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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吃完饭,脸上还黏一颗饭粒的贺之谦,蹲在女儿的房门口看着刚返家的她。
“女儿,这几天你怎么都失魂落魄的?”本来是上楼来叫她吃饭的他,愈看她的脸蛋,就觉得她好像清瘦了不少。
“有吗?”咏童淡淡应着,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套装外套脱下挂好。
盯着她那种只在记忆中出现过几次的模样,贺之谦转了转眼眸,试探性地问。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根据经验来看,能让她出现这号表情的人,在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
本来就不怎么想开口的咏童,在他一把问题问出口后,整个人怔了怔,而后芳颊一撇,更是不想开口说话。
“老爸猜对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贺之谦问得很有把握。
“前几天我坐捷运时遇到了晓生。”她干脆直接说出来,省得他接下来几天都会拿着那个问题不停猜测。
“然后?”贺之谦一双老眼登时焕然一亮,既期待又兴奋地问。
“就这样子,没什么然后。”她耸耸肩,决定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
他却不这么想,因自她的话里,他可以听得出逃避的意味,他叹了口气,自裤子后头的口袋摸出一封信,起身踱至她的身旁问。
“其实还是很想他?”
“老爸,你太闲了吗?”把工作带回家的咏童,有些受不了地自书桌抬起头瞪着他。
“我只是很欠扁。”他委屈地亮出手中的那封信交给她“这可是你老爸我冒着挨棍子危险去老家偷来的。”
她拿过那封信,有些好奇是谁寄的信得害他跑去老家偷,但信封上头并没有列出寄件人的地址,她再翻过信封一看,在信封背后印着她当年读过的高中名称,以及三年六班班委会这几字。
“同学会?”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的她,有些怀疑地问。
“嗯。”贺之谦开始积极地向她鼓吹“你老爸特地去偷来的,你就去参加一下吧。”
原本是想点头同意的她,在回想起那日见过况绚丽的景况,以及自己在那些老同学的心中,早已是个断线风筝后,有些退却地向他摇首。
“我都这么多年没跟他们联络过了”别说见了面之后要说些什么,她就连他们的长相也都忘光了。
有点明白她境况的贺之谦,将那封她连拆都没拆,就放到一旁的信再拿回她的面前,然后大掌在她的头上拍了拍。
“不然,去死心也好。”
“死心什么?”觉得这两个字,在这时听来格外刺耳的她,忍不住敛紧了柳眉。
“你认为是什么就什么啰。”也同样不老实的他,将老脸往旁一转,边吹着口哨边跟她打太极。
婚事、公事、心事,三者在她心中打结乱成一团的咏童,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实在是没有精神在这节骨眼跟他玩这套。
“老爸,我快结婚了。”就算去看到了陆晓生又怎么样?就算她承认她该死心的对象是陆晓生又怎么样?无论她再怎么做,那只会在她这最乱的当头,为她乱上添乱。
刻意忽略当作没听到这句话的贺之谦,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对她摆了副深表同情的脸庞。
“晓生他”他低声地说出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的事“当年在他出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老家找你,后来的那几年,他也寄了很多信给你,不过,都被爷爷烧了。”
她抬起一掌向他告饶“老爸,现在不要跟我说这个”
“可是你动摇了对不对?”不忍心看她继续把心事埋在心底的他,在她起身欲走时拉住她的皓腕。
“老爸。”咏童认真地以眼神向他表示拒绝再有下文。
“拜托你就动摇一点点行不行?”再也沉不住气的他,痛苦地把两手插进一头乱发里搔个不停“你要是再这样继续闷着,我就真的要叫那个肉圆半子了。”
“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是肉圆。”她以两指紧拧着眉心“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了,他只是胖了一点而已,你不要老是这样叫人家。”
“什么只是胖了一点?是胖得跟肉圆一样好不好?”也不知道他家老爸挑人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居然替他的宝贝女儿找了个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圆的未婚夫,光只是就体型这一点,那颗肉圆就不及格!
“你们这对父子档够了!”不吐不快的咏童,决定不再忍受那些古怪的代名词“一个叫他肉圆,一个叫他鱼丸,他又不是路边摊出产的!”
贺爸爸还是据理力争“可是他就是长得像路边摊卖的嘛!”
