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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伯虎震愕,听见了沈孀冷冷的继续往下说。
“你身上是否有块金锁片,上头刻着癸亥年九月初九几个字?”
他满心惊讶,好半天后才能够挤出问句。
“你怎么会知道的?”
沈孀没回答,只是抬眸轻蔑哼嗤,透过窗棂瞧着屋外风雨,眼神虽是锁往外,实际上却已然陷入了过往的回忆里。
“如果你以为那是你的生辰八字那就错了,那个时日,是你父亲与母亲的订情日,你父亲特意打了块鸳鸯锁片,送给你母亲作为订情用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洛伯虎蹙眉“你认识我父母?”
沈孀哼气“我比较熟的是你爹,至于你娘湛雨凝,那只是个乡下姑娘浣纱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丫头,她那性格说得好听叫做天真烂漫,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粗鲁不文没规矩的小丫头片子,她不懂诗文,不通女诫,只是很会唱歌、很会画画,却偏偏”她语气里泛起欷吁“这么个只会唱歌画画的妖精女却让你父亲对她一见钟情,刻骨铭心,甚至是终身难忘。”
洛伯虎皱眉,感觉得出那“刻骨铭心”四字是如何咬牙切齿地被沈孀说出。
“你”看见对方那罗剎似的表情,他心底已然略略有数“喜欢我父亲?”
她冷笑,将眼神转投给他“那不单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他是我丈夫,那时候才刚成亲三个月的丈夫。”
洛伯虎闻言惊骇莫名,在他心底有个最深最柔软的角落,开始感到恐惧了。
没理会他的表情,沈孀再度将眸光投往窗外。
“那一年,朱载荠奉了皇命下江南视察水患,他抛下新婚三个月且已有了身孕的妻子只身到了江南,那趟公差原是三个月就该返回京里,但他没有回来,三个月没有,五个月没有,我写了信去一再催促,但他却是毫无动静,直至七个月后我生下了麟儿--他的长子,我兴奋满满地派了信差去告诉他,但他收了信后仍是没有回来,他没有回来。”
目光冰寒,她兀自沉浸在心冷欲死的痛苦回忆里。
“他在回给我的信上永远只有潦草几句,应付了事,他的心早已不在我或是孩子的身上了,我被迫觉醒他变了,我派了眼线过去,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在江南有了新欢,一个容貌不及我、贤淑不及我、家世不及我,却勾住了他心魂的江南小姑娘。”
沈孀合了合眼睫,继之疲惫地睁开眼,丧失了自信的面容如同一位苍颜老妇,每回只要忆起了这段往事,她便要痛心疾首,即便是早已事过境迁多年。
“麟儿刚满月后我便动身下江南,身旁只带了几个丫环随从,我不想将事情闹大,因为我知道身为皇亲贵族,一举一动惹人侧目,他不在乎我在乎,我不要让人说堂堂一介王妃,连自己丈夫的心都抓不住。我到了江南,终于亲眼见着了他不愿北归的原因,他心爱的女人怀了孩子,她虽然性格外向,却是身子骨不好,既贫血又畏冷,不适宜长途旅行,更不适合时值隆冬的北京城,于是朱载荠为了她,抛下了诸多正事及发妻幼子,守在江南。
“见我寻来,他干脆将事情摊明了讲,他爱她,爱惨了他的小雨凝,爱得入骨入心,甚至决定要为她辞去官职,留在江南伴着她不走了,什么王爷什么皇亲,早已经不在他眼里了。
“你不走,那么你留在北京那儿的家该怎么办?当时我颤着嗓音问他,他却只是淡淡回应,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放心,只要你愿意陪我南迁,我自会留你在身边,雨凝就快要生孩子了,她身边不能没人陪。”
“这一句话彻底刺伤了我,在我怀了身孕,在我一个人忍受着孕吐的不适及生产的痛苦时,他这为人父的在哪儿?而现在,就因为湛雨凝怀了孩子,我的人生却要因此而起了骤变?她的孩子是他所出的,难道我的麟儿就不是?我既为自己伤心又为麟儿抱不平,但我忍下了一切,我知道他已被那女子迷得晕头转向,鬼迷心窍,我不能和他闹,不能击碎了我们中间那道薄弱到了极点的墙。
