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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阮咪儿收到了一封特快专递,里面是一叠照片她和门海在一起的照片。
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打网球,喝咖啡,散步,最过分一张,是在合吃一杯冰激凌,阳光明媚,俊男靓女,笑得十分灿烂。照片拍得很清晰,没有任何猥亵的感觉,倒像是冰激凌宣传画。
咪儿第一反应是勒索有人拍下了她和门海幽会的照片来勒索她。
然而快件里除了照片外,并没有任何文字。没有威胁的警告,没有交换的条件,甚至没有一个赎金的数额。
也许对方是不想留下任何字据。咪儿想,按照电影里的安排,下一步应该是电话铃适时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说:阮小姐,东西收到了吗?感想如何呀?我拍得还不错吧?哈哈哈哈然而电话也没有。
咪儿在等了半天电话之后,终于渐渐理清思路: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她应该找门海商量一下,商量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门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半晌,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什么螳螂?什么黄雀?”咪儿警觉“你说谁是蝉谁是雀?”
“咪儿,我们私奔吧。”门海忽然抓住咪儿的手臂“这件事早晚会暴露的,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私奔吧。”
“私奔?”咪儿匪夷所思“什么私奔?我们为什么要私奔?这又不是拍电影。”
“咪儿,难道你不想同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有很多办法,为什么要私奔呢?大不了我同李佳摊牌,离婚。何必私奔呢?”
“离婚?”这次轮到门海愣住了。
“是呀,离婚。”咪儿轻松地说“就算真有人勒索我,借以恐吓的条件无非是把这些照片让李佳看到,最坏的结果就是李佳跟我离婚。那样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又何必私奔呢?”
门海显然没想过咪儿会是这样的回答,他迟疑地问:“李佳会答应吗?”
“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他未见得爱我有多深,不过是一时的激情,已经得到过了,满足过了,结婚再离婚,他还是钻石王老五,会有什么损失?不见得他要留住一个不贞的妻子在身边丢人现眼。”
“这么轻松?”门海十分茫然。
咪儿失笑:“你以为会怎样?他会为我痛苦颠狂?杀人放火?挥剑斩情丝,遁入空门?他才不会呢。他也不至于为难我,最了不起让我净身出户,不给一毛傍身钱,反正我也不稀罕。”
“可是,可是”门海忽然口吃起来“你真愿意为我放弃李家少奶奶的身份?”
“身份?”咪儿嘿嘿笑“一个演员,她在什么样的戏份里,就有什么样的身份。我始终都不是个好演员,当不了女主角,更做不了导演或编剧。以前,我一直以为做女主角就是我的理想,享受镁光灯对着我的感觉,李佳向我求婚的时候,好像全城的记者都拥了过来,我想把那种虚荣维持得多一分钟,不甘心说‘不’,因为那样就等于否定剧本可那是我第一次做主角。所以我答应了。我成了李佳夫人,成了许多公司和企业的老板娘,我还到‘素腰阁’来体验生活可是我发现,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并不喜欢少奶奶的身份,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还年轻,我的身子、我的心,都还没有适应少奶奶的生活,我呆在李家的大园子里,躺在玫瑰花丛下,好像死了一样,好像也变成了那些玫瑰花中的一枝,晒着太阳,麻木不仁,无忧无虑,无思无欲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身体里充满了激情和欲望,我是一个俗人,一个普通的小女子,我希望恋爱,喜欢做ài,这些,都不是李家少奶奶的身份可以带给我的。在安逸的生活和热烈的爱情之间,我宁愿选择爱情。门海,如果你愿意带我私奔,那就让我们在一起,一起面对李佳,跟他说清楚!”
面对阮咪儿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门海仿佛被吓到了,他沉思地望着咪儿,忽然问:“李佳会爱上你,就是喜欢你这份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豪气吧?很少女人可以像你这样拿得起放得下,坦荡磊落。”
“连偷情都偷得理直气壮。”咪儿自嘲“我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心黑,胸大无脑。”
“肯说自己没脑子的女人往往才是最聪明的。”门海眯起眼睛说“你的确赢得有道理。”
咪儿有些不安:“我赢了谁?你今天说话一直阴阳怪气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想说我们不如分手吧。”
咪儿一下子就傻了。
晚上,咪儿在网上向好友们诉苦:“从私奔到分手,只用了半分钟。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你和李佳从不认识到结婚,也不到半个月。”陈玉嘲笑她“速战速决,一向都是你的风格。门海也是为了配合你的节奏而已。”
可意却有点担心地问:“你现在等于是失恋了吧?怎么我一点也没欣赏到你的痛哭流涕、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呢?你好歹表现得正常些,至少也骂两句,说门海不懂得欣赏珍惜,没福气也合理呀。”她转而问陆雨“你倒是给分析一下,咪儿这算是什么心理?”
