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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创作不是自传
宝玉大致是脂砚的画像,但是个性中也有作者的成份在内。他们共同的家庭背景与一些纪实的细节都用了进去,也间或有作者亲身的经验,如出园与袭人别嫁,但是绝大部份的故事内容都是虚构的。延迟元妃之死,获罪的主犯自贾珍改为贾赦贾政,加抄家,都纯粹由于艺术上的要求。金钏儿从晴雯脱化出来的经过,也就是创造的过程。黛玉的个性轮廓根据脂砚早年的恋人,较重要的宝黛文字却都是虚构的。正如麝月实有其人,麝月正传却是虚构的。
庚辰本石头记特有的回前附叶,有三张格式与众不同,缺第一行例有的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但是看得出这部位仍旧留着空白。这三叶在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四十八、第七十五回前面。
第十七、十八合回的这张扉页上有总批也有标题诗,又有批诗的二则,用小字批注在诗下,己卯本另作一段,不及庚本清楚。
第一段是总批:
此回宜分作二回方妥。
除了庚本,己卯本也有这一段。此回只有这两个本子还没分成两回,但是己卯本在介绍妙玉一节后已有朱笔眉批:
"不能表白"后是第十八回的起头。
是遵嘱分两回,指示下一个抄本的抄手。这条批显然时间稍后。回前附叶上的第一段则是写给作者的建议,性质与第七十五回的相同:后者记录誊清校对的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年)五月七日──并提醒作者中秋诗尚缺,回目也缺首三字。两次的备忘录只适用于新稿或是刚改写完毕的定稿。
庚本第十九回不但没有回目,连回数都没有,第一页正文从边上抄起。上一回末页空白上墨笔大书"第十九回"四字,显然是收钉十回本后另人代加。第十九回回末有满人玉兰坡一条墨笔批语:
此回宜分作三回方妥,系抄录之人遗漏。
此回共十六页,其他各回十页上下不等,这一回也不算很长,绝对不能分作三回。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玉兰坡所见的"此回"是改写前的第十七至十九回,三回原是脂批所谓"一大回"。庚本的第十九回是新分出来的。
第十七至十九回是在诗联期分成两回,所以两回回末都有"正是"二字,作结的诗句尚缺。诗联期紧接着一七五四本后,而一七五四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形式,没有新的总批与标题诗,旧有的仍予保留。因此第十七、十八合回回前附叶上,自第二段以下一定还是一七五四本前的总批与标题诗。脂评人看了新改写的第十七、十八合回,批说应当再一分为二,又把旧有的总批、标题诗与诗下批注都抄在后面。庚本这张扉页的原本无疑的是脂评人亲笔,与第七十五回的一样,都是与此回最初的定稿俱来的。
第十七、十八合回元妃点戏,第一出"豪宴",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四十八回贾雨村代贾赦构陷石呆子,没收传家古扇献给贾赦。"一捧雪"玉杯象征石家珍藏的扇子,同是"怀璧其罪"。第七十五回甄家抄家,贾政代为隐匿财物,是极严重的罪名。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十三支曲词说:"家事消亡首罪宁"。宁府除非乱伦罪旧案重翻,此外迄今不过国孝家孝期间聚赌,也在第七十五回内。倒是荣府二老身犯重罪,与预言不合。二人的罪行与伏线都在这三回,是这三回间的一个连锁。
第四十八回自平儿口中叙述贾赦派贾琏强买古扇不遂,却被贾雨村营谋到手,因此骂儿子无用,又气他回嘴,毒打了贾琏一顿。第七十二回林之孝报告贾琏:听说贾雨村贬降,"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远。如今东府大爷合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一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合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了什么。"林之孝答应了,
第十七、十八合回贾政托贾雨村代拟园中匾对。第三十二回雨村来拜,有人来请宝玉:"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宝玉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
