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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是有魔法的,只是很少人看得见。
在凡人眼中,这只是一场自波涛汹涌的海上吹来、有如恶魔的呼吸般猛烈的暴风雨。闪电划裂午夜的天空,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地下着,大浪一波波拍击着花冈岩海岸,在都尔堡耸立的危崖下形成一朵朵白色的泡沫浪花。
在其六百年历史的五百年间,该堡是麦氏一族与其表亲梅氏一族的要塞,然而卡洛登之役却改变了那一切。六十七年前在那片阒黑、潮湿的荒野之上,苏格兰人的顽固使许多民族失去了他们的领地,麦氏族人也在那些完全不懂这片广袤大地的粗犷之美的英格兰佬手中失去了他们的堡垒。如今城堡彷佛弃妇般空荡荡地耸立在黑暗之中。
或者它看起来是如此。
天空中雷声隆隆,海面上怒涛汹涌。在凡人眼中这只不过是另一场暴风雨,然而对那些知情、有着古老信仰的人,这可不只是天上与大地的战争。
女巫们醒了。
女巫是存在的,就和梅氏一族的存在一般确定。
有关梅氏的故事,那是一个开始于今夜之前数百年的、一个悲伤的故事。当时一个现今梅氏先祖的人应邀到某个如今位于英格兰南部的地方,参加春分的庆典。那儿,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轰立着一座供女巫及魔法师齐聚一堂展示法力的大石殿。那年春天,这位梅姓的魔法师被授与一项殊荣:使那些春季里最珍贵的花朵玫瑰开花。其它的众女巫与魔法师已走进神殿中央,以他们的魔法将生命带回严冬的大地。
那着实是个奇妙的景象:顷刻之间,绿草探出融雪潮湿的地面;那片神奇的新绿上,香罗兰、金凤花及蒲公英恣意洒开点点的嫩黄。桦树树梢很快地抽出银色的新芽,高大优雅的赤杨木焕然一新,橡树、梣树及榆树亦纷纷在一个女巫的魔法之下回复生机。早晨凉冽的空气中充满了茉莉、樱草与金盏菊的花香,于是突然间春天来了。鸟儿与各种昆虫成群飞过,或者栖息在树上。,云雀的清啭、蜜蜂的嗡嗡声与野鸽子的鸣叫为多月来酷寒、沉默的大地制造了美妙的音乐。
接下来轮到姓梅的魔法师了,群众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到石殿中央。室内静得甚至听得见眨眼的声音,每一个女巫与魔法师均屏息等待那神奇的一刻。梅姓魔法师站在那儿许久以集中心神,然后他朝上举起双手,十指啪地一张释放出他的魔法。
那一天,没有半朵玫瑰开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将石殿的四面墙与屋顶轰向天空、前所未见的大爆炸。当烟尘落定而所有的女巫与魔法师都离开之后,石殿已不在了,只剩下几道圆圈的石拱门。
现代的凡人以敬畏的眼光看着这处他们称之为“史前石柱群”的遗迹,然而对魔法的世界而言,它代表着他们不悦地摇着头数落梅氏一族耻辱的、不堪的记忆。
而到了主后一八一三年,全苏格兰只剩下两个女巫,一个姓麦,而另一个真是岂有此理姓梅。于是在这风雨肆虐着默耳岛及一度峥嵘傲立于海岬之上、如今已成半倾圮的废墟城堡的夜晚,当小岛上的凡人们蜷靠在他们的火堆前聆听来自天堂的怒吼时,麦家人与梅家人施展了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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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喜儿弯腰一一拾起散落在这个塔楼房间地板上的书,她双臂戴的十个金镯子顿时叮当作响地落至她腕际,清脆的声音在紧绷无声的房间内回响着。她对这声音感激有加,因为它使她自她那姓麦的姑妈不耐、透视般的瞪视中得到“缓刑”的片刻。脸背向着她姑妈,喜儿拾起另一本书挟在臂下,嘴里念念有词道:“那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字而已嘛。”她又捡起另一本书,金镯又叮当作响一阵过后,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清楚、焦躁的啪答声。
那是她姑妈的脚。
喜儿自她伸长的手臂下偷瞧一眼,不禁畏缩起来。她姑妈双臂交抱在胸前,正不悦地摇着她金色的头颅,更糟的是喜儿看得出她的嘴正在动她姑妈又在数数了。
喜儿的心顿时一沉,她又失败了。她挫败地叹口气,安静地把书放回古老的橡木书架上,然后把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拉向房间中央的桌子,砰地一声坐下。她用一手撑着小巧的下巴,等她姑妈数到一百至少她希望她只会数到一百。