“我在江南住下,雍容大度地接受了他的小情人,陪他一起照顾她,我甚至微笑地听着她喊我姐姐,由着她没心眼她向我展示朱载齐送她的订情锁片,分享他们之间的点滴。我伪装得很好,那个蠢蠢小雨凝对我推心置腹,甚至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说她爷爷是学医的,在死之前就曾告诉过她,说她的体质不适合怀孕生子,因为可能送命,但她不在乎,她爱朱载荠就同他爱她一样浓烈,她不在乎为妻为妾,不在乎名分,不在乎一切毁誉耳语,只想要和他长相厮守,所以她一心一意想要为他生个孩子,好讨他欢心。”
说到这里,沈孀冷冷一笑。
“我听了之后心里有了底,却没将这话转告朱载荠,由着他喜孜孜地享受着心上人要为他生下爱的结晶的喜悦,我不动声色,因为知道天会助我。果不其然,临盆之时湛雨凝血崩毙命,朱载荠抱着浑身是血的她痛哭彻夜,一夜之间白了半边发丝,哪里还有心思想到那刚离了母体的孩子?”
身子如同坠入了无底冰潭,洛伯虎缓缓启口,嗓音粗嘎。
“而那个孩子就是我?”
沈孀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其实产婆早已拿了我的好处,不论是男是女一律告诉朱载荠是个死胎,既丧爱人又丧稚子”沈孀冷笑摇头“好个朱载荠!这就是你滥情所应得的报应。产婆将刚生下来的孩子送到等在林子里的我的手里,随我处置,当时我让金满准备了一把匕首,一刀刺进你左胸口”
闻言心一悸,洛伯虎下意识伸手捂住胸口,他那儿真有条寸许长,自他还没记忆起便有了的疤痕,见沈孀连这条疤都知道,他终于信了。
“原先我是想一刀结束了你的小命,却让金满给揽下,她说王妃呀,这孩子这会儿压根不解愁苦,不论你给了他几刀,他只是眼一闭哭几声就没事了,他的母亲不在了,这孩子,却是唯一能替他母亲受过让你泄愤的管道了。”
沈孀再度陷入回忆。
“我当然了解金满会这么说是因为心软,想要救你的小命,但这话在我心底成了形,她说得对,轻松一刀太过便宜了你及你的母亲,于是我命人将你养到一岁半后弃置在苏州街头,找人盯梢着你的一举一动,看着你小小的身影像条野狗,为了生存去翻人家的馊水桶,去和路边的野猫、野狗抢一根骨头,我不会让你死”她幽幽睇他,眼神残酷“却也绝不会让你快活。”
“所以”洛伯虎喟叹出声“当年那原想要收养我的戚大叔是让你找人给逼走的?那些只要是喜欢上我,想接近我的人,要不就是被你收买变成讨厌我,要不就是让你给逼走?”
“没错!”沈孀点头直言不讳“我虽然人在北京,却在苏州这里布了眼线,有关于你的一举一动,生活作息我都要清楚,包括你参加乡试,包括你的合作经商,包括你那些原是炙手可热,却在一夜之间乏人问津的字画,全都是出自于我的授意。”
洛伯虎冷笑了“大婶,你的恨意可真是深浓啊,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是该说声谢谢您的盛意照拂,还是该说声谢谢你多年来的不离不弃?”
“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你那无缘的父亲!”沈孀冷嗤。“我千方百计找人断你生路,只除了你的女人缘,哼!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早料准了你要步上你父亲的后路,身陷女人情网,一辈子难有长进。
“我听见了你甚至胆大包天地去招惹了那些个,若非将军女儿就是女帮主的女子,我原想着早晚要来为你收尸,却没想到朱载荠突然在那时下了决定,放下北京城里的一切移居苏州。
“我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么多年来他的人虽在我身旁,也和我再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人前与我相敬如宾,但他的心,却始终是放在湛雨凝身上的,他年纪渐老,思念过往的心却是一日甚过一日,不顾众人的阻拦,他辞官来到了苏州,三不五时便去到她坟上和她谈天说地,却与我这明媒正娶的发妻,三天里说不上两句。”
“莫怪你要恨我”洛伯虎竟然还能够笑出来“大婶,原来你竟然连个死人都斗不过!”
