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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书院回来后,翟炯仪原本打算吩咐堂弟翟启允到井阳县调查雀儿与明基,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虽说他能感觉雀儿有事隐瞒,但因为这样就去调查她的身家背景,似乎有些小题大作,遂打消了念头。
严冬过去,春天来到,一转眼她已来四月有余,雀儿对他的态度虽然依然有礼冷淡,但偶尔也会在无意中流露出放松的表情与姿态,他认为这是她慢慢信任他的征兆。
这日,他起了个大早,到官宅后头的树林漫步,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随兴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正打算吹笛自娱时,却听见前头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疑惑地循声走去,却瞧见一幅怪异的景象。树干前跪了一抹身影,虽然对方背对着他,可他知道那是雀儿,除了身形外,她还穿着天蓝色衣裳,他小心地移动脚步,想瞧清她在做什么。
移了几步后,他瞧见她手上拿着鲜艳的菇类,他疑惑地拢紧眉心,当他瞧见她将蕈菇往嘴边靠近时,马上喝令一声:“那有毒!”
雀儿让他吓了一大跳,双目圆瞠地看着他。
“那有毒。”他来到她面前又说了一次。
她回过神说道:“小的知道。”她站起身子。“我只是想闻闻它的味道。”
他皱眉。“有些植物的气味也带着毒气,有的还会让人产生幻觉。”
“在井阳有人误食过不明的菇类,导致全身麻痹,还出现呕吐的症状,我瞧这菇很像他描述的模样,所以一时好奇才摘了下来。”她解释着。
“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他示意她丢下菇类。“有些植物光碰到就会发痒、发红,别因为一时好奇而伤了自己。”
她点点头,将菇类丢掉。“多谢大人关心。”
他微笑。“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大人也一样。”
他的笑意加深。“你老是回避我的问题。”
他促狭的笑容让她闪避地低下头。“大人言重了,小的也不知道为何起得特别早。”她扯谎道。
其实她非常清楚自己早起的原因,因为昨天她收到了胡大人寄来的书信,信中说了件坏消息,让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可这件事她不想告诉大人,所以随口瞒混过去。
“你常来林子里走动吗?”他随口问道。
“不常。”她顿了下。“小的该回去准备早膳了。”
“早膳季大娘会准备。”他顿了下。“陪我走走吧!除了公事外,我们很少一块儿谈天。”
她抬头瞧他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前些天市集无赖伤了人--”
“不谈公事。”他打断她的话。“这样好的景色谈公事杀风景。”他深吸一口林内的清香。
“大人又想谈私事?”她蹙眉。
他瞥她一眼。“你又摆脸色给我看了。”
他的话让她一阵困窘。“小的不敢,只是小的说过”
“你不喜欢谈私事。”他接续她的话。
她点头,跟着他在小径上漫步着。
“我是想你帮点忙。”他说道。
她抬起头。“什么事?”
“记得沈氏那个案子吗?”他抬首仰望一望无际的蓝天。
“记得。”
沈氏因家贫嫁给年纪已六十的方万力做妾,因为方万力的正室陈氏善妒,沈氏过门后常遭责打,流产两次,后来方万力在城外买了一小屋安置沈氏,陈氏眼不见为净,倒也相安无事。
三年前沈氏产下一女,方万力非常高兴,为她们母女买了一块田,可没想到两个月前方万力因病去世,陈氏上衙门控告陈氏,要将城外小屋与田地收回,因为律法上妾室不能继承财产,甚至还指称沈氏之女不是方万力亲生,实乃沈氏与人通奸所生。
翟炯仪为判这事,甚为苦恼,因这种民事案件最为难断,尤其又牵涉到财产,只要翻阅黄册便会发现衙门上最常见的是斗殴案,再来就是这种民事案件,凶杀案其实并不常发生。
“大人不是判了陈氏败诉?”雀儿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事。
“我见陈氏不服判,所以有些担心她会去找麻烦。”翟炯仪轻蹙眉心,他以陈氏诬告沈氏不节,且方万力在世时是以沈氏名义购买土地为由,判陈氏败诉,可他知道陈氏心里不痛快。
雀儿轻叹一声,其实方万力留下的财产甚多,陈氏并不缺钱,可她就是瞧沈氏碍眼,一心要让她们母女无法生活,才想尽办法要将土地与屋子收回。
“大户门内,多的是这样的事。”她有感而发的说了句。
“嗯。”他当官四年,这种案件真的遇上不少。
她微微一笑,忽然心有所感道“大人对女人似乎总多了些恻隐、怜惜之心。”她发现只要是孤儿寡母的,大人总偏袒多些。
他瞥向她,黑眸闪了下。“这是个很糟糕的毛病?”
