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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题记
鱼
我是鱼。
有着斑斓色彩，冰冷皮肤的鱼。我生活在幽暗的深水中。每日里，我或者与长长柔柔的水藻缠绵；或者与同伴在大片美丽的珊瑚丛中嬉戏；或者，干脆躺在细细软软的海沙上舒展筋骨，休养生息。
同伴说，我是条快乐的深水鱼。
但她们不知道，我最大的快乐却不是这美丽的海底世界，而是在海面。
我喜欢独自悄悄地浮上海面，喜欢看点点白帆；喜欢轻轻的海风；喜欢轻盈的泡沫；喜欢摇曳的江花。更喜欢天上那轮圆圆的太阳，那耀眼的红，那微醺的光，一点一点，温暖我凉的肌肤，一点一点，慢慢渗入。
然后，我遇到了雁。
雁
我是雁。
雁群中他们叫我“头”而我妻子叫我“勇”
她是雁群中模样最迷人，嗓音最嘹亮，舞姿最优美的雁。她是骄傲的公主，因此，她对我说：“你，便应是那最英武的勇士。”
于是，理所应当，白天，我便顶着危险飞在前头；晚上，我要提高警惕睡在最后；风浪中我要飞得最高；雷电中我要飞得最快。
雁群说，你是我们的好头。
不过，我心里却在偷偷羡慕雁群中间那只最平庸的草雁，至少，白天他可以无忧无虑的欣风赏云，晚上又可以痛快淋漓的酣然入梦。
但我是雁群的头，是妻子的勇，我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就像此刻，在经历了几万英里的北雁南飞之后，同伴们都在沙洲上小憩，而我，又将开始觅食。
然后，我看见了鱼。
鱼
他看见了我。
那天，趁同伴不注意，我便快乐的摆了摆尾巴，像一个轻盈的水泡，悄悄地浮到了水面。
那个初秋的傍晚真美！海边的花儿如火如荼的开放；绯红的太阳斜斜的挂在天上；灿烂的晚霞羞红了脸；甚至连海水都是红彤彤的一大片。
我便在这片红色的温暖里自由自在的游弋，忘了自己是条深水鱼，忘了自己斑斓的色彩最容易引起天敌的注意。
那暖暖的海水轻柔的包裹着我，那诱人的温暖直达心脏，我快乐的吹起了泡泡，唱起了歌谣。
突然，我的头顶出现了一大片阴影——我的天敌？！
我惊慌失措。我想逃，但那黑影离我太近太近了，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翅膀底下的轻风，还有他热热的呼吸。我只能无奈的抬起头。
出乎我的意料，我头上的，不是阴鸷的鹰，也不是狡猾的鸥。他是雁，目光淡定，表情温和。
他离我真近。他的眼睛就在我眼前，他的翅膀宽大而炽热。隔着薄薄的海水，我们就这样彼此凝视。
突然，一个小浪打来，溅湿了他的双翼，他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海里。急急忙忙的振动翅膀，抖了抖身上的海水，一纵身，他飞上了云天。
看着他狼狈的离去，我在身后笑着叫：“呆头雁！”
雁
她叫我呆头雁。
我本来是去觅食的。在万米高空飞了一天，整个雁群都精疲力竭了。连我那嗓音优美的妻，也闭上了嘴，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我只好停下队伍，让他们在海边的沙洲上休息一晚，明天将继续南飞。
我独自一人外出觅食。
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飞行，不经意，澄澈的海水中飘来一朵斑斓的云。小小的，轻盈的彩云，在茫茫的大海上，生动地点缀。
近了，再看，却是一条小鱼，睁着圆圆的眼，吐着水泡，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快活的摇着尾巴。
我知道低飞是很危险的，浪会打湿我的羽毛，水中潜藏的有利齿的大鱼会咬伤我的身体，但我仍控制不住对她的好奇，收敛起翅膀，下滑，下滑，然后，贴着水面低低地飞行。
我的到来引起了她一瞬的恐慌，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下来。看着我，专注而热烈。
她离我真近，我闻到了遥远的深海气息，宁静而悠远。像这初秋的海洋。
我突然有一种拥她入怀的冲动。
但，浪打湿了我的双翼。
隔着天空，隔着大海，我轻轻的叫她：
“小鱼儿！”
鱼
我看到他的唇动了动，我听到他轻轻地低唤：“小鱼儿。”我知道，他叫得是我。
但我必须回家。