“这叫哀莫大于心死。”陆雨笑:“咪儿的心思我不大好理解,你们的心思可是很明白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羡慕人家有艳遇,庆幸人家艳遇夭折,幸灾乐祸,推己及人,巴不得让朋友揭开伤口让你们参观,否则就像买了票进场却没看到好戏上演一样不甘心。”
可意大叫:“停!都像你这样心理分析,人们都不要活了,世上也剩不下半个完人本来世上也没有完人,可是至少大家还可以有梦想,或者叫做面具也行,你以为是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其实是连梦想也砸碎了。”
陈玉也说:“以后我都不把自己的事说给你们听了,免得你们免费看戏,还要恶意点评。”
咪儿却不在乎地说:“我本来就是演员,有你们肯做忠实观众,我才巴不得呢。”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再问一遍“你们说门海怎么会那么反常呢?前一分钟还热血澎湃地要和我私奔呢,后一分钟却说要分手。在我那么剖肝沥胆的一番表白之后,他非但不感动,反而退缩了,这算怎么回事?”
陆雨说:“无非是不想承担吧。艳遇就是艳遇,哪怕私奔都还是艳遇的一部分,可是你真想为了他离婚,那就等于逼他娶你了,就不是艳遇是婚姻,他大概还不想结婚吧?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喜欢引诱有夫之妇,就是因为少妇比较成熟,理智,因此也就安全,没有后顾之忧。可是一旦那少妇认了真,非他不嫁,他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尤其像你这样儿的,要为了他离婚,那简直就成了他一辈子的把柄和罪证,所以他一定要在事态恶化前当机立断地跟你分手,以此为脱身之策。这样,即使你真的离婚了,他也会说不关他的事。”
陈玉瞟了陆雨一眼,话里有话地说:“所以说少妇往往比少女更有桃花运,也就有很多人都喜欢打着少妇的旗号招蜂引蝶。因为和女孩子谈恋爱,她们总是希望对方将来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而男人大多是不愿意把恋爱与结婚联系到一起的;跟少妇谈恋爱,结果却不过是发展为情人,那正是男人最喜欢扮演的角色。不过也许门海是害怕李佳的势力,怕惹恼了李佳,说不定会发动黑社会找他算账,他看到事情败露,就想到快刀斩乱麻,溜之大吉。”
可意却说:“干嘛把人想得那么坏?说不定是门海担心咪儿将来吃不了苦,觉得自己跟咪儿在一起只会害了她,所以忍痛割爱,还给咪儿舒适的生活。”
“真是小说家言。”陈玉冷笑“这世上还相信有完美爱情的人,恐怕就只剩下你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了吧?”
陆雨却笑着说:“万事往坏处想固然安全,万事往好里想也不错,自欺欺人方能自得其乐。这证明可意还年轻,还保有童真。倒是你,老做出一副看破红尘历尽沧桑的样子,小心暴露年龄。”
咪儿有些动气:“人家跟你们商量正经事,你们就只会开玩笑。”
陈玉讽刺:“偷情算是正经事吗?我今天才知道。”
咪儿反唇相讥:“对,只有像你在桂林那样,不上床的爱情才算是正经事。”
陆雨赶紧扑火:“别呀,别自相残杀好不好?这世界已经处处荆棘,十面埋伏了,又是勒索又是敲诈,跟男人斗智斗勇已经筋疲力尽,哪里还禁得住我们自己人窝里斗?”
可意也说:“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女人的天敌是女人;女人的一半还是女人;女人最大的烦恼是,又想拥有安全的婚姻,又想拥有不断的激情,两者永远矛盾,于是狐疑狼顾,患得患失,心烦意乱,永远不快乐。说到底,每个女人都很孤单,物伤其类,也是因为孤单。”
“每个女人都很孤单。”这句话落在女友们的心上,都是猛地一沉,颤巍巍半天消化不良。
棒了许久,咪儿首先道歉:“我心情不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玉你大人大量,别跟我狗咬狗一嘴毛。”
陈玉气得笑起来:“你这个人,道歉也要把别人捎着,什么狗咬狗?”
咪儿笑嘻嘻:“你七零年,我八二年,都是属狗的,不对吗?”