她含笑道:“倒也不是,就怕万一哪天有个厉害的姑娘家瞧准大人这弱点,故意在大人面前演戏博取同情,大人心一偏,失了公正可就麻烦。”
他露出温暖的笑意。“这我倒不担心。”
“大人对自己很有信心。”
“不是。”他摇首。“我是对你有信心。”
“我?”她愣住。
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若我失了公正,你会在我身边提醒。”
他的眼神与话语让她的心漏了一拍,她急忙垂下眼睑、低下螓首,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是她多心吗?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冒出别有含义的眼神与暗示的话语,可从不轻佻也不下流,她无法肯定他话中是否别有用意,还是自己多心?再说这事也不好直接问他,所以她总是轻巧闪过。
“大人言重了,”她马上道。“我相信大人的能力,您一定能抓好分际。”
他浅浅一笑。“我希望下午你能陪我走一趟沈氏的住处,瞧瞧她们母女是否无恙。”
“我?”她讶异道。
“今天岸临有事,昨儿个他已事先告了假--”
“大人能找衙差一块儿去,”她马上道,与他单独相处总让她万分紧张,她实在不想与他一块儿出去。“大人为何我是说小的毕竟已为人妇,与大人一起单独出游甚为不妥。”自三个月前闵猎户事件过后,她就发现大人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对她也很关心,那种关心与他对舒绫的又不同她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他露出笑。“我有说单独吗?”
她愣了下。
“我还会找个衙差一块儿去。”见她又要说话,他紧接着道:“要你一块儿去是因为你观察入微,我担心陈氏又去找沈氏麻烦,可沈氏却隐忍不说,有你在,我想沈氏会比较好开口。”
“既然大人这样说,小的恭敬不如从命。”
“听你的口气倒像在埋怨我。”
她马上抬眼说道:“我没有--”她的声音隐没,因为他带笑的黑眸让她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如果没事的话,小的该回去了。”
她话语中的怒意让他微笑。“陪我说说话吧!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她再次愣住。
“你的声音很像竹笛,清脆悦耳。”他转动着手上的笛子。
“大人过奖了。”她不安地说道,他只是纯粹赞美她的声音,还是话中有话?
正当她犹疑着要不要直接问他时,他转移了话题,随口说起家乡的一些趣事。雀儿安静地听着,偶尔露出笑意,只要他不探究她的私事,与他聊天倒是件愉快的事,只要他不说些引人遐思的话,与他在一块儿也总能让她安心。
罢开始她很讶异,因为之前经历过一些事,让她对人总是充满戒心。
她曾经以为自己能看透任何人,这样的自信让她重重摔了一跤,还危害了身边的人,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之后她与人相处便很难不去防范,可与大人相处久后,发现他是个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人。
他有张和气的脸,双眸很温柔,嗓音低沉,与他说话很容易放松,她曾见过他在公堂上让一个不断说谎的被告,不小心说漏嘴,吐出实情。
若说她的能力是观察细微,他的能力则是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松懈心防。
不知不觉中她也谈了些小时候的调皮事,当他听见她无意中告诉隔壁的马大娘,马大叔身上有金家嫂子的香味,而让他们夫妻大吵一架的事时,翟炯仪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的笑声让雀儿心中一凛,她是怎么了,怎么与他说起这些,在大人身边真是太危险了,她的心防愈来愈松懈。
“没想到你小时候观察力就这么敏锐。”翟炯仪停住笑声。“后来呢?他们夫妻可有和好?”
