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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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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日,是汤思嘉忙碌一周之后的天堂假期。

    她不赖床,一定在早上八点起床。吃完早餐后,便会迫不及待地牵出脚踏车往外飞奔,像个急著想找朋友游戏的小女孩。

    当汤思嘉踩上脚踏车时,秋风吹起她的短发,她弯起唇角笑着,平素总是淡漠的眉眼于是生动了起来。

    白色脚踏车远离了别墅住宅区,滑向远方的绿色山脉。

    山脉像一条绿色卧龙横过半边天际,绿色卧龙前方漾著一长亩方正可喜的稻田。四季递嬗间,这一亩田总是以绿色稻苗、金色稻穗的美景来迎接汤思嘉,美得让她也想变成一株植物。

    汤思嘉真喜欢这种视线不被水泥建筑物遮蔽住的感觉,只要脚踏车骑得再快一些,她便觉得自己可以迎风飞扬起来。

    脚踏车滑过一座水泥桥,她的心情也开始随著两岸的桂花香而飞扬了。

    她决定跟未婚夫陆东豪商量,结婚之后,她星期六、日还是要回到她自己的家!

    铃铃铃

    汤思嘉将脚踏车停在路旁,接起手机。

    “喂,我汤思嘉。”她嗓音清冽地说道。

    “我是东豪。晚上有空吗?我们约在老地方见面,好吗?我有事要和你讨论。”

    “没问题。七点半可以吗?”汤思嘉微蹙了下眉。奇怪,东豪今天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急促?

    “好,那我们晚上再聊。”陆东豪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汤思嘉把手机放回背包里,继续逆风前进著,当稻田两侧开始出现了一整排的三合院,她忍不住加快了骑速。

    罢开始在城市里看到这排红砖老建筑时,她真是很意外的。

    这排三合院保存得极好,不但没有老旧宅院的阴森与陈旧,家家户户门前甚且都还留著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广大晒榖场。

    脚踏车滑行到右侧道路时,三合院屋内的人声开始进入她的耳里。

    屋内的人所讨论的事情总是很简单大凡从隔壁送来了一罐酱瓜、一条鱼、屋子哪里漏水,还有谁家今年一分地的稻价多少

    这些很生活的对话,总让汤思嘉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汤家三代都是医生,家里的柴米油盐之事总有人处理。她还是这两年来,一个人居住了之后,才知道洗衣机是怎么使用的。

    站楼窗怀念彼暝,吉他弹无停,月娘犹原心茫茫,替阮抱不平。啊到底为谁人,阮今日来流浪,看破了爱情(注一)

    一首四十年代的闽南语歌曲,恍若透过留声机流泄而出的古朴音质占领了整条长路,及汤思嘉的注意力。

    手风琴的音色幽怨,演唱者用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吊嗓唱法,悲叹著逝去的爱情。

    汤思嘉的脚踏车踩得更急了,因为她知道这音乐来自于角落的那间三合院

    “哈哈哈!”

    一阵豪爽的大笑声,在她的脚踏车抵达时,同时窜进她的耳朵里。

    她抬头一看

    那男人果然又在笑了。

    笑得那么放肆,像是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一口完美的白牙一样。

    笑得那么起劲,就连白色背心式汗衫下那双结实臂膀也为之震动了。

    这男人能不能好好穿衣服啊?就连她到7-11买东西,都穿得比他整齐两倍吧!

    汤思嘉忍不住在心里挑剔著,却没有移开目光。

    “唉唷,我们妹妹太安静也是有坏处啦!所有家长都跟老师说,想要跟我们妹妹坐在一起”欧巴桑甲大声地说道,模样认真得像是正在争宠选妃一样。

    “香蕉你个芭乐这算是什么坏处啦!我还以为有人要找她到厕所单挑咧!”男人说著又爆出了一阵大笑。

    “香蕉你个芭乐”是句子还是形容词吗?她觉得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

    汤思嘉踩著脚踏车的速度变缓,视线依然停在男人身上打量著。金黄阳光下,他脖子上那条至少一公分宽的金项炼,闪亮到刺痛了她的眼。

    汤思嘉一挑眉,再次给他的服装品味扣了五分。

    这种打扮,配上那颗小平头,还有一双不笑时其实很耍狠的细长黑眸。这人就算是只从派出所门口经过,也会引起警察想跑出来临检他的冲动吧。

    “小姐,你皮肤那么白抛抛幼绵绵的,没戴帽子骑脚踏车会被晒伤啦!”