陈玉更气:“干嘛无端端提人家年龄?真叫你说着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
陆雨又开始贩卖她的寻回爱情论:“咪儿,你不是一直说要出国旅游吗?不如这就开始安排吧。也许你和李佳会在二次蜜月中激发新的爱情。人在异乡时情商会提高,就当是替咱姐妹把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都体验一把,也不枉做了一回豪门少妇。把门海这一段忘了吧,还是把精力放在如何经营你的婚姻上,那才是你一生的幸福。”
陈玉悠然向往:“去巴黎吧。在左岸喝咖啡,在香榭里榭购物,在艾菲尔铁塔留影,多么浪漫不过,这些都是和陌生男子一起做来才会有趣味,夫妻俩把臂同游可没什么意思。这个我有经验,所谓‘爱情在路上’,一定要蕴含着‘邂逅’和‘意外’两种因素,缺一不可。有计划的夫妻蜜月游可不包含在内。”
可意笑:“换言之,如果不离开上海也可以收获艳遇,那么上海就会比巴黎更具风情。我们的咪儿是恰恰相反,她在上海邂逅了艳遇,却要跑到巴黎去忘记。”
咪儿懒懒地说:“人们梦想巴黎,无非是因为迷信那里是酝酿罗曼史的发源地,哪有自备冰冻罗曼史急三火四地飞到巴黎去解冻的?再说,我发现我对开发李佳的性欲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爱不爱我,爱到什么程度,爱到何时为止,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他表达爱情的方式,无非是钱。我不是说我不在乎钱,而是他不在乎即使是因为我红杏出墙而离婚,李佳也不会让我身无分文地离开的,好歹会拨我一点生活费。他太有钱了,所以不在乎钱”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唉,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太有钱了,得到感情太容易,所以情商就变得低了,不再会爱?”
陆雨沉思地说:“也许是因为他在爱情上曾经受过什么挫折,心里有一个结如果你能找到症结所在,并且把这个结打开,就会重启他的爱情之门。爱情和性欲一样,都有个敏感点,得找对这个点,对症下葯才成。有些人,即使没受过什么刺激,也会天生有个症结,自我囚禁,使情感的释放受到阻隔,人们通常谓之‘慢热’但是慢热也还是可以热的呀,你要给婚姻生活多一点耐心和信心才行。”
可意总结:“要化失恋为力量,变外遇为内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现在已经变成无奈,就不如重新装修内部关系,再造激情。如果我是你,就去意大利,看庞贝古城。那真是我的理想去处,想一想都叫人震撼时间大神在慢慢地踱步,每个人悠闲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忽然那一个瞬间,火山灰铺天盖地,人们来不及思想逃避就变成了标本,一个姿势维持了一千九百多年而依然不变,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压在火山灰下的模型真是太神奇了,甚至用伟大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
陆雨又开始分析可意的心理:“你怎么总是喜欢这些和现实生活距离遥远的东西?连旅游都想着回到封存的历史空间去。往好里说这是感性,往深里说却是一种逃避,是绝望的意象表征。你隐藏自己内心的绝望,却流露在时时刻刻的审美欣赏中,从风景里寻找与你与内心绝望产生共鸣的事物来回应自己,太悲观了。”
陈玉笑:“我没听出可意有什么悲观,倒是你的解释和分析才叫人觉得绝望。每个人都这样解剖分析,也就跟标本差不多了。不过我也不觉得一座两千年的空城有什么好玩,我就想去巴黎,啊左岸咖啡,啊艾菲尔铁塔,啊蒙娜丽莎太让人羡慕了,哪怕结果还是离婚,至少也玩过用过了,谈资都比别人多一点。不像我,除了一对双胞胎之外,在婚姻中一无所获,一旦放弃,一无所有。”
陆雨也笑:“这个积极得多了,至少在享受现实生活,有物欲,就有兴趣。”
咪儿却仍然有些懒懒地说:“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呢?世上有两种角色不可以用过去时,一是‘妻子’,二是‘演员’。‘我曾经是某人的妻子’,‘我以前是个演员’,都一样地失败。因为这意味着你做妻子不成功,所以才被某人抛弃,还有,你做演员也不成功,才会要自己提醒自己,因为好演员人人都会认识,根本用不着自己说出身份来。”她神经质地笑起来“现在,这两种情况很可能马上就要同时降临在我身上了。”
“亲爱的,没你说的那么惨烈。”可意安慰“做过某人的妻子总比没做过好,曾经是演员也至少是种经历,毕竟你什么都享受过了,名,利,还有夫妻生活,外遇,甚至一次有可能的私奔,还有即将到来的世界游。你提早实现了许多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从此你有大把时间开始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你可真会安慰人。”咪儿忽然哭了:“你们知道吗?当他跟我说要带我私奔的时候,我真的感受到了爱情。我好想谈一场完整的恋爱,真心诚意的,铭心刻骨的,就像可意小说里写的那样,痛彻心扉,不顾一切,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心血去爱一次,爱到粉身碎骨也不畏惧。可是他却退缩了。他退缩了,让我觉得不但这结果是空的,就连从前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空的了,让我怀疑他的爱,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就像李佳一样,虽然李佳娶了我,可是我同样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次完整的爱情”
咪儿的话,让大家一齐沉默了,无论是安慰还是鼓励,在咪儿的泪水中都显得如此无力。谁不在渴望一场完整的恋爱呢?她们每一个人都在婚姻的路上举步维艰,走得提心吊胆又患得患失,可是同时每个人又都在期待着生活的变化与惊喜,然而婚姻的真谛便是安定,家和万事兴。
安定的婚姻和激情的恋爱是对立的吗?已婚少妇渴望恋爱是错误的吗?将人生的希望寄予婚姻,是否就代表着从此对爱情绝望?