“我有些饿了,想回去了。”她欠身行礼。“不打搅大人了。”
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愕然。“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突兀,雀儿尴尬道:“不,没什么,小的只是饿了。”
他知道她并没有说实话,可也明白再追问下去,她也不可能告诉他,遂顺着她的话道:“那就一起走吧!”
她蹙下眉心。“大人”她并不想跟他一块儿走。
“怎么?”他微笑道。
“没有。”她在心里叹口气。“大人真是个棘手人物。”
“什么?”她说得有些小声,他没听清楚。
“没有。”她尴尬地摇首,脸颊添了两朵红云,幸好他没听到。
翟炯仪瞧她一眼,觉得她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不过他倒没有逼问,只是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不可操之过急,一急就会坏事,他必须慢下来,如果他想突破她的心防,他就必须慢下来他不想吓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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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雀儿辗转难眠,最后放弃地起身穿好衣裳,这个时候大人应该还未入睡,她必须告诉他,她的决定。思考了一整天,她决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除了胡大人的来信外,与翟炯仪之间的紧张关系也让她局促不安。
这些日子大人别有深意的眼神与话语都让她愈来愈紧绷,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会对有夫之妇心存邪念的人,他对女人一向温柔,可也都保持一段距离。他关心沈氏,可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想沈氏有一丝误会;即使是对舒绫,他也都带着一点疏离。可唯独对她有那么一点怪异,雀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一直对她很好,在他身边,她很安心。他总是从容不迫,从不急躁,想到他温柔的眼神与笑容让雀儿不自觉地再次叹口气。
惊觉到自己正想着他,雀儿马上打断自己的思绪,早上她才告诉自己不可胡思乱想、松懈心防,怎么这会儿又犯了!
整理好自己纷乱的情绪后,她走出屋子,踏入夜色中,她深吸一口凉爽的晚风,这才迈步走到翟炯仪的书房前。
“大人。”
“进来。”
雀儿推门而入,翟炯仪抬眼见她关上门,她紧张的表情让他挑眉,正想问她出了什么事时,她已先他一步开口。
“我想离开。”
他惊讶地张大双眼。“什么?”
“我原本就没打算在这儿待久。”她静静的回答。
他注视她垂下的眼睑,放下手上的毛笔。
“再一个月衙门的民事诉讼就告一段落,我想在三月中离开。”律法规定农闲时进行诉讼,所以每年的十月初一至次年的三月初十这段时间受理民事诉讼,也是衙门公务最繁忙的时候。
他皱下眉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抬眼望向他。“没有,大人毋需多心。”
他自椅上起身,来到她面前,她马上低下头,盯着地面。
“我无法让你信任吗?”
他的话让她吃惊地抬起头,但他深邃的黑眸又让她急忙低下螓首。“我当然信任大人。”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她的头顶,一会儿才道:“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知道,谢大人。”她礼貌的回答。
看来她还是不打算透露半句,他不由懊恼起来,都经过这么久的时日了,她还是一句也不提。“你是个有才能的人,我很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帮忙。”
“谢大人厚爱,雀儿相信大人会找到更有才能之士。”
“是钱的关系吗?”他姑且一问。
她再次惊讶地抬起头。“不,不是,大人莫要误会,雀儿并不是想藉此抬高身价、增加俸银,大人给的酬俸已经很多。”
他点点头,深思地望着她的美眸,雀儿痹篇他的目光,注视他胸口上的布料。
“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吗?”他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不,没有,大人请别多心大人对我与明基都很好,我也很高兴能在大人身边做事。”她真心说道。
“那为什么”他不解。
她轻叹一声。“请大人别再问了。”
他没吭声,只是专注地瞧着她低垂的脸蛋,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想碰触她,当他惊觉自己的意图时,着实吓了一跳。
“雀儿有一事央求。”
“你说。”他克制地握紧拳头,免得自己做出踰矩的行为。
“要离开的事还请大人先守密。”
她的要求让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还有一个月她才要离开,他相信他在这期间能搞清楚这一切,他再次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既然她不愿告诉他,他只好另谋他途。
她抬眼瞧他,双眸带着一丝笑意。“大人还未答应。”
他扬着嘴角。“与你说话还真不能含糊。”
她等待着。
他露出笑。“我答应。”
她微笑回礼。“谢大人,雀儿先告退。”她行了个万福。
他还想探问,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只好道:“下去吧!”他的视线一直紧跟着她,直到她离开书房,他蹙着眉心思考她的话语,他可以从她双眸中看出一丝忧愁,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言行举止还是透着一抹奇异的紧绷。
“大哥。”舒绫端着漆案进屋,打断翟炯仪的思绪。
他走回桌后坐下,舒绫将热茶与糕点放在桌上。“吃点东西再看吧!”她将桌上喝过的茶碗收到几案上。
翟炯仪点个头,将书本合上。“乐乐睡了?”
