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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上小学的年龄到了,老张到户政事务所去正式办理了领养他的手续,照理说初一应该改姓张,可是老张对这一点却不怎么坚持,他觉得初一姓什么对他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初一在一起了。
每天早上,初一背着书包到学校去,下午,他回到家便背着小箱子和老张一起出门去赚钱。阿玉对初一态度还不错,虽然她还无法像老张一样把初一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看待,可是他们还是可以相处在一起。
没多久,阿玉的肚子就大起来了?肟墙峄椴还鲈拢废镂驳牧餮苑追状搅死险诺亩铩?br>
初一静静地看着老张越来越沉默。他知道他们说老张是上了阿玉的大当了。他们恍然大悟的说:难怪阿玉,还这么年轻,长得也还过得去,却愿意嫁给老张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芋仔,因为她是个偷人的寡妇。
他刚回到老张家里的时候,老张对阿玉很好,阿玉对老张也服侍得很周到,可是现在他们两个几乎不说话,老张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一回家倒头就睡,也不管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对阿玉不闻不问,人却越来越憔悴。
他不喜欢这种情况,阿玉其实是很可怜的,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人肯理她,他们都喜欢老张,觉得她这样欺骗了老张是很可恶的行为,更何况她还是个寡妇,居然怀了孩子,这更证明了她不是个好女人。
初一不知道阿玉到底是不是好女人,他只知道老张很喜欢阿玉,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罗哩罗唆的,老张和阿玉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和和气气的在一起。
“老张,你是不是不喜欢阿玉姨了?”
老张低着头,今天的生意很清淡,没什么人来擦鞋,天色已经晚了,他们应该收拾东西回去了,可是他却一点回去的欲望都没有。
初一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袖。“老张”
“我没有不喜欢阿玉。”老张闷闷地回答。
“那为什么你最近都不理她?她一个人很可怜。我还看见她一个人半夜偷偷的哭。”初一有些替阿玉抱不平。“你为什么都要这么晚才回去?回去了也不和她说话?”
“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初一神气地坐在他面前。我知道你是因为小林叔叔和阿金婆他们说的话才这样子的,他们说阿玉‘讨客兄’,说她不是个好女人,就和我阿妈一样。”
老张抬起眼,无奈地看了初一一眼。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才对。阿玉和他的母亲是不同,至少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初一的阿妈再怎么坏都和他没有关系,因为她不是他的老婆,可是阿玉不一样,阿玉是他名媒正娶的妻子,一个男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就戴绿帽子,这对他来说是何等的耻辱。
“阿玉姨快要生孩子了对不对?”
他点点头。
“那个孩子和我一样都不是你生的。”
老张讶异地看着初一。“你知道这些做什么?这和你没关系。”
“有什么不一样?”初一摇摇头,相当不以为然。“我也不是你生的,可是你还是对我这么好;我阿婆不是你的太太,可是你也对她很好,那阿玉是你的太太,为什么你反而对她这么不好?”
他被初一似是而非的想法弄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初一还小,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面子”、“自尊”“反正就是不一样。”
初一瞪着他,实在想不出这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你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老张忍不住痛苦地嚷了起来:“她是我的老婆,我们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她的肚子就大了,她根本是怀了别人的孩子才嫁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别人说得有多难听?虽然我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可是我也是个男人,这种事我怎么受得了?”他嚷着,将心里的痛苦发泄出来,可是对着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又有什么作?他根本不会明白的。
初一想了几秒钟,似乎有点明白这其中的差异,他安慰地拍拍老张的手。“可是你已经娶了她了,阿玉说她没有娘家,她是从她以前先生那边嫁过来的,那现在你要是不要她,叫她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说我不要她。”
“可是你不理她。”
老张摇摇头,涩涩地笑了笑。“初一,很多事我说了你不懂的,你不要管这些事了好不好?”