暗写雨村常来,贾政都接见。至于贾珍和他亲密,只有第七十二回林之孝提起过,但是只说贾珍贾政与他接近,反而不提贾赦。他拍上了贾赦的马屁,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岂有不亲近他之理?更奇怪的是贾琏在古扇事件中是夹缝中人物,创深痛钜,明知雨村的阴谋牵涉他父亲的程度,此处竟说:"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对他自己手下的总管,也不必撇清,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扇子公案是后添的,写第七十二回的时候还没有雨村贾赦的石呆子案。这事件全部在平儿口中交代的。第四十八回写薛蟠远行,香菱入园学诗,插入平儿来,支开香菱,向宝钗要棒疮药,叙述贾琏挨打因由,这一段是后加的,回目上也没提起。
第七十五回开始,尤氏要到王夫人处去。
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的,说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事(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
这一节暗写甄家自南京遣人来寄存财物在贾政处。当晚尤氏回宁府,贾珍正在大请客赌钱,四更方散,宿在侍妾佩凤房中。次晨佩凤来传话,与尤氏的对白中有:
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一时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外(下)陪,婆媳二人吃毕饭,
贾家的近亲史、王、薛家都是南京大族,连李纨娘家都是南京人,但都是荣府方面的亲戚。当然贾家自己也是南京人,与贾珍一同吃早饭的男客也可能是本家,但是也不大像──族中就是荣宁二支显赫。由贾珍亲自陪着吃饭,显然很重要。尤氏昨天刚发现南京甄家派了几个女仆送财物到荣府寄存,又听见南京新来了两个人,她不会毫无反应,至少想打听甄家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人,此后也没有下文了。倘是伏线,下五回内也没有交代,这都不像此书的作风。又,此处有"贾蓉之妻"。今本没有贾蓉续娶的事,因此凡有漏删的贾蓉妻其人,都是较早期文字的标志。
第五回的十二钗册子与曲文是在一七五四本前,梦游太虚一回的前身五鬼回内就有的,所以曲文内有些预言过了时失效了,例如说元春死在母家兴旺的时候,托梦父母,警告他们要留个退步。到了一七五四本,就已经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与元妃托梦。同样的,"家事消亡首罪宁"的预言也属于前一个时期。
为什么要延迟元妃之死?因为如果元妃先死了,然后贾家犯了事,依例治罪,显得皇帝不念旧情。元妃尚在,就是大公无私。书中写到皇上总是小心翼翼歌功颂德的,为了文字狱的威胁。元妃不死,等到母家获罪,受刺激而死,那才深刻动人。
从这观点看来,倘是宁府罪重,与元妃的血统关系又隔了一层,给她的刺激不够大。改为荣府犯事,让贾赦闯祸,是最合理的人选,但究竟不过是她的伯父,又还不及贾政是她父亲,那才活活气死了她。而且如果仅只是贾赦扇子事发,贾政纯是被连累,好人坏人黑白分明,也较脑筋简单,不像现在贾政代甄家"窝藏赃物",可见正人君子为了情面,也会干出糊涂冒险的事来。因此分两个步骤改成荣为祸首,一层深似一层。
蛛丝马迹,可以看出第七十五回本来是贾珍收下甄家寄放财物──就尤氏与佩凤的对白中暗写南京来了两个人,贾珍陪同用饭,作为后文伏线。至于尤氏撞见甄家暗移家产到贾政处,这一节正如贾赦的扇子公案,也是后添的,按照此书最省事的改写方式,在回首加一段,只消在一回本稿本上加钉一叶。
第三十七回回首贾政放学差一节,也是用同样方式后加的。全抄本漏改,因此缺这一段,回首曾有一张黏贴的纸条,想是另人补抄这一段,后又失落。此本第六十四回贾敬丧事,就是贾赦贾政兄弟俩搀着贾母(第三页末行;第三页下,第一行)。此处三次提起"贾赦贾政"、"赦政",不可能是笔误,当是添写贾政外放之前的本子,所以贾政仍旧在家。
戚本第六十四回以贾贾珖代替贾赦贾政。庚本缺此回,己卯本也缺,庚本用己卯本抄配的这一回补上,此处是贾赦贾琏父子搀扶贾母。原因很明显,作者发现了全抄本此回的漏洞,贾政不在都中,不能在丧事中出现,因此改为贾贾珖。但是这样一来,主持贾敬丧事的贾赦倒反而靠边站了。由两个族侄孙搀着贾母吊侄儿的丧,也远不及两个儿子搀着亲切动人。于是又改为贾赦贾琏,儿子孙子搀着。但是俞平伯还是指出此处"贾赦贾琏"不大合适,想必因为贾琏这人物太没有份量。