一只动作灵巧敏捷、毛色雪白有如高地新雪的猫跃至桌上,在斑驳的橡木桌上绕着烛台漫步着,牠高举的尾巴在桌面上投下奇异的光影,于是喜儿又像往常一般着迷地对着牠想象起来了。这正是她的问题所在:她是个容易分心的女巫。
这只叫“佳比”的猫是她姑妈的伴从一个专司服务、陪伴、偶尔也保护女巫的、化为动物形体的精灵。她瞧一眼她自己的伴从“西宝”牠是一只除了尾巴与四爪上的小黑点外通体雪白的鼬鼠,覆着雪白毛皮的大肚皮使牠不像只优雅轻灵的鼬鼠,倒像只胖免子。而这一刻的牠就和大多数时候一样,正在熟睡着。
她叹口气“西宝”是唯一愿意作她的伴从的动物了。像“佳比”这种骄傲的动物是绝对拒绝与一个无法控制她的魔法的女巫为伍的;猫头鹰则聪明得不会和喜儿这样愚钝的人扯上关系;至于蟾蜍,呃,牠们看了她一眼,呱呱叫了几声,然后便跳走了。
“西宝”在睡梦中发出嘶嘶的声响。喜儿望着牠尖端带黑色的脚抽动一下,提醒自己她至少还有个伴从,即令牠只是一只鼬鼠。彷佛察觉到她的思绪似的,牠懒洋洋地睁开一只棕眼觑着她,彷佛正平静地等待着下一场灾难似的。她伸手要搔搔牠的肚子,却碰翻了一壶冷玫瑰实茶。“佳比”立时怒然叫了一声并跳离茶水流动的路径“西宝”的动作却没那么快牠根本是很少动的。茶水有如碎浪般涌向牠的周身,牠眨两下眼睛,望着正吸入牠毛中的茶水,拋给她一个和她姑妈如出一辙的眼神后,这才站起来摇晃牠自己,将茶水洒向每个方向。牠蹒跚地走到一处干的地方并噗的一声卧倒,接着翻身四脚朝天,鼓鼓的白肚子向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喜儿不禁胡思着鼬鼠不知会不会数数。“西宝”张嘴大声嘶了口气,然后打了个鼾。
在睡梦中数数,她修正自己的念头,手指轻敲着桌面。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麦氏妇人在慢慢从一数到一百两次之后,终于开口说道。她姑妈的架势看似严厉,语气里却带着几乎是发自母爱的耐心。
而这份爱使喜儿的境况更加难堪。她是真心想练好魔法的,为了她耐心无比的好姑妈和她自己的自尊,但总是凄惨地败下阵来。她心不在焉地以手指画过蒙尘的桌面,然后望向她的姑妈兼良师。“一个字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差异吗?”
“每一个字都是最重要的。咒语必须精确,因为力量的一部分便是源于声音。”麦氏妇人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背后紧握。“其余便得靠练习了。注意!”她在圆弧形的房间内踱步,她那在石墙间回响的声音有如高地的风笛。倏地,她停下来看着喜儿。“现在注意看着我。”
站在喜儿左边的她高举双手,身上丝袍的金绵在烛光中映出点点金光。喜儿不禁屏住气息,因为像这样在背后窗口夜空衬托之下,她姑妈看来就像个女神。她那长及膝后的金发有如一疋金瀑,毫无瑕疵的雪白肌肤没有半点岁月的痕迹,那袭麦氏的袍子白得像是星辰的光芒、璀璨的钻石及划过天际的闪电。
一阵高地的冷风呼呼地吹进塔楼、烛焰因而摇曳起来,热兽脂混合着雨水、海水的气味充满房内。光影在花冈岩墙上舞动,拍击在岩岸上的浪涛清晰可闻,间或夹杂着几声栖于城堡屋檐下的鸥鸟凄然的叫声。然后就在一剎那间,一切归于静止沉默。
麦氏妇人以低沉的嗓音说道:“来!”
魔法在空气中震动,像是某种强而有力的生命体般窜向摆满沉重的皮面精装书籍的橡木书架,一本棕色封面的大书一吋吋地自架上挪出来,在半空中转向,继而飘向麦氏妇人。它在她身畔悬浮,直到她放下一只手臂,那本书才轻轻落在桌上,彷佛它是一根羽毛而非三百页厚的大书似的。
喜儿用手托着腮帮子说道:“你使它看起来好容易。”
“是很容易,你只需专心一致就行了。”她姑妈将书放回架上并转向喜儿。“现在换你来试。”
全凭她墨绿眸中纯粹苏格兰的固执,喜儿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并以一个二十岁的女巫所能聚集的意志力高高举起双手。她腕际的镯子霎时有若急飞的海鸥似地飞了出去,击中石壁发出叮当的声响。她畏缩一下,然后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别管手镯!集中精神集中。”
她试着集中心神,但什么也没发生,她眼睛闭得更紧了些。
“想象书在移动,喜儿,用你的心灵之眼。”
她记得她姑妈方才所做的一切。她挺起双肩,扬起决绝的下巴,使得她那浓密的淡棕色秀发垂至她的腿际。她睁开眼睛,将双手举得更高,深吸一口气命令道:“来!”
书颤动地移动约两吋,然后停下来。
“专心!”
