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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十二玉楼空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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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栈,他先走了片刻没有看到后来的突变,更不知道圣香今夜流血负伤,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后他先热了一壶酒,有滋有味地喝了两杯,拿出李陵宴给他的解葯,看了两眼,从怀里拿出个小瓶子收了起来。

    等他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听到门外有人回来的声音,一回来门外已经响起骇然的惊叫声,客栈掌柜吓得几乎昏倒“你是谁?快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听那脚步,鼻中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扬开门出去,只见一个血人穿得满身破烂,被客栈掌柜推出门去“嗯?”

    客栈掌柜刚刚把这半死的乞丐赶出门去,突然身边掠过一阵微风,屋里那有钱的客人突然已经在门外雪地里把那乞丐捡了回来,抱进房去,扬声说以百两白银请大夫,越快越好。客栈掌柜还未来得及想清楚“百两白银”是何概念,里头突然“嚯”地掠出一把铮亮飞刀,插于门口入地三寸有余,里头的客人半句话也未说,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奔出门去亲自请板渚最有名的欧云良欧大夫。

    圣香满身血污几乎半被冰封半已干透,那身乞丐衣裳贴在身上竟然撕不下来。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丢入温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结冰又干涸的血才化开,等到把他洗干净换身衣服丢上床去,澡盆里的血水已经倒掉四盆。圣香肋下和背上的伤口变得苍白,清晰异常,玉崔嵬给他上了薄薄一层金创葯,他却似浑然不觉身上两道重创的痛,手指牢牢抓着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气,一张玲珑精致的脸上满是冷汗。

    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严重得多,玉崔嵬虽说大风大浪见得多,生死离别他早巳麻木,这时却皱起了眉头。

    “大玉听我说”圣香等他帮自己收拾好伤口才微微睁开眼睛,他居然一直没有昏迷,此时半撑起来抓住玉崔嵬的衣袖“听我说你能不能去保护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铁了心要杀人?”他虽然不知圣香究竟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但是肋下那一记剑伤是碧落宫嫡传剑法,他却是认得的。

    “他要杀人我拦不住”圣香脸色苍白,嘴角微扬却仍似带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绝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杀也不行大玉你去保护李陵宴等”他猛地换了一口气“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现,告诉他们碧落宫的落脚地在嘉京园”

    玉崔嵬心念一转,难道圣香说服宛郁月旦不杀李陵宴不成,居然掉过头来陷害碧落宫?念头转了转,晒然笑笑,这是他玉崔嵬的念头,不是圣香的“你要怎样?”

    “我要等容容遣兵”圣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园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园那是惟一一个能够与他两军对峙的时候”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后再等李陵宴挥军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万万不能死,也万万不能让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饵”他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我说服不了他不杀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经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声问“他要是遣不出万余人马,事情败露已死多时呢?”

    圣香死死咬着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显不出血色来“那么那么我救不了你害了则宁你会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独霸江湖看他为了碧落宫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阳动乱还有还有那些所谓的‘江湖白道’永远都在那里”他的指掌冰凉,缓缓松开玉崔嵬的衣袖“不过,我相信不会。”

    这个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着,他想看到的那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他至今不信风凄雨冷,不信穷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后容容要是仍然没有消息,我带你回秉烛寺。”玉崔嵬柔声说“好不好?”

    圣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没有回来,我真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却是无声地笑了出来。容隐要是没有回来,此战圣香若不能得胜,他便是四面楚歌举世为敌被父兄赶出家门,被朝廷排斥,为李陵宴劲敌,又复与碧落宫分道扬镳,为白道中人所不齿昔日奢华灿烂的相国公子怎会落到如今这一步?

    是为了他玉崔嵬?