因此第六十四回分甲(全抄本)、乙(戚本)、丙(己卯本抄配)。还有一处歧异,回末贾琏筹备娶尤二姐:
又买了两个小丫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预备二姐过去时服役。
──甲、乙同
又买了两个小丫鬟。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二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原也合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
──丙
第六十五回贾珍趁贾琏不在尤二姐处,夜访二尤,正与二姐三姐尤老娘谈话。
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
一段对白的口吻,显然鲍二是贾珍的人──不然也根本不会特地进来请安,尤其在这亲密的场合──所以贾珍可以向他暗示这份家他自己也有份,也肯出钱维持,代守秘密有赏,将来还要提拔他。
第六十四回甲乙写鲍二是贾珍的仆人,显然是正确的。第六十四回丙改鲍二是贾琏的仆人,当然是因为第四十六回已经有鲍二夫妇,是荣府家人,鲍二家的私通贾琏,被凤姐捉奸,羞愤自杀了。所以此处把贾琏的又一情妇多姑娘捏合给鲍二续弦。第六十五回并没有连带改,回内鲍二之妻仍旧是"鲍二家的","鲍二女人",不称多姑娘。
贾敬丧事,搀扶贾母的人由赦、政改、珖,再改赦、琏,显然是作者自改,可见第六十四回丙虽然是抄配的,也可靠,解释鲍二夫妇的这一大段也是作者自改的。第二十一回描写多姑娘的妖媚淫荡,批注:"总为后文宝玉一篇作引"(庚、戚本)。贾琏与多姑娘幽会,庚本又有眉批:"此段系书中情之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换句话说,此段透露贾琏惯会偷家人媳妇,埋伏下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又伏下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晴雯,遇见晴雯的表嫂,厨子多浑虫之妻灯姑娘。前引"后文宝玉一篇"是指第七十七回,"灯姑娘"也就是多姑娘。"灯姑娘"这名字的由来,大概是"金瓶梅"所谓"灯人儿",美貌的人物,像灯笼上画的。比较费解,不如"多姑娘"用她夫家的姓,容易记忆,而又俏皮。
写第六十四回甲乙的时候,显然第四十四回还不存在。第四十三、四十四回写凤姐生日那天,宝玉私自出城祭金钏儿,凤姐酒后泼醋,误打平儿,宝玉得有机会安慰平儿,这两回结构严密,是个不可分的整体,原来是后添的。加上了这两回之后,才改第六十四回,给丧妻的鲍二配上第二十一回的多姑娘,在这里是寡妇了,多浑虫已死。但是第七十七回多浑虫还在世,不过他妻子还用旧名灯姑娘。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向芳官说:"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那是第五十八回的事,在清明前,贾敬死了才回来奔丧,死的时候天气炎热,当是初夏。贾琏服中偷娶尤二姐,两个月后贾珍住在铁槛寺,当然是为了做佛事,百日未满(第六十五回),显然贾敬死后不到一个月就"偷娶",还是初夏。婚后半年有孕,误打胎后吞金自尽(第六十九回)。七日后下葬,正"年近岁逼"。下年春天起桃花社(第七十回),八月二日贾母生日(第七十一回),第七十五、七十六回过中秋节,第七十七回在中秋后不久,皇陵祭吊是去年春天,"前年"多算了一年,是早本时间过得快些。可见第七十七回写得很早。因此灯姑娘是原名。
第二十一回回末如下:
且听下回分解。收后淡雅之至。
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二语包尽古今万万世裙钗)
诗联是后加的,显然此回在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写。原有的回末套语下,有句批语误入正文:"收后淡雅之至。"这条批一定很老,由朱批改为双行小字批注,传抄多次后又被误作正文。此回大概也是很早就有了的,一七五五年改写的时候将灯姑娘改名多姑娘。此后添写第四十三、四十四回泼醋,借用鲍二家的名字,当是为了三回后泼醋余波一句谐音妙语:第四十七回又一提鲍二家的,贾母误作赵二家的,鸳鸯纠正她,她说:"我那里记得抱着背着的?"