“是啊!”她微微一笑。“她今天玩得脏兮兮的,睡前才将她弄干净,她愈大愈调皮。”
“小孩子活泼点没什么不好。”他浅笑地喝口热茶。
“就怕宠坏了她。”她顿了下后说道:“你尝尝黄糕糜还行吗?”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块入口。“很好。”
她高兴地扬起嘴角。“方才瞧见雀儿离开,我想她这会儿应该也还没睡,我去厨房拿些给她尝尝。”
“不用了。”他摇头。“让她歇息吧!启允大概也还没睡,你去叫他过来。”
“好。”舒绫起身走出书房。
翟炯仪若有所思地盯着油灯,一会儿便听见堂弟的足音往这儿来,他回过神,启允正好推门而入。
“二哥,你找我?”翟启允额上全是汗,脸庞通红。
“怎么满身汗?”
“无聊,打打拳。”他率性地以袖子抹汗。
“吃点东西。”翟炯仪将盘子往前推。
“绫姐做的?”他随手拿了块糕点就口。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翟启允赞许道:“嗯,好吃,绫姐的手艺真是没话说。”他拿了旁边的回马葡萄送到嘴中。“我说二哥,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翟炯仪瞥他一眼,听他继续接着说:“选蚌黄道吉日成亲不挺好的?”
“胡扯什么?”
“我哪有胡扯。”翟启允又道:“人家可跟了你这么多年,好歹也给--”
“别胡言乱语!”他皱下眉头。“我们是兄妹。”
“又不是亲兄妹。”翟启允抓了下额头。“你再拖下去,那--”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婚事来了?”他往后靠着椅背,懒散地问了句。
“我才不关心。”翟启允咧嘴笑。“我只是看不下去,所以才提的。”其实该说是季大娘跟他提的,希望他来探探口风,毕竟季大娘说的也有理,女人家的青春不能这样耽误。虽说舒绫是个寡妇,还带着孩子,可她也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再这样耗下去,对舒绫也不公平。
“这件事以后别提了。”
“二哥,你该不会在意绫姐是个寡妇吧?”
“翟启允,”他轻柔地说了声。“你再扯个没完,就给我滚回扬州。”
他马上噤声,他可是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这儿投靠二哥,熟悉衙门的事务,没闯出点名堂来,怎能回去!
“我要你明天办件事。”翟炯仪说道。
“什么事?”
他顿了下,等待足音在门前站定,推门而入。
“我帮你们拿了壶酒跟一些小菜,你们边吃边聊。”舒绫微笑地将食器放在几案上。
“多谢你,绫姐。”翟启允马上道。
“哪里。”她笑着走出房。
翟启允在椅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酒。“二哥,来,咱们喝些酒好入睡。”
翟炯仪从椅上起身,绕过桌案,在几案一侧的竹椅上坐下。“怎么,你睡不着?”
“这几天不知怎的就是难睡,所以才想打打拳,耗耗体力。”他喝口酒。“你要我办什么事?”