    突然间,一个欧巴桑朝汤思嘉喊了一声。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全都移到汤思嘉身上当然,包括了那男人。

    汤思嘉瞠圆的眼对上了他带笑的黑瞳。

    男人挑眉,眼里笑意更浓地朝她上前一步。

    她倒抽了一口气,像个现行犯似地尴尬到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不会晒伤”汤思嘉喃喃说完后,脚踏车像是要竞赛铁人三项一样地狂飙而去,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抛在脑后。

    凉风吹过她热辣的面颊,还有她懊恼的双眸。

    她在搞什么啊

    从小到大,她没迷过偶像、没暗恋过人,现在居然盯著一个应该站在台客摇宾舞台上唱歌的男人猛瞧。

    这不是她的世界,她从来不认识那种只穿著汗衫,嘴里还老是叼著根烟,踩著拖鞋啪啪啪走路的男人。

    那她干么偷瞄他?

    因为他的肤色太健康?牙齿太闪亮?笑容太耀眼?叼著一根烟的模样太像timberland服饰里会出现的西部牛仔模特儿?

    汤思嘉忽然吐吐舌尖,笑得像个调皮小女生。

    嗯搞不好她会看他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只是觉得奇怪,他戴著那么粗的金链子,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很“耸”吗?而且脖子不会酸吗?

    汤思嘉微笑着扬长而去,已经完全把两人方才对望的那一眼给抛到了脑后。

    当然,也就全然不知情在她的身后,早已悄悄地多了一名观众。

    游远光一见那位白雪小姐骑著脚踏车落荒而逃,他便管不住自己的脚了。

    他绕过晒谷场上那片被晒得很可口的金黄菜脯,倚在木门边,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清瘦身影。

    他和白雪小姐已经打过好几回照面了,只是谁都不曾出声招呼过谁。

    头一回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有一双会让所有男人吹口哨的美腿。

    这几个月来,她总在星期日骑著脚踏车出现,浑身散发著一种城市及专业人士的气质,素颜也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和农村格格不入的冷漠味道。

    但,她每回经过他家时,总会偷偷地往房子里头看。明明该是好奇的姿态,可配上她那张永远让人瞧不出端倪的表情,那就让人费疑猜了。

    就像她模样清雅,脸蛋干净得像是卫生棉广告女主角,但是她的表情却实在不怎么甜美,或者应该称之为太冷静。而这样冷静的神情却又与她骑著脚踏车、喜欢追逐人声的好奇举动实在不符。

    这个女人相当矛盾。

    “香蕉你个芭乐,你没事管别人矛盾还是茅坑!”游远光突而爆笑出声,搓了下粗硬的三分头。

    不过,也不能怪他太注意她,谁让他向来喜欢这种气质美女呢?

    可惜,这种气质美女铁定不会倒追他,否则他很愿意任她宰割,就算闪电结婚也行。

    游远光笑着转身晃回他心爱的菜脯边,左手取下夹在右耳边的香烟,叼在嘴里,右手在口袋里找打火机。

    口袋是空的。

    马的!他又忘了自己正在戒烟,打火机全送给里长伯了。

    游远光双唇一扁,方正下颚有些不悦,用力地将香烟别回耳后,大跨步地走回屋子里,决定替自己找点乐子。

    今天天气不错,干脆把他心爱的那几头鲍鱼全都拿来晒太阳,再用棕刷处理一下好了。

    一想到他心爱的食材,游远光咧嘴一笑,笑容与他颈间的金项炼一样地耀眼。

    他吹著口哨走回屋内,没注意到身边那票婆婆妈妈已经停住了啰嗦的对话,且全数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脸庞上。

