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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江东省国安局礼堂。铺着厚绒红地毯的主席台上,周天星面对着台下黑压压数百人,立在高高的圆形礼台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套银灰色中山装。在江东国安系统中有个惯例,凡是在内部出席重大场合,每个人都必须以中山装作为正式礼服。因此,和他一样,在场数百人都穿着笔挺的中山装。
庄重喜庆的音乐声中,当杨副局长亲手把一枚闪耀着金光的“特级勋章”别到他胸前时,台下响起山呼海啸般热烈的掌声。在这场隆重的授勋仪式中,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坐着,包括杨副局长在内,所有人都象标枪一样直挺挺站着。
“周天星同志,祝贺你,你是党和人民忠诚的战士,我代表总局党委向你表示最诚挚、最热烈的祝贺。”
周天星的手被杨副局长紧紧攥着,并且还在用力摇晃,不由也受到这气氛的感染,甚至,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激动。
凡是亲历过领奖仪式的人,大概都应该有比较深的体会。和站在台下当观众比起来,成为千万道目光瞩目的焦点,享受雷雨般掌声,那一刻的荣耀和自豪,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正如现在的周天星,就有了点迷失的感觉。那些平时听上去不值一晒的场面话和官话,此时此刻落入耳中,竟是无比悦耳动听。
“本来以为,我已经是一个脱凡尘的修道人了,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现。我仍然是个俗人。”
独立于鲜花和掌声的海洋中,他在心中暗暗苦笑:“也许,这就是当初他们所说地,一个男人,光有钱还不行,必须有一个值得终生追求地事业,可是。我的事业是什么?修道?长生?抑或是,真的成为党和人民的忠诚战士?不,周天星,你一定要冷静,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千万不能因此种下执念。”
授勋仪式结束后。江东省国安局长当场宣读了对周天星的任命书。正式任命他为东海市国安局长,享受正局(厅局级)待遇。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正常情况下,由于东海市国安局是副局级单位。局长理应也是副局级干部,但由于周天星的年龄因素,低就一档。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实职副局地正局干部。
当然,既然周天星担任了局长,局里的领导层也有相应变动,让他颇感欣慰的是,陈有虎不需要为他让位了。
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就要从这次班子调整的源头说起。最早的计划是,由于原党委书记退休。范铮顺理成章接班,再由一个副局长接范铮的班,而陈有虎接这位副局长地班。后来,周天星立下大功,陈有虎因此主动让贤,位子就不能动了。然而世事常常出人意表,现在周天星一下子做上正局长,等于抢占了那位副局长地位子,出于平衡考虑,省局干脆就把这人调走,另行安排。于是,就刚好空出一个副局长的位子,顺理成章让陈有虎接班。
闹哄哄的颁奖礼结束后,杨副局长打道回京,周天星则和范铮、陈有虎他们一起回到市局,召开了新领导班子上任后的第一次党委会。
会议地主持人自然是新党委书记范铮,他先言:“今天这个会,只有一个议题,周天星同志目前还不是党员。当然,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不过呢,周天星同志日前已经直接向我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同时,我和陈有虎同志,也将共同成为他的入党介绍人。下面,我向大家宣读一下周天星同志的入党申请书。”
接着,他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叠得非常整齐的稿纸,展开之后,大声朗读起来:“本人志愿加入”
这时的周天星,早已陷入石化状态,他万万没有想到,范铮和陈有虎会合起伙来玩这一手。然而,面对这场景,他还能说什么?难道当面戳穿范铮的谎言,或者直接指认那张申请书是假的,不是他写地?当然不可能。如果他这样做了,先在良心上就过不去。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骗局继续上演,对此无能为力,半点反抗地余地都没有,除了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能做。
恍惚间,坐在他身边的人全都举起了右手,恍惚间,他听到范铮说:“这件事我已经请示过省局党委,经上级批准,同意把周天星同志地入党问题作为特殊情况处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考察期、预备期全免,今天就举行入党宣誓仪式,这也算是火线入党吧,不然,呵呵!咱们这党委会还怎么开?”
