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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钟以后,江淮、江浩,和丹枫三个就已经都坐在丹枫那套小巧的沙发里,静静的彼此对望着了。丹枫已去浴室梳洗过,洗干净了她那一脸的泪与汗,她的嘴角,由于牙齿嗑破了嘴唇,始终在流血,而且肿起来了。她终于又换掉了那件马裤和t恤,穿了件纯白色的,麻纱的家常服,宽宽的腰身上绑了根细带子,披散着一头如水如云的长发,她斜靠在沙发里。看起来,又单薄,又虚弱,又渺小,又飘逸,又不真实。她沉坐在那儿,怀里紧紧的抱着碧槐的那些日记本,她默然不发一响。眼珠乌黑而深邃,深得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的脸色依然惨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这面颊如此毫无血色,她唇边的一抹腥红就显得特别刺目。她双手放在怀中的册子上,静悄悄的坐在那儿,像个大理石雕刻的圣像。她的衣袖半卷,露出她那白皙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刚刚和江淮争斗时,被抓伤撞伤的痕迹,青紫的瘀痕和擦伤都十分明显。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也已飘入了另一个星球。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有种漠不相关的意味,还有种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意味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江淮毕竟是三个人里最先恢复理智的,他给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枫这儿有的是各种酒。但是,丹枫碰也没有碰,江浩也只勉强的啜了一口,就痴痴的对丹枫傻望着。江淮也在沙发中坐下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仍然不听指挥的在颤抖。他冷眼看丹枫和江浩两个,丹枫是沉浸在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境界里,江浩却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困惑,和一脸古里古怪的表情。室内好安静,三个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这种安静是沉闷的,是令人紧张,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烟雾在室内轻缓的缭绕。江浩终于把目光从丹枫脸上收回来,他转头去看江淮,喃喃的说:“大哥”正好,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转头对江浩说:“老四”两人这同时一开口,就又都同时咽住了下面的话。江淮吸了一口烟,说:“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江浩坦白的说,迷惘更深的遍布在他脸上,他反问:“你要说什么?”“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内又静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对看着,欲言又止。这样闹了好几次,那丹枫始终像个木头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里。终于,江淮再也熬不过去了,下定了决心,他抬头望着江浩,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声:“老四!”“嗯?”江浩凝视着江淮。
“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老四,你在门外已经听到我们全部的对白,那么,你当然知道,我并没有骗你,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我知道了。”江浩对着自己的手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摔手,他神情古怪的说“居然会疼!那就不是做梦,我怎么觉得,今天这种场面,好像在我的梦里发生过。”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诚恳而真挚的说:“我今天所遭遇的打击和惊奇,决不会比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的点着头。“你是个好哥哥,你甚至要强迫她变成林晓霜。”“但是,”江淮费力的说:“林晓霜这个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知道,”他再重复的说着,注视着丹枫。“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长得很像晓霜,相当像,可是,她不是晓霜。”“那么,”江淮用舌尖润着嘴唇,觉得舌燥唇干,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喷出一大口烟,终于冲口而出的说:“你能不能放弃这个找寻了?”江浩注视着江淮。“不是放弃与不放弃的问题,是不是?”他满脸的苦涩,却脑筋清楚的说:“你遗失了一件东西,可以去找寻这件东西,因为这东西存在着。你遗失了一个梦,你不能去找一个梦,因为梦是抽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来以为,我遗失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才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什么女孩子,没得到也就无从失去。何况,世界上没有林晓霜,我那物质不灭原理根本就错了!”江淮仔细的凝视着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感叹的说:“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体会得很多很多”
“不。”江浩打断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体会!她既然不是林晓霜,她为什么要假扮林晓霜?好好的陶丹枫她不做,她为什么要变成一片毛毡苔?你们口口声声提到报复,谁报复谁?为什么?你当了几年的舞厅孝子,去孝顺那个陶碧槐,难道还不够?她反而因此要报复你,这是什么哲学?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枫一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对于他们兄弟二人的谈话,她好像始终没有听见,也好像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江浩提到“陶碧槐”三个字的时候,她陡的震动了。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冰到了她,她浑身一阵颤栗,她的头就抬起来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身上去了,彷佛现在才发现江浩,然后,她转头又看着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册子紧捧在胸口,喃喃的说:“你们为什么都在这儿?你们为什么不走开?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在这儿!我要一个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记,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江淮震动了,他紧张而仓皇的看着丹枫,看着她怀里的那些小册子,他试着要去取那日记本,丹枫马上紧抱着本子,像负伤的野兽在保护怀里的小兽般死命抱紧,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疯狂的、野性的光芒。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拳,他站起来,绕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着丹枫。然后,他终于恳求似的开了口:“丹枫,你听我说,你好好的听我说。你把日记本还我,我已经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晓霜了!江浩也已经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大哥,”江浩冷冷的说:“你最好不要代我发表意见!”