    不是。

    圣香总是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为免皇上对赵家之猜忌,他离家;为证明他一时之善,他敢与“江湖白道”为敌;为求兵不血刃一战全胜,他与宛郁月旦分道扬镳总是让人感觉,他在这漂浮的尘世里,总想抓住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找到一些什么让自己觉得人世很美好圣香的脸色变得很灰败,仿佛至此身上那两道伤的痛才上了他的身。侧卧着躺在床上,他双眼微闭,刚换的中衣微微泛着血色,却没有一点鲜活的感觉。他没有叫痛,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觉得静得有些可怕“哪里痛?”他柔声问。

    圣香眼瞳微睁,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说:“你去李陵宴那里”

    “我会去,等大夫来了就去。”

    大夫来了又去。

    第二天午时。

    圣香才从昏睡里醒来,玉崔嵬真的不在,满屋空旷,只剩下他一个人。

    静静望着屋顶,偶然有一刻他错觉仿佛在家里,只要他呼唤一声“小云”就会有俏丫头进来端茶递水,只要他高兴起来换新衣服出去,院子里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还害怕赵普从门口经过怒斥他没有读书又在偷懒,仿佛屋里掠过的不是寒风,是春暖花开四月天的熏风“爹我头痛腰痛背痛我觉得我要死了”圣香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说“岐阳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声地叫苦,叫完了才发觉无人回答,圣香咳嗽了一声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一时间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来自己早就没人理会亲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闹,大哥、二哥非常讨厌他平生几个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个人说话,却不知道谁还有空。

    又过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来自己被赶了出来,皇上要杀他,他不能留家里了而踏入江湖,为何人人要与他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甚至以他为敌,现今想起来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闹老是不听话,不能随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样的道理走同样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会这样吧?又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聿修被容隐派遣去找岐阳,容隐却给他自己派遣去借禁军,最后玉崔嵬也给自己派遣去保护李陵宴,陪伴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个。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个一个“派遣”走,他嘴角一扬差点笑了出来,若不是伤口剧痛,他说不定就“扑哧”笑出来。顿了一顿,以一双清明的眼眸静静望着屋顶,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说没有想过会输没有想过死是骗人的。半昏半醒的时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远找不到岐阳永远不回来,容隐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简简单单杀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宫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汉军半路溃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长寿出战顺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这个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长命百岁;期望小云嫁给她喜欢的那个在曲院街画画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长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个像容容的儿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个像六音的女儿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这样,他就算其实不曾存在于这人世,又有什么不好?

    “咿呀”一声门开了,扑鼻一阵微微的幽香。圣香转过眼眸,却见闻人暖身披夹袄,提着一篮东西推门而入,她背后跟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见她推门进来,圣香先是一呆,然后笑了起来“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踪我。”

    闻人暖眼圈微红,脸上却笑得温暖“月旦虽然不肯听你的话,却是关心你的。伤口痛吗?”她进来仔细关上门窗,只把顺风的窗户开了半扇,把竹篮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圣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汤汤水水出来。

    “你就是昨天晚上闯咱们家的那个乞丐?”何晓秋好奇地看着圣香,床上的人面容精致玲珑,眼眸微动还有几分优雅之意,怎么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这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圣香少爷。”闻人暖微笑“晓秋你没大没小的,也不怕圣香笑话。”

    何晓秋还没回答,圣香瞪眼说:“现在本少爷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难道死丫头你就可以纵容同门对本少爷没大没小?”

    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一定对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说着拿起桌上一个葯瓶,右手给他把了把脉,看了看伤口“伤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剑下分寸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侥幸你背上的伤也不重。”

    圣吞被她翻动了一下,额上微微有冷汗渗出,嘀咕着:“阿宛不听本少爷的话,只会派美貌的女大夫来骗本少爷的感情。”

    闻人暖微微一笑“他本要派个男大夫来骗你的感情,被我替了出来。”

    圣香吓了一跳“男大夫?阿弥陀佛,本少爷没有大玉那种嗜好”闻人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最可怕的是那个不只是男大夫。”

    “哦?”圣香睁大眼睛扬眉。

    “那还是个老大夫。”闻人暖正色说。

    圣香呛了一口笑了出来,何晓秋跟着笑岔了气“咳咳那是阿暖她爹,没见过这样编派自己亲爹的,活该是个死丫头。”

    闻人暖见他笑了,心情愉快得多了,拔开手里葯瓶的瓶塞“欧云良那庸医治不死你,也医不好你,这是碧落宫固本培元的‘玄黄丸’。”她倒了三颗出来,用水化开了给圣香服下。晓秋帮着用剪刀剪开圣香伤处的衣服,解下绷带换上新葯,缠上新的白布。

