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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针一针落,维妙维肖的鸳鸯跃上粉红色布面,紫儿嘴角带着恬然笑意。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按红杏蕊。
斗鸦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喜鹊。
吹皱一池春水?
她的心、她的情,被两只无知的鸳鸯撩拨起皱痕
摇摇头,不该多想,多想也只是空
进府十年,这十年中她和小姐同寝同居、同读书、刺绣、学筝人人夸她伶俐、说她容貌宛如天仙下凡。
是的,若她是个正常女子,也会有怀春做梦的权利,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个张口不能成言的女子,纵使有男子再欣赏她的才情、美貌、品性,再不计较她的家世背景,仍然会因她的残疾而却步。
也幸而如此,她才能不受干扰地留在这里,留在嫣儿小姐身边,也留在少爷身旁。
想起少爷,她颊边浮上一朵娇红他的文采、他的才干、他允文允武的才情,哪个少女不会为他倾心,不说那些慕名而来的千金小姐,光是为了抢在他身边工作的丫头,就常为此闹口角。
这时候,紫儿倒庆幸自己有口不能言,这样她便可以在角落默默地想他、爱他
“紫儿,你在想什么?”坐在一旁的嫣儿,放下针线抬头问。
她摇摇头,拿起小姐绣成的牡丹赏玩着。
“紫儿,我好闷,我们来谈谈好吗?”嫣儿的眉稍有着淡淡的愁绪,这事困扰她好多年了,再拖似乎也不是办法。
紫儿起身拿来笔墨,轻轻巧巧地写下:“你有心事?紫儿愿意为您分劳。”
“我的心事你始终知道”说到这里,她又叹口气,长大了真的很不好。
“你是说少爷和恺少爷?”她抬眼等着她的答案。
“勖哥哥最近老是有意无意地跟我提婚事可我”她心烦地摇摇头,却怎么也摇不去这烦忧。
“恺少爷仍然没对你作任何表示吗?”
“他不会表示的,他说朋友妻不可戏他是决定要把我推给勖哥哥了。为什么他总是不懂我的心?紫儿,爱人真的好辛苦要是我们都不长大就好了。”
“或者你约他出来,好好地和他谈一谈,让他清楚你心之所向。”
“我是女孩子,这些话你教我如何说出口?”她犹豫地垂下愁眉。
“那紫儿去?”她用手绢轻轻拭去小姐眼角的泪痕。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只想拥有一份真爱,我只想爱我爱的人,你说我这样子很过分吗?姨娘说我忘恩负义,朱家养了我十几年,我却一心想往外飞,我不是这样子啊!我感激、真的很感激勖哥哥多年来对我的关爱呵护,可是恩情和爱情是不同的,你要我怎能昧着良心把它们混为一谈?况且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妻子,勖哥哥也不会幸福的。”她一向性情胆小,许多话她只敢对着紫儿说。
“你对少爷真无一点感情?”她迟疑地在纸上落字。
“有,我有情,是兄妹之情、是感恩之情,但不是爱情、不是结发之情。”
“我懂了,我会找机会把你的心意传达给恺少爷知道。除非他无心无情,否则,我相信他会懂得,能够爱是得来不易的幸福,轻言放弃太愚蠢!”她握住嫣儿的手,给她一个确定的微笑,安抚她慌乱的心。
“紫儿,谢谢你这么帮我,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可惜!我帮不了你的心事”她抱歉地看向她。
“我的心事?紫儿唯一的心事就是希望小姐快乐幸福”
“不!我知道你心里爱着勖哥哥,可是,门第之见是你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况且你的声音我这么说是太残忍了,不过若你是个正常的女子,勖哥哥说不定还会纳你为妾,但是对了!姨丈很喜欢你,也许我可以求他为你作主”嫣儿突然想起来,姨丈常常夸紫儿温婉柔顺,说她是个有才气的女子。
“不要!紫儿从不敢痴心妄想,对少爷而言,紫儿是奴、是仆,紫儿只求能终生留在朱府默默地看着少爷,便余愿足矣。”她仓皇地写下两行潦草的字迹,心底的慌乱跃然纸上。
“你真没想过和勖哥哥”她不懂,爱一个人不是会分分秒秒都想和他在一起,不是该想尽办法定了两个人的名份?不是只要有一丝丝机会就想极力争取?