“老四!”他懊恼的回过头去,愤愤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江浩仰靠进沙发里,伸长了腿,他两手交握着放在胸前。忽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大人,一个坚定的大人。一个有主张,有见解,有思想,有气度的男子汉!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江淮,又掉头看看丹枫,他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古怪的微笑。点了点头,他缓慢的,口齿清晰的,有力的说:“我已经冷静的分析过了,在这整个故事里,我是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们两个,每人肚子里有一本帐,这本帐我全不知道。而现在,还不是你们面对真实的时候吗?还不是你们公布真相的时候吗?你们即使还要继续演戏,继续去保有你们的秘密,我这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也该有权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你们间的牺牲品!”
“老四,”江淮蹙紧了眉头。“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谈,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丹枫看看他们,她脸上有种被惊扰了之后的厌倦。她低叹一声,就低下头去,翻开了第一本日记,她似乎准备把这兄弟二人当成不存在,要去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来,用手压在那文字上。丹枫惊愕的抬起头,她接触到江淮深沉的、苦恼的、痛楚而热情的眸子。这对眼睛那样痴痴的、切切的、哀恳似的看着她,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热烈而阴郁的火焰。这眸子马上把她从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唤醒了,立即就绞痛了她的神经,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层。她呐呐的,挣扎的说:“你要干什么?你一定要对我用暴力吗?”
“不,不。”他一叠连声的说:“不对你用暴力,再也不对你用暴力。只是请求你在看日记以前,先听我说。”他回头看看江浩。“老四是对的,你们都有权知道这个故事,既然一切已发展到这样恶劣的局面,我势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枫,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再到日记里去求证。但是”他倒进沙发中,仰首看着窗外。“我曾经发誓不说这个故事,不论有多少谣言,多少揣测之辞,多少恶言中伤,我发誓过不说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碧槐,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说了。”丹枫注视着江淮,她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气,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个石雕的圣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动的、柔和的、梦似的停驻在江淮的脸上。“事实上,”江淮没有看她,他燃起一支烟,他的眼光停在那烟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点也不希奇,那是个很普通的、典型的恋爱故事,一个大学生碰到另一个大学生,几乎是一见钟情,在三个月内就山盟海誓,难舍难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营里认识的,她文雅,纤细,多愁善感,写一手好诗词,精通中国文学,她多才多艺而弱不禁风。当时,为她倾倒的大学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难以胜数,她在那云云众生的追求者中,独独选中了穷无立锥之地的我,简直使我像飞在云雾里一般。她和我谈诗词,谈绘画,谈人生,谈梦想,谈爱情哦,我简直为她疯狂了。”
他吸着烟,烟蒂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江浩和丹枫都不说话,他们的眼光都盯着他,他沉溺在遥远的过去里,那“过去”显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微蹙着眉,眯起眼睛,望着那向空中扩散的烟雾。“那时候,碧槐是单身在台北,无依无靠,我也是单身在台北,两个单身的年轻人,彼此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彼此编织着彼此的未来,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开始谈她的家庭,谈她早逝的父亲,谈她改嫁的母亲,谈她那最最最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常说,丹枫上飞机以前,曾经哭着抱紧她喊:姐姐,不要让我跟他们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叙述,都泪流满面,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湿透。”
丹枫眼中浮起了雾气,她的视线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着酒杯,她望着杯中那红色的液体发愣。
“我从没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恋旧,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们的欢乐结束在我去受军训的时候。我受完军训,碧槐应该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舞厅去当了舞女!我找到她,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他转过头来,望着丹枫,苦涩而酸楚的说:“亲爱的丹枫,你那时的信,就写得和现在一样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泪,一句一泪,一行一泪的信,你历数了在国外的辛酸,继父的冷漠,生母的无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信中的几句话,你说:姐姐,我才十七岁,已经面临失学之苦,在学校中,老师们都说我有语言和戏剧的天才,我也做过梦,要念戏剧,要念文学,要念艺术但是,下个月,我会去酒吧里当兔女郎!亲爱的姐姐,你不会懂得兔女郎是什么,我在出卖早熟的青春,和我‘很东方’的东方!我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埋葬起来,姐姐,再相逢时你不会认得我,你那清纯的,被你称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时候将是残枝败柳了。亲爱的姐姐,当初你为何不留下我来?我宁可跟着你讨饭,不愿在异国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着丹枫说:“我有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这样写的?”
