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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末亮,在书楼里坐下一夜的公孙明德,回到两人居住的院落,预备取回朝服。
院落里漆黑一片,烛火末亮,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鲍孙明德脸色一沉。
毫无疑问的,龙无双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面无表情,推开房门,点上烛火。
灯火明亮,照映着华丽的花厅、卧房,也照映着红纱飘荡的绣榻。绣榻上空无一人,锦被摺得整整齐齐,未曾被动过。
烛火的光亮,也照映着一地破碎的衣料。大量的衣料,有的灰、有的黑,全被剪得粉碎,散落了一地,旁边还扔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鲍孙明德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被剪碎的,全是他的衣服。
气愤的龙无双,在离去之前,竟把他的衣服剪了!
衣料虽然被剪碎,但是还能隐约看得出,灰袍的袖,以及黑色的衽边,瞧那被剪碎的分量“受害”的衣服,肯定不只一件。
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他尚未平息的怒火,再度涌上心头,这回来势更凶猛,宽厚的大掌紧握成拳,紧到连骨节都嘎嘎作响。
一声鸡鸣,透过窗棂,传进屋内。
时间不早了,他要是再不出门,今日早朝就要迟了。
鲍孙明德眯起双眼,一步步走向衣橱,用最缓慢的动作,打开衣橱的门,心里怒火仍旺。
那个疯女人,要是连他的朝服也剪了,他就只能穿着身上这件衣服,去赶赴早朝了
朝服完好无缺。
他瞬间有些错愕。
不仅朝服安然无恙,就连其他的衣服,也都还在衣橱内,一件都没少。灰袍黑衽,一件又一件,全搁在原处,不但没少了袖子,也没少了衣摆。事实上,衣橱里的衣裳,全都没被动过,更没遭到剪刀的肆虐。
鲍孙明德瞪着那些衣裳,半晌之后才回过头来,看着满地的破碎衣料,以及那把剪刀。
他蹲下来,拾起几块衣料。
灰色的衣料质地光滑,触感柔且暖,是男装所用的上好料子;至于黑色的衣料,则有着极细的绣纹,绣纹用了黑线,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看得出是刻意低调,又保留了一丝华贵。
这些衣料全是簇新的,不论是用料或是做工,都是上好的。不难想见,这些衣裳的原貌,该是十分出色的。
窗外,再度传来鸡鸣。
而公孙明德却只是瞪着手中的衣料,一动也不动,久久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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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
大雪纷飞,路上行人纷纷走避。
一匹骏马却朝着龙门客栈而来,直到门前才停下。骏马之上,正是刚离开皇宫,就疾驰而来的公孙明德。
他翻身下马,才走到客栈门前,还没踏进去,一个黑衣大汉就身影一晃,高大的身躯挡住门口,微微摇了摇头。
鲍孙明德早已预料到,龙无双不肯见他。他神色平静,在门前停步,并不试图闯入。
“我没有要进去。”他对铁索说道,声音低沉,眸中的光芒锐利如剑。“我来,只是要问你话。”虽说,铁索也是嫌犯,但他总敬重这男人还是条汉子,不愿意派人拘提,反倒亲自前来。
他看着铁索,一字一句的问:“那几桩抢案,是不是你们做的?”
向来惜言如金的铁索,难得的开了口,直视着公孙明德的眼,只说了两个字。
“不是。”
鲍孙明德的脸色,稍稍一变。
谤据多年来的经验,他深深明白,纵使龙无双的话未必可信,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一诺千金,说出口的话,绝不可能有假。
但是,这几桩抢案,不但有了人证,描述全都符合龙无双与铁索。且每次案发时间,两人都恰巧不见踪影,这一连串的巧合,全都指向一个事实。
而铁索却说,抢案并非他们所为。
鲍孙明德眯眼又问:“这几日午后,你们去了哪里?”
