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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空暮起身时已经不早了。虽然自恃身怀武功,云空暮也知道失血过多对自己还是影响不小。穿上初九替他准备的衣服,就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像是算好了般,初九走了进来“爷!你起来了!”
忽然听得“铮”的一声琴音,虽只一声,居然就很有动人的味道。是她吗?
“啊!少夫人弹琴了?”初九轻叹了声。
云空暮自然也听见了,微微一笑,没说什么,接过初九递过来的布巾洗漱起来。
琴声又起,这次是连绵地弹了下去,起调清新飘逸,仿如身处空山幽谷的宁静之中。
他这位夫人的琴艺甚佳。手上的动作自然地停了下来。
琴音渐渐缓慢沉稳起来,绵绵不绝,委婉缠绵,听得出弹琴人的意于曲合。云空暮知道这是东汉蔡邕所作的忆故人,意在思念故人。华家小姐父母俱在,只是哥哥远在淮安,但也是安好,可是她的琴音为什么那么凄楚悲伤?但情真意切又不似作伪这华含溪,莫非藏着什么秘密?
“当”的一声,琴弦断裂声打断了云空暮的思绪。
“夫人!”春芯的惊呼声传来。
“别慌,没事的。”另一个平静的声音接着传入了他的耳朵。
琴弦断了,她没受伤吧?
擦好了脸,取饼初九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云空暮像平日里那样吩咐道:“把账册拿过来。”顿了顿“别让娘知道。”
“是。”
这日,称“风寒”已愈的云空暮出门了。
含溪在向公婆请了安后,又回到了寂静的朝夕院里。只是往日里从不曾间断的清雅琴音却没有在院里响起。下人们只道是少夫人身边少了连日来陪在身边的夫君,心中思念之故,说起来也是羡慕夫妻和睦,也替等了一月有余的少夫人开心。
只有站在她身后风寒初愈的春芯才知道少夫人才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她看着坐在琴前的少夫人许久了,说是在发呆思人倒不如说是在研究面前的那具琴。
琴,是好琴。
不过不是原来那具随处可见的七弦琴。
那琴琴身漆光退尽,色如乌木,懂琴之人当可看出这琴乃是上好桐木所制,琴尾以小篆刻着“脉脉”两字。更令人惊奇的是,琴身之上竟然有断纹,断纹横截琴面,相距或一寸或两寸,节节相似,如蛇腹下的花纹。要知道,琴不过五百年,纹理不断,这琴竟是五百年以上的古物?含溪心下尚有疑惑,一抚琴弦,便更无怀疑了琴音清亮温润,音韵宛然,是具好琴。
含溪就是在看这具琴,它自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是稍早时云空暮让初九送来的。
与其说她是在看琴,倒不如说她是在看人心。
她实在看不懂云空暮的心思。
他吐血昏倒之后,便似换了个人似的。
那日弹琴断弦之后,本欲去书房觅书阅读,却碍于他不离书房而作罢。不料,他却遣了初九送来一部汉书,说是怕她独自在房中无聊。一翻之下,发现其中夹着一张纸片,上书半阙词,墨色尚新,显然是方才写就的,写的是:“欲尽此情书尺素,鸿雁游鱼,终有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原词里本来“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被改了去,只怕他把她弹琴思念过世父母当做是思念兄长了吧?即便是他误解,能如此单凭一曲琴音了解他人心思,又会是怎样一个体贴的人呢?
那么,当日的冷傲却又是为何?含溪思来想去,总是不明白他的心思。
这几日来虽不能说他一直陪着她,但是总是在查阅账册之余,来陪她读书、写字、弹琴,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夫君的确是个天才,书房里的那些书他也的确是读过并牢牢地记在心里的。而且书房里那两幅她看得极是喜爱的书法竟然也是他写的。和华家那两个书呆子不同的是,云空暮对于前辈圣贤,都很有自己的见解,绝不会盲目地认同别人或是书上的话。难怪大哥会说不出三年华家就会毁在他的手上。
惟一不变的是,除了昏迷那天,每晚他都会回书房安歇。
想到这,她忍不住脸上发烫。那天晚上她有点儿受凉的症状,而且明明在厨房温着的葯也不见了。一问之下,云空暮才说是她去替他端来的,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她有点莫名。细想之下才想到似是有此事,那时迷糊之下似乎记得只披了件外衫,那么她只着单衣的样子岂不是全给他看见了?难怪他说的时候样子很是奇怪。
一边的春芯那几日生病不在,哪里知道这些?以为她脸上红晕是受了凉。
“少夫人,你不舒服?”她的风寒是少夫人请来大夫才治好的,这对一个下人来说是莫大的恩德了。如果少夫人被她感染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
“可是少夫人的脸好红呢!”
