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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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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彩端着针拿走过十字街口的时候,正好碰见马驹肩头搭着军用黄布被子走过来。她在医疗站上给娃娃接种牛痘疫苗,娃娃哭,女人喊,忙得满头大汗。她已经从那些抱着娃娃来接种牛痘的女人们的嘴里,知道了景藩大叔和马驹哥吵架闹仗的事,可没有想到闹得这样严重,马驹哥居然被景藩大叔赶出家门了。她停住匆匆的脚步,想和马驹哥说两句宽慰的话,看见马驹哥气得紫红的脸膛,朝她苦笑一下,她就觉得说啥话都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她看着马驹哥朝村子外头的砖场走的背影,简直难过得鼻腔里酸渍渍的了。

    前日傍晚,在河湾柳林里,她已经知道马驹哥心里要说的话。她脸烧,她心跳,她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压到肚里去了。现在马驹哥留在冯家滩是肯定无疑的事实了。那个厚着脸皮“爬后墙”的薛淑贤又该哭笑不得了吧?不管怎样,她是不会再有任何兴趣光顾马驹哥家的门槛了。现在自己还有什么顾虑呢?没有了。在马驹哥被景藩大叔赶出家门的时候,她要热烈地表达自己对马驹哥的爱慕之情——这种感情压抑得太久,现在无论如何抑制不住了,也没有必要抑制了。她这样想着,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着。

    走进门,奶奶正在案板上揉面,彩彩对奶奶说:“奶,多和些面。”

    “这团面,够咱婆孙俩吃了。”奶奶平静地说。

    “今晌午要添一个人吃饭。”彩彩说。

    “给干部管饭呀?”奶奶说“还没轮到咱们家。”

    “马驹哥被景藩大叔赶出门了。”彩彩叹口气“他还没吃午饭哪!”

    “他吃不吃午饭,我管不上呀!”奶奶冷冷地说“我也管得太宽了。”

    “奶呀!你——”彩彩脸微微一红,撒娇地说“我今日才看出奶奶真小气!”

    奶奶手里不停地揉着面团儿,转过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瞅着彩彩,然后从面瓮上端下木盘,揭去布巾,露出一盘早已切好的细长面条,说:“够不够你马驹哥吃的?”

    彩彩顿时明白了,奶奶手里正在揉着的面团,无疑是添加的一个人的饭食了。她红着脸,抱住奶奶的肩头,用额头顶着奶奶的耳腮,笑着说:“我说奶奶怎么就小气了呢?”

    “去,叫你马驹哥来吃饭。”奶奶说,象是吩咐孙女去叫回自家屋里的一个成员一样“饭吃过了。”

    彩彩心里一动,感动地盯着奶奶。在冯家滩里,只有奶奶最明白孙女的心。她知道孙女怎样喜欢马驹,却又不得不和她并不喜欢的文生订婚看着奶奶早已给马驹哥揉面做饭,催促她去叫他来家里吃午饭,彩彩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马驹哥刚刚被老人赶出来,村里正在议论纷纷,她去领着马驹哥到屋里来吃饭,从街巷里走过来,让人看见会说什么呢?彩彩挽起袖口,说:“奶,你去叫,我来擀面。”

    “奶奶脚碎,走得慢。”奶奶笑着说,这是奶奶多少年来少有的欢悦的口气“你擀面也擀不好。”

    这是真的。奶奶擀了一辈子面条,那手艺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好多人家有红白喜事,常常请奶奶去擀面。彩彩只好亲自去叫亲爱的马驹哥到她屋里来吃饭。谁爱看就看吧,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吧!她要把马驹哥从砖场叫过来,并排从村巷里走过去,从冯大先生家的门楼前走过去,即使人们议论她和他好,又有啥可怕的呢?冯彩彩喜欢冯马驹,今天叫他来屋里吃饭,过后某一天宣布和他订婚,结婚,谁还能说什么呢?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既不是贪财爱钱,也不是追逐商品粮,彩彩怕什么呢?她走到村子东头的土桥上了。

