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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乡农民赶集的日子,镇上这条小街两旁摆满了担子和箩筐,红薯乾红枣板栗引火的松油柴新鲜香菇,带泥的藕细白的粉丝一捆捆的菸叶子和一条条的笋乾,还在蹦跳的鱼虾一串串的麻鞋竹椅子水舀子妇人小儿青壮年汉子和老头儿,吆喝招呼,讨价还价,要不要?不要拉倒!拉拉扯扯的,调笑吵架,这山乡小镇要不搞革命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地区首府不久前下放来的陆书记,一帮子公社干部有前面开道的,有的后面跟著—如同陪首长视察,叫他迎面碰上了。被乡里人叫做陆书记的这位本地打游击出身的老革命,官运不通,从省城历次运动一层一层打下来,意回了家乡,也算是干部下放,乡里这些地头蛇把他奉若神明,自然不用下田劳动。
“陆书记,”他也恭恭敬敬叫了”声这山乡的大王。
“是不是从北京来的?”陆书记显然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是的,来了年把了。”他点点头。
“习惯不习惯?”陆书记又问,站住了,瘦高的个子,有点病像。
“很好,我就是南方人,这山水风景宜人,出产又丰富。”他想赞美一句世外桃源,但即刻打住了。
“通常倒是饿不死人,”陆书记说。
他听出了话里有话,想必是下放到这乡里来也满腹牢骚。
“舍不得走啦,请陆圭日记今后多加关照!”
他这话说得仿佛就是投靠陆书记来的,他也确实要找个靠山,又恭敬点个头,刚要走开,不料这陆书记即刻就关照了,说:“跟我一起走走!”
他便跟随在后。陆停了一步,同他并排,继续和他说话,不再理会七嘴八舌的那些公社干部,显然是对他特殊的恩惠。同陆走到了这小街尽头,两边店面和人家门前投来的笑脸招呼接连不断,他也就明白得到了陆书记的青睐,在这镇上人们眼中的地位随即也变了。
“去看看你村里住的地方!”
这也不是命令,而是陆对他更大的关照。陆对跟随的干部们摆摆手,都遣散了。
他在田埂上领路,进了村边他那屋。陆在桌前坐下,他刚泡上茶,小儿们来了。他要去关房门,陆又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这消息立即传遍全村。不一会,村里人和村干部都从他门前过往不息,陆书记陆书记叫个不停,陆头似点非点,微微回应,拿起杯子吹了吹飘浮在面上的茶叶,喝起茶来。
这世上还就有好人,或者说人心本不坏;或者说这陆书记见过大世面,对人世了解透彻;或者说陆也生不逢时,也出于孤独,需要个能谈话的人,便对他施以慈悲,也缓解自己的寂寞。
陆碰都没碰他桌上的马列的书,明白这障眼术,起身时说:“有甚么事,尽管来找我。”
他送陆到田埂上,望着那乾瘦有点病楼的背影,脚力却很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就这样他得到了这山大王的关照,可当时还并不很明白陆到他这屋里坐一坐的来意。
一天夜里,他在桌前正写得亡心神,突然门外有人喊他,令他”惊。他立刻起身,赶紧把纸张塞进床上的草垫子里,开了门。
“还没睡吧?陆书记找你去革委会喝酒呢!”
是公社的一名干事,传了个话,转身就走了,他这才放了心。
公社革委会在小镇临河石头砌的堤岸上,一个有望楼的青砖大院,早年豪绅的宅子。这宅子的主人斗地主分田地那时枪毙了,乡政府接了过来,尔后又变成人民公社所在地,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也照例在此办公。院子和正屋大堂到处是人,屋里浓烈的菸叶子和人的汗味混杂,他想不到夜里还这么热闹。
尽里的”间房,新上任的革委会刘主任还有公社管民兵武装的老陶关上门,在陪陆书记喝酒,陆叫他也坐到桌边。桌上”包花生米,摊在包来的报纸上,还有碗油煎的细条小鱼和一碟子豆腐乾,大概都是公社的干部家端来的。几位陪酒的酒盅沾个嘴边便放下了,做做样子并不真喝。一个背步枪的农村后生推门探头,向屋里的人鞠个躬,枪筒使卡在门框上。
“谁叫你带枪的?”管民兵的老陶没好气问。
“不是叫紧急集合吗?”
“紧急集合归紧急集合,没说是武装行动!”
这后生也弄不懂有好大的区别,辩解道:“怎么办呢?大队民丘一的枪都带来啦”
“别背根枪到处乱晃!都栏到武装部办公室里去,在院子里待命!”
他这才知道全县的民兵午夜十二点钟要统一行动,从县城到各村镇,突击“大监听,大搜查”县革委会下达的紧急命令。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家是重点监听的对象,发现异常动静立即搜查。将近午夜,革委会刘主任和管武装的老陶到院子里去了,先讲了一番阶级斗争的动向,再交代任务。随后,民兵一队队出发了,院里安静下来。近处的狗先叫,远处的狗逐渐回应。
陆脱了鞋,盘起腿,坐在木板床上,问起他家的情况,他只是说他父亲也下农村了,自杀未遂的事没谈。他还讲起他有个表伯父,也打过游击,此时他还不知他这老革命前辈感冒刚住进军医院,打了一针,几个小时便二叩呜呼。他当然也说到此地人生地疏,多谢陆书记这般关照。陆沉吟了一下,说:“这镇上的小学校要重新开学了,改成初中,总还要识点字,学点常识嘛,你就到学校来教教书吧!”
陆还说小时候家里穷,要不是村里的私塾老先生好心免费收了他,读了点书,受用至今。
两三个钟点过去了,院子里和外间又开始响动,民丘一们带的战果陆续回来了。反革命没抓到,但搜查到五类分子家里窝藏的一些现金和粮票,还捉来了一对通奸的。男的是镇上手工业合作社的铁匠,女的是中药铺子歪嘴的老婆,她男人明明去县城了,屋里黑灯瞎火的还扑腾,捉奸的民兵们说,贴住窗户足足听了好一阵子,说起来就格格直笑。
“人呢?”老陶在外闲问。
“都蹲在院里呢。”
“穿衣服没有?”
“那婆娘穿上啦,铁匠还光身子呢。”
“叫他套上裤子!”
“裤叉是有的啦!挂子还来不及穿,不是叫现场活捉?要不都不认的啦!”
陆在里间发话了:“叫他们写个检查,把人放了—.”
不一会,还是那民丘一的声音,在外屋高声喊:“报告陆书记,他说他不会写字!”
“听他说的,按个手印!”这又是武装部老陶的声音。
“睡觉去吧,”陆对他说,穿上鞋,同他一起从里间出来,又对老陶说“这种事管不过来的,由他们去了!”到了院子里,那女人低头缩在墙根下,光个上身的铁匠爬在地上对陆直磕头,连连说:“陆书记,可是恩人呀,一辈子忘不了的恩人呀,”
“都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以后别再犯啦,”
陆说完,便同他出了院子。“还没亮,空气潮湿,露水很重。这陆书记恩大如山,也给了他一条出路,他想,要只是这山大王的天下,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此,他走在镇上的这条小街上,碰上的公社干部,连派出所那名别一察都有招呼可打,拍个肩膀或是彼此递根菸。随后开办中学,把小学没读完的那些大孩子招来,再上两年学!算是初中班,他也从村里搬进镇子边上闲了几年的小学校里,乡里人都称他老师,对他来历的打探和嫌疑似乎也就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