陆雨敏感地发现,可意已经越来越少替她们的无厘头讨论做总结了。
2、
在咪儿飞去巴黎的时候,陈玉也飞到了敦煌。
她是去找龙冬冬的。鲁娜的那一番“情人论”刺激了她。既然无法放弃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求一场没有婚姻的爱情呢?
陈玉打了电话到桂林的旅行社才知道,龙冬冬现在已经不做“地接”改“劣谟”了,此刻正带团前往敦煌。于是她就来了,来寻找她一生中最纯美的爱情,并且完成它。
龙冬冬看到陈玉的第一眼时,着实地震惊,眼神中荡漾着那么无庸置疑的激赏与爱恋,话语却平淡:“是你?又见到你了。”
陈玉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这便是冬冬,害羞的纯良的冬冬。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隐隐地恐惧着,不知道龙冬冬是否已经变了另一个人,在现实的磨砺中变得粗糙,庸俗,油腔滑调,那样,会使她心碎的,使她再也不相信世上还有纯真的爱情。幸好,他没变,他还是那个心清如水的阳光少年龙冬冬。
“我来找你。”陈玉微笑,眼睛有点湿润“我曾经让你不要联络我,可是我自己却违约了。”
龙冬冬张开手臂,陈玉便扑了进去。他们深深地拥吻,终于,完成了几乎是前生前世的一个心愿。那一次在桂林的象鼻山,他们应承了要吻别,却终于不曾相吻,今天,她来还愿。
陈玉的泪流下来,在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子的怀抱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亲切。他们几乎认识了一辈子那么长,却到今天才完成他们的初吻。以往的生命,真是虚掷。
咪儿和李佳飞抵巴黎的当天,咪儿就已经敏感地查觉李佳并非是第一次来法国。李佳并不否认:“以前谈生意的时候,也来过一两次,呆的时间都不长。”
“是谈生意吗?”咪儿半真半假地调侃“可是以前你怎么一句也没提过?”
李佳笑:“我漫漫三十年,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跟你交待清楚的。去过什么地方,是谈生意还是旅游,毕竟都是小事吧?还没来得及一一汇报呢。”
“不过如果是和女朋友来度假呢可就是大事了,你陪多少女孩来过巴黎?”
李佳不说话。
咪儿双手叉腰做泼妇状:“你说不说?”
“说,说。”李佳故作惶恐“我正在一个个数,还没数完呢。”
尽管是老段子,还是逗得咪儿哈哈大笑。两夫妻相拥着,给了彼此一个甜蜜的吻。
龙冬冬陪着陈玉看壁画,陈玉抬杠的毛病又发作了,批评着:“为什么那么多人大老远地飞来看这些画?平面,单一,说它理想化吧,色彩又不饱满,身材又不惹火;说它写实吧,又千人一面,夸张扭曲,一点立体美都没有。要我说诗词歌赋是中国的好,论到画,却是西洋油画漂亮。”
龙冬冬不服气,先还同她辩论,举出“吴带当风”的动感,唐三彩的浓郁,但毕竟不如她口才便给,渐渐只有她说他听的份儿。但他仍会时不时指着一幅壁画问她:“这一幅呢?这一幅怎么样?还有这幅,难道表情不生动?”认真如同孩童。
陈玉心上不禁震震牵动,益发要逗他。因他提起附近毛乌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楼出现,她脑海中掠过无限浪漫故事,马上便嚷着要去看。
他犹豫:路很远的,往返总要一星期,海市并不是常有然她坚持。他便不能拒绝,甚至担着违纪的风险把团队交给同行带领。
当一个人明知对方的要求无理却仍不能拒绝的时候,如果不是怕,那就是爱了。
陈玉幸福地想:龙冬冬的确是爱她。这样地爱她。
咪儿坐在左岸咖啡馆,一边喝卡布奇诺一边让流浪画家给画像。
这咖啡馆真奇怪,同一杯咖啡,却因为座位不同有三种价格外面的最贵,靠窗的次之,店内喝一杯就走最便宜。这大概是为了看风景比较方便就好像店里卖的不是咖啡,而是风景。
然而咪儿天生不是看风景,而是要人家把她当风景看的,自然就像是跟钱有仇一样要选最贵的位子来坐,然后无聊地想:这位子为什么要这么贵?