    圣香被两个姑娘侍候得很舒服,他本是惯于被人侍候的人,等到伤葯换到一半,已经沉沉睡去,居然没对两个姑娘有半分戒心。闻人暖正在调葯,见状微微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圣香精神甚差,大病之身加上两道创口,元气大伤,实非她三颗“玄黄丸”救得回来的。还幸好他从小到大调养得好底气深厚,否则早就早就无救了。旁边的晓秋见她的神色,突然一怔“阿暖?”

    闻人暖茫然问“什么?”

    “你发的什么呆?”何晓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突然问“你不会出门一趟喜欢上他了吧?”

    闻人暖呆呆地看着何晓秋的脸,半晌苦苦地微笑“我也不想啊,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

    “天啊,小月知道吗?”何晓秋看看闻人暖,再看看睡着的圣香,压低声音说“他好像是小月的敌人呢”

    “他知道。”闻人暖轻声说。

    “他怎么说?”何晓秋对圣吞并无敌意,只对宛郁月旦的反应好奇。

    “我答应过他,嫁给他的时候,会忘了圣香。”闻人暖幽幽叹了口气“不过如此而已。”

    “他呢?”何晓秋指指圣香“他怎么说?”

    “他?”闻人暖迷惑了一下,怔怔地说“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吗?”何晓秋睁着大大的眼睛奇怪地看着闻人暖。

    闻人暖看着圣吞微笑了一下“当然不爱。”

    “那他爱谁?”何晓秋开始瞪眼。

    “他他大概爱一些其他的东西”闻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调葯的手指和拿在指间的器具“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大家都开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类”

    “什么‘大家’?”何晓秋听得莫名其妙,眼睛瞪得越发大了。

    “‘大家’就是全部”闻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见的人。”

    何晓秋瞪大着眼睛转过去瞪闻人暖“什么意思?”

    闻人暖整个微笑都散发出纯粹苦涩的味道“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小时候不也常常这么想吗?希望大家都开心,都在一起玩,永远不要死不过也就是那样罢了”

    何晓秋皱起眉头发了阵呆,似乎在考虑什么叫做“大家都开心,都在一起玩,永远不要死”未了叹了口气“永远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死哩。他伤得怎么样?会不会死?”

    晓秋还是孩子,轻易地就问出“死”这个字,闻人暖觉得有一股让她毛骨悚然的寒意白骨子里冒了出来。“他当然不会死。”她轻声说“我会救他。晓秋,帮我喂他水,他流了太多血,不喝水会死的。”

    “是是是,奇怪你下个月要嫁给小月了,我为什么要帮你救小月的情敌?”何晓秋还在那笑,手里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往圣香唇间喂水,边喂边笑“可是他长得真像个娃娃,好漂亮,让人讨厌不起来哩”

    碧落宫。

    宛郁月旦依然坐在那盆“帝麻”之旁“帝麻”之果已经渐渐成熟,望之晶莹润泽十分可爱,散发着一股草木的香气。

    肖雅凤来告状说闻人壑在房里被人点了穴道并被五花大绑,宛郁月旦只是笑,闻言要闻人姑姑做了羹汤给闻人叔叔压惊,却不提查犯人的事。

    右手边胸口赫然一道剑痕的杨小重,那年轻冷峻的面容,仿佛依稀呼吸着寒棺里冰冷的气息。他虽然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

    闻人暖病情渐重,常常昏迷,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病势转重,他一样清楚。

    如果杨小重此刻复生,想必能够替他冲锋陷阵,为他杀李陵宴、为他振起碧落宫君临天下之气势,成为此时伤亡惨重的碧落宫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两人之命?他开口说不选择,心里却烦恼得很。

    偶然因为寒风稍止而觉得温暖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些非常遥远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声音,比如说有人赌咒发誓说要脱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机关,要放火烧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产,有人和他一起钓乌龟,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想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宛郁月旦真的兴起了一丝缅怀,如果能一直活在那无忧无虑的旅途上,该有多好?如果现在仍在武当山上唱歌打牌,该有多好?