“是吗?”她摸了摸脸蛋,知道小丫环错把脸红当做有了热度“没事今天不弹琴了。”说着站了起来。
“画画吗?”
看了看窗外冬天的萧索,含溪摇了摇头“不,去书房,我想看些书。”
“那么奴婢替您端个火盆去。”
“也好。”瞥见春芯仍显苍白的面色,又道:“火盆你让别人端吧!替我泡壶茶去书房。”
春芯应了声便离开了。
又看了看窗外,想到渐凉的气候,含溪从塞在柜子里的嫁妆里抽出了条簇新棉被,抱在手里,自语:“免得你夜里受了凉,到时候又吐血”
“初九!”极轻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里仍显突兀。
罢从朝夕院的书房里出来,想回房睡觉的初九打着哈欠被人叫住。
回头一看,却是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文冠。
“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在夜里等了他很久,文冠冻得不得了,忙拉着他往自己的晚照院走去。
院中自然是有极多花草的,不过冬日里也只是一片枯枝罢了,看不出丝毫的风雅。和云空暮不同,文冠自来就是爱热闹,院中的下人也比空空荡荡的朝夕院要多上数倍,只是这天院中全然不见平日的热闹。初九昏昏沉沉的,却也没有留意,只当是天寒,没人愿意入夜了还四处走动。
“二少爷,到底什么事儿呀?”被拉到晚照院的书房中坐定,初九还是不知道这个宝贝二少爷到底想说什么。
“初九,我问你,你想不想我大哥幸福?”文冠满脸严肃地问。
“当然啦!爷对我那么好,我当然希望爷呃开心啦!”否则他这个小小的书童哪里需要那么辛辛苦苦地处理什么商务的?哪家的书童像他这么辛苦?“二少爷就想问这个?我会替爷在他不在府的时候把商务处理好的,二少爷你就不要担心了。”说着就要起身,天知道近来他有多累,他只想回他的屋里蒙头大睡一场。
文冠又把初九拉下坐好,道:“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哦!二少爷请说!”已经有点儿张不开眼睛的初九没有忘记眼前的是主子。
“那你希不希望二少爷我幸福呢?”
“希望!希望!”初九随口敷衍又想起身“二少爷!还有事儿吗?您还希望谁幸福呢?”口齿都有点儿不清,初九几乎要睡着了,心里咕哝,怎么最近爷老把他当成是超人来使?这个二少爷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干脆了?
“你清醒点儿好不好!”见猛力摇着初九都没有用,文冠左右一看,捞起书案上的瓷镇纸就往初九领子里一塞。这大冬天里,瓷镇纸凉得和冰块没什么差别,一冻之下,初九几乎是惊跳起来。
“哇!”
看着急急想掏出冰凉镇纸的初九,文冠点点头“醒了吧?”
初九好不容易才把镇纸拿出来,苦笑着道:“二少爷,你这是干吗呢?初九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文冠和初九年纪相仿,本来就是一起玩大的。后来初九跟着云空暮,两人的交情也没断。近来文冠也开始跟着学商,耳濡目染已久的初九帮了文冠不少忙。
“明天大哥就要走了,我哪里还管得了许多?”自从在晚餐桌上得知大哥明天又要出门的消息后,他就没个安定。
“我知道爷明天要走啊!不用提醒我,我会好好照顾爷的。”这次云空暮是要在年前到各地的商行收账,所以会带着初九做帮手。
“谁跟你说这个?”文冠又扯着初九的领子猛晃“明天大哥又要出门了,大嫂怎么办?”用餐时,大嫂虽然没说什么,脸色却极差。
被晃得头晕的初九不明所以“少夫人?这几个月少夫人不是挺好的吗?你是说要我希望少夫人幸福吗?这可不是我希望就好的。”
“不是跟你说这也对!也对!大嫂幸福,我就会很幸福了。”文冠猛摇头,又马上点头。
“什么?”初九惊叫道“你喜欢少夫人?”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对!”点头的文冠马上发现初九的意思和他所想的全然不同“不对!你不要乱说!被大哥听见了我怎么办?我是喜欢大嫂,但不是那种喜欢!是像喜欢爹娘大哥小妹的那种喜欢!懂不懂?!”一时间,又把初九晃得不知道东南西北。
“二少爷!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把扯开文冠的手,初九显然也有点儿急了。
文冠哪里顾得上初九语气里是不是开心,顿了顿,才说:“你想想,大哥为什么那么急着想利用华家的钱把云家的水运安定下来?”
