫁,眼前不过只有宝玉、贾环两子,宝玉又是这样,心下大为不忍,只望他立时三刻好了,往日淘气尽皆可恕。
原来贾政素向禀持听天由命之心,以为人之寿夭祸福,尽由自招,大限来时,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好由他;到了如今,却也关心情切,将那些灵枢、素问、脉诀、金匮等亲自翻查,再三再四的与大夫斟酌药方,又因此时药房人已都散了去,只得亲自看着人预煎汤水,每见宝玉发冷时,便命灌以生姜汤,待烫热时,又饮以紫苏汤,略作安静,便加减柴胡桂姜汤等温补。贾母、王夫人见他这般,都觉诧异,转想至人老疼子,益发心伤。惟有赵姨娘、贾环母子见了,不免又妒意横生,暗暗咒诅:“回回必要闹得这样翻天覆地的,阿弥陀佛,果真这番死了,倒也罢了。”
凡此种种,宝玉一概不闻不见,只自情思迤逗,心神俱灭,魂灵儿仿佛离了身体,轻飘飘随着风一阵飞送,直往极高极远处飞去。行了半日,也不知天上海上,云里雾里,忽见一座高峰耸峙,山前有个洞口,写着“遣香洞”三个大字,内间透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奇香,闻之令人心醉鼻酸。那宝玉不觉进来,行经若耶之溪,款踏朱鹊之桥,耳听清音悠远,眼见彩蝶翩跹,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所在,只见许多女孩儿在那里炼香,这原是他生平最精通之事,不禁上前作揖道:“姐姐们请了。些些小事,宝玉代劳如何?”众女孩儿笑道:“你倒好心,只是这却容不得你一个臭男人动手呢。”
宝玉听了,顿觉自惭形秽,欲去不舍,又见那香粉殷红如血,且香得异常,不禁问道:“请问姐姐,这是什么香?为何红得这般不寻常?我闻了,倒像有些心酸似的。”那为首的一个女子冷笑道:“你固然不知——只这觉得心酸,也算是有些知识的了。我少不得要告诉你:这原是天下痴情女儿从心底流出的一掬伤心血泪,随日月凝结而成,自非凡间寻常脂粉可比。”宝玉听了,忽想起一件旧事来,欲往深里思索时,却见那边又有一队女儿簪花挽柳的走来,嘻笑道:“你这小子,怎么无缘无故又闯到这个地界来了?”
宝玉看了那些女子,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名姓,并不知在何处见过,不禁心下暗思:这些人并非亲戚中那些闺秀闱英,更非丫鬟仆婢之辈,他们既生得这样,倘若见过,必定不至忘记,若没见过,如何这般面善?况且听他们话中意思,分明我从前来过此地,即在我自己看来,也觉依稀见过,却又一丝头绪也无,想着,倒不解起来。
便听那些女子纷纷笑道:“这蠢物去了下界十六年,如今越发呆
了。”又有一人道:“绛珠妹子久别方回,今日轮到我的东道为他接风,作主人的迟了倒不好,我们快走吧。”说着欲行。
宝玉听见“绛珠”二字,忽然心有所动,忙赶上前施礼道:“姐姐们慢走,方才姐姐说的‘绛珠’,似是在下一位故人,可否请予引见?”那女子笑道:“故人也罢,新人也罢,缘分既尽,见也无益。况且绛珠妹子已经说过,你若果然有念旧之心,就该好好对待新人,才不辜负他关切之情。你如今只管在这里厮缠做什么?”说着袖子一扬,径转入一座极轩敞的宫门去了。
宝玉看时,却见门首横书着四个大字,乃是“孽海情天”不禁心中一动,正欲举步再追,忽听耳边有人呼唤:“宝玉,醒醒。”声音极是熟悉。睁眼看时,却是袭人坐在对面脸对脸儿的垂泪,仿如梨花带雨、芍药扶风的一般,倒一时恍惚起来,不知是真是梦,只觉许多旧事翻上心头,倒像针尖扎了一下似,不禁一把攥住袭人手腕“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便听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宝玉醒了。到底是姐姐,别人的话,他再听不进心里去。”却是麝月。又听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叫着“二爷醒了,二爷醒了”一路奔出房去,想来自是通报贾母、王夫人等去的。