    一阵寒风吹来,宛郁月旦蓦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圣香当日的伤势和病情,只怕不能平安过这个冬天了。

    闻人暖和何晓秋给圣香喂下了清水和葯汤,盖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园。沿途之上,闻人暖突然说:“晓秋你先回去看看宫里是不是在找绑我爹的犯人,如果没风声我才回去。”

    何晓秋直笑说:“点了闻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话虽如此,她还是先行回去,给闻人暖探路。

    等何晓秋离开了之后,闻人暖找了个僻静积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没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气。

    但天空很晴,并不阴霾,蓝得十分漂亮,只是连只燕子都没有,看着涸普旷寂静。

    她缓缓脱下了蚕丝夹袄,又解下了貂皮围脖,除去了披风和小棉袄,只剩一袭单衣在雪化的天气里站着,望天。

    巷子里一阵风,她一阵颤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诗:“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不知李商隐为何要写这首诗,她在那巷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虽说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脸颊苍白之中还是泛起了一层青红之色,始终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么站在这里,冷死了,我到处找找不到你!没事啦,小月没怪你,快回家”

    她带着微笑被何晓秋拉回嘉京园,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以她素来孱弱的体质,一场大病来得凶猛,两个时辰之后已然病入膏盲,奄奄一息。

    肖雅凤扶床痛哭,泪尽昏迷,闻人壑使尽浑身解数,终不能让女儿转危为安。闻人暖为人和善爱开玩笑,宫里众人都很喜欢她,终于在当夜二更,许多人呜咽跪求宛郁月旦,救闻人暖一命,请赐“帝麻”!请赐“帝麻”!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之极,林忠义和杨中修眼见闻人一家惨状,抱着杨小重的寒棺一场痛哭,终是硬不下心肠见闻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郁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众愿难违之下,宛郁月旦终是让闻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葯,众人喜极而泣,只有他丝毫不见快慰之意,脸色越发苍白。

    当夜三更“帝麻”及多种葯物和好的救命奇葯熬好,端到了闻人暖床前。

    肖雅凤哭到昏厥,闻人壑提起调羹要把葯喂入闻人暖口中,众人小心退开,只怕惊扰病人服葯。一口汤葯入喉,闻人暖很快醒了过来,轻声说:“爹,好苦。”

    闻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离开之际,闻人暖却坐了起来,饶是她烧得全身绵软摇摇晃晃,她还是坐了起来,甚至下了床。推开窗户,她把那一碗珍奇难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

    闻人壑回来之后她微笑说已把葯汤喝了,闻人壑大为欣慰,却不知那干金难求万世难遇的葯已被他女儿泼进了雪地里。

    第二天一早,闻人暖便似脸色好了许多,也能起床行走,闻人壑和肖雅凤放心许多“帝麻”神奇之处也正在它葯效奇快,十分稳当。直到下午,闻人暖已似全然无事,不需要人招呼陪伴了。

    晚饭之后,肖雅凤和闻人壑照旧找了个地方练功去了,她的爹娘性格虽然大相径庭,感情却是深厚的,向来是她向往的伉俪。见父母不在,闻人暖突地从抽屉里翻出把剪刀,绕到屋外窗下。

    夜里灯光昏暗,但雪地上一方褐色葯渍还是很清晰。她手握剪刀,一下一下凿着冰冻的雪块,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冰冻的“帝麻”葯汤凿起,往竹篮里一放,摇摇晃晃地往外就走。

    她甚至不换外衣不避人眼,走的虽是后门,却也有人见她笔直地出门去了,看见的人有些诧异。但闻人暖从小爱开玩笑,偶尔做些小敝也是有的,看见的人只是奇怪,却没想到什么。

    闻人暖出门之后,她房间墙角缓缓露出一只鞋子,宛郁月旦也是一身单衣,站在新春严寒之中,那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就直直地看着被她凿出一个大洞的雪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蹲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被她凿开的雪,那雪在他指尖融化,冻得他整根手指都白了。