“少跟我耍嘴皮子!”沈孀怒斥“是我疏忽了,一到苏州后便全心全意搁在朱载荠身上,念着他又去了湛雨凝坟上几回,守着怕他又去看上了哪个江南小妖精,却疏忽了对于你的防备,也疏忽了紫儿这孩子,所以才会让你有机会可以和她生出了纠葛”
懊悔的紧咬唇,沈孀头一回松缓了语气“若非为了紫儿,你这辈子休想知道这些事情,更别指望能认你的亲人了,但是现在”
她深深吸口气,定定地觑着洛伯虎。
“我既然愿意告诉你,就是已经决定抛开一切,不在乎你会如何对付我,或是去和朱载荠相认,我只求你”她脸上出现了为人母者的脆弱表情“放过了紫儿,一切不满只管冲着我来,只求你别伤害了我的女儿。”
放过紫儿?
别伤害她?
洛伯虎仰首,颓然合上了眼睛,若非心情太差,他真的会大笑。
她求他别伤害了紫紫,天知道在两心相许了后,她已是这世上他最不愿意见到受伤的人了,但这会儿会不会伤害到她,决定权已不在他的手上了。
丙不其然,他早就知道不该给老天爷机会,给祂能够再度伤他的机会了。
造化弄人,让他甫出世就被迫背满了仇恨,只能够苟延残喘、胡挥谌日,而现在在他终于了然了一切之后,却又再度狠狠重击他一次散姻缘哪!丙真是天已注定!
“你回去吧。”良久后他终于出声,声心寒冷,他张开了眼睛却没有看向沈孀“我知道了。”
“那么你会放过紫儿吗?”沈孀犹不放心,走了几步之后再度回首看着他“还有,算是我求你,别告诉她今日我所说的一切,我不想让她对我这母亲感到失望。”
洛伯虎冷笑“你倒是算得精,既不想伤害她又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所有坏人的角色,都得由我一个人包办就是了。”
“不告诉她”沈孀面色微惭,垂首咬唇“也是为了想要保护她。”
“保护她什么?”洛伯虎冷哼“保护着别让她知道她有对貌合神离的父母亲?保护着别让她知道她有个工于心计的母亲?还是保护着别让她知道她爱上的男人,是她的同父异母兄长?”
沈孀没作声,好半天后才幽幽低语。
“这些年来金满常劝我放下仇心,原谅你母亲,放过了你,她还说仇字是把双刃的刀,在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了自己,但我始终不信,总想着我这辈子最最在乎的只是想得到朱载荠的心,既然早已没了指望,那还能有什么伤害是我承受不起的?却万万没料到”
她闭上眼睛,头一回在语气中注入了悔意。
“竟会是连累了我最爱的女儿来代替我受过”她深深吸气,僵硬出声“你会愿意帮忙想来也是在乎着她的,所以谢谢你的体谅,以及对不起!”
洛伯虎没理会,对于那句“对不起”不屑搭理。
“你”沈孀觑着他“会去认你的父亲吗?”
他面无表情“认他做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他我还不是一样活了下来,反倒是在知道了他之后”他哼口气停顿下来,因为不想再和眼前女子说话了。“你走吧。”他的语气变得狠厉“我不想再见到你,一刻也不想,你让我作呕至极!”
沈孀咬唇快步走到门边,却在打开门后,整个人被吓傻住了。
在她眼前,那僵立在门外,以手捂嘴不许自己哭出声,却早已满脸泪痕的人正是朱紫紫,在她身后,是既忧心且惭愧的老嬷嬷金满,以及摇头满脸遗憾的月老。
“金满,你怎么”沈孀吓退三步,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骂贴身嬷嬷没有尽职,竟让她的女儿听见了方才的一切。
“不许怪金满,是我逼她不许出声警告你的!”朱紫紫抬眸,恨瞪着母亲,用手背抹去了泪水“若非让我亲耳听到,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还有,若非老天爷帮忙,加大了风雨,而屋里的人又沉浸在往事里,否则早该发现她的存在了。
“紫儿,你别怪娘,当年是他母亲先对不起咱们的,而娘今日会这么做,无非是想要保护你呀!”