泼醋回提前用了鲍二家的,因此需要改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夫妇,因为鲍二家的已死。于是结果了多浑虫,将他老婆配给鲍二补漏洞,就用她的新名字多姑娘。这是第六十四回丙。第六十四回乙回末如下:
下回便见。正是:
只为同枝贪色欲致教连理起干戈
"下回便见"是例有的套语,下面的一对诗句是诗联期后加的,因此第六十四回乙是一七五五年定稿。改丙至早也在一七五五年后,距写第七十七回的时候很远,所以忘了多浑虫夫妇又还在探晴雯一场出现。
前面说过,泼醋回用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家的,就为了三回后贾母的一句俏皮话:"我那里记得抱着背着的?"(第四十七回)第四十七回──至少回内这一段──显然是与泼醋二回同时写的。第四十七回改写过,因为回目与内容不符:"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但是回内柳湘莲与宝玉在赖家谈话,湘莲告诉他"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临别宝玉叮嘱:
"只是你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走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人说就是了。"
从赖家出来,才打了薛蟠,可见不是惧祸逃走,是本来要走的,至多提前动身。回末:
薛蟠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害怕逃走了。薛蟠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惧祸逃走的话,是薛姨妈编造出来哄薛蟠的。"惧祸走他乡"显然是改写前的回目。为什么要改为原定计画旅行,理由很明显。惧祸逃走,后又巧遇薛蟠,打退路劫盗匪,救了薛蟠,迹近赎罪,否则回不了家,成了为自己打算。
庚本第四十八回回前附叶上总批:
题曰"柳湘莲走他乡",必谓写湘莲如何走,今却不写,反细写阿呆兄之游艺。了心却(了却心愿?)湘莲之分(份)内。走者而不细写其走,反写阿呆,不应走而写其走。文牵岐路,令人不识者如此。
这条总批横跨第四十七、四十八回。柳湘莲自称"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聚的",书中也不止一次说他"萍浪迹",一定说走就走,决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料理,怎么样"写湘莲如何走"、"细写其走"?难道写他张罗一笔旅费?也不会写上路情形,又不是"老残游记"。"细写其走"只能是指辞别宝玉。湘莲宝玉约定临走要来辞别,不会不别而行。湘莲宝玉那段谈话是在改写的时候加的,因为将惧祸改为原定出门旅行。因此这张回前附叶总批是在这两回定稿的时候批的。
前面说过,第十七、十八合回与第七十五回那两张回前附叶是各自与这两回的最初定稿俱来的。第四十七、四十八回的这一张,原来也是这两回改完了之后现批的。
庚本二十张回前附叶内,只有这三张没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此处"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三张内第七十五回这一张有日期:一七五六年农历五月七日。至少这一张,我们知道它为什么不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因为已经不是一七五四年"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本子,而且批者不是脂砚,也不能算"三评石头记",因此留出空白,俟定名再填。
有这三张附叶的三回,内中两回埋伏贾赦的罪名,另一回将甄家寄存财物在贾珍处改为贾政处,埋伏下贾政的罪名,显然是三回同时改写,改去预言中的宁为祸首,而贾政的罪行是最后加的,不然元妃这一支还是被连累,比较软弱闪避。
三张无题扉页有一张有日期,一七五六年农历五月初,因此三张都是一七五六年初夏批的。
至于为什么相隔两年就要改变回前附叶格式,而几十年后补录的第二十一回的那一张反倒恪遵原有款式,那是因为那一张是另人补抄的,而这三张是脂评人手笔,所以注重本子先后的区别。
第四十三、四十四回泼醋,与第四十七回内插入的泼醋余波是同时写的;泼醋回用了鲍二家的,就需要改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夫妇,于是有了第六十四回丙;第四十七、四十八回又与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七十五回同时定稿,第七十五回最后。因此以上七回都同时,按着上述的次序,第七十五回最后改。第六十四回丙是一七五五年后写的,而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所以这七回都是一七五六年春定稿。
第二十九至三十五这七回,各本几乎全无回内批。庚本只有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回各有一两条。此外甲辰本第三十、三十二回各有一条,不见得是脂批。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起贯串这几回,末了第三十五回写她死后她的妹妹玉钏儿衔恨不理睬宝玉。我们现在知道第四十三、四十四回祭金钏带泼醋是一七五六年春添写的全新的两回。这引起了一个问题:金钏儿这人物是否也是后添的?姑且假定金钏儿是后加的。
第二十九至三十五这七回,前四回有总批。庚本这种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总批都是一七五四年前的旧批──一七五四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形式,所以没有总批,但是旧有的总批仍予保留。金钏儿是第三十、三十二这两回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这两回的总批都没有提起她,因为作批的时候还没有这人物。
宝玉挨打后,一批批的人到怡红院去看他,独无史湘云,这很奇怪。如果是因为慰问宝玉没有她的戏,尽可以在跟贾母去的人中添她一个名字。尤其是挨打前她和宝玉最后一次见面,湘云劝他常会见做官的人,"谈谈世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难道湘云还在跟他生气?