“我要你到井阳去一趟,找个人问些话。”
“找谁?”
翟炯仪啜口酒后才道:“郭大杰,是个捕快。”三个月前胡朝城大人来探访雀儿与明基时,郭大杰就跟在身边,他是井阳衙差,也是雀儿的邻居。
“找他做什么?”翟启允疑惑道。
“跟他探听点消息。若是他能抽空来一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就代我向他问几个问题。”
翟启允点头后,翟炯仪开始交代他要问的话及要办的事情,翟启允边听边露出讶异的表情。一个时辰后,翟启允才起身回房,翟炯仪则站在廊庑上,感受凉夜的静谧。
只是这份寂静很快地因舒绫的到来而被打破,见她拿着漆案过来,翟炯仪说道:“碗盘第二天再收拾就成了,已经很晚了,去睡吧!”
舒绫走上石阶,在翟炯仪身前站定。“小妹不是特意起来收拾的。”她绽出笑。“我在替乐乐做衣裳,原本要熄灯睡了,正巧听到允弟回房的声音,所以才想把碗筷也顺便收一收。”
翟炯仪见她进书房收拾,沉吟了一会儿后,也走进屋去。“先别忙,我有话跟你说。”
舒绫一边将杯盘收进漆案、一边说道:“什么事?”可过了一段时间,她都没听到声音,于是疑惑地抬起头来。“怎么了,大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启口。”他微扯嘴角。
“有什么事大哥直言就是。”见他迟迟不语,她更显困惑。
“方才与堂弟饮酒,言语中他似乎颇为你担心。”他顿了下后才又继续道。
“为兄曾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没想一眨眼三年已经过了,你也服完了丧期,现在是该为你将来打算的时候了。”
舒绫不知要说什么,所以只是静静听着。
“你将来总得有个依靠,如果你信得过为兄,为兄会替你找个--”
“说这些都太早了。”舒绫忽然打断他的话。
“妹子--”
“夜深了,大哥早点歇息。”她端起漆案,走出书房。
翟炯仪喟叹一声,看来他必须找个时间好好与舒绫谈谈,再这样下去,可要误了她。
翌日,因为睡得不安稳,雀儿天未亮就起身到院子洒扫,而后到厨房煮早粥。其实这些事都有仆役在做,可她自从接到胡大人的来信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做些劳动能让她的脑袋暂时不会胡思乱想。
当她走出厨房时,瞧见一抹身影走出宅门,她疑惑地蹙起眉心,看来好像是翟启允,他这么早要上哪儿去?
她正纳闷时,大人的房门开启,两人诧异地望向彼此,她首先回过神,向他福身行礼。“早,大人。”
“早。”他望着仍未透白的天色,微笑道:“没想到今天我们俩又起早了,正好,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雀儿点点头,可心里却不免喟叹一声,早知道就晚些起来。翟炯仪到井边打水盥洗,而后步出内宅。
“大人想说什么?”
“离开这儿后,你打算去哪儿?”他低头瞧她,一手转着手上的竹笛。
“我还没想。”
“需要我为你写荐函吗?”他随口问了句。
“不用”她顿了下。“好,好的,谢大人。”
他走下回廊,在一小池旁停下。“为什么突然想走?”
她没有言语。
“你在躲避什么?”他探问。
她吃惊地看他一眼。
“胡大人希望我能保护你的安全。”
她睁大眸子。“胡大人”
他颔首。“他很担心你。”
她蹙着眉心,思考他到底知道多少。
“就算你不回答,我一样查得出来。”他告诉她,经过一夜思考,他决定稍微改变策略,试探她的反应。
她的双眸闪过一丝紧张,但又立即恢复正常。“是的,我相信大人能查得出来。”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他垂眼注视竹笛上的纹路。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大人。”她冷静地回答。
“你很固执。”他微笑。“不过我也一样。”
“大人为何--”
“我不想失去一个能干的左右手。”他回答,目光坦然地注视着她。留下她自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现在不是对她坦诚的时候,若知道他是因为私情才不想她走,她或许会逃得更快。
她摇头。“大人太过抬举了。”
“你知道我没夸大。”他盯着她低垂的脸庞。“你在逃避什么?”