丹枫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来,沿颊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枫,”江淮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了解,你们姐妹之间,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为了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诉我,她卖舞而不卖身,她说她会继续念书,她说舞女也有极高的情操她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我,让我允许她伴舞,我一直摇头,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对我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丹枫,我的男朋友是个富翁,可以接济她的学费,如果你不许我伴舞,除非你筹得出她的学费!’这话使我发疯了,我拚命工作,埋头工作,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可怜,我那小小的出版社,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负担每学期两千英镑的学费!”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着烟,满房间都是烟雾腾腾了。他望着那些烟雾,他的脸色阴沉而凄凉,声音却变得非常平静了。“于是,碧槐下了海,三个月后,她干脆退了学,因为她的功课一落千丈,而长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个单纯的大学生。在舞厅里,她很快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成了曼侬。正像曼侬蕾丝歌一样,她为钱可以牺牲。开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还坚守着最后的清白。但是,这种‘坚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熄灭了烟蒂,他目光锐利的看着丹枫。“丹枫,你还要听吗?你真的要听吗?”她浑身通过了一阵颤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她哑声说:“是的,我要听!我要知道,我的学位到底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好吧,我说下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烟。“那时,我的生活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白天,我拚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厅里,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怀送抱。这种生活使我发疯发狂,我们常常争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愤怒极了,我就骂她的伴舞并不是为了妹妹的学费,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这样,我们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彼此疯狂般的怒骂之后,又在眼泪和接吻中和解。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是争吵,绝交,和解。每次和解后,我们就更亲爱,更痴情,更难舍难分。但是,我这些愤不择言的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开始变得自卑了,变得泄气了,变得没有信心而且自暴自弃了。她甚至叫我离开她,叫我另外去找对象,她说她渺小如草芥,如墙角的蒲公英她说她配不上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停止了。
好一会儿,室内只是静悄悄的,丹枫握着酒杯,把双腿蜷在沙发上,她整个人都蜷缩在那儿,像一只受惊吓的小昆虫,江浩是听得发呆了,这故事,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但他决未料到故事的后面,还藏着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爱碧槐一点,”他又说了下去。“或碧槐少爱我一点,我想,我们都会幸福很多。不幸,我们都那样深爱彼此,都为对方想得比为自己想得多。那时,我的出版社已好转一些,整日接触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会名流。这并没有使我的经济环境有丝毫改进,却让我的社会地位在无形提高。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开始强迫我离开她,强迫我去找寻自己的幸福。我不肯,为了证实我不在乎她的身分,我每晚去舞厅盯着她。为了要阻止我的痴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别人亲热,故意当众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伤害我我忍耐奢。因为,只有我了解,当她在折辱我的时候,她自己的痛苦更远胜于我。这样,舞厅给了我一个封号,叫我‘火坑孝子’,我成为整个舞厅里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着头,他一口又一口的抽着烟,烟雾后面,他的脸庞变得朦朦胧胧。“当然,我们偶尔也会有欢乐的时候,每当远从英伦,寄来一封感激的信,每当收到那贵族学校的一张成绩单,证明那小妹妹确实品学兼优,确实力争上游。