挨打养伤的这三回内湘云只出现过一次:第三十五回薛姨妈宝钗去探望宝玉,遇见贾母等也在那里。一同出来,"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出了园中,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
平儿香菱是贾琏薛蟠的妾侍,大概不便去看宝玉。湘云也不去,且忙着采凤仙花染指甲。贾母等随即在王夫人处用饭,桌上有湘云。宝玉想吃的荷叶汤做了来了,王夫人命玉钏儿送去,这才言归正传,回到挨打余波上。
直到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才回家去。宝玉挨打事件中,怎么她好像已经回去了,不在场?
第三十六回内王夫人与凤姐谈家务,薛姨妈宝钗黛玉都在场。凤姐讲起袭人还算是贾母房里的人,她的一两银子月费"还在老太太丫头分例上领"。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拏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也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就是了。"凤姐一一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下略)"
末句各本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
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谈话中两次叫她"我的儿",第一次如下: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下略)"
"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指袭人加了月费,与赵姨娘周姨娘同等待遇。这是第三十六回的事,还没发生。可见第三十六回原在第三十四回前面。
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是湘云回家的一回。显然第三十六回原在这三回前面。换句话说,湘云回家之后宝玉才挨打。
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句下批注:"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这条批指出一过了二门,再往外去就有遇见贾政的危险。
送湘云的局面倒正与挨打一幕开首相同。既然没有金钏儿这人,不会是听见金钏儿死讯后撞见贾政,而是送湘云去后撞见贾政。正值忠顺王府来人索取琪官──没有金钏儿,当然不是二罪俱发。贾政送客出去,宝玉万分焦急想讨救兵的时候,可能有耳聋的"老姆姆"瞎打岔,但是没有将"要紧"误作"跳井"的一段幽默的穿插。当然也没有贾环告密,火上加油。──今本琪官失踪的故事叙述极简,可能经过删节。──
养伤期间,没有玉钏儿尝汤的事。第三十七回是全抄本的,没有贾政外放一节。第三十六回还在第三十三回前面;回首没有贾母借口宝玉要多养息几个月,又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不放他出去。这一段大概是原有的,本来在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回内。有了这一节,第三十七回开首宝玉终日在园中游荡,不必贾政出门,理由也够充足了。起诗社,发现缺少湘云,派人去接,因此早本的挨打事件嵌在湘云一去一来之间。
宝玉要送湘云出二门,句下那条批注已经是加金钏后的新批,但是里面引的宝玉的话:"为你们死也情愿",今本并无此语。最近似的是第三十四回黛玉来探问伤势:
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次黛玉来的时候宝玉正在昏睡。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拏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为你们死也情愿",当然是他在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说的。改为同一场他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是表示宝黛二人相知之深。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毫无反应,也更逼真,更像梦境。
己卯本此回回末有: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
可见在书名"红楼梦"时期──一七五四本前,约在一七五初叶──此回已定稿,上述的一段已经改写过了。加金钏儿这人物还在"红楼梦"期前,大概是在书名"金陵十二钗"前的十载五次增删中。所以改写挨打一场的时候,"老嬷嬷"仍作"老姆姆",而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中已经有玉钏儿尝荷叶汤: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第三十七回诗社取别号,李纨建议宝玉仍用"绛洞花王"旧号,批:"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显已删去。此回宝玉改用怡红公字别号,但是下一回宝玉选择诗题,又署"绛"字。(庚本第八七八页)