他只能点点头,因为他的确是不明白这这种恩怨的直到不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种恩怨不只是他们大人之间的问题
半年之后,阿玉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字的事老张没过问,阿玉替这个孩子取的名字叫怀恩,张怀恩。
那时候,初一读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他开始打架,刚开始无论老张怎么追问,他都坚决不肯说出打架的理由,到后来人家的家长找到家里来,他才知道原来初一打架是为了他。
能让初一生气打架的理由只有一个,孩子们取笑老张。
“他们说你的坏话,我受不了才会打他们的。”初一跪在地上,倔强地回答。“我才不要向他们认错,我又没错,如果我去取笑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还不是一样会打我。”
.“再怎么样也不可以打架。”老张心痛地说着,他知道终他这一生,他都摆脱不了这种被讥笑的命运了。人的同情心很少,可是记忆却很清楚,他们不会继续同情他,但却会永无止境地取笑他。“你起来吧。”
初一带着满身的伤痕站了起来;他看到老张脸上的表情,终于垂下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的我只是忍不住”
“没关系”老张苦笑地将初一拉到跟前,细细地察看他身上的伤口。“以后不要再跟人家打架了,有什么事去跟老师说好了。”
初一点点头?险耪庑┤找岳蠢系煤每欤次诤诘耐贩14幌伦影琢诵矶啵艘层俱擦恕桶15竦那樾尾19挥凶茫罱15癯33雒牛怀鋈ゾ褪且徽欤诰用堑南谢案嗔恕?br>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看到老张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好难过。
老张替他的伤口上葯,泪水在他的眼里聚集。初一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他们取笑他的同时,也不会忘记初一的出身,他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不知道带着初一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这间房子卖不了什么钱的。擦鞋这一行也只有在台北还可以混口饭吃,其他的地方不够繁荣,怎么会有人想要擦鞋呢?
他黯然地叹息,摸摸孩子的头。“你早点去睡吧。”
“那你呢?”
“我想出去走一走。”
初一垂下眼,老张又要出去喝酒了。最近他喝酒喝得很凶,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来。“你又要出去喝酒了?”
老张无言地走出屋子,很晚了,阿玉还没回来
巷子口的面摊还亮着灯,他叫了几瓶酒静静地喝着。他这一生究竟是做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
他们正在谣传阿玉在外面搭上了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还是阿玉真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这一切他都没有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了。
口口口
他升了小学三年级,在这两年当中,他的功课一直是名列前茅,虽然他总是打架、受到其他孩子们的讥笑讽刺,但那并不影响他上进的心,这让学校的老师们对这个孩子不由得另眼相看。
开学的第一天,他看到了那张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一温似兰,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从温家离开之后,他好几次偷偷跑到迪化街去,想实现自己的诺言,可是温家的大门却总是深锁着,让他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他们居然念同一间小学。
从那天开始,初一每天都期望着到学校去,他总是第一个到校门口等的人。温家的两个孩子每天都是由一辆拉风的小金龟车送来上学的,温家的老大读二年级,似兰念一年级。初一每逃阢在校门口的角落里偷偷的看着她,只要见到那张甜美的面孔,他就可以心满意足的过这一整天。有时候他们迟到了,他没办法再等下去的时候,他会沮丧,然后在下课的时候偷偷跑到一年级的教室走廊去看她,一定要等到看到了似兰的身影他才会放心。
温家的两个孩子都知道,也都认识初一,温家俊对初一厌恶从来就没有减少过,尤其当他知道初一喜欢似兰之后,那种厌恶根本到达了顶端。可是因为他是二年级而初一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他对他多少有点顾忌。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尽了机会让初一难堪。
温似兰刚开始对初一有点距离,因为她怕家俊。可是她的心里却也喜欢初一,在那几年间,他们几乎没有机会说话,但那种孩子间的感情却是有增无减。
一直等到初一要毕业的那一天。
初一小学的成绩从头到毕业都是最好的。他应该升学,可是他却不敢有那种想法。那时候的初中,学费很贵,而且还要参加考试,就算考试不是问题,他也不愿意再让老张为了他的学费而辛苦。
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学弟学妹们要替即将毕业的学长们别上胸花,像初一这样知名的人物,自然会有很多的学弟学妹找来他们的作业薄,希望初一能留下几句“临别赠言”似兰也是其中之一。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找到初一,想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枚贝壳送给他,她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后才怯怯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作业本。“学长”
初一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他细心地在作业本上写了几名话之后交还给她。“回去再看。”
似兰点点头,她红着脸咬着下唇,根本不敢抬起眼睛看他。“”初一望着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情愫,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他舍不得以后再也不能每天看到她了。“温似兰我”
似兰的脸更红,她一看见走廊的另一端有人走过来,便急急忙忙地将细心包裹好的礼物交到初一的手里。“送给你的。”
“喂,温似兰。”初一大叫着,而她却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他看着手上的小包裹,那上面的蝴蝶结是似兰亲手扎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放着一枚雪白色的贝壳,贝壳的下方还有一张小小的手制卡片,画的也是贝壳,里面只写了两个“加油。”
温似兰的成绩很好,她一定会再考初中的吧?初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加油
口口口
“你当然要去考初中。”老张瞪着眼前几乎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的孩子说道“你书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想考?”