这回,铁索只是摇头,并未答话。
“不能说?”他问。
铁索点头。
两个男人站在门前,僵持不下,一会儿之后,公孙明德明白,再不能从铁索口中问出什么线索,才点头告辞。
“打搅了。”
翻身上马后,他抬起头来,视线望向客栈二楼。二楼的特等席,牡丹雕花窗紧闭着,窗内空无一人,不见那窈窕的倩影。
他收回视线,一扯缰绳,胯下骏马在雪中,撒蹄飞驰。
四周的景物,迅速往后退去,白雪纷飞,让四周的一切,看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策马疾驰,心中却思潮起伏,满脑子都是与抢案相关的线索。
纵然铁索否认犯案,纵然铁索一诺千金、纵然铁索没有说谎。但是,这一切还是未能证明,抢案与龙无双无关。
他需要证据,需要确确实实的证据,而不能听信铁索的一面之词,或是信了她昨天夜里,气极的时候,从眼里滴下的泪
如果,她真的与抢案无关,那么,那几天里,她究竟去了哪里?
雪愈下愈大,公孙明德回到相爷府,在府前翻身下马。门前的仆人,马上走上前去,预备替他牵住马儿。
只是,地上积雪,比平日难走。才刚走下阶梯,那仆人就猛地一滑,砰的一声,重重的跌在雪地上,摔了个屁股开花。
另一个仆人,连忙跑过来,牵过马的缰绳,不敢让主子久等。他连连鞠躬,赔着不是。
“对不起,相爷,这小子的鞋旧了,在雪地里站都站不稳。”他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同伴,好气又好笑的直摇头。“唉啊,不是早就叫你换鞋了吗?”
鲍孙明德走上阶梯,进了大门,预备回房换下朝服。他走过长廊,踏进积满雪的小径,一步步的踏过积雪。
忽地,他陡然停下脚步。
相爷,这小子的鞋旧了,在雪地里站都站不稳。
他回过头,眯起双眸,看着雪地上,自个儿所留下的清晰鞋印。
这小子的鞋旧了。
旧了?!
若要论旧,他穿的鞋,只怕比那仆人更旧。
惜物爱物,是公孙家的家训。公孙家所用的衣物,都不是城内有名织坊所做,为求节俭,公孙家几代以来,都是去城外的农民中,寻找擅于制衣、制鞋的人,交由他们制作。
而他脚上这双鞋已经穿了数年,加上他忙碌得很,鞋底的皮革,早就被磨得几近穿底。
但,为什么他走在雪地上,却能安然无恙。甚至觉得,雪势增强后的这些日子,这双鞋比之前更好走了许多。
鲍孙明德缓慢的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鞋。
黑布缝的鞋面,沾了些雪水与泥渍,却不见丝毫破损,就连鞋底的皮革,也不再像之前,磨得即将穿底,反倒厚而软,结实得很。
这鞋的手工、用料,都是他多年来穿惯的。只是,这双鞋,却不是他之前穿的那双。
这是一双新鞋。
大雪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他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瞪着脚下的鞋。
正巧,夏姨走出厨房时,就见到主子站在大雪里,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连忙又回到厨房,端了一碗热呼呼的汤出来,走到主子身边。
“相爷,天寒地冻的,您先喝碗汤,暖暖身子。我去找小厮来,替您把朝服换下来”
话还没说完,公孙明德已经抬起头来,黑眸中闪着不寻常的光亮。
“谁换了我的鞋?”他疾声问道。
夏姨被这一逼问,有些吓着,吞吞吐吐的回答。
“是是是夫人”
“什么时候换的?”