    马驹哥坐在她家小院葡萄架下,她将给他递上一碗奶奶擀下的又细又韧的面条,叮嘱他调上各样配料,完全象他的媳妇那样关照他彩彩走过土桥的时候,想到这里,脸又发热了。是啊!从小到大,从早到晚,婆孙俩的小院里是缺少生气的。这样一个心爱的男人——马驹哥,坐在葡萄架下,会使寂寞的小院增添一种强悍的男子汉的气息

    彩彩走到砖场里。正午炎热的阳光烤晒着一摞摞砖坯,砖机停了,砖场上空无一人,正是歇晌时间。河南籍的郭师傅坐在窑洞门口,赤裸着上身,正在端着大号老碗吃饭。他告诉彩彩,队长马驹给德宽拉去吃午饭了啊,来晚了,多遗憾!

    “马驹,从今日起,你把伙食搭到嫂子灶上。”兰兰把一碗包谷面搅团儿递给马驹,爽快地说“不收粮票不交钱,放心。”

    马驹接过碗,笑笑。他被德宽叫到屋里来,受到兰兰嫂子诚恳的款待。他的喉头好象鲠结着一团又硬又涩的生柿子,没有食欲。小饭桌周围,已经是一片吃喝包谷面搅团儿的呼噜声。德宽的父亲,七十余岁的庄稼院长者,远远蹲在院里的榆树荫凉下,牙齿脱落的嘴巴扭动着,喝着这种粗粮杂面煮成的糊团儿。一家老小,全凭德宽养活,老人自知家中的经济实力,拒绝儿子给他买哪怕是贱到五毛一斤的烟叶儿,悄悄揉下干棉花叶子填进烟锅,熏一熏发痒的喉咙这样的老人,活了一世,除了挥锨舞镢出笨力,有过什么享受呢?

    马驹端着盛满搅团儿的大碗,醋水水上漂浮着一层红艳艳的辣椒片儿,虽然不见油星儿,却撩拨得他的胃口蠕动起来。这是贫困的庄稼人春荒里很不错的吃食了。

    兰兰已经变成粗悍而又泼辣的中年妇女了。上有老人,下有围着锅台嗡嗡的三个娃娃,她根本无意收拾打扮自己的衣着,缀着补钉的旧衫儿,裹着她壮健的中年妇女的腰身。在马驹还小的时候,她违抗父母之命而大胆躲到德宽哥家里,干脆过活到一块了。那时候,她长得苗条,短发,穿一身学生制服,成为小河川道风传一时的“三姑娘”大儿子已经长得和德宽一般高了,丈母娘至今不承认德宽是她的女婿马驹深知,德宽跟他在三队干事的用心,那是憋着一腔难以出口的气呀。

    “男子汉大丈夫,把事想开。”兰兰豪爽地劝马驹说“我爸我妈把我撵出门,比你难受得多。我照样活着”

    穷虽穷,这个家庭却和谐而又温暖。在这样的家庭气氛里,马驹觉得舒坦。他和嫂子开玩笑说:“我怎敢比你你是王宝钏”

    “人家王宝钏守寒窑十八年,盼回来一位大将军。”兰兰斜眼瞧着德宽,讥刺地说“我争争抢抢嫁给他,二十年了,碗里还是盛的搅团儿”

    德宽抬起头,温厚地笑笑说:“明年再看吧!咱一料麦子打得够你吃一年,我承包的砖场挣下钱,先收拾打扮你,咋样?”

    兰兰哈哈大笑,几乎喷了饭,说:“我单怕你承包烂了,咱拆房卖娃也赔不起”

    “你放心!”德宽明知兰兰是随心说笑话,仍然认真地说“你不看看,马驹兄弟下了多大的‘注头’,怎能烂了呢!”