“来!”喜儿张开十指、咬住下唇,并慢慢将双手收回来,在心中描画着一本书飘向她并悬浮在空中的情景。
书在架上往前滑动,刚好到边缘。
“来!”她的声音就像芬格尔洞那么深邃,然后张开眼睛,却正好看见它飞过来。“噢,老天!”它像乘着旋风似地飞过她头上,然后一本接一本,最后连书架也自墙上拔起绕着房间忽高忽低地飞着。一只凹陷的锡桶自喜儿左侧飞过去,铿地落在地板上;扫帚飞过她的右边;三张凳子像舞者般地凌空旋飞而过,将一只水罐摔个粉碎。
家具纷纷摔在墙上,蜡烛往上飘飘阵阵强风在屋内呼号着。喜儿本能地双手抱头,一只茶壶差点打中她。她听见一声猫的尖叫。煤盆里的煤块像被扔出来的石头般在房内飞舞,然后她听见一声颇具威仪的闷哼是她姑妈。
“噢,老鼠!”喜儿掩嘴望着一百只灰色的老鼠窜进房内,在残破的家具间奔腾跳跃。风慢慢地逐渐变小,平息下来,室内唯一的声响是老鼠匆忙奔跑的窸?声。
挥去煤灰,她姑妈一脸黑地拨开原本是张两百年的帝王椅的碎片探出头来,憎恶地看着那些在灾难后的房内自顾自奔窜着的老鼠,然后她优雅的手指一弹,那些老鼠便消失了。
一度雪白的“佳比”在鼠军压境的惊吓之下,尖叫一声便飞也似地逃进麦氏妇人袍子的裙襬之下,顺道还在地板上掀起一阵灰尘。室内唯一的声响是仰天而卧的“西宝”发出的鼾声,牠睡过了这一切。
她姑妈只不过失望地看她一眼,喜儿已感到全世界的重量。“我很抱歉。”她嗫嚅地说道。
“我没法放你一个人在外,喜儿,我没办法。”麦氏妇人拍掉双手的灰尘,审视着房内的满目疮痍。“我不能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在英格兰住两年。”她姑妈沉思片刻,用一只沾了煤灰的手指轻点着她的嘴唇。“不过话说回来,让你去或许正好可以报英格兰卡洛登一役之仇”她又看看狼藉四处的房间。“不不,英格兰有个疯子国王和野心勃勃的摄政王已经够可怜的了。”
“但是”
“不。”麦氏妇人举起一手示意喜儿安静。“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全世界的好意恐怕都控制不了这个。”她朝满室的混乱一挥手,摇摇头继续说道:“你需要保护,亲爱的,得有人看着你才行。”说着她举起沾满煤灰的双手“啪”的一声,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状并回到原来的位子,麦氏妇人也再度恢复无瑕光鲜的外貌。
喜儿知道她姑妈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梅喜儿需要一个人跟着为她清理善后,为她三脚猫的魔法所造成的破坏作补救的工作。但喜儿和姑妈同住了十五年,现在她只想要有能无拘无束地独居的机会。
等独居之后,她或许就能学会控制她的能力;也或许她便不会这么紧张兮兮,因为除了自己,她不会再使其它她在乎的人感到失望。她挫败、充满罪恶感地站在那儿,感觉绝望扩及全身。她失败了,而今她的希望将没有一个会实现。
不过由于她姑妈即将到北美洲去担任一个议会中的职位,喜儿终究会有独立的机会的,
她热切期待此一远景。都尔堡也已租给格拉斯哥的一群医生,他们准备用它来安置在对抗拿
破仑战事中受伤的官兵。喜儿即将到她外婆在色雷的农庄去住两年。她确信自己在那里一定会学艺精进,她只需要说服姑妈便成。“如果我需要保护,那伴从不就行了吗?”
空中划过一声猫的尖叫“佳比”自她姑妈的裙下窜向一个矮柜之下,只有那双机警的蓝眼泄漏了牠的藏身处。
“是“我的”伴从,”她修正道,这同时“西宝”正好动了一下并继续在睡梦中打鼾。“伴从的职责不就是保护女巫吗?”
“喜儿,那只懒鼬鼠会保护的只有牠睡觉的时间。你又似乎一直无法集中心神”
“等等!”喜儿突然充满希望地站起来。“我有个主意了!”她冲到一张小而旧的书桌前打开它,在里头翻找一阵。“有了!”她拿着纸笔和墨水旋过身来。“我把咒语都写下来,白纸黑字的,我知道届时我就能专心一致了。求求您您就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姑妈望着她好半晌。
“求求您。”喜儿低喃道,她垂下双眼屏息在心中重复着相同的请求: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麦氏妇人抬起下巴。“再一次吧。”
喜儿脸上绽开比烛光更明亮的微笑,她绿眸中闪着热切地赶到桌旁坐下,将笔沾上墨水,然后笑容可掬地抬起头来。
梅喜儿已经准备好了。
但英格兰还没。
清白即黑暗,黑暗即清白,悬浮于雾霭与污浊的空气之中。
马克白威廉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