那时候,碧槐会开心得像个孩子,她搂着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几千种亲爱的名称来呼唤我,使我在那一刹那间,就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价。那时,我已把我能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了。但是,远在英国的小妹妹开始实习了,开始彩排了,服装、道具、化妆品都来了。碧槐写了无数的信:没关系,丹枫,我们很有钱,你未来的姐夫已名利双收名利双收?我那时依然是两袖清风,我们聚集了每一分钱,生活越来越拮据。而碧槐在舞厅里,也不能没有服装,没有打扮。何况,那时,碧槐经常借酒浇愁,已经有了酒瘾。于是,有一夜,她来找我,我们相对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说,‘江淮,在我还干净的时候,把我拿去吧!我愿意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们碰了杯,喝干了酒,她成为了我的。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
他熄灭了烟蒂,端起酒杯,他一饮而尽。他的眼光更朦胧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他的脸色更黯淡了。
“谁知道,从这一夜开始,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了。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并不隐瞒我,她说:‘我是曼侬蕾丝歌,你不可能要求曼侬忠实!’但,我是真的快发疯了,我几乎要打电报到伦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图,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纤细的思想,她说,假若我这样做,就等于谋杀她。因为她一切都毁了,可是她还有个优秀的妹妹!她虽成为残花败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洁白无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假若那时我可以抢银行,我想,我一定也抢了!我没抢银行,我没抢珠宝店,我没抢金库,我拚命去办我的出版社,咳!”他叹息,声音哽塞:“百无一用是书生!”丹枫闭上了眼睛,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亮如水雾里的寒星。她静静的看着他。
“这时期,是我们真正悲剧的开始。婚姻是谈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碧槐也不肯嫁给我。那时,我的两个妹妹已经知道碧槐的身分,无数最难堪的情报都传到台南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谅的败家子,成了堕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耻。碧槐又重申旧议,她要我走,要我离开她,软的,硬的,各种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过了。我每晚坐在那儿,看她和男人们疯狂买醉,看她装腔作势,对每个人投怀送抱。她给那些男客起外号,拿他们耍宝,而那些男人,仍然对她鞠躬尽瘁。”他抬起头,望着丹枫。“记得吗?有一晚我和你在罗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误认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误认成曼侬,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宾。”
丹枫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
“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种倾向,碧槐是真的在堕落,她的目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要赚钱给妹妹,事实上,在她死前那段时期里,我和她加起来的收入,已经足可以应付伦敦的学费了。她不必那样一再出卖自己,我后来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弃了,而且,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弃,使我对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摆明了不撤退,我等着,我想,那小妹妹总有学成的一天,到时候,她还能有什么借口?我等着,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咽住了。
他端起了酒杯,已经空了。江浩把自己的递给了他,他啜了大大的一口,眼睛望着窗子,暮色正在窗外堆积,并且,无声无息的钻进室内来,弥漫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
“然后”他幽幽的说了下去。“有一天,碧槐告诉我,她怀孕了。说真的,我当时就吓住了,我问碧槐,谁是父亲?她坦白的说,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我!咳!我不是圣人,我记得,我当时的答复是,最好的办法是拿掉他!那天碧槐哭了,我发誓,我并不知道她会想要这个孩子。第二天我陪她去看医生,医生告诉我,碧槐的心脏不好,这孩子留也是危险,拿也是危险!我们又都呆了,这时,碧槐忽然兴奋起来,她说:‘孩子可能是你的,咱们留下他吧!’我没说话?咸欤鞘蔽沂呛蔚茸运剑胰淌芄髦植恢业男形床辉赋腥险飧隼蠢幻鞯暮19樱业某聊顾辉偎祷傲耍樘サ氖乱簿透榍诚吕础6袒贝哟艘挂棺砭疲客恚匦肟堪裁呷櫜拍苋胨u庋幸灰梗丫鹊冒胱恚镁扑桶裁呷櫍笤汲粤宋辶v唷3粤巳櫍趾攘司疲担蝗幌爰遥铀墓19叱隼矗幸涣炯瞥坛底驳沽怂!?br>