“小姐,紫儿有自己的骄傲,我不愿和他人共事一夫,不愿在付出全部感情后,换来的只是无心的对待,与其如此,不如就让我在角落看着他。”她怎能答应?明知少爷爱的人是小姐,她又何苦去当小姐的影子?明知付出只会换得心痛,她又何苦作践自己的爱情?
“你希望公平对待,希望丈夫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你不希望吗?若你真嫁给意中人,会为了女子贤德而为恺少爷纳妾吗?”
嫣儿歪着脖子想了好久,最后摇摇头说:“我想我不会,如果他真要纳妾我想我会先枯槁而亡。”
“是啊!这是因你付出了真爱,自然想获得他全部的回报,只不过,男人的爱不容易专一,要他们这么做又谈何容易。”
“这些就是身为女子的悲哀。”嫣儿叹口长气。
“小姐,我相信这不会是你的悲哀。因为,我敢确定恺少爷是爱你的。”
“真的吗?那我们来约定,若是我真能如愿与恺哥哥结成连理,我就央求姨丈让你留在勖哥哥房里当差。”这是她唯一能帮紫儿的了。
拿起笔,紫儿正要回话,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急得收起笔墨起身应门。
“嫣儿,姨娘来看你了。”芙蓉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亮晃晃的金银珠宝挂了一脖子,对她来讲,人生终极的幸福就是锦衣玉食。
“姨娘请坐。”嫣儿起身相迎,紫儿马上奉上香茗退居一侧。
她拉拉嫣儿的手,看看她说:“嫣儿啊!姨娘今日来是有要事同你说。”
“姨娘请说。”嫣儿温婉恭顺地回答,悄悄缩回手,她怕极了这位姨娘。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你就在朱家待了十几个年头,从小姑娘长成黄花大闺女,女孩子长大了,姨娘不得不替你的未来盘算,我和你姨丈研究过,勖棠喜欢你、你也敬他,不如找个良时吉日让你们拜堂成亲,我们也好早点儿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
她的话让嫣儿吓得脸色苍白。“姨娘,我早和你说过了,我不嫁给勖哥哥的,我和他只是兄妹之情啊!”“什么情啊、爱啊,都是骗人的东西,找个好丈夫无忧虑地过下半辈子才是正经事。我和你姨丈有什么情爱吗?没有!他贪我的美貌、我图他的钱财,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到白头,一辈子不也过得精精彩彩。”她讲了一堆劝说的话,却一句也没落入嫣儿耳中。
“姨娘,我说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嫁。”泪一串串的落下,她的爱情为什么没人能懂?
“你要知道这些年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咱们朱家拿出来的,勖棠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不,你早和厨房里的丫头一样,成天受人支使,忙得团团转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和我在这里谈情道爱。”她是存了私心,再怎样说她不过是个小妾,往后这个家要是让勖棠当家作主,她岂不失了身份地位,若是嫣儿成了朱家的当家主母,这下半辈子她就不用再发愁了。
“由不得你来说嫁不嫁。”她口气决然地封住她的话。这死丫头,也不想想当初要是没有她,她早和她那对薄命的爹娘一起到阎王殿报到了,还轮得到她这会儿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我会逃、逃得远远,逃不了,我会把自己饿死、杀死!让你找不到新娘子上花轿。”嫣儿赌气地背过身哭泣。
“想反抗我?你还没那本事,你敢饿死我就让紫儿也跟着挨饿,你敢自杀我就让她陪着你下地狱!来人,把这绣凤阁里里外外全给我拿木条封死,不准小姐走出大门一步。我好话说尽,反正想嫁你就嫁、不想嫁你也得嫁!除了嫁给勖棠,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一阵狂吼后,她怒气冲冲地走出绣凤阁。
绣凤阁里,嫣儿默默垂泪,紫儿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无声安慰。
“紫儿,怎么办?他们一定要逼死我方肯罢休吗?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无语地抱住小姐颤抖的肩膀。
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早知道她的爱恋注定无望,岂知事情临了,她的心仍是揪得好紧好痛。
月老啊您的姻缘线是怎么牵的?为什么要让错综复杂的感情线,缠绕得每颗心都痛苦不堪?