“过年前就换了。”夏姨见主子神色不对,她提心吊胆,却还是鼓起勇气,决定说出一切。“相爷,夫人跟我打听,问出你习惯穿的,是城外孙大婶做的鞋,才冒着风雪,亲自去请对方做的。”
鲍孙明德的脸色变得更铁青。他竟连朝服也不换,即刻转身,再度牵出骏马,冒雪往城外而去。
银雪压着枝头,城外也是银白一片。
他循着记忆,找着了一间农舍,翻身下马,亲自去敲门。
这些事情,他必须亲自确认。
“谁啊?”木门内传来问话,过没多久,就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农妇,木门推开,探出脑袋来察看。“是谁啊?大过年的就”她突然住口,眯起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表情才转为惊喜。“啊!是相爷啊!快请进、快请进。”
孙大娘拉开门,请入公孙明德后,就东忙西忙,急着要招呼贵客。这几十年来,公孙家几代的鞋,都是她亲手做的,虽然制作的次数少,但是公孙家给的银两,让她这个寡妇生活过得轻松许多,也能将四个孩子都拉拔成人。
对于公孙家,她始终感激不已。
“相爷,您今儿个,怎么亲自来了?”她紧张的问。“难道,是新鞋不好穿吗?”
“不,新鞋很好,很合脚。”
孙大娘松了一口气,脸上这才再度有了笑容。“还好还好,不然我可就辜负了夫人的托付了。”
“是她亲自过来,跟你订鞋的?”
“是啊,夫人拿着旧鞋,要我照旧缝制三双。”提起龙无双,孙大娘笑得更开心了。“夫人不但美若天仙,还细心得很呢!她怕新鞋磨脚,那一日还特地要我把鞋底揉得软些,让相爷穿得更舒服。”
鲍孙明德看着脚上的鞋。
就因为她的这点细心,所以连他都没有察觉,她替他换了鞋。
“她来的时候,是哪一天?”
“腊月中旬来过几趟。我记得,夫人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小年夜那天,她中午时过来,取了您的新鞋,就离开了。”
小年夜那天下午,第一桩抢案就开始了。
就算龙无双来过这里,真的替他取了新鞋。但是那一天,她也是日落后才回府,从中午到日落,有几个时辰的时间,抢案就是在那时发生的。还是没有证据,证明她与抢案无关。
孙大娘没有察觉,公孙明德表情有异,仍旧笑咪咪的,先端了一杯热茶奉上,接着才又说道:“之后,夫人就去了邻村找陈师傅,替您做新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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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傅一见到他,也是眉开眼笑。
“相爷,真是稀客啊!欢迎欢迎!”他乐呵呵的笑着,还不忘往公孙明德的背后望去。“夫人今天没来吗?”
“没有。”
陈师傅有些失望,却还是热情的延请公孙明德进屋,屋子的门板上贴着春联,但有几处地方,看得出来是刚刚修补的。
才刚坐下,陈师傅就迫不及待的问。
“新衣裳穿得合身?”不等公孙明德回答,陈师傅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几件衣裳的料子,都是夫人去买来的,每一块料子都是她亲手挑的呢!”
“夫人说,怕您穿得不惯,又怕您穿得不暖,所以光是挑料子,就耗了一番工夫,式样更是跟您以往穿的相同。”
“夫人还吩咐,绣纹得细,得用黑线,说您不爱太过奢华。”
“夫人又嘱咐了好几次,得做得牢靠些,在手肘部分,还得加衬一块布,免得您为国事奔波时给磨破了。”
“夫人可有心了,前些日子啊,就过年前,跟大过年的那几天。夫人每天下午,都会到我这儿来。”
陈师傅热切的说着,一字一句,都让他心底那难言的滋味更加苦涩。公孙明德深吸口气,沉声问道:“她每天下午都来?”
“对!每天下午,风雪无阻呢!”陈师傅回答。“夫人就坐在那儿等着,看着我做衣裳,直到日落才回去。”
鲍孙明德转头看去。
角落,只有一张椅子。
一张木头钉成的椅子。
没有舒适的绣褥、没有温暖的狐皮椅垫,就只有一张简陋的椅子。
陈师傅还在说着。“那时候还冷得很,我门板坏了,寒风都灌进屋子里,我一把老骨头了,也没法子修,夫人却还耐着冷,接连几个下午,都坐在那儿,不时吩咐我,该怎么制作衣裳,才能让您穿得久、穿得舒适些。”
“后来,夫人不但给了我制衣的银两,还派了木匠来,替我把坏了的门板修好,不让我这老头子冻得手脚冰冷,总算能过个舒服的年。”陈师傅说啊说,说个没完。“相爷啊,夫人不但生得美,心地也好,对您更是用心呢!”