就在他的话落不久,坐在隔壁房努力核对喜帖名单的贺咏正,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名单探头进来。
“老爸,我很坚持那颗鱼丸是关东煮而不是路边摊。”那颗在爷爷眼中家业挺大的鱼丸,可是挂有招牌保证的。
“不都一样是圆的?”贺之谦倒竖着眉瞪向插嘴的他。
他大咧咧地应着“内容物有差啊!”眼看自己的未婚夫就这样被他们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丸的吵来吵去,咏童气结地将他们两个往外一推,动作迅速地把门关上,拒绝再跟这对挑三捡四的父子档沟通。
这两个男人真是够了,她不管跟哪个人相亲他们都有意见!挑家世、挑人品、挑长相、挑身材,就连对方鼻毛长不长他们也都有意见!在替她挑了那么多年,也挑剔掉一大堆可能的人选后,没想到由爷爷亲自出马,他们两个还是有意见!再有意见,他们就自己去挑自己去嫁!
心火翻涌过度,险些令她揉皱了手中的信,忙放松掌指力道的咏童,目光静静落在那封信上。
这些年来,那对父子档唯一不曾挑剔过,且把对方当成满分过关的,就只有那个曾经悬在她心上多年的少年不过,他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了。
几日前在捷运上冲击性的回忆,在柔和的灯光下停映在她的面前,令她一手抚着胸坎,深屏住了气息,回想着那双臂膀远比当年还要来得健壮,和那具也比当年来得宽厚的胸膛,晨光下的他,似乎也比她记忆中来得挺拔高大
轻抚着隐隐作痛的心房,咏童轻轻放开了手中的信签,粉色的信签缓缓翻滚着身躯,掉落至地面上。
她还以为她的爱情,早就已深埋在十七岁的泥土里了。
为什么他要挑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老爸不会知道,面对他,她不仅仅只是动摇而已,她是整个天空与地面全都被颠倒了过来,日与夜快速往岁月的背影里回溯,而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负疚感,开始在她的心底蔓延。
当年是她说她要等他的,可是她没想到,当她等到他时,却是在她负诺准备嫁给别人的情况下。那天他在听了她的婚期后,只是沉默着,并用一种看得她心慌的眼神看着她,他对这件事如何做想?是怪她不守诺吗?还是对没有等到他的她,感到失望?
她也不明白她与他之间,目前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说是分手嘛,并没有,说是因感情淡了而分开,也不是,相反的,他们分开的时候,正是在爱最浓的时刻,他们之间当然更没有谁负了谁、谁做错了些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只是分开了而已,而这分开,是彻彻底底的分离,别说是见上一面,他们就连“听说”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他,对于命运,她始终都无法恨、也不能怪,只是每每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深夜里,在她因雨声而辗转难眠时,她会想问,那她这份等待的心情,又该怎么办?
她还记得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个故事。
刺鸟等待了一辈子,就只是等待着将锐刺刺进胸坎里后,那仅有一回的凄绝吟唱,她不知刺鸟等待的究竟是死亡,还是那凄绝美绝的一唱?正如同她不知,用一生来等待一个人,究竟是种幸福,还是个悲哀?
这个答案,早已经淹没在潮来潮往的岁月里,或许,它还将会成为她一生的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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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家里的那两个男人,害她一整晚都梦到关东煮和士林夜市的小吃摊。
一早起来就觉得肚子已经饱得吃不下的咏童,颇为反胃地婉拒掉老妈的爱心早餐后,忍着一身的不适提早出门上班,在来到公司所在的大楼后,才一脚踏进门内,大楼内温度明显比外头低的空调,就让她打了阵哆嗦,忙不迭地把身上穿得不够厚的外套再拉拢一点。
也许是来得太早,还未达上班尖峰时间的缘故,大楼里往常都挤满了人的十来座电梯,在这么早座座都空荡得很,按下按键的她,在三、四部电梯到达时,随意走进了其中一部,按完楼层键后,她便靠在电梯壁上等着它将门扇关起。
就在电梯的门扇即将全部关起时,一只大掌探进里头,并在她抬起头来时迅速挤进电梯内。
“真巧。”陆晓生状似意外地看着她“来洽公?”
咏童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以为纠缠了她一整晚的梦境,正在她的面前上演,尤其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容,看来灿烂得一如以往
“我在这里工作”猛然回神的她深吸了口气,动作快速地半转过身“你到几楼?”