接着,他听到一阵嘈杂的笑声,仿佛从天边传来。
再然后,如同喝醉酒般,摇摇晃晃地,随着众人起立,下意识地跟在两个人身后,走进了一个小房间。
“天星,你怎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原本模糊不清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面鲜艳夺目的五星红旗,然后,才是两张庄严肃穆的面容,一个是范铮,一个是陈有虎。
“周天星同志,请回答我,你愿意为你的祖国奉献一切、包括你自己的生命吗?”这是范铮铿锵的语调。
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切,所有的疑团和无奈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代之以深入骨髓的感动。下一刻,他的视野再次模糊,有一些液体在眼眶中滚动。
深吸一口气,望定对方,哽咽道:“你们”
“请回答我,你愿意为你的国家,为你的人民。牺牲一切。包括自由、荣誉和感情吗?”范铮冰冷地语调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地话。
然后,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我愿意!”嗓音出奇响亮,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范铮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亢声道:“那么,举起你的右臂,跟我宣誓。”
旋风般转过身。面向国旗,啪一个立正,断喝道:“周天星同志,跟着我一起念,我宣誓,报效国家。苟利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周天星宣誓,报效国家,苟利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一字字念完这简短的宣誓词后,周天星只觉整个人都处于虚脱状态,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也许,他真的应该感谢范铮和陈有虎,由于他们的精心设计,使这个对他来说最棘手、最无可奈何、最想逃避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最圆满地解决。
原因很简单。他既没有写申请书。也没有向党旗宣誓,所以就算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党员。他在事实上也没有真正入党,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背负叛出师门的罪名了,也没必要担心会因此损失任何功德,同时,还一举扫除了他在官场上最大的麻烦。从此以后,任何人都不可能以此来为难他,因为,在他的履历表上,将会清清楚楚地写上党员两个字。
可是,他并没有因此产生丝毫轻松感,他分明感到,就在那段简短的宣誓词脱口而出时,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荣誉和使命,仿若山岳般沉重。
“天星,不要怪我们事先没有和你商量,我们也是别无选择。如果事先告诉你,你肯定不会答应。但是,我们毕竟要面对现实,是不是?”
这是陈有虎诚恳地语调,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周天星,眼神中尽是温和地笑意。
周天星深吸一口气,摇头苦笑:“你们就不要故作轻松了,象你们这种把誓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人,竟然会为我好了,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你们让我觉得,亏欠你们太多了,我这辈子都还不清,就算有来生,我也还不清。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周天星,真的值得你们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吗?”
“值得,当然值得。”
这是范铮地声音,他一字一顿地道:“为国为民,没有什么不值得,我们也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周天星同志。”
陈有虎也展颜一笑,信心满满地道:“而且,我也相信,我们一定能等到我们约定的那个日子,到时候我们三个人再举行一次真正的宣誓仪式,这样,我和老范也可以无愧于心,坦坦荡荡地去见马克思。天星,我们两个老家伙的一世名节,就全靠你了。”
当天下午,成都,武候祠。
这是周天星有生以来第一次来成都,并不是为旅游,目的非常单纯直接,只是想来看看武候祠。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趟究竟为何而来,他甚至懒得去考虑这个问题,只是想到了,就马上去做。
武候祠是成都的一所著名景点,而他并不想和那些普通游客挤在一起,所以他抵达武候祠的时候,已经过下午五点,临近景区关门时间。不过,当他向门卫出示工作证后,还是很顺利地进去了。
迈进略显阴暗地大殿,一步步向那高踞正前方地神像走去。
推金山,倒玉柱,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祖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磕下头去的那一刻,两滴清泪悄然洒落,他哽咽道:“不肖弟子、天机宗第三十二代传人敬告师祖,方今天下,强者逾强,弱者逾弱,已成秦吞六国之势,强美挟天子以令诸侯,分苏俄,扩北约,平中东,远交近攻,屯重兵于我西疆,而我泱泱中华,空有三万里海疆,关岛以西,竟无立锥之地,东有恶邻,西有蛮邦,北踞虎狼,南疆不靖,更有千年教蠢蠢欲动,乱我中华人心。反观国内。中土承平日久。贪渎之风日炽,开国初年之浩然气象,十去**。”
又重重磕下头去:“弟子鲁钝,智谋才略不及师祖万一,充其量不过是个官场小人,然世事纷扰,常感心中不安。不知何去何从,弟子今日前来,只求师祖指点迷津。”
周天星现在所做地,其实就是“请神”所谓请神,并不是世俗中所理解的跳大神,而是一种真正地精神沟通方式。
