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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明朝,宣德年间。芙蓉村。
斑驳脱漆的木匾高挂庙檐之下,尚未褪尽的金漆描出“孝女庙”三字,香炉烟火袅袅,在迷雾中看遍人生。
小庙正中供奉一尊木头神像!经过岁月的洗礼加上香烟薰陶,神像已经显得乌黑污秽,但仍然能看出是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模样;然而她的神情庄严肃穆,倒像是一般大佛寺的观音面貌。
有人在神像前膜拜,有人忙着烧香许愿,还有更多人挤到墙边的小桌旁。
“金大婶,你要看相呀!来,不要笑,有皱纹就看不准了。”吉利坐在桌边,一张娃娃脸挑动着一双浓眉,灵活大眼在金大婶脸上来回审视。
“小伙子,以前你爹说我是富贵命,怎么不准了?”金大婶好久没被年轻人仔细瞧着,满是斑点的肥脸微微透出一抹红色。
“我爹准,我吉利更准!金大婶当然很好命喽哎呀!”
“啊!别吓我,发生什么事了?”金大婶赶忙摸了摸脸蛋,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
“我说金大婶啊,你一张由字脸,是标准的福禄相。可惜呀!这几年你眼尾的福德宫长了好多斑,坏了这份福泽,难怪这几年老运不顺喽!”
“唉!那我可怎么办!”金大婶急道。
“别慌,你来求孝女娘娘就对了,孝女娘娘会保佑你富贵安康、长命百岁。”吉利边说边在桌底翻着东西。“咦?怎么找不到?明明放在这里的。”
“你又在找东西了?每次我来,就看到你在找东西。”
吉利搔搔头发,又到一边的柜子乱摸,笑道:“不知怎么搞的,我从小就老是在找东西,明明在屋里的,也要找个老半天。”
“何止呢!你老是走丢,一天到晚找爹娘的。看你还满灵活聪明的!怎么记性就这么差?”金大婶端起了长辈的口吻。
“我记性可不差喔!金大婶的八个孙儿,我个个说得出生辰八字,只是我天性就是寻寻觅见的,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小伙子,快找个老婆帮你打点吧。”
“找到了!”吉利拿出一支小瓶,从容地道:“这是神仙膏,金大婶拿回去每天抹抹睑,把斑点抹掉,去掉噩运,好运就来了。”
“万一抹不掉怎么办?”金大婶忧心问着。
“那就看你对孝女娘娘的诚心了,呃这些日子来好像很少看到大婶来上香哦?”吉利笑咪咪地暗示着。
“是了、是了!”金大婶着急起来。“我去添香火、捐功德,明天再杀只鸡来拜孝女娘娘!”
“随意就好,别勉强。”吉利笑容可掬。“记住,诚心最重要,否则香火钱捐得再多,孝女娘娘也不会庇佑的。”
“知道了。”在吉利的软语威胁下,金大婶赶忙拿起“神仙膏”再到孝女神像前顶礼膜拜。
一个年轻人在吉利面前坐下,拿出一枝竹签,愁眉苦脸地问道:“这是我刚刚求出来的签,阿利,你帮我解解。”
吉利看了签上的记号。这次不用找了,直接翻开桌上一本几乎烂掉的小书,念道:“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还有二千在。”
“我又不去扬州,我求姻缘呀,这什么意思啊?”
“阿火,姻缘天注定,你比我小一岁,我都不急了,你急什么?而且签诗说得好,这条路上你已经走了一千三百里,还有二千里;别急,时候未到。”
“这样吗?二千里要多久的时间?”向火锲而不舍地追问。
“嗯,你连一半的路程都还没走完,这条姻缘路是有些辛苦”吉利沉思的脸孔转为开朗笑脸,两顿的酒窝为他添上一抹孩子气.“没关系啦!孝女娘娘会保估你,多多来向孝女娘娘上香,她才会记得帮你牵姻缘。”
“孝女娘娘是个童女,不懂男女的情事,怎会帮我?”