    “夭寿喔,他笑起来怎么那么古椎喔”

    良久,有人抛出了这么一句。

    “唉唷,是恁大家不甘嫌啦!”游李水莲双手插腰,得意地接受大家对她儿子的称赞。

    “这年头这种男人哪里找喔?会煮饭、打扫屋内、顾家,体格又赞”

    “啊那个萧春梅不是肖想他很久了吗”

    婆婆妈妈话匣子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从游远光的女人缘,讨论到隔壁家的阿猫阿狗

    “抱歉,你再说一次?”

    星期六晚上,在一家高级日本料理店里,汤思嘉坐在位于枯竹屏风及白石步道边的包厢里,正以一种没有温度的声音询问著她的未婚夫。

    “秋萍怀了我的孩子。”陆东豪锁著眉,斯文面孔不自在地僵硬著。

    汤思嘉直视著他的眼,白煮蛋般干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怀孕几个月了?”汤思嘉双手互握放在桌上,口气寻常得像是在询问病人哪里不舒服一样。

    “四个月。”陆东豪泄气地颓下双肩。

    “为什么不早说?”她双唇紧闭,乍看之下像是一动不动一样。

    “我上个月才知道。而且,我一直在想应该要怎么做,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你要解除婚约?”汤思嘉看着陆东豪欲言又止的眼神,先帮他开了口。

    “对不起我不能叫她拿掉孩子,而且”陆东豪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一向有条理的他,这回竟吞吞吐吐到没法子把话说完。“而且”

    “而且你比较喜欢她。”汤思嘉觉得喉咙干涩,觉得胸口被一块莫名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没有大哭大叫,仍然维持她一贯的好教养。

    陆东豪看着汤思嘉,皱著眉,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过了许久之后,他却依然什么都没说出口。

    终于,他叹了口气,说:“你一向敏锐又聪明。”

    所以,他才会爱上别人?汤思嘉没有办法对他的评语做出任何回应。

    “思嘉,你是个很好的人。”

    汤思嘉缓缓一扬眉,这动作让她水凝面容更显得高傲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话,一点帮助都没有吗?现在该讨论的是如何解决我们之间的婚约,对吗?”她反问。

    “先让我喘口气吧。”陆东豪苦笑着,拿起清酒默默地喝了好几杯。

    汤思嘉举筷吃了一些东西,见他酒瓶已空,又让侍者倒来了一瓶。

    “我们两人一路读名校、家里都是医生世家,和家人的关系也都独立到近乎冷漠。我们的同质性高到我们的婚姻甚至不必有任何感情成分,也能维持下去。只是,那样的婚姻不是我想要的”他拿著酒瓶,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想在婚姻里得到什么?”汤思嘉问道。

    “一个家。”

    “结婚之后,就有个家了。”

    “那是不一样的。家不只是个空间或名词,它还应该是个情感依附的地方。”陆东豪胀红著脸孔,提高了音量说道。

    “我不想和你讨论心理层面的问题,因为那不能改变什么。”

    “秋萍让我有家的感觉。”陆东豪说,突然红了眼眶。

    家的感觉?

    汤思嘉看着他激动神色,她淡淡双眉拧得更紧了,双臂防备地交握在胸前。

    家该是什么感觉?

    聚在一起谈论彼此及家人的近况?对彼此的状况保持一定程度的了解,必要时提出建议及帮助?