“这是爷不想等上十年啊。”
“可是等上十年又如何?云家本就是大户人家,哪里担心没银子花?大哥也不是那种钻在钱眼里的人啊!”初九想想“对哦!”“他摆明了就是想把水运的事办完,然后拍拍屁股去找他的师父云游四海去了!”文冠的语气很是肯定“所以他才会把你训练得媲美商场上的能手,也想把我送上贼船!如果真的被大哥得逞的话,那么你就准备一辈子都累得像条狗似的没个安稳觉好睡,而二少爷我也只怕是这辈子都无望出海周游了!”他那大哥那时说得可好听了,现在想想,总觉得不对。
初九听得脸色苍白,觉得很有理“那怎么办?爷不在了,会更加忙,会有更多的事,会有批不完的账,会来”
“所以!”文冠打断了初九的喃喃自语“我们要自救!”
“什么?”
“你还不明白?”文冠拉过初九蹲在地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大哥娶来这个大嫂本来是想骗得华家的信任,但是看得出来,大哥对这个大嫂还是很有心的”
“对对!爷今天还要我送一具古琴给少夫人呢!那古琴可费了少爷数万两的银子!”
“对!就是这样!如果我们让大哥真正在意起这个大嫂得话,大哥就不得不留下来了。为了大嫂,大哥再不愿意再冷血,也不得不和华家周旋,哪里还有心情去找他师父?那么岂不是你的爷幸福,你的二少爷幸福,你的少夫人幸福,你自个儿也幸福了吗?”
初九想想更是觉得有理“那么二少爷想怎么做呢?”本性淳厚的初九脑子哪里有常和洛有思一起动脑筋的文冠转得快?
“简单!就只要让大哥和大嫂有相处的时间就好啦!”
“怎么说?”
“你听好了”接着,两个人就鬼鬼祟祟地窝在晚照院的书房里谈了很久,过了三更,这才各自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天微亮,云空暮如往常一般已经准备好上路了。
只是他那个忠心的小书童却不见踪影。
正觉得奇怪,就见到云清走了过来“大少爷,初九和二少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文冠?云空暮更加奇怪,也就跟着到了前门,果然,他那小书童已经坐在了车夫的位子上等着了“文冠呢?”
初九答道:“二少爷在车上。”又补了句:“他说先睡一会儿,就先上车了。”
“他怎么会在车上?”他没让文冠一起去啊!
“二少爷说,苏州那里有个铺子出了问题,要去处理。”
云空暮没注意初九始终没看他的眼睛,不疑有他地点点头“近来文冠也是辛苦了,他要睡就睡吧!”想来小孩子本就是贪睡的,才起床就又想睡了。
上了马车,见文冠面向里睡得正香,便也不打搅他。鼻端闻到一缕淡淡的香味,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似是一般的薰香,却很是好闻,心里奇怪。
“初九,车上可点了什么薰香?”
初九一惊,模糊地答道:“大概是二少爷带上去的吧?”
想到文冠总是爱弄些稀奇的东西,云空暮也就不说什么了。
心下揣揣的初九哪里还敢耽搁,马上让车夫上路。只听得车夫马鞭一挥,车便起程了。
见马车渐渐走远,云府的大门边走出了两个人来。
“二哥,这能行吗?”略略稚嫩的女孩声音很是有点儿担心。
“天晓得,说不定大哥一发现就把大嫂送了回来也不一定呢!”这是个有点儿心虚的少年声音。
“你不是说这全交给你就好的吗?”骗子!