此时王夫人正在拢翠庵里陪贾母念经,忽听山门拍得雷响,只道又有祸事,忙出来时,只见小丫头喘吁吁的告诉说:“二爷醒了。”贾母、王夫人听了这句,只如鬼门关上放转来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忙返身先在佛前磕了头,这才搀着丫头忙忙来至怡红院,隔窗已听见宝玉大哭,反觉放心,都说:“好了,能哭出来就是好了。”忙忙进来,只见宝玉一行哭着,一行低头寻鞋,直嚷着要往潇湘馆祭黛玉去,袭人、麝月正自死劝。
王夫人便也要拦着,贾母道:“不要阻他,连我也正要好好祭祭林丫头去,不如这就叫人备了纸钱香蜡,一同哭他去。让他尽情痛哭一哭,幸许就好了。”王夫人只得放了手,命麝月拿衣裳来换。
那宝玉病了这几日,饮食不进,那里还有力气,双脚方一落地,便见得眼前金星乱迸,耳鸣石磬,早挣出一身冷汗来,险些跌倒,袭人、麝月忙扶住了,又递上参汤来。宝玉平素原最不喜喝参汤的,如今急于要走,便不推却,接过碗来一气喝尽了,直呛得咳起来。
贾母、王夫人看着,更觉伤心。宝玉喘了一回,自觉身上有些气力,勉强站起来要去,王夫人又想传人取藤椅来抬着,宝玉道:“求太太容我自己走着去,才见得有诚意。况且老太太都不乘轿,我倒好抬着走的?”王夫人只得应了,命袭人、麝月左右扶着,一同来至潇湘馆中。
此时院中早已着人打扫过,落叶拾尽,门窗整洁,便不似前番那般萧索,贾母见了黛玉牌位,抚案放声大哭,鸳鸯忙放下椅子来,贾母便一行哭一行数落着:“我打小儿接了你来,原想着你母亲去得早,我未能好好疼他,所以只望酬还在你身上,方不负了我一番疼爱女儿之心。不料连你也先我而去,临了儿竟未能见上一面。那晚你好好的来给我请安,看着神色倒比从前好些,我只说但愿赶紧大好了吧,谁知你竟是辞行来的。你生前一世聪明,临死还是这样明白清醒,教我那里料想得到?待我听丫头说你不好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便见那许多官兵冲进来,捧着皇旨立逼着叫走。可怜你一个人孤零零来,一个人孤零零去,除了你几个丫头,也没人送一送。”说着又大哭起来。众人听着,无不落泪,宝玉更是撕心裂肺,抚今昔之悬殊,念幽冥之永隔,放开声音大哭了一场。
原来宝玉当日在陵上梦见黛玉前来辞行时,已知黛玉必死,虽抱着一线侥幸来至京城探问,日夜奔徙,不知疲劳,只因全仗一份关切之情才可支持;及后来听了凤姐的谎话,又有茜雪、红玉极力附和,不由得他不信,然而心中隐隐约约,总觉得有那里不妥,只是一时不能想得真切;前时忽见了黛玉灵位,思前想后,早已猜得明白,心气一松,竟自傻了,遂至灵魂出窍,上天入地的寻找。偏偏那离恨天太虚幻境并非别处,乃是似有实无、疑真却假之地,惟有缘人方可入内,警幻仙子因见他尘缘未了,惟恐窥破天机,便不许他与黛玉相见。因此这一番愁苦思欲竟无处发泄,便好似千流万壑拥在心里,只管奔涌翻腾,却寻不得出口,虽然眼泪滔滔的流下来,却一声也哭不出,又怎能不逼出那一身的火疮来。及至毒疮发出,又大睡了这许久,倒把心神慢慢收束,只是仍不能身心舒散,直至见了袭人——他原是与黛玉同天生日的人,又与宝玉情分不同。正是劫后重逢,难中相遇,便如同隔世再见的一般,更觉得心上刺痛,蓦地一激,倒使得那万种抑郁顿时寻了一个出口,遂“哇”一声大哭出来,顿时通畅,又同众人往潇湘馆拜祭一番,身上松快许多,便一天天好起来。
麝月逐日煎了十全大补汤来调理,私下悄悄向袭人笑道:“他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姐姐只来唤了一声,倒比华陀、扁鹊的神方还见效,竟是起死回生呢。”那袭人也觉感慨,正是:
三生缘分自兹断,一缕芳魂何处招?