因为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海面上黑沉沉的一片。而这海水，此刻，已透着森森的凉，我的唇也有些发紫了，我必须回到温暖的海底去了。
但我一夜没睡。
我睁着眼数数，眼前全是他清晰地眉眼，淡淡的笑容，平和的眼神，温暖的双翼。
我在黑暗的礁岩间游走，我的身体燥热，喉咙发干，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游上水面，游上水面，游上水面。
然后，见他。
但，他是雁，最矫勇最辛苦的雁。他只是天空飞过的一个过客，明天，他将随他的亲人飞向温暖的南方。
终于等到天亮，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游上海面。即使只是惊鸿的一瞥，我也要永远记住他离去的背影。今天，他将离去，我要在水里，目送他，飞去。
等我刚浮出水面，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呆头雁。金色的朝阳中，他优雅的滑行，光洁的羽毛上闪着点点露光。
我没有眼泪，但我的喉咙干涩，声音哽咽。我更快更近的游向他。
雁
我看见她游向我，带着我所渴望的宁静气息游向我。
昨晚，我没有找到食物，相反，带着湿漉的狼狈飞回雁群，这在我光荣的历史中是很少见的。
雁群因此饿了一夜。我的妻子冷着脸。几个对我心怀不满的便颇有微词。幸好雁群中善良的长者安慰大家：“在迁徙过程中挨冻受饿是常有的事，等到了南方就好了，那里水草丰美，气候宜人，是我们雁的天堂。”于是，大家不再说什么，怀着对南方的憧憬入了梦。
但我却清楚我的天堂不在南方。而是在那深深的海底，在那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早晨，我不顾大伙的反对，以队伍需要休息为由，让雁群在那个小沙洲上滞留几天。
而我，却在旭日初升前，独自在海面徘徊。
然后，我便看见了我的小鱼儿。苍白的眼，紫色的唇。也难怪，她是深水鱼，这清晨浅滩上的凉意，怕早已沁入了她的心扉吧？
我张着翅膀，贴向水面，告诉她：
“小鱼儿，到我怀里来吧，我给你温暖。”
鱼
他在我耳边说：“小鱼儿，到我怀里来吧，我给你温暖。”
这秋的晨的凉的海水侵蚀着我的肌肤，我确实渴望深水层中温暖的家，但他温暖的话语与怀抱，却给我致命的诱惑。
抬起头，他就在我面前，如此真切，如此贴近。我甚至可以看见他浅浅的发脚，数清他短硬的胡须。
但，他又是如此遥远。
我伸出手，想握住他温暖的双翼，想触碰他柔软的双唇。然而，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我颓然放下了双手。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凉凉的海水，隔着些许稀薄的空气。而这，却是我们此生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何止千山万水，更应是天上海底呀！
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大概莫过于此时的咫尺天涯吧？
我看见他徒劳的尽力贴着水面飞，翅膀一动也不动。但，浪涌了上来。咸的海水肆意的冲上来，凌辱他，嘲笑他。
我听到他无能为力的哀鸣。
我努力的微笑着，安慰他：
“呆头雁，回去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雁
她微笑着，对我说：“呆头雁，回去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可是，我知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雁群在这已停留五天了。天是愈来愈凉了，远远的海水中已漂来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雁群中的愤怒愈来愈大，气氛越来越紧张。无论我走到哪里，背后都有无数刀样的目光刺向我，而那最锋利的刀刃，属于我的妻子。
她是好强的皇后，她不允许自己的丈夫有一点点的不完美。更别说我这些天的纨绔行为了。