流浪画家阅人无数,看见了咪儿的样子便知道她是最佳主顾,于是上前揽生意,自然一拍即合。
也许天下的街头画家都是差不多的,这样的情形上海街头到处都是,可是,这毕竟是巴黎呀。巴黎的一切都是浪漫的,当然也包括流浪画家。
李佳不在她的身边,他说要去探访一位生意伙伴。
咪儿寂寞地想:如果来到巴黎而未能有艳遇,那此行不是太可怜了吗?
陈玉终于来到了毛乌素沙漠。
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广袤,在沙漠中,种种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实本原的爱。天地间只剩下她同龙冬冬两个人,相依相偎从远古走入今生。
龙冬冬脸色忽然严峻,目光凝重地望着天际低而短促地说:“有风暴,不过别担心,很快会过去。”
话音方落,千军万马已排山倒海铺地而来,其势凶不可挡。在城市里从来想象不出大自然发起威来竟是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陈玉战栗地抓住龙冬冬,如同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严肃坚定,她放下心来。
这时候看出了骆驼的从容,它们自动躺下来交颈而卧,架起一座肉屏风。
龙冬冬抱着陈玉躲在屏风后。沙子洪水一样地推进,风声如泣,仿佛诉说一个湮没在沙漠中的不为人知的古老故事。陈玉伏在龙冬冬怀里,在他嫌邙沉有节奏的心跳声中安心地睡去。居然无梦。
醒来已是黄昏,夕阳如血,照一对天涯同命鸟般,竟是凄绝艳绝。沙漠在这时候沉静下来,海水梳过一般起伏有致,无限温柔。龙冬冬安详的睡靥圣洁如婴儿,风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
陈玉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龙冬冬这时睁开眼睛,她轻吻在他的额头,于夕阳下莞然微笑,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灿烂如玫瑰。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颈而眠的两匹骆驼雕塑般巍巍卧在夕阳下,在劫后余生的沙漠中,陈玉终于看到爱的极致。她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壮美的瞬间,美得令人心悸。如果她不能将这瞬间变成永恒,她会永远后悔。
她看着龙冬冬,在这场生死浩劫之后,终于做出那个可以改变他们两个人一生的决定:“你曾经说过:只要我离婚,你就愿意娶我。这句话,还算数吗?”
画家完成了咪儿的面像,在上面签了一句漂亮的法文。
咪儿端详着那幅似是而非的速描,最终对留言发生了兴趣,那一行法文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她用生硬的英文发问:“是什么意思?”
“献给我的爱。”流浪画家的英语比咪儿流利多了“甜心,你真漂亮。”
咪儿的艳遇终于发生了,出自一幅价值五欧元的画像题跋。
兰州机场,龙冬冬看着陈玉,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终于要分开了。他交给她一幅镜框镶着的沙画,如果晃动镜框,里面的沙就会瞬息万变成各种图案;如果凝立不动,便是一幅海市蜃楼。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随时离婚,我随时娶你。”
“给我一点时间。”陈玉许诺“我一办妥离婚手续就会找你。”
冬冬重重点头:“我会,我会一直等你。”
飞机升上天空,仿佛升入了时间隧道,落地的时候,已经从彼岸到此岸,完全另一个世界。
大漠斜阳顿成隔世风景,双胞胎飞扑过来喊“妈妈”的热闹叫陈玉心神恍惚,仿佛一下子从幻境跌入现实。在那一刻,她已经明白,她要辜负龙冬冬了,她是不可能回去找他的,更不可能离婚。
毛乌素的一切,归根结底,只是一次海市蜃楼的神话。
咪儿带着她的画像和爱情留言回到宾馆,一路感慨着:这时代的爱情,太廉价了。完全是一句广告语。无论谁肯付五块钱,都可以让流浪画家称赞一句“甜心”;当然,如果男人肯付更多的欧元,也一定能买来金发女郎更热情的示爱。
在速描上留言,不知是所有法国街头画家的风俗,还是这一位的特有习惯?一定不是特有的,因为自己以前就见过一幅类似的画像,类似的留言。
咪儿突然站住了,等等,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一幅画像,一句留言呢?是是慧慧的画像!是慧慧藏在日记本封皮里的速描像!
那一句法文,可意曾经专门找人翻译过,正是“给我的爱”一直以来,她们误会是慧慧交了一位法国男友,原来,不过是五欧元买来的广告语。慧慧也曾来过巴黎!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慧慧以前或曾经历跟同一个人,来同一个地方,喝一样的咖啡,做一样的事,用一样的价钱,买一样的安慰!
咪儿的头脑中仿佛有巨轮碾过,经过处,泥沙俱下,血肉模糊,然而无数的思绪和回忆却如此清晰,清晰得不容回避同时清晰起来的,还有慧慧墙上的那张照片,那照片背景里的玫瑰园难怪第一次见到时就觉得眼熟,那,正是李佳别墅的玫瑰园!