海棠社二回显然是早本原有的,回内宝玉仍用绛洞花王笔名。此后改写,第三十七回添写李纨宝玉对白,宝玉不要绛洞花王旧号,改用怡红公子。下一回那"绛"字是漏网之鱼。批李纨宝玉的对白"又点前文",是改写后批的,但是作批后,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全都删了,可见这两回改写得很早,原文之老可想而知。海棠社二回上接挨打,挨打事件中很早就插入金钏儿之死。原有的挨打与挨打余波更早了,连着海棠社二回,大概是此书最初就有的一个基层。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种因,在第三十二回回末发作,着墨不多。加金钏儿的时候,第三十二回回目改了:"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正文添在回末,都是最省装订工的办法,改在一回本的首页与末页。
第三十二回回末与下一回回首后来又改过一次,因此这两回间的过渡有甲乙二种。全抄本是甲,比他本早。第三十二回回末宝钗捐助新衣供金钏儿装殓: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庚本作"傍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话(庚本作"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宝钗宝玉都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他本缺这三句),且听下回分解。(庚本作"再看下回便知"。)
──全抄本
下一回回首此本较简:
却说宝玉茫然不知何从,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他本如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下同)
全抄本第三十二回回末宝玉宝钗"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两句间的接生硬而乏,叙事却是合理的。宝玉固然是趁此溜出来,也需要避免见金钏儿的母亲。宝钗也应当走开,免得要人家磕头谢她赏衣服。两人一同出来,也应当各自走散,因为宝钗知道王夫人为了这事责骂他──尽管她只听见王夫人"正在说话",可见声气如常,是贵妇有涵养,谨慎惯了。但是后来又嫌太含蓄隐晦,所以"说话"改为"说他"。──这时候宝钗不便跟他谈话,否则很窘,而且他心里正难受。
他本删掉回末这几句,提前截断,下一回回首王夫人除了衣服之外又赏首饰装殓,代做佛事超度,周到得多。接写宝玉出来,没提宝钗──想必也只再略坐了坐,金钏儿的母亲还没来就走了,但是避免与宝玉同行──补叙宝玉会见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死讯,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原文这一段经过与宝玉的心情全用暗写,比较经济、现代化。
第十九回有一处也与此处的改写如出一辙:宝玉要去东府看戏,"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全抄本没有贾妃赐酪这一段,后文宝玉从东府溜出来,去花家找袭人:
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直到后文宝玉房里的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酥酪:"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读者才知道是酥酪,极经济流利自然,干净俐落。此处庚、戚、己卯本都有批注:"过下无痕"。想必是改写前的旧批,否则早先明叙把酥酪留给袭人,此刻再提,接写酥酪事件,十分平凡,似不能称"过下无痕",也就是说接得天衣无缝。
他本插入元妃赐酪一节,预先解释,手法较陈旧,但是"糖蒸酥酪"想必是满人新年的吃食,所以句下批注:"总是新春妙景"。又一点元妃,关照上文省亲。与第三十二、三十三回间的过渡一样,都是改文较周密,而不及原文的技巧现代化。想必在那草创的时代顾虑到读者不懂,也许是脂砚等跟不上,或是他们怕读者跟不上。
第三十至三十五回有关金钏儿之死的六回内,共只四条可靠的脂批,一条是批挨打一场王夫人劝阻(第三十三回),一条是批宝玉命晴雯送手帕给黛玉(第三十四回),还有两条批傅秋芳家里的女仆来见宝玉(第三十五回)。这都是加金钏儿的时候将挨打与挨打余波拆开重排过,部份原文连着批语一同保留了下来。晴雯送帕,黛玉题帕与傅秋芳都是原有的。当然接见傅家女仆一场,宝玉心不在焉泼汤烫了手,端着碗的丫头不会是玉钏儿──有了金钏儿才有玉钏儿。
傅秋芳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全抄本。因为"一二"二字写得太挤,各本误作二十三岁。比十三岁的宝玉大八九岁,她哥哥无论怎样妄想高攀,也没希望聘给宝玉。但是在一七五四本前,第二十五回宝玉比今本大两岁(全抄本),第三十五回也还是这一年。
更早的本子上宝黛的年纪还要大。第三回全抄本多出三句,凤姐"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我先以为是有人妄改。但是看了这几个脂本之后的结论,除了有书主或书商为省抄写费删去一大段楔子,从来没人擅改,至多代加"下回分解",为求一致化。显然黛玉初来的时候本是十三岁。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今本改为五岁,第三回删去黛玉的回答,让凤姐连问几句,略去答话,也更生动自然。全抄本此处漏删这三句。