自从姨娘来过后,小姐已经整整三天吃不下食物,而姨娘也让她的恐吓成真连连饿了紫儿三天,除了水什么也不让她吃。
眼看着小姐一天天消瘦,她不忍地端来鸡汤,求嫣儿喝一点。
她病慨慨地别过头,不看紫儿。
“小姐,你再不吃东西,恐怕紫儿会比你先饿死!”被派来盯着小姐进食的翡翠再也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
“紫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等我们一起到黄泉,再结姐妹情好不好?”她抚着紫儿瘦削的双颊。
握住她的手,紫儿摇摇头不赞成她的话。
傻小姐,你又不是我,为什么不勇敢一点,站起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拧着眉心,她走到架上拿出笔墨,书成一纸,递给小姐。
“你喝了鸡汤,保持一些元气,我马上去找恺少爷,问明他的心意。若他的心在你身上,就要像个男子汉拿出主意,不能放你一人单独试凄。”放下纸,她又把汤端到小姐面前。
紫儿说要帮她那她就还有一线希望松开心结,她一口一口把汤喝掉。
“紫儿,还是你有办法,我再到厨房帮你弄一碗来,你也该吃点东西。”翡翠欢天喜地走出房门,悬了几天的心总算能放下来,可以去跟夫人交代了。
紫儿在翡翠离开之后,随即跟着走出房门。
嫣儿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字,他的心意若是他心中无她她又该何去何从
紫儿一路疾走,进入回春堂后的小巷,她没碰到太多阻拦,因为她和小姐、少爷经常到这儿来找恺少爷。
仆人带她走入大厅。她发现勖少爷和恺少爷两人都在,他们的交谈在看见神色凝重的紫儿时,停了下来。
“紫儿,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小姐呢?”勖棠迎上前问。
她眼光看着两人,久久不答话,然后两颗泪珠滑下,震撼了他们二人,紫儿是从来不哭的呀!
情不自禁地,勖棠起身搭着她的肩膀、拍着她的背,为她擦去泪水。
温柔她差点儿陷在他的温柔中了,忽地,她提醒自己,他的温柔只是爱屋及乌。
学恺命人拿来笔墨,紫儿怒不可遏地写下几行字。
“恺少爷,你的爱是什么?不及朋友情谊的浅薄物?勖少爷?你的爱又是什么?只顾着自己感觉的自私情绪?”
“紫儿,我不明白你的指责。”勖棠对着她的眼询问。
学恺却是一看就知道她的指责所为何来
嫣儿出事了吗?他的心突地纷乱了起来,却不敢在积棠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感受,他这个“好朋友”是多么清楚明白,勖棠的心里深爱着嫣儿啊!
他怎能夺人所爱?
“少爷,当你的爱成了缚人的枷锁,让你所爱的女子痛苦时,你会怎么做?”
“我会亲自除去枷锁,还她自由。”然后,再用真心赢回她的爱,他自信满满地说。
“你确定你说的每一句话?绝不后悔?”她面色凝重地问。
“是的!我确定我说的每一句话。”他好笑地重复紫儿的话,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紫儿的感情已不是一般主仆所能比拟,他们之间早已是朋友、是兄妹。尽管如此,紫儿对他仍是像对主子一样遵从、顺服,从不曾像今天这样不分尊卑、谨慎其事地问他话。
他的回话让一旁的学恺升起一丝希望。
“那么请你放小姐自由。”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落笔书成。
“你说什么?放嫣儿自由?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爱变成囚禁她的牢笼?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激动地攫住紫儿,眼里的怒火几乎将她烧毁。
这些天,爹爹才和他谈了婚期,要不是姨娘说,婚前未婚夫妻不能见面,他还兴奋地想冲入绣凤阁问明嫣儿的心意,这些年,他一直不想逼她点头嫁给他,他的耐心只是为了换得她的真心相委,没想到紫儿居然说他的爱是她的枷锁?