3、
可意在凌晨收到咪儿的电话:“可意,你能不能请几天假出来?”
“出来哪里呀?”可意睡意朦胧“巴黎吗?一个多月,够绕地球一圈的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已经回来了,现在香港。你来香港同我碰头好不好?购物节,打折很厉害的。”咪儿循循善诱“圣诞节购物狂欢,好歹也要送自己一点礼物吧?反正你平时买化妆品也是一笔开支,这里的价格又低来路又正,你光是买化妆品就可以省回机票钱了。”
“这倒也是。”可意不禁心动,暗暗筹算“古建波最近好像有大动作,说要再创办一本杂志,也不知道哪里发的横财。前几天还说让我去一趟深圳,考察印厂,不如我明天就申请出差,然后抽两天时间去趟香港,与你会合。”
咪儿赞叹:“这就是职业女性的好处了,旅游都可以报公帐,还美其名曰出差考察。”
“你在香港做什么?李佳和你在一起吗?”可意想起来“我可不愿意做电灯泡。”
“李佳已经回上海了。我有些事需要一个人静静想一想,故意说要参加圣诞购物节,才借故拖延在香港多耽搁两天的。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如果是婚姻烦恼,你最好去问陆雨,我自己都够失败的,可没什么意见提供给你。”
“是关于慧慧的,我有新发现。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再聊吧。”咪儿焦燥起来“你到底来不来香港?我包食宿就是了。”
“来。”可意痛快地答应“一上班我就安排时间,不过最快也得明天起飞。”
刚刚订好机票,陆雨打来电话:“可意,你周末回西安不?我有事要过去几天,可以住在你家吗?”
可意算一算时间,说:“我明天一早飞深圳,最快也得下周二才能回来。我让钱老师去接你,你先在我家住下,我从深圳直接回西安跟你见面。”
“那不方便。我先住宾馆好了。”陆雨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见面吧。”
“何必那么见外?你不如把那份宾馆钱留着请我吃饭还合算些。反正我们家有客房,你就安稳住着,当钱教授是服务员好了,别客气。”可意不由分说“就这么说定了,再犹豫就是怀疑我们钱教授人格。”
陆雨笑:“好好好,你们钱教授坐怀不乱,是正人君子;我怀疑自己行不行?我怕自己把持不住,春心荡漾,看上你们家钱教授的翩翩风采。好了,别强我所难了,我最不惯和朋友的丈夫周旋。”
可意不再坚持:“那就只让钱老师接你好了,接风总是要的。对了,你去西安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吗?”
“见面再说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陆雨低沉地说“我不是答应过早晚会跟你说明一切的吗?”
“这么神秘。”可意心痒“到底是什么事吗?”
“关于童钢,关于慧慧,还有古建波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见面再聊吧。”陆雨回答可意的话,竟然跟咪儿一模一样。
罢放下电话,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是陈玉,烦恼地说:“可意,你得帮我!”
“竟然连门也不敲。”可意半开玩笑“你这位淑女少妇可越来越没风度了。”
“火烧眉毛了,还敲门呢。”陈玉坐下来,长吁短叹地说“龙冬冬来北京了,现在宾馆里等我。”
“好呀,情人重逢,你应该高兴才对。从敦煌回来后,你不是一直在念叨他吗?”可意诧异“龙冬冬在等你,你还跑我这里干嘛?”
“可他是来逼婚的。”
“什么?”
陈玉吞吞吐吐:“在兰州分手的时候,我答应他回来就办离婚手续,可是”
“可是你一面对现实就改变主意了对不对?你爱龙冬冬,可是更爱衣食无忧的生活,更爱你辛苦经营了十三年的婚姻和家庭,更爱马局长夫人的身份,对不对?”
“当然不是。我是个母亲,我有一对双胞胎要照顾。”陈玉分辩“我不能为了爱情失去儿子。”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意讽刺“多么动听,多么感人,多么可歌可泣,可怜可敬,多么伟大的母亲!”
陈玉不悦:“我说的是真心话,难道我应该抛弃儿子吗?”
可意不客气地拆穿:“谁也不会怀疑你说的是真话,双胞胎儿子是你的心肝宝贝,不能割舍。他们的确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却并不是惟一的理由,而只是你可以拿出来放在台面上讲的最堂皇的藉口,最原始,却最强大,也最值得世人原谅。只不过,你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切的,甚至连自己都要骗,好让你心安理得地背叛爱情。”
“你要把我放到显微镜下解剖吗?”陈玉恼羞成怒“朋友可不是用来趁火打劫的。”
可意也自觉过分,缓和了语气说:“好吧,朋友是用来当垃圾筒和灭火器的,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去见龙冬冬。”
“这不可能。”可意腾地站起来“你太异想天开了!你自己承诺他要离婚的,却叫我去做说客说你反悔了,这种恶人,我才不要做,也没法做,你让我说什么呢?”
