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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已经五代单传了。
子嗣艰难的是李家嫡支,旁支族人却很兴旺,但旁支与嫡支早已出了五服;再者,每一代都有狼子野心的旁支族人,觊觎嫡支的家产,兴风作浪,因此李家总难以发展壮大,与那些真正的纺织世家不能比。
大凡能称为纺织世家的,都有庞大的基业、深厚的技术传承和底蕴,李家虽富豪,也只能算二流。
因此缘故,历代李家传人都以绵延子嗣为重中之重,无不是妻妾成群,却依旧不能改变这现象。
更为奇妙的是:李家每代传人都是正妻所出,没有一个妾室能诞下哪怕一儿半女;不是生了养不活——那样的话,还能怀疑是正妻弄手段,而是根本就怀不上。
李卓航的父亲不信邪,轮流带着妾室外出,依旧一无所获。最后,他绝望了,回到月庄,准备从族人中过继一个嗣子继承家业。族人们争先恐后,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继,好一番闹腾!正在这时,李老太太却怀孕了,生下李卓航。当时,她已经四十岁了,堪称奇迹。
李卓航十七岁上娶的江玉真。
江玉真乃海商江家之女。江家有两项主业:一是海运,经营海上丝绸之路;另一项则是造船业。
江玉真过门后,李老太太便暗示她:李家子嗣艰难,若她两年内没能生下儿子,便要给李卓航纳妾。虽然李家祖上都纳妾无用,也不能代代都如此吧?全当死马当活马医了。子嗣重要,江玉真只能答应。
靖康十年,李卓航父亲去世。
李卓航继承家主之位,接管李家产业。
李老太太令他带着江玉真外出。
原本儿媳妇是要留在祖籍伺候长辈的,但老太太希望添孙子,自然要小夫妻形影不离,才有机会。
靖康十三年六月初二,江玉真生下李菡瑶。当时,她恐惧得不能呼吸了——五代单传啊,她却生了个女儿!
这女儿占据了儿子的名额!
李家真要绝后了吗?
她主动给李卓航张罗纳妾。
然而,李卓航拒绝了。
李卓航认为,若他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儿子,那他希望这个儿子是嫡子,而不是庶子。
他是很重庶嫡之分的。
他并非歧视庶子,他认为:让自己的血脉从随便一个什么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而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肚子里生出来,这本身就是不尊重。庶子地位低,而这份低微和卑贱,是做父亲的造成的,非庶子能选择。
他的子女很矜贵,绝不能从妾的肚子里钻出来。
所以,他约束自己。
江玉真感动又惶恐。
因为她没能生出儿子!
这份深情,便有些难以消受了。
李卓航知道妻子没能生下儿子,畏惧回乡见婆婆。他也怕母亲见了孙女不喜;再者女儿幼小,不宜颠簸跋涉,若在途中有个万一,他连这点血脉也会失去。所以,每年他都自己回乡探母,没让妻女跟着,想等女儿长大些再带回去。谁知老太太竟染上病了。早知这样,就应该早早带李菡瑶回来见祖母。子欲养而亲不在,比的就是他们夫妻现在的后悔心情。
老太太临终遗言,叫李卓航不要纳妾,这令江玉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为何改变了想法呢?
她揣摩不透老太太的用心。
不论如何,这对她而言是好事。
她不由想起老太太的种种好处。
老太太出身湖州乌油镇牌坊郭家。郭家是有名的纺织世家。原本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希望李卓航娶郭家女儿,李卓航却在织锦大会上一眼相中了江玉真。
江玉真嫁入李家后,老太太并未刁难她。她能与李卓航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多亏了婆婆成全;生了女儿后,也未责怪她、往李卓航身边塞女人;临终又留下这样的遗言,让她心里压力骤然松弛,她怎不感激?
她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母亲去后,李卓航只觉心底一根线断了,从此在外奔波,这家乡再没了牵挂他的人,恍若无根浮萍。听见妻子哭声,他蓦然惊醒,张开双臂将那母女二人都揽在怀里,想从她们身上汲取温暖,也给她们依靠。
她们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夫妻两个相拥痛哭。
年幼的李菡瑶对死亡懵懂无知,见爹娘哭成这样,吓坏了——爹娘在她心里是坚强的、无所不能的,怎会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呢?尤其是李卓航,悲怆的哭声让李菡瑶觉得天都塌了。虽然害怕,小女孩表现很坚强。
她从袖内抽出一方帕子,抬起小手,替李卓航抹去泪水,柔声哄道“爹爹不哭了”;另一手帮江玉真擦泪,劝“娘别哭了”,然而爹娘的眼泪擦不尽似得,反复泉涌。
她抹湿了帕子,沾了两手泪,爹娘也没有停止痛哭,反而因为她的举动哭得更厉害。她不肯放弃,哽咽问:“爹爹,你做什么哭?不要哭了好不好?”
李卓航心如刀绞,可是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安慰、迁就女儿——他老娘死了,他不能不哭啊!
他哭道:“瑶儿,你祖母去了……”
李菡瑶听了,诧异回头看向床上,祖母不是躺在那好好的么?没去哪里呀。小脸满是不解。
李卓航又像个孩子似得对李菡瑶数落道:“爹爹从此没娘疼了……爹爹没有爹爹,也没有娘了……”母亲四十岁才生的他,他是被母亲捧在手心长大的!他就像个孩子,回忆起母亲生养他的点点滴滴,追随时光倒流,在女儿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宣泄内心的悲伤。
李菡瑶依旧没弄清楚爹爹为什么哭,但她听懂了爹爹要娘。爹爹的娘就是祖母。她便叫祖母来哄爹爹。她对着床上叫道:“祖母,起来了!爹爹回来了!瑶儿回来了!”
老太太无声无息,笑容安详。
李菡瑶心里对老祖母便有些埋怨:你儿子哭成这样,你都不起来哄哄?她想要起去推老太太。
李卓航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老太太这会子怕是已经冷透、僵硬了,他怎能让女儿去触摸尸体?若吓着了岂不心疼死他了。
江玉真哭道:“你祖母回不来了!”
李菡瑶不知“回不来”意味着什么,但看老祖母始终无声无息,她心里也觉不妙,也哭起来。不是哭祖母,而是哭爹娘,唯恐爹娘一直这样颓废。她一面哭一面坚持帮爹娘擦泪,叫他们别哭了,说瑶儿好害怕呀。
女儿的哭声让李卓航心疼极了,也清醒了些。
母亲的逝去令他悲痛不能自已,眼下却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来放在女儿身上。
他暗自发誓:这次过后,再不轻易掉一滴眼泪,不让女儿承受恓惶、无助的恐惧。他爹去了,娘也去了,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再没有任何事能让他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