他再度停止,用手遮着额,他整个面孔,都半隐在苍茫的暮色中。“她被送进了医院,”他深吸了口气,再说下去。“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情况并不很坏,她几乎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医生说,他们必须取掉她腹内的孩子,因为那孩子已经死了。碧槐躺在急救室里,她还对我说笑话,她说:‘你不要这个孩子,他就不敢来了!这样最好,将来,我给你生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他们把她推进手术室,手术之后,医生叫我进去,告诉我说,她撑不下去了,她的心脏负荷不了这么多。我在手术室看到她,她仍然清醒,脸色比被单还白。她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一生欠你太多,但是,江淮,你今天在我床前发誓,答应我两件事,否则我死不瞑目。’我答应了。她说:‘第一,不要用妻子的名义葬我,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第二,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别让丹枫知道我的所做所为,以及死亡原因,告诉她,她的姐姐很好,是大学里的高材生,告诉她,她的姐姐纯洁而清白,一生没做过错事!’我答应了,我跪在她的床前发了誓,最后,她说了句:‘你要让她完成学业!’就没再开过口。早上,她去了,死亡原因是‘心脏衰竭’。”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干,转过头来,他正视着丹枫,阴郁的,低沉的,一口气的叙述下去:“这样,我葬了她。然后,我陆续听到传言,她的同学们开始盛传,她是自杀的。当初,她化名曼侬当舞女,同学们并不知道。她突然死亡,造成各种谣言,在校中,我和她都曾是公认的一对。大家都说,因为我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舞女,所以,碧槐自杀了。我帮助这传言的散布,我努力帮助这谣言的传播,我想,这传言,总比真实的情况好得多。可是,也有些真情泄露了,关于她的死因,我自己就听过四种传说,自杀、撞车、心脏病,和堕胎。”
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他盯着丹枫,眼光在暮色中闪闪发光。这长久而痛苦的叙述刺激了他,他的语气不再平静,像海底潜伏的地震,带着海啸前的阴沉和激荡:“好了,丹枫,你逼我说出了一切!你逼我违背了在碧槐床前发下的誓言!你逼我说出了这个最残忍的故事。你来了!你来报复,你认为我是杀碧槐的凶手!你听信了那些传言,那些由我自己散播过的传言!你知道吗?当你全身黑衣,出现在我面前,轻颦浅笑,半含忧郁半含愁,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我怎样都无法把你看成敌人。对碧槐的记忆犹新,你自身的优点又使我惊奇,使我崇拜,使我带着崭新的喜悦和狂欢来接纳你,我从没想过你会来报复!对碧槐,我的思念超过了负疚,如果说我杀了碧槐,只因为我太爱她!事后,我也常想,假若我当初听了她的话,真的去另寻对象,会不会反而救了她?但是,你怎脑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怎能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爱情毕竟不是一个开关,可以任由你要开就开,要关就关!是的,或者是我杀了她,我用我的爱情杀了她!但是,丹枫,”他直视着她,喉咙沙哑:“你带着一身的诗情,一身的轻愁,踏着那冬日的愁情走进我办公厅的一刹那,你已经征服了我!我从没想过,那个我们辛苦培育长大的小妹妹,会怀着利剑而来。我对你来说,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你很轻易就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马上不能自拔!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那第一个晚上,也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对我说:‘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请你照顾我!’你知道吗?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捉住了,我在那一刹那间就为你神魂颠倒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傻!你从一开始就在对我演戏,是不是?”他的声音蓦然提高了,憔悴的面颊上充血了,他的眼睛发红,呼吸沉重,声音强而有力:“你说!是不是?你一直在玩弄我,你眼看我掉进你的陷阱,眼看我为你痛苦,为你疯狂,你一定在抚掌称快了,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在对我演戏?你从第一天就在演戏,就在背台词,是不是?”他越喊声音越高,激动使他额上青筋跳动。丹枫更深的蜷进了沙发深处,暮色里,她一身白衣,缩在那儿,像一团软烟轻雾。但,在那团软烟轻雾中,她的面色依然清晰,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她迎视着他的眼光,她没有逃避,也没有虚饰,她坦白而清楚的说:“是的,我第一天就在演戏!我排练了很久才去见你,我想过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挫折,而一切,却进展得意外的顺利!”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一直维持的平静在刹那间就消失无踪,他笑得凄厉而悲苦。“意外的顺利!我这呆子在两年生死相隔的悲痛里,忽然复苏,立即掉进别人的陷阱!哈哈!老四,你说对不对,我是被魔鬼附身了!”