“十三,谢谢。”他看了看她所按的楼层,颇意外他们的目的地竟是一样。
也没想到他要去同一层楼的咏童,在等了一会,却没人再进来这部电梯里后,只能默然地按上了关门键,门扇一关,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像是冷空气般,一路自他所站立的地方,缓缓爬上她的身子,并渗透至她每一个紧张的细胞里。
“你怎会”总觉得两人都不出声很奇怪,在电梯爬升了一会后,她忍不住启口。
“我来找朋友。”靠站在另一端的陆晓生,飞快地解释她心中的疑虑。
“噢。”她点头轻应,才想就快到达他们要到的楼层,也就快可以脱离这种尴尬的氛围时,在她顶上天花板的灯却突然闪了闪。
在她还搞不清发生何事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荡,令她飞快地刷白了脸庞,两眼捕捉到她脸上表情的陆晓生,在电梯震动剧烈地晃动,不但停止上升,反而还往下滑了一、两层时,长腿往前一跨,一手搂住她的腰际将她往角落里带,当电梯停止下滑时,在他们顶上的灯光也随之一暗。
觉得自己还满幸运的陆晓生,颇为感激地瞧了瞧上头太配合他心意的灯光一眼,然后在角落里坐好,腾出一手轻抚着整个人缩躲在他怀中的咏童。
过了好一阵子,当怀中的她不再将他抓握得那么紧时,在一室黑暗中,他低沉的嗓音划过她的耳畔。
“这里的电梯常这样?”他真喜欢这栋大楼招呼新客的方式。
“可能是停电也可能是地震”被地底下的那只地牛摇饼太多次,已经被震出恐惧症的咏童,直在担心这会不会又是几天前地震的小余震。
“台湾这几年常地震?”他边问边拍抚着她的背。
“那已经成为特产了。”她家公司的职员,起码有一半都曾被困在这栋大楼敏感过度的电梯里过。
听着她微带抖音的声音,觉得她还是处于很紧张的状态,陆晓生脱去外套罩在她身上,并轻轻拉开紧抱着他不放的她。
“你坐着,我打电话问问。”他边说边站起身。
“你不要走太远”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她心慌地抱紧他的外套,方一低首,唤醒她记忆的熟悉味道,立即沁入她的鼻梢。
“是我,我被困在电梯里。”找到手机收讯较佳的角度后,他挨站在门边对那个找他来这里的富四海说着。
负责制造人为巧合的富四海,在去弄完了电梯的开关后,趴在管理室的桌上看着眼前一台台全都一片黑漆的监视器。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你会有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虽然里头黑成一片,从监视器里啥都看不到,不过想也知道,他富某人的朋友,一定会聪明机灵的把握时间泡妹妹。
扁听他这句话,陆晓生就能大概推敲出自家经纪干了什么好事,他瞥了瞥身后黑暗的角落一眼,维持着刚才的音量再问。
“发生什么事?”那家伙是怎么有办法让电梯停下来的?
“只是两张总冠军赛最后一场斌宾席的票。”被敲了两张人情票的富四海,怏怏不快地回头瞪了管理室里那两张笑得很开心的脸庞一眼。
算他机灵。
陆晓生勉强捺住笑意“那大概多久?”
“最多十分钟,先让你叙个旧。”富四海看看手上的表,决定就只给个短暂会晤。
“十分钟?”这么短?
“你还嫌?你看看这是什么时间好不好?你想让别人都因为你们两个而爬楼梯上班吗?”已经做好全部计划的经纪大人,郑重地向他交代“总之你给我记住,别太心急,要是吓跑了她,你就不要怨我不给你制造机会!”
“我知道了。”音量维持平稳的他,识相地收线以免身后人起疑。
处在角落里的咏童,在他的身子又靠回来时,忙不迭地探问。
“怎么样?”
“只是跳电,等一下就会恢复正常了。”他徐声解释,在调整好坐姿时发现她还抱着他的外套坐在原地“你冷吗?”