一位道行高深地修道人。就算死了。往往也会在世上留下一定的精神印记,不仅如此,如果操作得当,甚至可以与之产生沟通。至于其中的玄妙。周天星也不太清楚,只是曾经有一次,偶然间听江玉郎提及这方面,了解到大概的原理,却不知具体该如何做。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只有在武候祠中,才有最大可能请出武候在世上留下的精神印记这就要从祠堂的作用说起了。之所以古代中国人非常喜欢建祠堂、建宗庙。并不是没有道理地。简单地说,祠堂就是一种汇聚念力的工具。如同北京**,就是汇集无数中国人国家信念的工具。
从某种意义上说,念力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力量,因为它往往是汇聚几代人甚至千百代人共同拥有的某种信念(信仰),这种力量的层次,是单个人拥有地精神力无法比拟地。同时,这也是古代欧洲屡屡爆大规模宗教战争的最深层原因。
其实,周天星此行,并没有真正奢望能和武候的精神印记产生沟通,事实上,就算真的沟通了,对现实也没什么作用,毕竟武候已是近两千年前地古人了,而且是个失败的修道人。
尽管如此,周天星还是很希望能和武候沟通一下,不为别的,纯粹是出于一种敬仰。之所以敬仰,也不是因为这位祖师当年智计无双,而是纯粹从人格高度,油然而生的一种情结。
这种情结,起源于昔年第一次在课本上翻到出师表,读到:“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
默跪良久,识海中依然风平浪静,不见一丝波动。
他摇摇头,自嘲式一笑,喟然长叹道:“都两千年了,还有什么印记能留得住?我也真是太痴心妄想了。也罢,既然身在这万丈红尘,哪有不犯执念的道理?犯就犯吧,大不了就是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结局,与其整天做这缩头乌龟,还不如轰轰烈烈干一场,嬴得生前身后名,百世流芳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也不枉我周天星在人世间走一遭。”
然后,重重磕下最后一个头,缓缓站起身,倒退出门,折转身子,飘然而去。
当天晚上,周天星又回到东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渐渐养成一种习惯,常常喜欢作一些非常短暂的旅行,正如这次的成都之行,就是下午去、晚上回,全程只花了九个多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飞机上渡过地。
在东海机场落地后,他就去停车场取出一辆崭新地军用吉普,开车回家。这辆车是他目前的新座驾,a38旅配给他地专车。而从前那辆荣威,就扔给王满仓开了。虽然家里已经有两辆车了,他还是打王满仓去车行订购了一辆奔驰,用作今后接送姚春芳和林水瑶,毕竟名车的安全系数比较高,多些保障总是好的。
一路疾驰,进入明星花园后,他并没有马上把车开进车库,而是在一辆停在他家附近的面包车旁刹住车,然后下车走上前,敲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里面坐着两个面目英悍的小伙子,这两人都是局里刚给他配的保安人员。由于升任局长,身份贵重,本来应该立刻举家搬入国安大院,但是和范铮、陈有虎商量下来,考虑到目前在社会上的影响力还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决定暂时不搬进大院,不配专车司机(其实也用不着),而是专门调拨人手前来明星花园保护他全家的安全。
事实上,如今贵为东海市国安局长兼党委副书记的周天星,已经是名至实归的一把手了。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国安系统中并不象政府部门,正常情况都是局长兼任党委书记,东海局只是个例外,主要是因为,资历老的干部太多,安排不过来,才专设了党委书记一职,这一点光从陈有虎当了十年享受正处的副处实职就可以看出了,纯属历史遗留问题。
因此,周天星这个局长和范铮的排名次序实际上是不分先后的,同属一把手,也就是说,东海国安局事实上有两个平起平坐的老大。
当然,如果仅仅从资历和个人威望上看,周天星和范铮相比,还是略逊一筹的。不过这对他也没什么妨碍,毕竟他们之间的私交早已出了正常的同志关系,既然是肝胆相照的朋友,还分什么上下先后呢。
“局长,您有什么需要吗?”
车里的一个小伙子先开口,语气很恭敬,而且显然是自内心的尊敬。国安这种部门,那可是要看实力说话的,就不去说周天星从前破的那些案子了,就说眼前刚刚立下的这场大功,谁敢对他生出小觑之心,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局长”二字一入耳,周天星不由怔了一下,一时竟感到有些茫然,不知道对方在叫谁,整整一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局长”就是指自己。这其实也难怪,毕竟还是第一天升官,而且从前也过惯了有顶头上司的日子,陡然间变成一方大员,还真有点不适应呢。
他本来只想和这两个小国安打个招呼,甚至还打算开两句玩笑的,却因“局长”二字突然间意识到现今的身份,已经不太适合和下属们随便开玩笑了,不由怔在当场,犯起了踌躇。
这并不是说高官不能开玩笑,而是不能随便开玩笑。道理很简单,一个整天见人就嘻嘻哈哈的领导干部,难免会给下属造成一种不踏实的印象,甚至会遭到下属的轻视,认为这人太好说话,没有领导的气派和威严,很自然的,以后就会有人和你打马虎眼,甚至对你的命令不重视,对你的存在也不放在心上。这样的领导,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不如在路边摆地摊算了。
当然,领导干部的确可以展示平易近人的一面,搞人性化管理,但凡事都要有个度,既然身居高位,言行举止就要有上位者的尺度。至少必须学会,在合适的时机和合适的场合,开合适的玩笑。
不知不觉,周天星站在车旁陷入深思,竟忘了回答对方的问话。然而,车里的两个小国安哪知道他正在思考这么深奥的“领导艺术”只见到他紧皱着双眉,脸也绷得紧紧的,一言不,不禁都犯了嘀咕,不知这位新上任的局座大人是否看出了他们有什么毛病,或者正处于飙立威的预热期。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可是故老相传的至理名言,也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不立威则不足以服众。而且,不管头把火烧到谁的脑袋上,一般都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局长”
当另一个小国安小心翼翼地张开口,想说点什么时,周天星忽然笑了,笑得很温和,点头道:“辛苦了,天寒地冻的,别在这里呆着了,到家里去坐坐,跟我走。”
两个小国安先是一怔,接着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