    “德宽,你可真得多出几身水!”老人已经吃完,站在儿子当面“要是砖场包烂了,甭说咱家赔起赔不起,你——对不住马驹!马驹是踢了铁饭碗,跟你在冯家滩共事。”

    马驹盯着老人凝重的眼睛,心里感动了,说:“放心,大叔,德宽哥在砖场流的汗水不少哩!”

    “马驹,你今日到咱屋了,叔想说”老人捉着长管子旱烟袋儿,挖着“当年你爸办农业社的时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头一个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我说,咱旁的事先不管,咱只信服景藩老五这个人,不会哄得咱跳崖。社刚办起来,听说县上要拔走冯景藩,我心里慌了。背地里说实话,安国那人,话说得美,事做得不赢人喀!我当晚跑到你屋,劝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听说过了。”马驹点点头,安慰老人说“你劝俺爸甭走,这没啥不对”

    老人摇摇头,苦笑着说:“后来,我看见你爸被人家推到戏楼上,挨斗受辱贱,我悄悄溜出会场,回家来关住大门,捶自己的脑袋。是我害了老五呀!”

    “过去了的事”马驹也苦笑一下“再说,那几年里,他那样的干部走到哪里,也躲不过挨斗受辱贱,乡里城里一模一样”

    “那是实情。”老人嘴里承认马驹说的事实,可心里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劳心劳力几十年,唉,老五可怜!要是没有安国比对,倒也不显得。两人一比对,差得太远哩!我就觉得当年劝你爸劝瞎哩”

    “你自个的光景过得咋样呢?”马驹难受了,瞅着老人平静而又真诚的眼色“你们这一辈老庄稼汉,而今有几个能享点福呢?除了几个儿子在外工作的老汉,家境稍微宽格一些,大多数老汉跟你一样,嘴里填的是包谷面搅团儿,身上穿的是补丁衫子,烟锅装的是棉花叶儿”

    “啊呀!马驹”老人却不以为然地说“咱农民都是这样嘛,享啥福呢!咱还有一碗搅团吃,你不见旱塬上的人,包谷面也吃不到嘴里。你爸本该唉!今日你爸为啥跟你闹仗?我心里明白喀!老汉而今太后悔了呀!我也后悔当初不该把老五牵扯在村里”

    贫穷已经使老人彻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因为对于生活的失望,他现在觉得当年劝服马驹父亲留下来是错了,象欠了他的情债似的,后悔不迭。马驹心里充塞着一股酸楚的滋味儿。他忽然想到,老人当年劝服自己父亲留下来,不仅是信服父亲一个人,而且是对新的生活抱着满心的希望哩!现在必须用果决的行动,艰苦卓绝的奋斗去改变现状,证明一个普通庄稼汉对共产党的信任是应该的,去证明庄稼人跟共产党追求生活的理想是完全对头的。生活实际作出这样的证明以后,庄稼人心头所充塞的失望和灰败情绪,不扫自消!马驹心里很不平静,父亲把他赶出家门,只是使他生气,而老人的话,却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的胸间涌起一股豪壮的感情,对老人说:“大叔,你多活十年八年吧!我们奋斗几年,首先要叫老庄稼人享点福。你们受的苦太多了”

    “马驹,叔要是不死,许能享上你们的福。”老人贤良宽厚地说“叔虽老了,眼还没瞎,啥人啥事都看见。你娃娃的举动,叔看得清清白白,我看你呀,跟你爸当年一样心性,跟志强也象得神咱冯家滩是个好地方,有山有川,辈辈出能人,现在又出来你马驹”

    “爸吔!你罗啰嗦嗦没个完,马驹的饭都凉咧!”兰兰笑着说“啥时间闲了,你跟马驹尽量说。”

    老人嘿嘿笑着,忙让马驹吃饭,不说话了。

    这当儿,马驹眼前一亮,彩彩穿着红色的凉衫儿走进院里来。未等马驹开口,兰兰已经招呼她了。兰兰看看马驹,眼珠一转说:“噢呀!彩彩,你是来叫马驹吃饭呀?”