“我”
她还来不及回答,就被他快手快脚地拉至他的胸前坐着,同时被他的外套紧紧裹住,她伸手想推开他,却不经意碰触到他臂上自然隆起的臂肌,登时她瑟缩了一下,默然无言地收回了曾与他短暂轻触的手指。
透过手指,她可以感觉到,在他那薄薄休闲衫下健美的肌肉,他老早就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而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这种怀抱、他的味道,却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依然是他,却又不像他。
“晓生。”在身后的男人动也不动时,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呃,这样不太好。”
“你天生就伯冷,每次夏天到之前你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而且你每次感冒起来都很麻烦。”无视她话中拒意的陆晓生,再用外套将她包裹得妥当些,并以两臂将她拥紧。
又不是寒冬腊月天,哪有冷到那种程度?
“我够暖了,不用了,谢谢”拨开狼爪逃生的咏童,披着他的外套缩躲至一旁他碰不到的地方。
失了佳人后,怀中空荡荡的陆晓生,这才勉强记起富四海方才的吩咐。
别太心急是吧?好,拐个弯也行。
“咏童。”
“嗯?”
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再压低了音量。
“我怕黑。”没记错的话,她什么不多,就同情心出产得特多。
她一头雾水“啊?”怎么以前从没听他说过?而且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他开始扮可怜,毫无愧色地继续瞎掰“关了八个月之后的后遗症。”
像是突然刺中她的心房般,一阵痛意,自他话里的后遗症这三字中蔓延开来。当年,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关在里头的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担心他是否不能适应,或是被狱中的人欺负,可是想象归想象,一旦真正亲耳听见了,她才发现,对于他的那一段过去,她并没有请他全都告诉她的勇气。
“你能不能别离我太远?”在狱中老早就练出一副好体魄的陆晓生,故意愈说音量愈小,像是不愿在人前揭开旧伤疤似的。
等候不过片刻,另一具矮了他许多的肩头,即轻轻靠在他的身侧,陆晓生得意地扬高了两眉,逮着机会再次得寸进尺。
“和我聊聊好吗?”他一点都不介意在她面前扮胆小,还是用那种让她拒绝不了的请求声调。
要跟他聊什么?分隔了这么久后,对她来说他根本就像半个陌生人,她现在不管是说什么都觉得怪怪的,讲出口的话她都觉得不自然,可是杵坐在这不讲话,又好像更奇怪。
她犹豫地启口“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
“大多是在日本。”他忽地大大地抖了抖身子,拉着她的手问:“手让我握着好吗?”
在整只手都已经被他拉过去紧握住后,咏童也只能把自己的手出借给这个惧黑的男人。
“你过得好不好?”脑海中一片空白,捉到什么是什么的她,随口再问。
“不好。”因为没有你。“你呢?”心满意足地握住那只小手后,陆晓生低下头靠在她的耳边问。
“我”整个人因他掌心的温度,和吹拂在她耳畔的鼻息,因此而很难集中精神的咏童,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这些年来,在没有了他之后,她过得是怎样的一种日子。
“我没听清楚。”他将脸更凑近她,一手伸至她的身后扶住她的肩,两人的距离,近到彼此的呼吸就交融在咫尺之间。
笼住她身躯的体温,在她胸臆里徐徐勾撩起一份酸楚的感觉,以往在没有他时,她曾盼望着能再体会一次他的拥抱就好,当他的大掌更加握紧她的时,她不禁开始颤抖,一股一旦兴起就很难再压抑回玄的懊悔感,就像森林里的女萝似的,开始枝叶蔓延地往她的心头绕,直至将她牢牢缠紧再不能呼吸。
黑暗中,她所有曾经期待过的阳光全都隐去,仅剩下爷爷当年那张气得铁青的脸庞。
“我就快要结婚了”她沙哑的轻吐,同时感觉到他愈靠愈近的身子猛然一怔。
半晌过后,她预期中应该会因此而走开的他,却一掌按住她的肩,将她揽得更近。
“晓生?”她两手推抵着他的胸膛,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这句话你说过了。”他凑近了身子,在她唇上低喃。
咏童忍不住闭上眼,在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她的那一瞬间,顶上的灯光霍然一闪,原本停止的空调也轰轰地再次运转,只在片刻间,在这座小小电梯里产生的魔法,马上就因为电梯再次启动往上升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陆晓生率先站起,在电梯停止在十三楼时,伸手扶起她。
“谢谢,我先走了。”没敢再多看他一眼的咏童,在电梯门一开后,随即将身上的外套还给他,且快速撤离他的视线范围。
似曾相识的怅惘笼住陆晓生,跟着她走出去后,他站在电梯外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廊上。
“晓生!”搭乘另一台电梯上来的富四海,在相反的方向朝他用力挥手“这边这边!”