“这不就上路了吗?也算是成功了嘛你做什么踢我!”少年突然哀号。
“你骗人!”
“什么骗人!起码等到大嫂被大哥送回来之前,你二哥我还是成功的!倒是你!天一亮,大嫂没去向爹娘请安,就会被娘发现大嫂失踪了!你可是说过这个你去说的,被骂了我可不管!”
“这你放心!我是胸有成竹的,哪里会像你那样吹牛?”
“你”“你什么!哼!”含溪还未睁开眼,就觉得自己身下所躺的不是柔软的床铺,而且还在不住地摇晃。她就是在那几乎把她摇散了的剧烈颠簸中醒过来的。缓缓睁开眼,一块暗淡的木板映入眼帘。房里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东西?床又什么时候会动了?一只手撑起了上身,一个摇晃又让她倒了下去。
不过这也让她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耳边传来“笃笃”的马蹄声,这是在马车上。
“醒了?”
身后传来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含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回身,竟然看到了昨夜让她入睡都念着的俊俏面容。
而那张脸上也在一怔之后挂上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怎地是你?文冠呢?”
几乎同时,含溪也是一声惊呼声:“我怎么会在这里?”
明明是一身文冠常穿的衣衫,男子的发髻,在满脸惊讶的含溪身上穿来竟也是不难看,反倒多了几分纤弱的味道。
文冠?转念间云空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文冠那小子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文月让我试喝她做的甜汤吗?怎么”跪坐在车上,含溪低着头自语,她到底是怎么上车的?
好极了!文月也有份!“停车!”云空暮看了看满脸不明所以的含溪,冲着车外喊。
车一停,云空暮马上撩开帘子“初九,怎么回事?”
初九早就听到车里两人的惊呼,自然知道被拆穿了,这个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道:“爷,什么事?”他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小姐也参了一脚,更没想到二少爷说的万无一失就是先斩后奏,可怜他这个小小的书童要面临大少爷的责难了!
云空暮难得地瞪了他一眼“初九!你怎么也跟着胡闹?”想来是文月和文冠对含溪下了什么迷葯,再给她换好男装送到车上。但若是没人做内应帮忙,他们两个人也骗不了他。也只有初九才能那么容易取信于他,连那个车夫见到车里男装的含溪也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显然也是被买通了!
“这是二少爷的意思啊!”初九干脆把责任推给了正在府里闲闲喝茶的云文冠。
“是文冠的意思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顿了顿“马上回府!”
啊?初九没想到云空暮会那么干脆“可是,爷,咱们出来半天了!船早在码头上候着呢,不去好吗?只怕这次的船又要误了日期。”他们这次是顺便搭乘货船,除了方便视察各个转运站,也要把被华家乱了章法的水运给重新整顿一下。早就想好对策让华家自食其果了,爷不会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吧?
闻言,云空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时间没人说话。
坐在车里始终没说话把来龙去脉理清的含溪这时开了口:“这样吧!相公带着妾身确是多有不便,不如妾身独自回去就是了。”今天天还没亮,文月就把她摇醒了,还带着一碗绿豆汤来,说是好不容易学做好的,让她尝尝。见文月一脸灰头土脸的,她也就喝了。接下去的事就不记得了,大概是那碗汤里被放了什么东西吧。没想到那丫头却是想把她弄到这里来,听刚才她那相公和初九的对话,原来小叔文冠也有份呢!心下只觉得好笑。
含溪自以为她的建议不错,没料到初九和云空暮同时喝了句:“不成!”把她和旁边的车夫下了一跳。
“不妥吗?”含溪看了看初九的惊慌失措,又看了看云空暮发黑的脸色。初九说不成还有点儿道理,怎么她那个对她爱理不理的相公也是没好脸色?
觉得自己反应过度,装作没看到初九被吓到的表情,云空暮咳了声,才说:“你是女子,如何能独自回去?若是遇上宵小之辈,如何如何向两家长辈交待?”