“就说我有苦衷呀,说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我是真心爱他的,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动真感情就是为他,在毛乌素的时候,我真希望可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我说要为他离婚,是真心的。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再爱我的丈夫,也不能爱任何人像爱龙冬冬那样。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段爱情,可是我不得不放弃它。”陈玉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可意,你一直理智又克制,你从不放纵感情或是欲望,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理解我。但是我告诉你,即使明知道结果,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和他相爱,然后再选择将他背叛。这是性格,也是命运。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可意忽然叹息了“每个女人的心里都同时隐藏着天使和魔鬼两种化身,我有时候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不管任何约束规则,只做自己想做愿意做的事,放纵一回,也快意一回。我的名字叫可意,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顺从过自己的心意。婚姻如同鸡肋,但我不能舍弃它;工作已成嚼蜡,我同样不能辞职。你、陆雨、咪儿,你们每个人活得都比我精彩,比我任性,这就是我愿意和你们做朋友的缘故,因为我羡慕像你们那样生活。”
“可是你一直在批评我们”陈玉有些口吃,一时承受不住可意这样的表白。
可意说:“我批评,是因为我自己做不到。人们对自己做不到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于是要用否定的姿态来为自己开脱。”说到这里,她忽然狡猾地一笑“使用藉口来自我美饰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啊。”
陈玉不好意思:“也不全是伪饰。我的双胞胎儿子可是真实存在。我想没有任何母亲可以抛弃这么可爱的孩子,只为了一场海市蜃楼的爱情吧?”她从古琦的包里取出那幅瞬息万变的沙画来,演示给可意看。“多么美丽,可是不长久,不真实。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暂时的,只有孩子是最真实的,不容回避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挫骨扬灰,回魂夜里最牵挂的,也还是我两个孩子。”
“那么龙冬冬呢?你刚才口口声声说真的爱他,难道那是假的?”
“那当然是真的,一瞬间的真实,但不永恒。就像这幅沙画,无论它堆出什么样的美景来,都不能长久。”陈玉将沙画翻倒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出她的至理名言:“爱情,就是建筑在沙画上的海市蜃楼。”
可意拿起沙画端详:“你要我把它还给龙冬冬?”
“你真聪明。”陈玉点点头,不知是对可意还是对自己说:“原谅我,我没有慧慧那么决绝,她可以抛下刚出生的孩子去死,而我,却必须为了我两个孩子好好活着。”
提到张晓慧,可意不禁默然,两天里,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到慧慧的名字,她有一种感觉,真相,可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4、
同龙冬冬的见面比可意想像中的简单,她本来以为自己要扮演一个安慰天使的角色,去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伤心男生。然而她见到的,却是一个阳光、洒脱、虽然稚气却举止沉稳的英俊青年,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在电话里预约见面地点的时候,龙冬冬便出人意料地提出:“岳小姐,可不可以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可意原想不是茶楼就是饭店。
然而龙冬冬却说:“我带了一点心意想捐给孤儿院,可是那里不能随便进出,也不会随便接受捐助,除非有媒体的介绍信。所以”
“我这就打电话预约。”可意干脆地说“你等我电话,我们在孤儿院门口见。”
在孤儿院里陪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可意不住地感慨,难怪陈玉,难怪陈玉。
她终于明白也终于完全地原谅了陈玉,爱上龙冬冬的确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他如此年青、真诚、英气逼人,有着现时代罕见的正气和纯善。陈玉的生活里除了丈夫和双胞胎就乏善足陈,家庭给了她貌似富足的生活,然而她的浪漫幻想、她的情感丰富无可托付,只有寄望于一次又一次的旅游艳遇。她遇到了龙冬冬,他那么天真、热情,把幻想当现实,把瞬间当永恒,一旦动了真情就要开花结果,一方面这令她觉得为难,另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动?
可意了解这些,是因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却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浇熄龙冬冬的热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画交给龙冬冬:“陈玉让我转交你,或者,你愿意把它也捐出来?”
“不,这是我送给陈玉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可以再收回。”龙冬冬敦厚地笑,英俊的脸上并没有受伤的表情。
惊讶的反是可意:“你不问陈玉还说过些什么?”
“她还我沙画,就已经是回答了。”龙冬冬低下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她离开兰州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离开了。我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来找她?”
“我怕我不来,会忍不住要等她。”龙冬冬的声音低沉得像洞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头,想让自己绝望,就不如主动来找她,她不见我,我的等待就有结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惊讶极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纯真的大男孩竟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也许,只有这样纯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爱情的真谛。她忍不住说:“我替陈玉向你道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她也有难言之隐。”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可意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你坚持要亲自来孤儿院捐助,是为了让自己了解陈玉的苦衷?”