“艺廊就在这?”勉强收回惦念的目光后,随即换了个样的陆晓生,一手拎着外套,大摇大摆地走至他的面前。
“不是这里,是隔壁那一栋。”拿出钥匙打开新租下的整片东侧楼层的大门后,走进里头的富四海,伸手指着窗外与他们对看的另一栋商业大楼。
“那你大清早的叫我来这干嘛?”他四下打量了一会,总觉得这地方既不像艺廊也不像办公室,摆设得倒挺像个住家。
“你不是说要距离近点?”富四海边问边拉着他来到靠近大楼中庭的办公室桌内坐下,再一手挪正他的脸庞,另一手指向对面“喏,风水好、视野佳,要是这样你还敢有抱怨的话,当心你会有天谴。”还能叫他来干嘛?陪他的心上人一块上班啊。
陆晓生揉揉眼,有些不敢相信身边的经纪大人手段居然这么行,他伸出一指轻轻拉开玻璃窗上的百叶窗帘,怔看着就在这间办公室正对面,隔着大楼中庭与他遥相对望的另一间办公室里,那个才刚进公司坐下,正坐在窗边发呆的咏童。
“你是怎么弄到这地方的?”他收回长指,两目万分崇拜地瞥向万能的经纪大人。
“我老爸在这附近有几栋楼。”一直不想承认自家事业做得颇大的富四海,脸上表情很僵硬地甩过头。
“怪异”一点就通的陆晓生,有些错愕地指指地板“该不会是”
他没好气地哼了哼“你的隔壁班同学,刚好就是这栋大楼的小开。”
“年终再加三个月。”巨灵掌爽快地一掌拍上他的肩头允诺。
“算你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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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致的饭店宴客厅里,水晶吊灯下,酒杯与香衣交错,一个个同龄且久未谋面的同学们,在相隔多年后,又再次相逢。
“上啊。”
排排站在陆晓生身边的富四海,在最慢一个抵达会场的咏童一进入视线里起,即以手时蹭了蹭终于盼到心上人的自家大老板。
才与一大票同学聊完一摊的陆晓生,交握着双手站在原地,俨然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
“好不容易把她等来了,你还不快上?”等了一整晚都没等到她,他还以为她不会来了呢。
陆晓生赏他一记白眼“你别替我猴急行不行?”投胎呀,急什么?
“我都已经这么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一个都已经要结束了她才来,一个则是一看到她就变成慢半拍,他们对得起他这个同学会的主办人吗?
“我又没叫你把我们班全都找来。”那张同学会请帖里到底是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班的都这么给面子地听他的号召,然后八百年没见的同学们全都抽空跑来这开同学会?
负责代笔的富四海两手叉着腰问:“难道你要我把帖子只往她家寄?同学会没有其他的同学参加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也不必拉全班做陪衬啊。”才想要行动,就看到咏童又被另一个老同学绊住,陆晓生愈想就愈有往身边人的脑袋抡上一拳的冲动。
当咏童开始与另一名男子攀谈时,不知道正主儿究竟在等什么的富四海,忍不住在他的身后推了推。
“你还在等什么,不怕她会被野男人泡了去?”
陆晓生深吁了口气“那个野男人,刚好是我跟她的好朋友。”总不能真让她连半点旧都没叙到吧?那这还算什么同学会?
“错,现场除了你以外的男人都只是野男人!”讲求效率的经纪大人振振有辞地开吼,且立即替他采取行动“时间宝贵,这会场我只租到九点,你就别再磨蹭了,我现在过去打发野男人,你给我机灵点见机行事!”