看官,你道袭人如何这时候来到,这些日子又去了何处?蠢物原先也自疑惑。直至王夫人携了袭人去慢慢问起,这才了然。原来那日抄检,因从袭人箱中搜出一条大红汗巾子来,两王俱认出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北静王与了琪官,琪官又与了宝玉的,不禁都是一愣,又见那袭人虽然风鬟雾鬓,形容憔悴,却生得俏丽婀娜,眉目多情,便都心中有数,知道此鬟必是宝玉亲近之婢。北静王便有心要替宝玉保全这丫头,生怕待到案子审落时,倘若家奴充官变卖,倒不好设法的,便借口他病得沉重,令其兄花自芳领回家休养,趁乱轻轻发放了。
谁知忠顺王明知他有这番心思,便故意要从中作梗,偏不许他如愿,因看见汗巾子,便得了一个主意。次日即遣了家人往花家提亲,要那花袭人嫁与蒋玉菡为妻。袭人听说要把自己配戏子,急得只要去死,无奈花自芳两口子惧怕忠顺府势力,早已暗自提防,日夜看守,百般劝慰,说道:“你看从前北静王要聘府里林姑娘,林姑娘不愿意,索性一死绝了他这念头。所以府上才抄了,焉知不与这件事有关呢?若是当初痛快答应了这门亲,便有个山高水低,北静王自然要设法周旋,府上或许还不至落到今天呢。你如今也要学那林姑娘的样儿,以死抗婚,可知那忠顺府财雄势大,气焰又高,他见你这样,岂有不恼的,到时候更不知又做出什么事来?你便不替我们和你未满月的侄女儿着想,也该替牢里的宝二爷想想——忠顺王便不能把你怎样,难道还不能为难宝二爷吗?到时候你一死百了,他无处发泄,必定变着方儿把气出在二爷头上,你就忍心在天上看着二爷受罪?到那时再悔,已经迟了。况且我们虽然知道你对二爷情深意重,毕竟还没上头,仍在姐儿队里,不然求死也有个因由,如今冒然殉节,倒说不过去,徒然落人闲话。又岂是姑娘素日的心志?”
袭人听这话说得有理,气苦不堪,整哭了一夜,次日也只得随人开脸上头,委委屈屈的上了轿,径抬至忠顺府边上蒋玉菡住的小院里。虽是戏子娶亲,却也有一番张罗,粗吹细打,十分热闹。那琪官早知袭人之名,听说王爷要替自己娶他回来,虽觉踌躇,却也是愿意的。他原是风月中人,惯能伏低做小,比宝玉更加温柔体贴,是夜喝过交杯酒,打发了客人,掩了门,将蜡花剪得亮亮的,揭了帐子,挑了盖头,看那袭人乌云也似头发,桃花一般面孔,眉如新月,眼若横波,粉香油腻,兰麝喷袭,虽非十分姿色,也有七分人才,更兼身段玲珑,态度妩媚,灯下看着别有一种*。那蒋玉菡越看越爱,不禁意荡神驰,骨醉魂销,遂在腰间解下一条松花汗巾子来,正是宝玉当年席间所赠,温言软语道:“我与府上二爷原是至交,虽然你我今日之事原是王爷作主,不能违抗,你若果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宁可做个挂名夫妻,等到二爷他日出来,仍送你们团圆就是。”
袭人见了汗巾子,吃了一惊道:“那是我的东西,如何竟在你处?”琪官也诧异道:“我只说这是二爷赠与我的,所以拿给你瞧,也是见物如见人的意思,那里想到竟是你的?”袭人便也自箱底取出大红汗巾子来,问明正是琪官赠与宝玉之物,方知姻缘前定,莫不有因,不觉心中一动,低下头来,又偷看琪官修眉俊眼,唇红齿白,不在宝玉之下,若论那神情旖旎,言语和气,竟似还胜三分,不免雪狮子向火,心意融软起来。那琪官也自感慨,遂更加曲意俯就,软语温存,袭人半推半就,少不得依了。