初一顽固地摇摇头。“我已经长大,可以出去工作赚钱了,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工作养家。”
“什么叫我一个人工作养家,这几年你哪一天没跟我出去擦鞋赚钱?你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自己工作赚来的?”
“可是上了初中我就不能再擦鞋了,我听人家说初中是要念整天的。”
“那怎么样?”老张拍拍孩子的肩。“傻小子。你是念书的料子,不像我大字也不认得几个。如果你不念书,还能做什么,难道跟着我擦一辈子的鞋吗?那会有什么出息。”
“我不必擦鞋,小林叔叔说他认识一家铁工厂,可以介绍我去当学徒,等出师之后就可以赚很多的钱了。”
“不行。”老张摇摇头。“什么都可以商量,就这件事不可以。你给我好好去念书。当什么学徒,擦了几年的鞋了,你还嫌不够。还要去受人家的气。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去给我考试,没考上好学校不要回来见我。”
“老张”
老张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大叫一声:“去念书。”
初一不甘心地闭上嘴?险糯撕芎推负跏裁词露伎梢陨塘浚墒瞧运钍檎饧率旨岢郑囱铀遣换岽鹩θ盟サ毖搅恕?br>
“我知道你很孝顺,想替我减轻负担,可是你看。”老张拍拍自己已经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我身体还好得很,再做个几年事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安慰地注视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现在他唯一的骄傲也就剩下他了“如果你真的想让我过好日子,那你就好好念书,将来的机会多得是。去铁工厂做事也是几年,念书也是几年,你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个算盘都不会打?”
初一泄气地点点头。当老张坚持的时候是很难说服他的“我去考试就是了。”
老张欣慰地笑了笑“那好,不过你可要好好考,你别以为你故意考不上我就会让你出去做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考上学校的。”
那一年的暑假,初一果然以高分考上了当时台北最好的一间学校,可是当他兴高彩烈地拿着榜单冲回家,想告诉老张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却发生一件改变了一切的事
“老张,老张。”初一开心冲进小巷子里,手中挥舞着他的榜单“我考上了,老张”
“初一,初一啊尸邻居的阿金婆连忙叫住:“你等一下。”
“啊,什么事?我急着要回去。”初一焦急地停了下来,脸上有迫不及待的笑容。“我考上了。”.
阿金婆将他拉到一边。“你家有客人。”
“客人?谁?”
阿金婆厌恶地压低了声音“还不是阿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带回来的,说要和老张离婚。”
初一—愣。“离婚?”
“对啊,中午就来了,那个男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要老张给他钱呢,他说如果不给他钱,那他就要把阿玉和怀恩都带走。”
“什么?”初一气得脸色发青,转个身马上往家里的方向跑。
“初一。等一下老张就叫你先不要回去初一啊。”
初一冲进家门,小小的屋子里坐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阿玉小声地啜泣着,抱着怀恩坐在床边,而老张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老张。”
“初一?”老张错愕地看着冲进来的孩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阿金婆”
“他们来做什么?”初一愤怒地打断他“阿金婆说什么阿玉姨要离婚,还要给她钱?是不是。”
老张还来不及说话,那个男人已经笑着开口:“你就是那个初一是不是?”他转向老张。“我看你这个人也真奇怪,专门在替别人养孩子,你是不会自己生?”