沈孀企图伸手去碰女儿,却让朱紫紫冷冷地甩脱了。
“不要碰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为什么你们上一代的恩怨要由我们这一代来受罪?”朱紫紫跳开,宁可站在雨里让雨淋,也不愿让母亲碰到自己。
在洛伯虎送她回家之后,袖儿慌慌张张告诉她有关于王妃家审的事情,她听了后焦躁难安,马上猜出母亲是去寻洛伯虎的晦气了,她撑着伞冒着雨匆匆赶来,却没想到,刚好在门外听见了一切。
“紫儿!”沈孀伤心落泪,一只手僵停在半空中“你别这样,娘知道这件事是娘的错,你乖乖先跟娘回去,回去之后任你想要娘怎样补偿你都可以”
“补偿?补偿?!”
那被雨水不断扫掠过脸庞、一身狼狈的小人儿微现癫狂,在雨中大笑了起来。“怎么补偿,齐王妃,你当这世上凡事都能有的吗?也都能够补偿的吗?我问你呀,娘”
原是娇沁甜美的嗓音经过了雨水洗刷,变得既苦且寒了。
“心碎了可以修补的吗?对母亲的崇拜仰慕转成了恨还能够有救吗?还有我身上的血”朱紫紫伸手自发上拔出一只金钗,在沈孀等人的尖叫声中,用力插入自己的手腕,任着殷红鲜血在雨中淌流下来。“我想要换掉它,我不想再姓朱了,我不要当他的妹妹,也可以吗?”
“紫儿!你别这样,别这个样”
沈孀被吓坏了,和金满手忙脚乱地想靠近朱紫紫阻止她,却让她给挣逃了。
“够了!朱紫紫!”
喝斥出声的是洛伯虎,只见他大步走出茅庐来到她身前,冷冷夺过她手上染了血的金钗,看也没看地扔掉了。
“想疯想死,都回你的荠王府去,别在这里弄脏了我的地方。”
雨中的少女不能动了,她瞠大眸子,即便遭到了雨丝袭打也不肯闭上,她无法置信地瞪着眼前男子,迟缓出声。
“你你说什么?”
“我说”
大雨中的他眼神冰冷,漠瞳无情。
“你和你的母亲同样令人作呕至极,一个是仇心太重,一个是不可理喻,我不懂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你”朱紫紫在雨中发抖,澄灵的大眼里虽经强抑却明显写着受伤“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是说过说这一世的洛伯虎是非非朱紫紫不可的吗?”
他冷笑“傻郡主,对个素来滥情的男子,你实在不必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原先我是让你给缠烦了,想着反正身边没人,和你玩玩也无妨,却没想到原来你母亲竟与我母亲有过这么段渊源往事,你以为在知道了你母亲的狰狞面目之后,我还会对你有兴趣吗?”
她乏力摇头,眼神悲凉“你骗人的,你只是在骗人的!”
泪水混合着雨水,她彻底成了个水人儿,但那向来最能牵动他心绪的泪水,却似乎再也无法得着他的眷顾了,他视若无睹,甚至还能够微笑。
“是的,我是在骗人的。”洛伯虎漫不在乎地扯笑“之前我所说的全都是在骗你的,什么喜欢、什么提亲都是在骗你的,省得你整日缠着我不放罢了”他降冷了嗓音“但现在够了!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如同方才我说过,要死要疯都回你们家里去,别弄脏了我的眼睛!”
话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谁也没看地回到屋里,关上了门,月老欷吁摇头,快步跟了进去。
而那还僵挺在雨里如同幽魂一般的少女,在无声了良久后,终于僵着脚步,让沈孀及金满,以及那些守在不远处,护驾着王妃出门的王府侍卫给簇拥着,半劝半搀地带回荠王府。
雨仍是在下着,始终没断,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