“阿火,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孝女娘娘是神仙,她有什么不懂的呢?她保佑我们芙蓉村三百年了,你只要诚心求,她一定会帮你的。”
“也只好这样了。”向火忧郁地望向女童神像,起身去添火,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尊神仙身上。
“吉利啊!快救救我的老身子吧!”一个老头子哼哼唧唧走了过来。
“陆伯伯,又闪腰啦?我帮你推一推。”吉利扶着陆老伯坐下,开始在他的背脊上捏捏打打。
“还落枕呢!脖子也推推吧!”陆老伯唉声叹气。
“陆伯伯,早叫你别睡那只瓷枕了,要不要试试我的茶叶枕?你上了年纪的人,骨头最好别碰又硬又冷的东西,茶叶枕气味好、又柔软,保证一让你睡得香甜,不会再落枕了。”
冷不提防地,吉利突然用力扳过陆老伯的头颅。
“哎唷!臭小子你扯断我的脖子了”陆老伯痛得老泪纵横。
“还痛吗?”吉利轻轻按捏他的脖子,脸上仍然笑咪咪的。
“咦?”陆老伯转了转脖子。“好了?”
吉利扶起陆老伯,又帮他左右扭转身子,背起他拉筋整脊,三两下就把他的扭腰给治好。
“还是吉利你厉害,我也不用找大夫了。”陆老伯终于笑颜逐开。
吉利在箱子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他要的东西。“这几块藥布拿去贴,先用小火烘软,贴一夜就撕掉,活络陆伯伯的筋骨。”
“呵!这这要多少钱?”
“随意啦!”吉利指了女童神像。一钱也不是我用的,全拿来孝敬孝女娘娘,藥布的本钱是一百文钱,陆伯伯你就自已随意给吧。”
“你说还有茶叶枕?”
“对了,明天再拿给你,今晚我先加持作法,这样陆伯伯你睡觉就能蒙孝女娘娘庇护,梦中也能行善诵佛,积下阴德呢!”
陆老伯满意地在口袋掏了掏,往功德箱中丢下“叮咚”的一声。
呵!大概是两银子吧?吉利听声辨识,喜孜孜地偷笑一下。
自从爹娘过世后,他接下掌管孝女庙的工作;换言之他成了无所不能的庙祝。不仅要供奉孝女娘娘的香火,定期祭祀,还得排难解纷、测字看相、安神解厄反正所有的疑难杂症,全由他这个小庙祝包了。
长久以来,孝女庙已经成为芙蓉村人的心灵寄托,每天总有人顺道进来拜拜,顺便丢个香火钱。
呵呵!香火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了,有了钱,他就可以娶老婆了。吉利赴着空档,恭敬地点起香烛,上前祭拜,低声默祷着:“多谢孝女娘娘了。请你保佑芙蓉村,也保佑帮你看守庙门的弟子吉利,让咱们孝女庙的香火越来越旺,等到我存够钱,娶了老婆后,一定帮你盖间新庙,重新为你打造金身。”
薰黑的女童塑像似乎置若罔闻,无语望着吉利那张年轻热切的脸孔。
一个是超凡世俗,一个是人间凡体,在香烟飘散中,吉利心中又涌起那股寻觅的感觉,但他衣食不缺,也没丢掉东西,到底他想找什么呀?
找老婆?
“那么,求孝女娘娘给我一个好老婆、好姻缘吧!”吉利热烈求着。孝女娘娘静默,三百载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给人们一个答案。
**
这日,吉利正在清理香灰,门口闯进了几个大男人,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
“这里收惊吗?听说很灵的?”其中一位男人紧张问着。
“小儿要收惊?”吉利赶忙迎上前去。“咦?你们不是到山上伐树的大哥吗?”
“伐到鬼了!”男人们脸上青白不定,看来他们也需要收惊。
女人哭道:“小道爷,求求你了!我儿子哭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哑了,再哭下去,会哭死人的!”
“小娃娃在乌龟山上发生了会么事?”吉利睑色凝重,认真倾听。
孩子的父亲倪巴道:“阿土掉到水里,幸好没死,但可吓出魂了。”
“掉到水里?难道阿土跌入鬼湖?”吉利惊叫一声,好像看到了鬼。所有人的脸色也跟着变白,只有小娃娃还在啼哭不休。
“那个湖湖叫鬼湖!?”
“正是,我们芙蓉村人在山上绕来绕去,就是不会绕到鬼湖,那边几百年来,溺死人无数,冤魂集结,等着拖入下水去转世哩。”
“啊!”那女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几个大男人手忙脚乱,接过小娃娃,扶女人坐到椅上,又送热茶,又捏人中,好不容易她才悠悠醒来。
倪巴冷汗直冒,解释道“小道爷,你也知道我们是外地来的,只不过想砍几棵树去卖钱,怎知上头有鬼索命啊!这叫我们如何过活!?”