每一字、每一句,清清楚楚的,都传进公孙明德的耳里。
他面无表情,仍看着那张椅子。
那张木头钉的、简陋的椅子。
风雪寒冻,阵阵都从门板缝中吹进破屋里,她就坐在这儿,看着师傅为他缝制衣裳,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
那些日子,她回到府里时,一张脸儿总是通红。原来,那不是行抢后的兴奋,而是天寒地冻,她坐在这儿一下午,被寒风冻红的。
鲍孙明德缓慢的起身,走到椅子旁,张开大手,握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椅,眸光不再凌厉,反倒晦暗无光。
好,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愤怒的声音,清晰回荡在他耳边。
鲍孙明德,我恨你!
苦涩,已然涌上喉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的,尽是那被剪得残破的衣衫碎片。
不需要更多证据了。
他已犯下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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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仍在下,像是永远都停不了。
书房里,一灯如豆。
鲍孙明德翻看着那几桩抢案的卷宗,试图从中找出关于那些抢匪的蛛丝马迹,已有好几个时辰。
即便是证实了龙无双的清白,知道自己错怪她之后,公孙明德也没去龙门客栈。
他明白那小女人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去了,她也绝对不会见他。
那一夜,他已经伤得她太深太重了。
知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而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先将真正的抢匪尽快逮捕到案,还她一个清白。
相爷府里,气氛低迷,纵使人人都知道,相爷与夫人大吵了一架,气得夫人回客栈后,就再也没回相爷府。
但是,任谁也没有胆子去问问相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去劝劝相爷,把夫人接回府里来。
倒是小丫鬂银花,实在不放心,端着奶奶特别熬的好汤,专程送到龙门客栈去,还在那儿伺候龙无双,直待到天黑才回来。
她心思单纯,心里认定,夫人始终就是夫人,而她是伺候夫人的丫环,就算是相爷跟夫人吵架,她也得尽到职责,把夫人伺候好。
不但如此,她还用了点小聪明,回府后就匆匆往书房跑去。
“吴哥,我、我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跑到书房门前,跟吴汉报告着。“夫人今天只喝了点汤,还吃了几口清粥喔。”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确定书房里的相爷,也能听见“最新消息”
说完后,她对吴汉笑了一笑,然后咚咚咚的就跑走了。
隔天,天黑之后,她又出现了。
照例是气喘吁吁,照例是先问好,然后大声报告。
“夫人今天没吃东西呢!我劝了她好几次,她都说吃不下,大伙儿都好担心呢。”然后,她福了一福,就拖着疲倦的脚步,歪歪倒倒的走去厨房,跟奶奶报到了。
然后,又一天晚上。
“夫人今天又没吃东西,连石大厨特地为她炖的汤,她都喝不下去”银花说,语气里很是担忧,还偷偷往书房里偷瞄了几眼。
吴汉对她摇了摇头,她无声的做了个“喔”的嘴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足的就离开了。
过了一天一夜,这次,银花回来时,是满面的愁容。
“夫人今儿个不舒服,躺着都没下床呢!”
再一天后。
“夫人今天只喝了几口水。”
日复一日,银花每天日落后,总会送来龙无双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夜里,银花竟是哭哭啼啼,匆匆跑回相爷府的。
“吴哥,不好了啦、不好了啦,夫人今天吐了,一直吐一直吐,吐得好厉害,连一点水都喝不下去,茵茵姐本来要去请大夫来,夫人却气得摔东西,说她不要看大夫,茵茵姐只好托人去找严家少主来,我、我、我我好担心夫人,今天只是回来拿些换洗衣服,接下来几天都要待在客栈那儿了”
书房内的公孙明德,坐在椅上,表情与动作丝毫未变,就算耳里听着银花的哭啼声,双眼却仍是望着窗外寒梅。
寒梅绽放,香气正浓。
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有逐渐收紧的拳,泄漏了他的情绪。
半晌后,公孙明德手里的笔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