紫儿坚定地重重点下头。
“为什么?嫣儿不想嫁给我?她对我无情无份,还是她的心另有所属?”
她再度点头,这一点点出他满心怒涛,该死!谁允许她这么说话?谁允许她把他多年的感情踩在地上糟蹋!
一推手,他用力把紫儿推出去,紫儿早已饿得手脚发软,这一推让她直撞上桌角。
学恺扶起她,罪恶感浮上心底,这一撞该撞在他身上啊!
紫儿不顾额上流下的温热鲜血,走到桌前再写下一行字。
“是你自己说,当你的爱成了枷锁,你会为她亲手除去,还她自由!”
“不要拿我的话来堵我!”她的血让他澎湃激昂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下来心有不忍,可是,他不许自己在这时候表现出来。
“原来,当情况只是假设时,你才会表现出君子风度;而当假设成了事实,你所能做的最大极限就是捂起耳朵骗自己,告诉自己是别人在说谎!”她脸上有着凛然正气。
“紫儿!”眼见勖棠失控地又要抓上她,学恺眼明手快地把她护在身后。
“学恺,你走开,我教训我们家的丫头,不干外人的事。”
“在这件事里,我不是‘外人’。”他终于跳出来说话了,紫儿在心里替小姐感到高兴。
“你在说什么?”勖棠止住了动作。
“我就是嫣儿心中属意的那个男人。”他从实招供,自从知道勖棠将和嫣儿成亲后,他的心就像吞了苦胆,有苦却不能说出,这话说破了,他的心真正轻松起来。
“你再说一次!”他口气森冷而危险,一步步迫近好友。
“我爱嫣儿,嫣儿爱我!”
“该死的,你这算什么好朋友,我对你推心置腹,你居然”猛地,他一拳揍向学恺的肚子。学恺闷声挨过,这是他欠他的。
“你说话啊!说你刚刚只是在耍我。”勖棠连连举拳袭向他的身上。
“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心是不容欺骗的,我也曾为着朋友妻,不可戏而逃离家中,但是你忘了吗?那次嫣儿差点儿病死,是你急急修书要我回来救她。”他讲的是三年前的旧事。
“难怪,城里大大小小的大夫都诊断不出她迅速消瘦的病因,而你一回来她就马上康复了。”原来她害的是相思病,他们的感情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或是更早?
他恨啊,恨嫣儿的寡情、恨好友的薄义、恨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欺骗他这个一心一意对他们好的人。他的拳头不断地落下,毫不留情。
“你一定要小姐死了才甘心吗?”紫儿拿起白纸黑字挡在学恺身前。
“死?谁说嫣儿会死,只要我把这个披了羊皮的狼打死,嫣儿就会死心,乖乖的嫁给我了。”他的理智全失,挡在他眼前满是朋友的背叛。
她推开少爷,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告诉他,她写的是千真万确的事。
“紫儿嫣儿又不吃饭了或是吃了又吐”学恺挣扎起身问道。
紫儿点头,脸上的焦虑给了他们答案。
三年前的经验让他们倏地心底发寒,那一次不是假装、不是演戏,她是真的差点死去
紫儿在纸上迅速写下姨娘软禁嫣儿、和她决心求死的事。
他们一面读着、一面心惊,天千万别再历史重演
勖棠背过身冲出大门,不一会儿他又踅了回来,一把抓起学恺往外冲。
紫儿看着他的动作笑了开来,她知道他会妥协,这么多年下来,她太懂少爷的心思了,他不会忍心看小姐试凄的,不会舍得为自己的幸福,牺牲掉她的幸福,最终有情人将成眷属,而他就算心如刀割,也会成全。
放下心,她松了口气。一阵眩晕,她仆倒在莫家大厅上。
等她再度醒来,将是雨过天晴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