“事不宜迟,我先帮阿土收惊,否则魂魄散久了,真会被鬼给摄去了。”吉利摆出一张坚毅镇定、慨然助人的模样儿。
他走进右边一个小门,不一会儿,换了一套衣服出来。
他头戴高冠,身穿道士八卦道抱,右手拿着一柄枕木剑,左手摇钤,对着孝女娘娘的木雕神像,嘴里念念有辞,似乎是在念咒语。
清脆的钤声吸引小阿土的注意力,他吸着鼻涕,好奇地看这位奇装异服的怪叔叔,不晓得他要玩什么把戏。
吉利又是烧香祝祷,又是大吹法螺,又是挥舞小旗;角螺呜呜、铃声叮叮、咒语喃喃,交织成一支高低起伏的好听乐曲。小阿土睁大了眼,顾着看戏,忘了哭泣。
吉利剪了一个纸人,问道.“阿士的全名?”
“倪土”
“好!”吉利在纸人上头写下“倪土”二字,吹了一口气,比划一下,然后舞起枕木剑,将一把剑指来指去,全场乱飞,小庙地方狭窄,为了不被木剑敲到,众人只好四处躲避。
“魂归身,身自在,魂归人,人清采。倪土小儿,三魂七魄收回夹!太上老君、孝女娘娘,急急如律令!收!收!收!”
道抱一挥,烛影晃动、香烟摇摆,就像一条小魂穿越而过,腾空归来。
吉利以枕木剑在小阿土面前划个大圈,再转身将纸人烧化,扔进香炉里;拿起一枝朱砂笔,飞快地在一张黄纸上鬼画符,依然烧化了,丢进杯子中。
“让阿土把这香灰符水喝了吧。这是孝女娘娘的平安水,没事了。”
吉利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似乎才从人鬼交战中回来,耗尽了所有精力。那女人忙哄阿土喝下符水,阿土看得目瞪口呆,早就不哭了,他只注意到怪叔叔漂亮的道袍,傻呼呼地喝下符水,绽出一个笑容。
“阿土笑了!阿土,我是娘呀!你认得娘吗?”
小阿土楼住娘亲脖子,他好累,有点想睡了。
倪巴惊讶地道:“果然灵验,小道爷,你可得帮帮我们呀”
“嘎?你们也要收惊?”
“不是收惊”几个男人互相对看,惊惶畏惧地:.“是这样的,前夜我们都做了相同的梦。有一只女鬼说,要我们别砍树她说树有灵、山有灵、水有灵,破坏生灵会损阴德。然后又发生阿土溺水的事,山上真的不平静啊!”“呃女鬼?”吉利笃定地道.“你们冒犯到孝女娘娘了。乌龟山是孝女娘娘清修仙境,一定是她派手下侍女前来警告几位大哥了。”
“唉!我们知道乌龟山是灵山,可咱们兄弟规规矩矩向官府纳了钱粮,也不是偷伐乱砍一边砍树、一边种树,绝不敢坏了灵山的风水,我们只是讨生活呀!”
“这样吧,”吉利沉吟道:“我看明天随几位大哥上山摆坛,当面敬告孝女娘娘,求她准了砍树一事,也请她管好鬼湖的大小表,别教那些鬼出来吓人;更要祈求孝女娘娘护佑各位全家平安赚大钱。”
“小道爷,拜托你了!”
“嗯,做法事要准备三罐白米、猪鸡鱼小三牲一副、盐一碗、金纸十刀”
“小道爷你帮我们准备吧,要多少银子你尽管开口,只求咱兄弟平安无事就好。”几个男人请求着。
“这不便宜喔!准备齐全,大概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换得平安,值得!值得!”
“那我今晚先预备,明天一早就上山。”吉利忙着点火上香,一脸虔敬。“大家来拜孝女娘娘了,要诚心诚意,孝女娘娘才会帮人家喔!”
众人点头如捣蒜,个个虔诚地拿得祝祷。
咚!咚!咚!宝德箱又丢入了响亮的铜板和银子。吉利背对众人,面对神坛的女童神像,笑得脸上的酒窝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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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芙蓉村外传来几声狗吠,在黑夜中格外凄凉。
“都夏日了,怎么还次箸冷风,”吉刚掩起庙门,该收摊休息了。
抱起功德箱,在桌前打开大锁,哗啦啦地倒出一堆银钱,吉利笑逐颜开,拨了拨、数了数,自语道:“真是孝女娘娘保佑啊!收惊最好赚,今天又教我发财了。”
收好钱袋,他捶捶肩膀。“真是不中用了,太久没跳舞,跳得腰酸背痛的,我得来贴块狗皮膏藥。对了,该上城补货了,这次要买膏藥、买伤风解热的藥丸、买枕巾,再买几斤便宜的茶,来庙里的人才有茶喝,喝完的茶叶渣还可以做枕头,不花什么本钱,我就缝茶叶枕赚钱”
夜晚独处的烛光下,吉利不再是帮人消灾解厄的庙祝,而是一个打鬼主意的顽童。
没办法,环境所逼,代代相传,他就是得学些唬人的把戏。
正打算回房睡觉,一股凉风在小庙里呼呼打转,吉利打个冷颤。“奇怪,庙门不是关了?还是门闩没上好,给风吹开了?”