    马驹看见彩彩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儿为难,觉得兰兰嫂子的问话太突兀了。可是,他没料到,彩彩只有不易察党的片刻犹豫,接着便大大方方应承说:“可惜我来迟咧!已经端上你们家的碗”

    “你给马驹做下啥好饭了,是长面肉臊子吗?”兰兰更加来劲地吵吵“要是的话,马驹兄弟,甭吃嫂子的搅团儿了,跟彩彩去吃好饭吧!”

    马驹傻乎乎地笑笑,仍然大口喝着搅团儿——他既然正端着碗,怎好意思再到彩彩家去吃饭呢?

    老成厚道的德宽刚才看着父亲和马驹说话,一直没有插言,现在发现了马驹自彩彩进屋以后出现的窘态,那是无法掩饰的。他心里一动:这是多好的一对儿呀!他没有劝阻兰兰言语和眉眼里已经很明显的表现,只管坐在一边瞅着马驹,看他究竟有没有意思。

    “后晌,把你家二娃子引来种牛痘。”彩彩给兰兰说“过时没疫苗了。”

    “噢呀!你是来通知种痘,我还当是请马驹吃饭哩!”兰兰仍然不放过彩彩“看来彩彩是落空头人情。”

    “空头人情也罢,实心也罢。”彩彩也笑着说“俺家请人吃饭,绝不会给人端上搅团儿。马驹哥,今晚到俺屋,烫面油旋饼子”

    马驹心里一热,不由地脸也热了,他哈哈笑着掩饰说:“好哇!”

    彩彩走出门去了。

    彩彩一走,马驹心里立时平稳了。怎么搞的?有彩彩在场,他的心就不得安稳,咚咚乱跳,无法抑制。兰兰走到当面,用嘴朝彩彩的背影努努,挤挤眼,挑逗地问:“兄弟,你看这位咋样?”

    马驹腾地红了脸,避开兰兰锥子一样尖锐的眼睛:“你别胡说乱道”

    “啥也逃不过我的眼。广播上早就通知了,她又来单独给我叮咛给娃种痘儿做啥?”兰兰有理有据地说“那是专门请你吃饭哩。老五叔把你赶出门,没料想,还有人心疼马驹兄弟哩”

    德宽咧着嘴笑,笑马驹脸上和脖颈上涌起的红潮,也凑上说:“我也看出来”

    “哈呀!德宽哥,你也烧骚我。”马驹赤红了脸“你们两口子,拿兄弟开心”

    “只要你有心,嫂子给你跑腿。”兰兰笑着,认真地说“用不了几句话,保准说好。”

    德宽哈哈大笑:“人家本来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嘛!”

    老人一听这号话题,早已噙着烟袋,躲避到门外的树荫下乘凉去了。

    “听说文生变了心,我就想给你牵线拉扯。”兰兰神秘地说“你自己和薛家没弄‘零干’,我就没敢开口。”

    “需要你帮忙的时光,我来寻你。”马驹看看兰兰实心实意,也就说“你先甭乱嚷嚷”

    德宽一听这话,心里有了实谱,高兴地咧着大嘴,畅快地笑说:“那没麻达。你嫂子有老经验”

    马驹终于喝完吃净,鳗在喉头的那一块又硬又涩的东西消除了。搅团儿虽是粗粮淡饭,味道还是可口的,绿茵茵的水芹菜,又辣又酸的菜汤,吃下以后,肚里舒坦了。

    好了,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有心想避免父子间的这一场冲突,反倒弄巧成拙招惹得父亲更加不能容忍既然跟父亲之间关系弄得这样僵,反该更加用心地办自己要办的事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他吃完一碗搅团儿,再抓起一个包谷面馍馍,夹上辣子,站起来,向兰兰嫂子点点头,和德宽一起出院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