江浩站起身来,他茫然的看看江淮,再看看丹枫,他终于懊恼的开了口:“我懂了,在这幕戏里,我只是个莫名其妙的配角!”
“你错了,老四,”江淮大声说:“你是主角!她以为我杀了碧槐,她存心是要杀你!杀了你让我痛苦,杀了你使我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于是,她变成了林晓霜,她早就摸清楚了你的脾气,你上课下课的时间,你的生活,你的爱好,你的个性她投其所好,为你塑造出一个大胆的,放肆的,刁钻古怪的林晓霜!她要玩弄你,要让你为她痴情到底,然后再让你去尝失恋的痛苦她安心要置你于死地!最好,你自杀,就像她所听说的,碧槐为我而自杀一样!那么,她的报复就百分之百的成功了!”他直问到她脸上去:“我说得对吗?”她被动的点点头,简单的答了一个字:“对!”江浩凝视着她,夜雾中,她的面容姣好柔美,朦胧如梦。他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这不是晓霜,不是他认得的任何一个女人。她陌生而遥远,像个迷途的、失群的孤雁。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放弃了?”他问。“什么因素让你心软了?你知道真相了?”“在今晚以前,”她幽幽的说:“我从不知道真相,每个人给我一个不同的故事,我始终无法把它们拼凑起来。现在,我懂了。”“你懂了!”江淮大声的说,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你逼我违背了誓言,你逼我说出了真相!你聪明,你厉害,你使我们兄弟两个,都痛苦万状!你赢了,我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现在,你可以看碧槐的日记了,那里面记载了她全部堕落的经过,我曾想把这些日记焚毁在她的墓前,幸好我没有这样做!我本不愿意你读到这些日记,因为,它绝不是优美的诗章,而是残酷的人生!我不愿意它破坏了你对碧槐的印象,我更怕它伤害了你!我宁愿你把我看成罪人,而不要伤害你!哈哈,我太天真了,是吗?现在,我希望你读它了”他的呼吸急促,眼睛血红,一丝报复的、受伤的惨笑,狰狞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读吧!慢慢的读吧,慢慢的欣赏吧!希望你看得心旷神怡,我不再打搅你了!”他站起身子,挥手叫住江浩:“老四,咱们走吧!”
丹枫继续坐在那儿,她又成为了一座雕像,她一动也不动,眼光迷迷蒙蒙的投向了一片虚无。江浩怔了怔,望着她,他欲言又止,欲去还留,江淮大叫了一声:“老四!你还在留恋什么?这个女人是个复仇天使,一个演戏专家,一个刽子手!她并不是你心目里的林晓霜,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大哥,”江浩犹豫着开了口,他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江淮脸上。“你爱她,是不是?你刚刚还希望她不要看这些日记,不要追踪这个故事!你爱她!是不是?你曾经要我不恨她,而你却恨起她来了!”
“爱她?”江淮惨笑。“我爱她?我为什么要爱她?爱一个对我演戏的女人?是的,我爱过她。仅仅今晚,我已经在爱与恨中,打过好几个滚了!不!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的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丹枫颤栗了一下,仍然一动也不动,仍然像一团软烟轻雾。“走吧!”江淮再大喊了一声。
他们走出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这关门的声音震动了她的神志和思想,她慢慢的仆下头来,把面颊埋在那堆日记本中,迅速的,日记本的封面就被泪水所湿透。她就这样仆伏在那儿,蜷缩在那儿,一任夜色来临,一任黑暗将她重重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