    这些事,她哪一点没做到?汤思嘉的眸子漾上了一层淡淡的困惑神色。

    “在我回家时,秋萍会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今天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在我疲惫时,我什么也不用开口,她就知道我难受,会给我一个拥抱。当我在医院里受了委屈之后,她会比我先哭出声来。当她收到我送给她的礼物时,她会开心得像是得到了无价之宝。”

    陆东豪抬头看向汤思嘉

    “你现在说这些话,是在谴责我没做到那些?”很抱歉,她做不来那些拿肉麻当有趣的芝麻小事。

    “我当然知道你的个性不会做出那些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一直到最近才弄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那就恭喜你终于心想事成了。毕竟,你应该早就猜到我不会太过刁难你要解除婚约的这事了,不是吗?”说真的,她不是存心要讽刺什么,但是每当她语气冷冷地说话时,句子听起来就像是那么一回事。

    汤思嘉看着陆东豪脸上闪过一丝疚意,她闭紧唇,心里其实也不舒服。

    “总之,我已经和你订婚,还让别人怀孕,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陆东豪低头致歉后,诚恳地抬头望着她说道:“我现在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们之前的日子太孤单了,应该努力去寻找到一份能够让我们觉得心满意足的关系。”

    “没想到你这么文艺腔。”汤思嘉端起桌上绿茶,缓缓地喝了一口。“我不需要别人,我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

    “我们确实能够照顾好自己,但是心里其实是空虚的,我们连一场痛快的笑都不曾有过。”

    一场痛快的笑吗?汤思嘉看着陆东豪,脑子里想起三合院里,那个陌生男人洁白的牙齿。

    难道,那才是她目光离不开他的原因吗?因为他的快乐?

    “谢谢你的意见,我会好好考虑的。”汤思嘉放下茶杯,语气沉稳地说:“你可以先走了,我想一个人安静地把饭吃完。至于我家人那边,就麻烦你打电话跟他们解释一下情况。”

    陆东豪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理智脸孔,知道她根本没把对他的意见放在心上。虽然很感谢她轻易地允许解除婚约的事,但是她面无表情的神态却让他荒谬地产生了一种受伤的感觉。

    毕竟,他们交往过一年,再怎么无情,也该有些感触吧

    “总之,谢谢你。”陆东豪拿起帐单,起身准备离开。

    汤思嘉点头,挟起蒲烧鳗,没再看他一眼。

    于是,陆东豪勉强扯了下唇角,当成最后的道别。

    汤思嘉从眼尾余光得知陆东豪离开后,她手上的筷子落回了青石筷架上。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鳗鱼跌入瓷盘里,却忘了自己此时应该要做什么?

    她难受吗?

    当然。毕竟她和陆东豪的相处其实很自在。

    觉得被背叛吗?

    当然。她的人生从不曾如此失败过。

    心窝闷闷地抽搐著,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痛,只是烦躁得让她想大叫出声。

    什么叫做“我们之前的日子太孤单了,应该努力去寻找到一份能够让我们觉得心满意足的关系”?

    什么叫做“秋萍让他有家的感觉”?

    她全都不懂!

    她独立自主,是时代新女性,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是陆东豪太让人作呕,竟在他们订婚了之后,还和别的女人上床。更可恶的是,他还没避孕!

    算了,她不想再想了!喝上几杯酒,趁著微醺时好好睡上一觉,隔天醒来,一切就会没事了。

    汤思嘉看着桧木桌上的清酒,伸出的手却突然停在半空中。

    她待会儿要开车,现在不能喝酒她的理智这样告诉她。

    所以,汤思嘉又喝了一杯绿茶,再次举起筷子将桌上菜肴都吃了一些。

    理性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她的心情不用人懂,她可以安顿好自己,她甚至可以想像自己下星期、下个月、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样子。

    这种可预期的人生轨道,正是她所需要的

    汤思嘉蓦打了个寒颤,她霍然站起身,快步走出日本料理店。

    她站在晚风里,努力地深呼吸,尽可能地要将那些关于她与陆东豪的过去给抛在脑后。毕竟,他们最热络讨论的事情,也不过就是彼此病患及健保给付葯变动的近况,那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所以,解除婚约,又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少个人陪而已。

    汤思嘉昂起下巴,将短发拂到耳后,快步走进她的车里,独自驱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