老张的脸顿时变得一片青绿。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会不会生关你什么事。”初一怒气冲天地吼了起来“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哎哟,你很凶。”男人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大人在说话,你插什么嘴?闪千边去。”
“你”“初一。”老张威严地摇摇头。“你不要说话,这是我们大人的事。”
“不行,他们要欺负你我就不能不说话。”初一坚决地站在他的身边。这件事其实他们的心里都早已经有了准备,阿玉在外面有男人的事也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嚣张的跑到家里来要钱。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说要出多少。”男人挥挥手,抖着脚闲闲地问道:“看你能出多少。”
“什么出多少?”初一生气地叫道:“你要阿玉姨跟你走还要我们出钱,天底下那有这种道理的。”
“我不要跟他走。”阿玉狂乱地摇着头哭叫着:“求求你们不要让我跟他走。我不要离婚,我不要。”她抱着的怀恩看见母亲哭也跟着慌乱地哭了起来。
男人耸耸肩,无所谓地“不离婚也可以,看他肯出多少钱。”
老张看着阿玉。这几年,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久,看着她这个样子,他一于心不忍“你要多少才肯放过我们?”
“老张。”初一讶异地叫了起来:“你真的要给他钱?”
老张无言地看了阿玉和怀恩一眼,只能点点头。“如果我出得起的话。”
“你放心,我要得不多。这样。”他伸出五只手指。
“五千?”
“五万。”
“五万?”初一吓了一大跳,这根本是天文数字“你吃人,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报警?好!”男了嚣张地笑了起来。“你去报,看你要告我什么?这都是阿玉自己心甘情愿的,我又没有强迫她!孩子是我的也,我要带自己的孩子走犯了什么法?”
“不行,怀恩不可以给你。”阿玉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孩子。“我死也不会把怀恩交给你的。”
“可以看你是要给我钱,还是要你们母子都跟我走我这个人很讲道理的两样选一样。”
“好,我给。”
“老张。”初一死命拉着他“我们哪来那么多的钱,你现在给他,那以后我们怎么办,万一他又再来”
“你放心,我这个人很上道的,去把存款薄和印章拿来。”
“可是”初一还想说什么,可是老张和阿玉的神情却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气愤难平地转身进去,没多久就把印章和存折拿了出来。“喏。”
老张将印章和存折交给男人。“这里有四万七千多块,就这么多了。”要你就拿去,要不然我们就去派出所。”
男人识相地笑了笑。“这样也可以。”他说着便站了起来。“那就谢了。”
阿玉哭着抱紧了孩子。“老张”、
“算了,破财消灾。”老张涩涩的摇头。“算了。”
初一无言地看着老张走进了房里,他的背影黯然而憔悴,突然,他对阿玉所有的同情全都消失了。
为什么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他的阿妈、阿玉他的手握紧了口袋里一直带着的贝壳如果似兰长大了,会不会也像她们这个样子?
应该不会的,他摇摇头,怎么也不能想象似兰变成那个样子的情形。
他无奈地看了阿玉母子一眼算了吧。也许这样一切就过去了也说不定,至少那个可恶的男人不会再上门来了。
那个男人的确不会再上门了,因为当夜阿玉便带着孩子和家里几样述值点钱的东西跑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阿玉竟然和那个男人串通好了来骗老张的钱。
清晨,老张看到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带走了,他愣愣地坐在门口,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吗?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天哪。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初一难受地抱着他,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许久不曾再掉过泪了。这次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恨不平。
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像老张这样一个好人要被这么残忍地对待,为什么?
没有人有答案。那一夜,老张进了医院他中风了,虽然不严重,但是却沉重地打击了他和初一
初一不声不响地去铁工厂工作,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学业,他知道那是老张最希望看到的,所以他放弃了初中而选择了夜校。
不管老张愿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初一要开始负担一切的时候了。
那一年,林初一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