他走到庙门边察看,两道木门依然关得死紧。
“见鬼了,该睡觉喽!”吉利转身就走。
轻轻的笑声传了来,悦耳动听。
吉利却是头皮发麻,身上冒出鸡皮疙瘩,继而一想,一定又是那些仰慕他的姑娘送点心来了。
“是阿珠?还是阿花?这么晚还不回去,你要毁我清白呀?”
“你骗人钱财,不清不白。”那姑娘的声音比摇钤还好听。
“你是谁?别躲着玩了。”奇怪,声音没听过,是哪家的姑娘?吉利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瞧小庙四周,小小的空间,藏不了人。
“你天天见着我,还不知道我是谁?”
每天都有一堆姑娘前来上香,个个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怎知她是哪一个呀?吉利狐疑着,又蹲下身掀开神桌前的桌裙,瞧看柱子边的黑影,再看平常坐着的桌。子下面都没有人。
“你不敬孝女娘娘,小心有报应,孝女娘娘会降罪给你!”吉利使出拿手的威胁招数。
她摇头微笑。“你这个骗子才要当心来世变小猪。”
“呵!你威胁我呀?我吉利道爷岂怕你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你道不道、佛不佛的,这叫作装神弄鬼。”
“你胡说什么,快走!快走!”该把麻烦精赶走了,半夜教人看到也不像话,吉利打开了庙门。
她莲步轻移,摇曳生姿,走到了门口,回眸一笑。“阿土吃的是想睡觉的藥,对不对?”
那的确是安神镇定的藥丸。吉利早就忘了回答,他被她的笑容所震慑,简直是看到天仙下凡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芙蓉村的人。”
“你又胡说了,这村子有五百个人,我每个都认得,就是没见过你。”
“我离开村子好久了。”她的浓黑睫毛垂下,遮掩了那对星眸。“这里气浊,我不习惯,既然你给阿土吃的是好藥,我也就放心,待会儿我去看看阿土,就回去了。”
“你回哪儿?”美女的住处当然要打听了。
“忘愁湖。”她抬起眼,那对黑白分明的眼又有了笑意。
“村子哪有什么忘愁湖?”
“对了,那儿不叫鬼湖,听起来怪阴森的,那儿叫作忘愁湖。山也不叫乌龟山,而是叫不归山,不知大家怎么传的,就传讹了。”
“你真会说笑啊”即使她的笑语晏然,神情温柔,吉利还是觉得背脊爬上一股凉意,这个女子平空出现,又来自鬼湖
“对不起,我不想打搅你,可你总不睡,我没办法到梦里问你,只现身了。”
“你!?”他两眼发直,她在说什么鬼话呀!
夜风扬起她的黑发,一个久远的记忆闪入吉利的心版存那个清澈的湖水里,他也曾经看到这头款款摆动的青丝,更记得那对湖水般的眼眸他总以为那是梦,一个五岁孩童曾经遇到仙女的梦。
不是梦,是真的他的鸡皮疙瘩一粒粒停了起来,遍体发寒。
“阿阿土是你从鬼湖救上来的?”
“是啊!大人忙着砍树,他跑到水边玩,不小心滑下去,我抱他出来,还来不及哄他,大人就跑来了。阿士吃水吓坏了,哭个不停,又不肯睡,我无法托梦安慰他,又放心不下,这才陪他们一起下山。现在阿土吃了你的藥,睡得安稳,我可以去他梦里哄哄他了。”她很卖力地解释着。
她说的不是人话!吉利脸色发青,倒退了一步,双手扶住门板。
“你你到底是谁?”
“你问她。”她嫣然一笑,往庙里头一指。
吉利自然而然转头,只看到神案红烛照出的女童神像,幢幢黑影晃动如鬼魅。
再回转过身子,石板街上空空荡荡的,附近邻居门户紧闭!几团枯草从他眼前滚过,风声呼号,冷月高挂,黑夜无边。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方才近在咫尺的美女不见了!
“我的妈呀!”
吉利全身一软,碰地声,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