是夜绣被浓薰,红烛高照,灯回宝帐之春,香袅金炉之篆,交卧鸳鸯之颈,新成鹣鲽之盟,颠鸾倒凤,毋庸絮言。及后来北静王知道时,已是生米成炊,也只得笑着说了句“公子也太薄悻,戏子也太侥幸”便轻轻揭过,并不放在心上。
如此过了两月,蒋玉菡打听得贾家案子落定,宝玉已回了大观园,自己虽不便亲来造访,却忙告诉他妻子知道。袭人自然欢喜,遂藉口为侄女儿过百岁,向府里告了假,只说回哥哥家住几日。待回至兄嫂家中,不过略寒暄数句,便挽了四样礼物来与王夫人请安,谁知来至怡红院中,正遇见宝玉发病,在梦中乱喊乱叫,忙上前随着麝月呼唤,居然一唤即醒,非但王夫人等感激不尽,便他自己心中念起旧情,也觉酸楚,伏侍着宝玉吃过药睡了,便随王夫人往蘅芜苑来,不免择简从权,将自己被逼下嫁之事说了一遍,又落下泪来。
王夫人因他如今已经出阁,身份不比从前,便视作客人一般,命他上炕来坐,又叫玉钏来见礼。袭人忙拉住了,羞道:“这可折煞我了,我身子虽出去了,这心魂却仍像从前的一般,哪夜里梦魂儿不回来园里转上几回。如今到底亲身走这一遭,太太若是疼我,就容我好好伏侍几日,尽尽心意,便不负从前待我的情意了。”说着磕下头去。玉钏忙扶起来。王夫人便一把抱进怀里,哭道:“我原指望你能跟着宝玉一辈子,我就死了也放心,谁知偏又不能。你如今再说这些话,可不心疼死我?远的不说,只说这次他病得沉重,汤水丸药吃了几斤下去,一丝儿效应不见,只你来看了一遭,叫了两声,他竟就醒了。可见你们的情分与别人不同。如今你又嫁了,他身边再没有个知疼知热贴心知意的人,若下回再有个什么高低长短,教我往那里找你去呢?”
袭人听了,心中更是难过,忍泪劝道:“太太吉人天相,二爷自然也会逢凶化吉的。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又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爷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虽不能守二爷一辈子,横竖都在京城里住着,太太有什么吩咐,随便使人唤一声,没有不来的。况且二爷如今也大了,或者经此一番变故,倒把从前贪花爱红的毛病儿戒了,从此收心读书,倒是一件好事。”王夫人叹道:“若能如你说的那般,自然是好,只是你侍候他这些年,看他可是那爱读书的人不是?从前你在他身边时,还时常戒劝些,如今谁还跟他说这些话?”袭人羞红了脸道:“太太只管夸奖,我倒不好意思的。如今那些小丫头们也都大了,也都知道伏侍”
正说着,忽见林之孝家的匆匆走来,满面惊慌的道:“太太可知道史家的事?”王夫人吃了一惊,忙问:“史家的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定了一定,方禀道:“外边抄了邸报来,说是前番战事失利,阵前先锋卫若兰失手被擒,如今生死未卜,兵马大元帅卫廷谷上了一本,参奏两广总督史家老爷按兵不发,失于援救,故而致败。如今史老爷已经革职查办,不日便要调取回京受审了。”王夫人吃惊道:“史家与卫家是姻亲,怎么倒窝里横的起来?”林之孝家的叹道:“从前有卫公子在的时候,两家自是姻亲;如今还没拜堂,倒把个新郎丢了,连死活也不知道,那卫家老爷痛子心切,把史家看得杀子仇人一般,那里还念什么姻亲呢?”