初九马上应和:“对对对,少夫人,你单身一人,总是危险。”心里却在想,二少爷说的果然没错,爷还是很在意少夫人的。
原来是为了怕她出事后连累了云家华家的合作?含溪拂了拂身上文冠的长袍,淡淡地一笑“现在妾身一身男儿打扮,料是无妨的。”
云空暮瞥了眼她身上的衣服,脸上又是一黑,她那气韵,哪怕是穿得如乞丐般破烂也掩不去身上女儿家卓然的风姿。想了半天,叹了口气“算了,路上慢点儿,带着你也是不要紧的。”
以为云空暮是怕她徒步回去误了时辰,便又说:“那么也可以拜托车夫大哥把相公送到码头,再把妾身送回府也是可以的。”
云空暮又是一声叹气,对车夫示意上路,放下帘子才说:“还是同我一起上路吧!”他也知道路上带着她不对,可是想到让她独自回去心里就是不安。
“可是,婆婆那里”
“既然文月、文冠把你送上了马车,爹娘那边,他们自会去说的,不用担心。”他虽然能摸透弟妹的心思,对面前这个似水的女子却有些看不透。鼻端又闻到那抹浅浅的香,原来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这么明显的事,其实早就该发现不对的不是吗?他心下自嘲。
听春芯说,昨天他送给她的琴,她只是看了许久,试了试,并未弹什么曲子。往常她是每日都会弹上几曲的,说不上最出色,却很有味道,也让他听出她内心并不似外表的平静。
其实送琴的理由有点儿可笑。那天看她写字时右手上的一道小小伤痕,便莫名地对那具琴恼了起来,这才想到再送她一具琴来。其实,弹琴被弦伤到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他这般小题大做,真的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琴是送了,云空暮心里多了份顾虑。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华家的人,是不是会对他的计划有影响。他不是那种为了利益可以放弃感情的人。可是,埋伏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在那日书房吐血的时候他有了点儿头绪。所以,当他在书房里的榻上看到那条新棉被时,知道自己不该再接近她。然后,晚餐的时候才说他要出门收账。不是没看到含溪瞬间的黯然,但也只能装成没看见。
他不想哪天他出了事,会有更多的人被他连累,为他伤心。所以,他不见他的妻子,更加不同房,只为了让两人关系冷淡疏远。娶妻不是他的本意,既然可以让爹娘高兴,他就娶了。他惟一能为他的妻子做的,只是安排好她的生活,哪怕他将要做的是把华家毁于一旦,但他的妻子是无辜的,不能让她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错的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自己唉
车重新上路了。车是云府的车,自然不会差,设计的人尽量让车更宽敞,更稳,但郊外的泥路本就不平,颠颠晃晃的车厢让含溪有点儿不舒服,睡着了也不觉得什么,现在醒了,只觉得自己像是具木偶,颠上颠下的全不由得自己控制。
含溪理了理身上被睡得皱了的衣服,然后在极力稳住自己的同时打量起了车里的摆设。
车里很简单:三个人的行李被放在软榻下的暗格里,榻前是个被固定在车板上的小几,车厢一边有几个格子,几本书搁在里面,庄子和孙子兵法,不是什么闲书,显然是她相公在路上闲暇的时候看的。车上触目可极的东西很少,也幸好不多,否则都被颠得飞起来,砸在身上可是不得了的。她尽量不去看坐在靠外边的云空暮,但一声叹息还是引得她侧目望去。
云空暮的侧面很漂亮,只是肤色很白,说不上是不是病后的苍白,却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这么白得透明。很快,含溪就看出,他绝对是病后体虚以至脸色不佳没人会有那么浅的唇色,粉色的,几乎偏白了。这让她有点儿担心。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虽然很气他的无礼,但还是记得那时的惊艳,不过她很小心地没让他看出来。那时,他的唇色还很漂亮,也不特别红,只是让人看着觉得没人能有那么好看的唇了,看起来很柔软的样子想着,脸一红,不禁低下了头。她怎么会记得这些?对他而言,她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她怎么可以这么念着他?就算她不是什么华家小姐,凭她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云家大少爷?大哥真是想得太天真了。想着,微微泛红的粉颊慢慢恢复了白皙,神情也有点儿黯淡了。
她也想到了那具名曰“脉脉”的古琴,想到了昨晚的黯然。“脉脉”的是什么呢?