她叹口气。“我很感激大人关心,可是有些事是得自己去面对的。”她扬首望着他。“如果大人坚持要探究,那雀儿一刻也不能多待,今天就走。”
他错愕地看着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被威胁了。“你--”
“大人,大人--”
雀儿转头,发现长随快步走来。
“什么事?”对于谈话被打断,翟炯仪显得很不高兴。
“刚刚有人来报,街坊的井口边发现一具尸体。”
雀儿心头一惊。“男尸还是女尸?”
她尖锐的声音让翟炯仪望向她,发现她的脸色苍白。
“男尸。”
雀儿松口气。
“哪条街上?”翟炯仪问道。
长随将街名告知后,翟炯仪马上道:“带着仵作,顺便通知岸临,我马上就过去。”
“是。”长随接令离去。
翟婀仪转向雀儿。“晚一点我们再谈,你先回房--”
“我和大人一块儿去。”雀儿马上道。
虽然有些惊讶,可翟炯仪没多说什么,颔首道:“那就走吧,别吐了。”
雀儿微微一笑。“我会记得别吐在尸体上。”
她促狭的语气让他也露出笑容。
可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在两人瞧见尸体时,都沉下了脸,是卖浆的王海。一早摊贩来打井水,发现井里有异状,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人掉入井中,吆喝了三、四个男子才将人给捞起。
仵作一面勘验尸身,一面说道:“大人,是溺死的,他嘴里有水。”
翟炯仪颔首道:“可有其他外伤?”
仵作检查了下四肢与胸口。“目前看来是没有。”他一面勘验、一面喝报,吏胥在一旁快速地填写尸格。
雀儿小心地在尸体周围查看,而后走到井水边。
翟炯仪朝梅岸临说道:“派人到王海家通知他家人,最好要他兄弟来一趟,但先别让他父亲知道。”
“学生明白。”梅岸临转身对一旁的衙役交代该办的事情。
仵作勘验完尸体,将之带回衙门后,天已泛白,市集的人群开始聚集,翟炯仪下令将井封起来后,一行人便离开了现场。
很快地,王海的兄长来认尸,雀儿特意离开,她不想留在那儿面对亲属悲伤的情绪,这是她最无能为力的一环,就算她有天大的本领,能解决各种案件,可她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她回到内宅,明基正好起床,她打水让他盥洗,一边试探地问:“明基,昨天我接到胡大人的信,他邀我们到建州玩,你觉得怎么样?”
“建州在哪里,很远吗?”明基拿布巾擦脸。
“大概要半个月吧!如果搭船的话,会快些。”她回答。“你想不想坐船?”
明基咧出笑。“好,我要坐船。”
雀儿安心一笑。
“我问启允要不要一起去。”他说着就往外跑。
“等等。”雀儿急忙扯住他。“他不能跟我们一起去。”
“为什么?他说要带我去扬州玩,那我去建州也要带他去。”他一脸认真。“我们是好朋友。”
“明基,你听我说,他不能跟我们一起去--”
“为什么?”
雀儿一时语塞,一会儿才道:“他有事要忙,没空。”
“那我们等他有空一起去。”他微笑回答。
雀儿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她晚一点再跟他谈,她若是太强硬,他的牛脾气也会出来。
“我去看他起床了没。”
“他出去了。”雀儿说道。“大概晚一点会回来,你一个人先在院子玩,好不好?”