龙冬冬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可意:“你真是聪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戏的孩子,苦笑说:“其实,就算陈玉离开家,她的孩子也不会变成孤儿的。”
“我知道。可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让自己看看这些孩子,然后就会心平气和,从心里真正体谅陈玉。那么,就算她愿意屡行诺言跟我走,我也不会答应让她抛弃孩子的。她可以是别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时是孩子的母亲,那她就永远是那对孩子的母亲,不能替代。”
可意感动极了,这个大男孩简直如同一颗宝石,每一面都如此晶莹透剔,他的声音宛如天籁,每句话都似纶音,说着世界的真理。面对这大男孩,她觉得自己笔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显得空洞软弱,徒有虚表。她不禁叹息:“有本书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可是看到孩子,却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对这些生命,人生的确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责任只要承担就要背负一生,不容推卸。”
龙冬冬问:“你有孩子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承担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亲,那一定是最好的母亲。”龙冬冬预言一样地说。
可意微笑:“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会给出这么宽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许,我只不过比别人更胆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担而已。”
龙冬冬摇头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过一丝稚气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写过许多爱情故事。我想问你,你相信你笔下的爱情吗?”
“我信。世界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爱情和灵魂一样,都是看不见但却一定存在的东西。”
“那么,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专一的爱情呢?”
“有,但不可永恒。”可意说“时间,是爱情的死敌,好比浪淘沙,终究会将所有的棱角磨平。所谓美满伉俪,不过是抛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爱情是存在的,永恒就很可能也同样存在,你不是说,世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吗?那么‘永恒的爱情’这个词,也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可意悚然动容,这个青年,固执地愿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却并不偏执于拥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诚无私地爱着陈玉,另一面,他却可以让自己毫不为难地放弃这爱情。虽然陈玉背叛了他们爱的誓言与承诺,他却仍不气馁,坚持相信爱情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这样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是最虚幻的,应该存在于理想世界中、文学作品里。然而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面前,让她相信,这样美好纯粹的人是存在的,这样美好坚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永恒爱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讨这个问题,孤儿院院长走了过来:“岳记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现在可以采访了。”
整个关于孤儿院的采访中,可意都在怀抱着一种饱满而感动的情绪中进行的,这使她笔下行云流水,几乎是一边采访就一边完成了写作初稿。她在空白处写着:这些孩子,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沦为弃儿,孤独沧桑地长大。然而,人世间,谁又不是上帝遗落红尘的弃儿呢?
院长见记者笔走如飞,泪光莹莹,也说得十分起劲,并且拿出孤儿院数十年的相册来一一解说。在一届又一届的孤儿合影中,可意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本能或是灵犀,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样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瘦瘦的身子,那样模糊的影像,可是她还是清晰地认定了,那是张晓慧!
“院长,这个女孩是不是叫张晓慧?”可意失声问“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儿院长大的,却从没问过是哪家孤儿院,原来她早就在北京生活过。”
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辨认着,却仍不脑葡定:“我得查查花名册才知道。”
“院长,请你一定确定。这个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杀了,留下一个孩子,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在调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没有。”可意几乎哽咽了。
院长忙忙安慰:“我这就查,现在就找,你别急,千万别哭。”
哭的是陈玉。晚上,可意和陈玉约在咖啡馆见面,陈玉一看到沙画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可意轻轻补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不是的。”可意轻拍陈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羡慕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值得爱的人,和一段值得记忆终生的感情。”
陈玉不哭了:“你真的这样认为?你不怪我红杏出墙?”
“除了马局长,没人有资格评判你。”
“老马?哼!”陈玉用鼻子说话“没有离婚,是我们对彼此的最大让步。”
也许对很多夫妻来说,维持婚姻都是他们对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
然而这句厌世疾俗的话由陈玉说出来,便多少有种惊世骇俗的味道。因为她一向是那么热衷于自己的家庭,如果连她也对婚姻表示厌倦,那么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觉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欢粉饰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儿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当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现实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对虚伪的婚姻,虚幻的爱情,还有虚浅的她自己。从今往后,她将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沉迷于自己永远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并且对有可能的艳遇失去盼望因为她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过于曾经遭遇龙冬冬的爱,而冬冬的完美恰好是破灭的理由,成为她人生中永远不能超越的高峰。陈玉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完结了,完结得凄美而绝望。
可意不便置评,放下沙画,取出一张彩色复印相纸来:“这是我从孤儿院院长那里要来复印的,你好好看看这张脸。”
“这是慧慧?”陈玉惊讶“天啊,亏你认得出来,这太神奇了。简直如有神助。”
“也许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说“也许,是慧慧想借这张照片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这幅照片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玄机,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