    提着装有救命葯汤的竹篮,闻人暖从慢慢走到快步走,直到她在街上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她一辈子从未跑过,第一次就跑这么漫长的路途,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了再跌倒,她不在乎,反正怀里揣着的是块冰,它不会坏

    跑过了三条街道两个镇区,她终于到了圣香住的小二客栈。

    掌柜的见她脸色灰败披头散发,连问:“喂?姑娘你找谁”一句话没说完,那姑娘在门口重重跌了一下,额头撞出了血,吓了他一大跳。他没认出来这是前儿刚过来的那位美貌少女,刚想去把她扶起来,却见她猛地爬起来,奔入了圣香的房间。

    “砰”的一声,她撞开了门。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她扑过去跌坐在床头“圣香我给你带葯来”手往竹篮里一探,她却整个人呆住了,刹那烧红的脸变得惨白如死冰块不见了!

    不知在她哪次跌倒的时候不见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却见房门缓缓开了,一个人白衣如雪、面容温和地站在门口,以锦帕托着一块冰碴,满脸微笑笑得好苦涩,柔声道:“它在这里别急它没有丢”

    闻人暖看着宛郁月旦“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来“你你”看她泪流满面的脸,宛郁月旦把“帝麻”的冰碴放在桌上,换了块锦帕擦她的脸,他也微笑得好辛苦“别哭另u哭”

    “你知道我骗葯?”闻人暖伏在宛郁月旦怀里,泪水湿了他满身。

    “我知道”宛郁月旦失神的眼睛更加失神“可是我不想知道”

    “我没有办法不救他”闻人暖的身体烧得发烫,她的心跳跳得全无章法,刚才她跑了好长一段路。宛郁月旦第一次抱着闻人暖,厮磨着她的颈项耳发,听她哭,她反反复复地说没有办法不救他

    他微笑得更温柔“圣香本就是个让人没有办法的人别哭,我不怨你爱他,我帮你好不好?”

    “月旦”闻人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仿佛很迷惑“你不怪我骗走了杨师姐的葯?”

    “不怪。”宛郁月旦保持着微笑。闻人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缓地问:“你真的真的”真的心甘情愿为我如此?她没有问下去,宛郁月旦侧过脸去,他已经快要保持不住微笑,快要崩溃了。

    闻人暖的呼吸更加急促紊乱,呆了一呆以后,她转身去找那块她以性命换来的冰碴,猛地一起身,她突然整个人怔住了:床上那人不是圣香!

    床上躺着一个年纪轻轻额头刺字的士卒,却不是圣香!那士卒似乎受伤或者得病,仍在昏迷。

    宛郁月旦看不到什么让闻人暖突然呼吸都停住了,蓦地他跟着站起来“阿暖?”

    闻人暖失去颜色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后就倒。宛郁月旦接住她,两个人一同跌倒于地,刹那之间,宛郁月旦清晰地感觉到闻人暖的体温从极热变成冰冷,她松手之后那块冰碴砸在宛郁月旦腿上“喀啦”滚出老远,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闻人暖喃喃地问。

    宛郁月旦脸上的微笑终于破裂,只余下一片青白“你说什么?”

    闻人暖的心跳和呼吸一样快得几乎是疯了,陡然大口叫一声:“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

    圣香宛郁月旦脸色惨自得像雪“阿暖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闻人暖整个人都轻了,躺在宛有阴旦怀里觉得就像快要飞走一样,她突然笑了笑“罢了月旦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别别怪我”她伸起手摸了摸宛郁月旦的脸颊“那葯上天要给杨师姐,我抢也没有用你你以后要快活些我很喜欢从前的你”“阿暖阿暖”宛郁月旦紧紧握着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喃喃地说,缓缓合上了眼睛,泪已流干,死的时候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宛郁月旦抱着怀里心已经不跳的身体,那身体的温度在慢慢下降,直至冰冷如他从街道上拾回来的冰碴。等到房里一切都寂静下来的时候,只听到一滴水滴的声音,落在了闻人暖冰冷的脸颊上。

    那救命的冰碴滚在房屋的角落里,甚至因为夜里的星星,在那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