“好。”明基拿起地上的蹴鞠,跑到院子去踢球。
雀儿闭上眼,让自己静下心来,等她觉得舒服一些时,才起身到前宅,听取相关人等的供词。大人在二堂询问王海的兄长王福的叙述,他的声音哽咽,也充满愤慨,不断请求大人为他作主。
雀儿站在屏风后听着证词,堂上除了胥吏写供词外,她自己也拿着纸笔记下一些她认为重要的事情。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梅岸临站在一旁小声问道。
“目前没有。”她摇摇头,随即止住,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头隐隐泛着疼。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新发现。”
雀儿没应声,只是低头假装思考。自从三个月前“猎户”事件后,他对她的态度开始有了转变,从刚开始的不太理睬,忽然变得热络起来,他会主动找她攀谈,也会询问她的意见。
她尽量保持低调,不想激起他的竞争心态,但他一直不放弃,总喜欢三不五时刺探她。她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但有时他的态度实在惹人厌,尤其是她头疼时,实在没心情应付他。
“我有一些发现,你想听听吗?”梅岸临说道。
“晚一点吧!我人有些不舒服。”她收起纸笔。
梅岸临马上道:“你不应该逞强的。”
“什么?”她抬起头。
“我是说你不应该去看尸体的。”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你刚刚回内宅是因为不舒服吧?”
“我很好。”她简短地说了句。
“我可以理解你事事要与男人争强斗胜--”
“什么?”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他叹口气。“我知道有个这样的丈夫对你来说一定很辛苦,我想你心里也很苦闷。”
“我不苦闷。”她决定自己还是回内宅歇息,甚过与他谈话。“我一会儿再过来。”
“你最好回去休息,你的脸色发白。”梅岸临说道。
雀儿没回话,点个头后便转身离开。
一刻钟后,翟炯仪问案告一段落,梅岸临自屏风后走出。“大人,据王福所说,王海三天前曾与邻人李保有争执,甚至打了一架,咱们应该将李保叫来问话。”
翟炯仪点点头。“一会儿叫衙差去提人。”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案情后,梅岸临话题一转,说道:“有件事学生想与大人商量。”
“什么事?”
“学生觉得倪夫人不大适合调查这个案子。”
翟炯仪挑起眉峰。“为什么?”
“她方才因为身体不适已经先行离开,学生想是因为看到尸体的缘故。”他解释。
翟炯仪怀疑地皱起眉心。“是吗?”
“学生认为倪夫人太过逞强了。”梅岸临又道。
“我会跟她谈谈。”翟炯仪说道。
“还有”他顿了下。“有些话学生不知该不该讲。”
“有话就说,不需吞吞吐吐。”
“是,想想倪夫人也觉得她有些可怜,嫁了这样的丈夫,无法让她依靠,一家的生计都扛在她肩上,长久积累下来便造就了她与人争强的个性,连男子她也想一较高下,就因为这样,她才会跟着去勘验尸身。”他蹙起眉心。“没想到却让尸体浮肿的模样给吓到了,学生觉得这件案子倪夫人并不适合介入。”
“这是你的想法?”翟炯仪淡淡的问。
“是。”梅岸临颔首。“学生觉得倪夫人太逞强了。”
翟炯仪扬起嘴角。“这你倒没说错。”他顿了下。“如果她的情况不许可,我会要她放下这件案子。”他自椅上站起。“你到市集上转转,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或查到些什么。”
“学生正有此意。”
梅岸临离开后,翟炯仪取饼竹笛,随兴地吹奏一曲,让自己的思绪随着乐音慢慢沉淀下来。
凉亭内靠着栏杆歇息的雀儿在听见笛声时睁开双眼,浅浅一笑后,又合上双眼闭目养神,试着让脑袋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中坠入梦乡。半个时辰后,远处传来雷声,空气中潮湿的气味让她动了下。
她可以闻到泥土与青草的气味,泥泞的水淹过她的脚踝,她颤抖了下,听见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她又挣扎地动了下,知道自己在作梦,且必须醒来,她的脚踢到一样东西,低下头看见一个女人的尸体。
“不”她的身体抽动了下,急于想摆脱这个梦境,却瞧着自己蹲下身,转过女人的脸。
她看到了她自己,她叫出声,尸体忽然抓住她的手,变成男人的脸对着她微笑说:“抓到你了。”
她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一张男人的脸耸立在眼前,她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尖叫,直到对方后退一步。再看清对方的脸后,才发现自己发出尖叫声,她连忙收住声音。
翟炯仪轻柔地说道:“你在作噩梦,我只是想叫醒你。”
雀儿点点头,表示明白,可她的心还是狂跳着。
“我经过的时候见到你在休息,本来没想要过来,后来怕你着凉,所以”他顿了下。“快下雨了。”
雀儿这才意识到天色转阴。“是想必”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连忙镇了下心神后才道:“想必我也吓到大人了。”
“比起你来,倒下算什么。”上亭子时就发现她不安地动来动去,眉头紧皱,他猜想她是在作噩梦,所以才会出声想叫醒她。唤了几声后她都没反应,他才轻碰了下她的肩膀,想将她摇醒,没想到她就整个人惊醒过来,看着他的样子彷佛看到鬼,连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一没没什么。”她从石椅上起身,体内还残留着惊吓、恐惧及在他面前失态的困窘,她正想找个借口离开时,雨却开始落下。
“下雨了。”翟炯仪望向亭外,话锋一转:“你常作噩梦吗?”