早本白日梦的成份较多,所以能容许一二十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万红丛中一点绿。越写下去越觉不妥,惟有将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宝黛初见面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
挨打属于此书基层早本,养伤期间接见傅家来人,宝玉大约十七八、十八九岁,比傅秋芳小不了多少。
贾母与薛姨妈母女在园中遇见湘云香菱平儿采凤仙花,同去王夫人处歇息,就在那里开饭,这一段也是原有的,不过是在宝玉挨打之前,湘云还没回家。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一节内有湘云,本来也是挨打前的事。原文可能就是那次在王夫人处摆饭,饭后贾母回房,王夫人当着薛姨妈母女与湘云,问凤姐家务事,提起袭人的月费,吩咐此后加倍,改由她这里拨给──袭人"渐入金屋"。湘云听了,便去拉黛玉一同去贺袭人,却撞见宝玉午睡,宝钗独坐床上绣鸳鸯。
今本作黛玉与薛姨妈母女在王夫人处吃西瓜,听见王夫人凤姐谈袭人,因此黛玉去拉湘云往贺。
湘云自绣鸳鸯一段后,直到回末才再出现,辞别返家。插入金钏儿之死的时候,有湘云的这两场──游园后吃饭,饭后王夫人凤姐谈袭人事,湘云拉黛玉往贺,撞见绣鸳鸯;湘云回家──分成三段安插在挨打后,因此三段都与挨打毫无关系,使湘云对宝玉显得冷漠,简直像是怪他不听她多结交正经人的忠告,自食其果。
金钏儿这后期人物个性复杂,性感大胆,富于挑拨性,而又有烈性,却写得十分经济,闯祸前只出现过三次,在第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九回,都是寥寥几笔。
全抄本与甲戌本的第二十五回都来自一七五四本,但是二者之间也有歧异。贾环抄经一段,全抄本只有金钏儿彩云两个丫头:
那贾环便拿腔做势的坐在炕上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环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他便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下文宝玉在王子腾家吃了酒回来了,在炕上躺在王夫人身后,与彩霞说笑:
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彩霞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这彩霞分明就是上一段的彩云。为什么改名彩霞?拿另一个一七五四本此回一比就知道了:
一会叫彩云倒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灯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递与他,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甲戌本
这情况,显然是全抄本漏改此段一七五四本添写的几处:除了加了个生动的手势之外,主要是添出玉钏儿与彩霞二人。叫彩云倒茶,却是彩霞给他倒了茶来,具体的表现出别的丫头们"都不答理"。戚本此处作
一时又叫彩霞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
大致已经照改,但是戚本的近代编辑没看懂"叫彩云"倒茶而是彩霞倒了来,这其间的暗写,所以把"彩云"改彩霞,变成原是叫彩霞倒茶。
前引宝玉彩霞一段,全抄本已经照一七五四本改了"彩霞",但是贾环抄经一段还纯粹是一七五四本前的原文,所以与贾环低声谈话的仍旧是"彩云"。全抄本此回是早本"红楼梦"依照一七五四本抽换的,有遗漏。因此书名"红楼梦"时期已经有了金钏儿。加金钏儿是在"红楼梦"时期或更早,这是个旁证。
第二十三回回末的"且听下回分解"句下有一对诗句,可见此回是在一七五五年诗联期改写的,因此宝玉的年龄已经改小了──他的四首即事诗是"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
回内金钏儿宝玉一段如下: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连忙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带写彩云,与金钏儿作对照。第三十九回宝玉探春评彩云为"老实人","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此回写彩云正是老实而干练,连贾政的情绪都留心到了。王夫人最得力的丫头彩云与贾环恋爱,一七五四本改为彩霞。此处仍作"彩云",因此前面引的这一段还是一七五四年前的文字,当是加金钏儿的时候追加的。介绍金钏儿出场。
第二十九回极老,回内巧姐儿大姐儿还是两个人,珍珠、鹦哥仍旧是贾母的丫头,还没给宝黛,改名袭人紫鹃。
回内清虚观打醮,王夫人不去看戏,凤姐儿带着自己的丫头,"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儿彩云",在跟去的婢女花名册上特别突出,显得她们有胆子有地位。彩云仍作"彩云",显然这一句也是一七五四本前补加的。加金钏儿的时候,同时在以上三回安下根,使我们对她已经有了个印象。
祭钏泼醋二回是一七五六年春新写的。书中添上金钏儿这人物,却在一七五四本前的"红楼梦"期前,大约一七四年间。换句话说,写了金钏儿之死,至少七八年后才写祭金钏。为什么中间隔了这么久?