下班后赶到这里的咏童,来到这时已经快散会了,挤站在人群中的她,并没有想到这次的同学会竟有这么多人参加,两眼再次在会场里搜寻一圈后,她拉拉身旁已经跟她聊了一阵子的老友的衣袖。
“永泰,绚丽没有来?”她轻声问着一直有跟况绚丽联络的他。
“她没空过来,所以由我来当代表。”学生时代一直都跟她是同一挂的赵永泰,其实很明白今日面丽会派他来代打的原因。
“当代表?”被蒙在鼓里的她挑了挑柳眉。
一直很挣扎该怎么告诉她某件事的赵永泰,两手扳过她的肩,反复思索了许久后,颇为困难地出声。
“咏童,有件事”
“同学、同学,好久不见!”还没说完的下文,全被富四海那张挤过来的热情笑脸给抛到九霄云外。
“你是”莫名其妙跟他握着手的赵永泰,一时之间还想不太起眼前的人是谁。
“同学会主办人。”富四海随口轻应,接着便涎着讨好的笑脸转身向咏童借人“不好意思,这位同学借我一下。”
“请。”她才刚点头,身旁的老友就迅速遭人拖走。
一鼓作气将碍事者拖到近处另一桌坐下后,富四海随即转过头隔着花盆盯着陆晓生的一举一动。
“那个”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饱含疑问的抖音。
盎四海不耐地回头“干嘛?”
终于记起拖走他的来者是谁后,趟永泰百思莫解地搔着发。
“你不是隔壁班的吗?”这家伙有没有跑错会场,主持错场子?
他凶巴巴地问:“隔壁班的就不能来开同学会呀?”啧,又一个严重歧视隔壁班的。
“这个嘛”
站在人群中的咏童,边看着左边一堆男同学在相互交换名片,而右边的女同学不是左手抱一个、右手牵一个,就是怀里睡一个。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感觉像是挺突兀的她,总觉得自己继当年与大家失去联络后,又再一次成了个圈子外的陌生人,无处可立足,也不知究竟该在这重温些什么。
“咏童。”在她快被人撞到时,陆晓生伸出一掌护住她的肩头,小心地将她往旁边的餐桌带。
怎么最近老是见到他?
“你也来了?”总觉得最近似乎常有机会见到他这张脸的咏童,怎么也没想到,同样与她都跟当年的同学疏离了很久的他,竞也出席了这次的同学会。
“你怎么这么晚才到?都快散会了。”领着她坐下后,他站在她的身边问。
她蒙混地应着“没办法,公司忙”就是怕会遇到他,所以她才故意挑在这个时候来啦。
“饿不饿?你一定还没吃吧?”陆晓生低首看了看她疲惫的模样后,他按着她的肩头交代“在这里等我。”
“晓生?”不知道他要去哪的咏童,看着他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中。
当他回来时,他的左手上多了个餐盘,而右手则端了一大杯她喜爱的葡萄汁,在他把餐盘摆在她面前时,咏童愣愣地看着记忆力一向就很好的他,已经替她挑来了所有她喜欢的食物。
“先垫垫肚子,别等一下又饿到胃痛。”取来战利品的他,关心地看着她动也不动的模样。
看着盘里皆是挑食的她爱吃的食物,以及那杯不会让她胃痛的果汁,不知怎地,咏童的喉际像是梗住了什么似的。
温煦不变的目光,在她抬首时接触到她的,聆听着空气中的怀旧歌曲,她恍然的以为,时光再次回到她错失的那个季节,在那个时候,一切都未改变,他仍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而她,也仍是那个总是依靠在他的身旁,安心栖息在他羽翼下的十七岁女孩
她一直记得他叫她要等他,当年她的承诺,此时却在他的目光下像个血淋淋的罪责,再再地提醒着她,她已不能再自在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接受他一如以往的温柔目光,已经毁诺另觅良人的她,此时似乎没有资格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都没变。”在她柔顺地照他的话将晚饭吃了个七八成后,他满足地看着她,一手撑着下颔轻喃。
“不,我变了很多。”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地说着“我先走了,太晚回去阿正他们会担心的。”
“我送你。”在她起身时,他也顺口托了个借口跟上她。
“不用!”咏童不假思索地扬高了音量回拒,她回答得太急太快,在吸引了他人的目光时,就连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大。
陆晓生不语地看着她似乎已经隐忍很久的模样,就在他俩在人前僵持不动时,富四海自他俩中间探出头来。
“你要送她回去?”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我呢?”他们是开同一辆车来的啊,陆老兄是想叫他走回家吗?