他忽然转了话题让她愣了下。“不,不常。”她低语。
他将目光移回她身上。“什么?”
“我不常作噩梦。”她又重复一次,这回放大了音量。
“因为尸体的关系吗?”
她吓了一跳。“什么什么尸体?”
他看着惊愕的眼神,缓缓说道:“王海的尸体。”
她恍然大悟,原想否认的言词在唇边忽地一转。“我想是吧!”
“这件案子你别插手了--”
“为什么?”她蹙下眉心,莫非她刚说的话让他误解了,她立即又说道:“我不怕看到尸体。”
他没说话,微偏了下头,似在思考。
“如果雀儿真的觉得不堪负荷,会自动退出。”
他沉默地看着她,一会儿才道:“好吧!”
她松口气。“谢大人。”
“坐吧!”他在桌旁的石凳上坐下。“这雨还得下一阵子。”
雀儿迟疑了会儿,雨下得并不大,她很想冒雨离开,可想到如此作法实在不礼貌,只好在靠着栏杆的长椅上坐下。
翟炯仪泛起笑。“你自小就在井阳长大的吗?”他先挑个平常的话题。
雀儿低头瞧着放在膝上的手。“我小时候住在杭州。”
“那怎么会”
“因为家中出了点事情,所以父亲到湖南投靠友人。”她简短地解释。
“没再回去过吗?”他又问。
“没有。”她转个话题。“大人的笛吹得很好,不知是否能请大人吹奏一曲?”
翟炯仪接受她不想再谈的暗示,点头为她吹奏一曲轻快的乐曲,雀儿漾出笑,细细聆听这悦耳的声音。当她听见翟炯仪以竹笛模仿鸟儿的叫声时,不由抬起头来绽出笑靥。
她可以听见在雨声之外,有几只鸟儿像在应和似的,见她露出笑颜,翟炯仪好玩地开始以竹笛模仿各种鸟儿的叫声。
雀儿笑出声。“倒不知竹笛还能做这样的事。”
他微微一笑。“很多乐器都能模仿各种声音。”她开心的笑靥让他的心情也愉快起来。
“也是。”她点头。“在井阳雀儿有个街坊邻居很会拉胡琴,他能拉琴模仿人说话的声音,还能学猫叫。”
“你有学过任何乐器吗?”
雀儿点头。“小时候学过古琴,可我没这天分,弹得不好。”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她转开头望着亭外的雨。“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晌午了。对于王海被杀一事,你有什么看法?”他看得出她想离开,于是故意以公事留住她。
“雀儿有一些想法,不过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顿了下后,继续说道:“只是觉得有几件事很奇怪,大人可曾注意到王海的手指?”
他点头。“他的手指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井里的青苔。”
雀儿颔首。“是,如果他是让人推下井,应该会挣扎才对。”
就在两人讨论案情之时,不远伫立着一抹身影,她拿着伞,静静的站在一旁,眉心拧着,过了许久,才慢慢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