袭人一旁听着,早已按耐不住,遂问:“可有史大姑娘的消息么?”一语提醒了王夫人,忙道:“正是的,我倒忘了他,倒是你肯记得。”便也向林之孝家的打听。林之孝家的道:“邸报上没写,不曾听说。”王夫人着实沉吟一回,终究无法可想,又问:“老太太知道么?”林之孝家的道:“这是林之孝刚从府外面抄来的,老太太想来还不知道。”王夫人忙道:“既这样,就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再教林之孝好生打听着,看看史家几时进京。”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又道:“才刚前边住儿媳妇同秦显家的犯舌,我把两个都说了几句,罚他们去扫院子。有句话要同太太说,可行不可行,还凭太太定夺:有道是‘水浅鱼不住’,如今家势不比从前,白养许多闲人也是烦心,倒不如早早开发了为是。他们若有良心呢,肯拿些银子出来孝敬,也可解些眼前愁烦;便拿不出银两,好事也不白做,叫他们签字画押,逢年随意孝敬,遇事仍旧叫回来使唤就是了。”王夫人道:“你说的很是,待我筹划两天,再做道理。”
一时林之孝家的去了,王夫人复向袭人叹道:“真是一事不了,又添一事。偏是如今用人之时,你凤二奶奶又出去了。”袭人方才听林之孝家的说又要裁人时,便在心中思量不已,此时想得定了,遂向王夫人道:“方才林大娘劝太太的话,固然是正经道理。只是别的人都还罢了,好歹留着麝月。若论小心伏侍,二爷房里这些人,就只他还知道留点小心,若有他一辈子长长久久伏侍二爷,我就不在这里,也没什么记挂,只好像在的一样了。”说着,又不禁哽咽。
王夫人也是满脸泪痕,一叠声儿道:“好孩子,宝玉无福,所以才不得你伏侍他一辈子。麝月那丫头我看着也好,既是你也这般说了,那里还有错?我只是舍不得你。”
袭人垂泪劝道:“我去了,自然另有好的。况且我纵伏侍得好,毕竟是个丫鬟,没什么见识,不比宝姑娘的端重识大体。二爷与宝姑娘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不如早早将宝姑娘娶过门来,太太岂不多个臂膀?再则二爷成了亲,有宝姑娘管束照看,也不至再像从前那般胡闹。”
王夫人深以为然,不禁点头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真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只是眼前刚搬进来,几十件大事未理,暂还说不到那里去呢。”又命玉钏拿了一个填漆戗金龙凤呈祥的银锭匣子来,说“你出嫁时,我不得安静,也没什么妆奁陪送你。今日听说你来,才备了这点东西,别嫌简薄。”
袭人听见,忙又跪下磕头道:“太太这么说,是折杀我了。我在园子里时,太太拿我当亲生女孩儿一般疼爱,如今是我辜负太太,杀身也难报还的,怎么倒好要太太的陪送?还请太太收回去,便是疼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王夫人拉起来道:“大事当前,连我们也不得自主,又那里由得了你呢?如今我家闹成这样儿,也没剩下多少好东西,不过是个心意罢了。既给了你,断没收回之礼。”玉钏也在一旁说:“太太赏你的,你便拿着吧。连我们也有东西送给姐姐添妆呢。姐姐不收了太太的,我们的可怎么拿出手来呢?”
袭人只得收了,打开来看时,见是一枝凤回头的赤金点翠簪子,一个小小金九连环,另有一对石榴桃子的嵌宝金耳环,并一对羊脂玉镯子,身不由己,忙又磕了一个头,方起来。玉钏、绣凤等都在一旁道喜,又出来叫进众丫鬟来,果然都有奉赠,或是几件钗环,或是半个尺头,或是绣的领面儿,或是扎的挽袖儿,甚或汗巾、膝裤之类,不过各人心意而已。
此后袭人每日早来晚走,倒着实伏侍了宝玉两日,算计时间,已是出府三四天了,明日必得回去,更不知这次去了,何时才能重见,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便将手背去擦眼睛。宝玉见了,也觉心中难过,欲要说几句贴心话儿,为他已是人家人,又不好多说的,忽见袭人回头问他:“你辫子松了,不如我帮你梳了再去吧。”正欲推辞时,转见他满眼盼望之情,忙点头允了,自己走过来在镜前坐定。袭人便站在背后,扶了他头,拆开发辫,用热手巾在鬓上熨了一熨,将梳篦来慢慢的梳通了,又蘸着木樨水刷得溜光水滑,没有一根松的,方一路一路的编起来。那眼泪早止不住,一滴滴落下来。
宝玉在镜子里看见,也觉心酸,又见袭人盘了头发,戴了髻子,头上簪着燕尾,额上贴着翠翘,鬓边又斜插了一枝状元及第的点蓝金步摇,打扮与往日不同,更觉得今昔天壤,也不好说什么,惟点头赞叹而已。反是袭人恐他伤心难过,又闷出病来,故意做出欢喜样子来,引他说些风花雪月等事,直至日色西沉,蛩声初唱,方才告辞去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