“你找别人搭便车。”陆晓生自顾自地替他决定好,上前一把握住咏童的手臂拖着她往外走“走吧。”
遭人弃置的富四海,在他们走出厅外时,慢条斯理地回首看向也怔站在他身旁的赵永泰。
沦为司机一职的赵永泰,直朝他皱着眉。
“我们不熟吧,隔壁班的同学。”
“那就麻烦你了。”富四海状似熟络地一手攀上他的肩,一点也不介意乘机多帮陆晓生多拉几件生意。
被陆晓生一路拉至饭店外的咏童,在他去取车时,先走一步地先行离开饭店,但她才踏上人行道没多久,一辆房车已靠边停在她的面前,里头除了那个她想痹篇的陆晓生外,还多了个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面的好友小岚与她三岁大的儿子。
到头来,迫于人情攻势的她,还是不情不愿地上了车,且还就坐在开车的陆晓生的身旁,而已经累了一整天的小岚,与她闲聊没几句后,就抱着已睡着的儿子一块去梦周公。
斑架桥上成串的车阵,令被困在桥下的他们在车阵中动弹不得,就如同被困在车里的他俩一样,也同样是动弹不得,却又没法离开眼前的彼此。熟悉的铃声忽自她的皮包内响起,她匆忙接了电话,并压低了音量,以免吵到后头那对熟睡的母子。
“阿正打的?”在她结束通话后,陆晓生好奇地问。
她轻轻颔首“嗯。”“他还是一样有恋姐情结?”想起贺家男人们古怪的恋姐和恋女儿情结,他就觉得好笑。
她一手抚着额“这句话你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说。”她家老弟最讨厌人家这么说他了。
忍俊不住的笑意,缓缓自他的唇角漾开,咏童怔看着他,只觉得那一样是她所熟悉的笑容,也一样是她记忆中所熟悉的那个男孩,时间忽然在这车阵中消失走远,就像秋风吹拂下的落叶,掉落在地面后一下子就消失不见。荡漾在他俩之问的氛围,在他的笑音过后,又像艘搁浅的小船,再次止顿住,她很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好拉近彼此的距离,可在此同时,她又想退缩到角落去,好离他远一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晓生揉揉酸涩的颈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阿正?”他不是早就知道?
“你的未婚夫。”
登时咏童的脑袋瓜里头,晃过了一大堆老弟与爸加诸住未婚夫身上的评语和那些代名词,而她左想右想,就是榨不出一点点关于自己对未婚夫的看法。
她总不能老实的说是肉圆或鱼丸吧?
“咏童?”以为她没听清楚,他再出声催促。
“他”想了很久后,她只能说出唯一能说出口的老实话“他喜欢喝咖啡,我常陪他喝咖啡。”比起那两个代名词,这个杀伤力应该比较小。
她那个胃能喝咖啡?陆晓生听了开始皱眉。
“你们交往几年了?”在她又沉着声不说话时,他像聊天似地诱哄她继续开口。
又一个她不想老实对他说的真话咏童已经很想直接打开车门跳车,或是就地挖个地洞一路上遁回家。
“六个月。”难以启齿的她,偏过面颊,小小声地自唇边挤出。
他听了后,两道朗眉更是直往眉心靠拢。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后,知道自己横竖躲不过的咏童,干脆老实的一次统统招认。
“你之前的男友呢?”他的音调很明显变了,某种山雨欲来的味道,静静潜伏在他略微绛低的声音里。
她淡瞥他一眼“我只交过你一个。”为什么他会认为她以前还交过别的男友?
眉心中间几乎都要竖成一条深刻切痕的陆晓生,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方向盘。
“其实”她自嘲地笑着“我都年纪一大把了,也没什么资格好挑剔的,要是再挑下去,那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十根手指皆用力到泛白的他,沉稳地将方向盘往右打,降缓了车速停妥在一处社区后,他回头叫醒抱着孩子在后头睡着的小岚,就在他们母子下车后,小岚来到前头敲敲咏童的车窗,他会意地按下车窗。
她先是拍拍咏童的肩,再弯身向他交代“要好好的把人家送回家喔。”
“会的。”
房车再次回到了路上,在没有了第三者后,沉淀在他两人之间的空气,显得更加不自然,一路上,咏童一径沉默地看着窗外闪亮缤纷的华灯景致,而他,则是整个人沦陷在这片安静,和她方才的那番话里,无法动弹。
“送到这里就行了。”在快到捷运站时,她转身拿起包包,并不打算真让他一路送到家。
“要不要去喝一杯?就当是祝贺你要结婚了。”无意停车的陆晓生,却在此时提出另一个邀请。
虽然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显露出丝毫波澜,但咏童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言不由衷的摸样,因为,此时此刻的他,表情一点都不像是祝贺,反倒像是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