而这些，我并不在乎。让我难过的，却是每天看到小鱼儿冻得紫色的唇。我曾一次次试着温暖她，哪怕就微微的一下，但，浪涌过来了，我，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不能给予她哪怕一点点。但，我却是如此强烈的希望给她我的所有。
我是雁，却爱偏偏爱上了鱼。
世间还有比这更无奈的感情吗？
我只能绕着她低低的飞，用嘴轻轻的啄她身边的海水，在她耳边依恋的呼唤她的名字。
但天总会黑，小鱼儿只能无奈的摇着尾巴，在我的催促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离开我的视线，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回到雁群栖息地，这几天积聚的所有愤怒，猝不及防的砸向我。雁群抛下了昔日对我的尊重，有的甚至对我破口大骂。我美丽的妻子，撕下了一贯的温情，眼里全是冰样的寒冷。
这一夜，寂寞沙洲，唯我，独自徘徊。
鱼
我并没有潜回深水。而是在冰冷的海面上，远远看他沉默的背影。
我其实早就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们终将分离。
今天，几片黄叶漂过来，他看得出了神，然后怅然的告诉我：秋来了。
今天，他的翅膀扇动得越来越慢，他的话越来越少，他的飞行越来越低，甚至好几次都差点掉进水里。
我知道，我们就要分离。
我的鳞紧贴我的身体，但仍抵不住刺骨的海水。我只能在水中彻夜不停的游走，以防止自己全身冻僵。
等到第一缕阳光射向大海时，我已精疲力尽。甚至，连浅浅的呼吸也有些困难。
但，我听到天空传来清远的雁叫，声音中透出出发前的亢奋和激昂。
拼命的抬头，我看到整齐的雁队，毋庸置疑，那里有我的呆头雁。可是，海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找不到我所熟悉的背影。
绝望如海水，汹涌澎湃，无力可挡。这一刻，这一刻，我多么憎恨这维系我生命的海水。这一刻，这一刻，我多么憎恨自己是一条深水鱼。是呀，为什么我要偏生为鱼？偏置于这一片冰冷？哪怕为一只丑陋的蝉，抑或为一枚平凡的蛾，只要能与他同一片蓝天。也强似这满身华丽的斑斓千万倍！
雁过矣，正伤心，谁是旧时相识？
斯人渐行渐远。
不！
哪怕拼却最后一丝力气，我也要跳出冰冷的海水，触摸一下你的天空，呼吸一下你所呼吸的海风。哪怕，只是一瞬，一瞬，我也心甘情愿。
深呼吸，再呼吸，屏住气，纵力的跃。
啊，我成功了！
我跃出了水面，阳光温暖的照耀着我，海风轻轻的吹拂着我，我终于跃出了水面，与你共享这一片天空。
我的身子絮般轻盈的上升，上升，朝着雁群飞去。我幸福地睁大眼睛。但，有巨大的疼痛自腰部席卷而来。我听到我的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我感到我的温热的血液在慢慢的溢出；我闻到鹰那浓烈的腥臊味；我明白我落入了鹰嘴。但，我没有一丝恐惧和悲哀。相反，对鹰，我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他带着我，高高的飞翔，飞翔，一直朝着雁群飞去。
我的笑容绽放在唇边，我的眼里是热烈的温柔。我终于看到我的呆头雁，他在雁队的最后，目光迷离，行动缓慢。
我的身子在慢慢变短，短得只剩下我圆圆的头了，我的意识也有些模糊，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不过，我没有时间在意这些，我把我全部的爱情写在我的眼睛里。而且，我清清楚楚的丈量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五米三米一米
啊，我的冰凉的唇终于碰到了他的羽翼，我终于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如此温暖。巨大的幸福冲昏了我仅存的头脑。
我的眼也终于毫无阻碍的和他对视了，一刹那，只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惊惧。我张大嘴，眯着笑眼，想要安慰他。但有尖利的鹰牙刺进我的眼睛，我眼前一片黑暗。
随即，我听到“扑通”一声巨响，还有雁群慌乱的尖叫：
头落水啦！
鱼和雁
我是雁，一只翱翔蓝天的雁。
我是鱼，一条潜游深水的鱼。
这是我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