我在"初详红楼梦"里分析全抄本这句异文:"晴雯(他本作"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了"(第二十四回),也考虑到此处"晴雯"是"檀云"笔误,因为"雯""云"相差不远,再不然就是抄手见檀云名字陌生,妄改"晴雯"。其实这都是过虑,这些脂本的笔误都是一望而知是错字,抄手决不会费心思揣测,去找字形近似的人名,更不会自作主张代改。
当然原文是"晴雯",否则此处宝玉叫人倒茶,袭人麝月秋纹碧痕,连几个做粗活的丫头不在侧的原因都一一解释过了,独有晴雯没有交代。去替母亲拜寿的如果不是晴雯,那么晴雯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三回贾环向贾政解释他为什么乱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母亲领了回去,投的井在府内,显然父母是荣府家人,住在府中。
第六十三回行"占花名儿"酒令,探春抽的签主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显然早本元妃原是王妃,像曹寅的女儿,平郡王纳尔苏的福晋。可见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林之孝家的来查夜,反对宝玉叫"这几位大姑娘们"的名字:"虽然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
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
袭人晴雯都是贾母给宝玉的,袭人又改在王夫人处领月费,算王夫人房里的人,这一席话当然是指她们俩。袭人不是"家生子儿",除非早本不同,但是至少晴雯是"三五代的陈人",荣府旧仆的子孙。
第二十六回佳蕙向红玉讲起丫头们按等级领赏:"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晴雯的父母职位相当高。
原先晴雯并不是孤儿,十岁卖到赖大家,被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她的出身与金钏儿相仿,而似乎父母地位较高。同是涉嫌引诱宝玉,被逐后一定也是羞愤自杀,因为倘是病死的,病中环境不够凄惨,就也没有探晴雯那样动人心魄的一幕。
晴雯的身世与下场改为现在这样,檀云在第二十四回代替了有母亲的晴雯。全抄本此回的"晴雯"是个漏网之鱼。此后檀云这名字还在第三十四、第五十二回出现过。第三十四回袭人去见王夫人,嘱咐"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守护重伤的宝玉。挨打插入金钏儿事件后改写此回,顺便在宝玉房中婢女花名册上添了个檀云,照应前文,两次都是晴雯金钏儿分裂为二人的当口。
此外只有第五十二回有檀云。第五十二回是晴雯补裘,晴雯"正文"之一,足见檀云这名字与晴雯的故事关系之深。回内晴雯病中宝玉夜间不让她挪出暖阁去,自己睡在外床,薰笼搬到暖阁前,麝月睡在薰笼上。早上麝月怕老嬷嬷们担忧传染,主张先把薰笼搬开。"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们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晴雯补裘想必是晴雯金钏儿分道扬镳后的新发展,所以又一提檀云,表示确有此人,不是第二十四回现找了个名字来作晴雯的替身。
原先晴雯的故事大概只是第三十一回与袭人冲突,恃宠撕扇;发现绣春囊后有人进谗,被逐自尽。
金钏儿这人物是从晴雯脱化出来的。她们俩的悲剧像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更加深了此书反礼教的一面。
金钏儿死后本来没有祭奠,因为已经有了祭晴雯,祭金钏犯重。但是酝酿多年之后,终于又添写祭钏一回,情调完全不同,精彩万分。
金钏儿嘲宝玉一场,庚本夹批:"有是事,有是人。"又批她的对白:"活像。活现。""有是事,有是人"这句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此人只在书中出现这一次。在实生活里,这人后来不会是自杀的。金钏儿的下场本来属于另一个姿态口吻的晴雯。晴雯的下场改了,羞愤自杀的下场就等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个性作根据,人与故事融合了,故事才活生生起来。此处借用这人的一件小事介绍金钏儿出场,十分醒目。
金钏儿的故事的形成,充分显示此书是创作,不是根据事实的自传性小说。此外还有麝月──第二十回写正月里丫头们都去赌钱了,宝玉晚饭后回来,只有麝月一个人在看家。宝玉问她为什么不去。
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
庚本夹批:"正文。"这就是说,这是麝月的正文。眉批:"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显然麝月实有其人,是作者收房的丫头,曹雪芹故后四五年,她跟着曹家长辈畸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