两个人,同处在奔驰在小路上的马车里,想着各自的心思,各自的无奈,各据一方,把小小的马车,隔成了两处。
很近,也很远,却维持着平静。
直到马车戛然停止,初九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爷,少夫人,到了。”
云空暮像是突然惊醒,很快下了马车。当初九搀着含溪小心翼翼地下车时,云空暮已经在对着船老大说着什么,并在察看要上船的货。华家只想着水运省运费,却没想过为何不断缩小陆运的云家从没提过取消陆运,要知道,水运再便捷省钱,总是不如马车来得灵活,陆运配合水运才是上上之策。只要调整好陆运和水运所运货物的结构,云家是不会在乎那么小小的一点儿损失的。若怂恿华家多开几轮货船,多投银两到转运站上,非但云家的货物可以顺便搭乘,还令云家能更快达到利用华家财力补足自己开销的目的。这是云空暮打的如意算盘,当听文冠说华老爷把一部分的生意交给了华二公子华陵后就更加笃定了。
含溪出现在码头上时看到的正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只见负责搬运的工人们踩着一根根木板,来来回回把一箱箱物事送上船。那货船更是超乎她意料的巨大。
堡人们在看到她的时候均是一呆,在码头上本就看不到女子身影,就算有也最多是烧菜煮饭的大妈,哪里会有这样柔弱的小姐?更别说是身着男装的千金小姐了。
“那是谁呀?”
“看是云公子带来的,可能是云家的少夫人吧?”
“那么不就是华家小姐了?”
“应该是吧!”
“听说云公子夫妻不和睦呢!”
“可能哦!华家那些家人在码头上别说有多嚣张跋扈了!云公子自然不会高兴。”
“可是今天云公子却是带了夫人同来,我看外面的流言多半是假的。”
“这可难说”
堡人们的窃窃私语,初九是听在耳朵里的。本来他就挺喜欢这个夫人,怕含溪听了不快,就干脆把她带上了船,反正爷也是说了带夫人出行的。
货船上最主要的是装货,舱房自然也不会多。不过船长为了云空暮主仆两还是特地空出了两间较好的房间来。说好,这所谓的房间也比云府里的柴房好不了多少,又矮又小又暗的,进门的时候含溪还要低下头才不会被撞到头。
“少夫人,船上就是这样的。你就将就一下吧!”初九含笑说道。
“不会,我觉得不错。”含溪的声音很是低柔。她仔细看了看,不难发现,这房间是被细心打扫过的。
虽然她说得诚恳,初九也只道她是含蓄,笑了笑,道:“那么我先上去了,不多久就发船了。我会让船员们别上这边来。”说着,就退了出去。
对初九的体贴,含溪又是一笑,知道这个和文冠年龄相仿的孩子是怕粗鲁的船员吓着她。贴身的人都这样替别人着想,身为主子的又怎么会是冷漠无情的人呢?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自己是怎么了?怎地老是想到他?他又不把她放在心上,本就孑然一身的她难道还要为了他丢了心?既然不在乎她,为何还要送她那具古琴?
又是一声叹息。
大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晨光乍现,杭州这座繁忙的城开始了新的一天。守门的小兵一手拿着长矛,打着哈欠,打开城门。城门打开时“嘎嘎”作响,门外早有从城外来赶集的农人候着了。
“别急别急!”守城的官兵不耐烦地喝着。
沉重的城门终于缓缓地开大了,人们在一群守城士兵的检视下陆续进城。
一群卖菜的小贩中,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妇抱着个孩子走着,肩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裹。
“小嫂子,这就到杭州城了。”一个有些年纪的菜贩哑着声音说“你这一路赶来,可是替孩子看病呢?”他看了看被抱在怀里的孩子,才两三岁吧?跟见是出气多入气少了,他心下暗暗摇了摇头。
少妇只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居然是极秀丽的,只是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很是憔悴。闻言,她露出了个感激的笑容“不,我先去个亲戚家。刘大爷,这一路上多谢你的照顾了。”
“这就走了?”
少妇点点头,把孩子小心抱稳了,看了看方向,向城东走去。
“唉,孤儿寡母呐!”刘大爷挑着自己的菜担。
低声叹气。
而少妇没有听见老人误解的叹息,只向着城东的华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