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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爱一个人啊。就是天天做好吃的,然后看着他全部吃完,呵呵……"
“太婆,你天天做好吃的给我吃!是不是也是很爱我啊?”
“那是当然!”
“有多爱?有水缸那么多的爱吗?”
“不,是像大海那样的爱!”
“那我也要学做菜,长大了烧给太婆吃!太婆一定要吃光啊!”
“等阿伦长大了,太婆的牙齿都掉光了。”
“我会把菜煮得烂烂的,太婆一定要吃完!”
“好,太婆一定都吃光!”
他是正儿八经的西关大少!从爷爷的爷爷辈开始就住在西关大屋。
西关大屋是从清代同治、光绪年间开始兴起于西关的大屋建筑群。由富商巨贾和洋行买办阶层等新型富豪的住宅,特征是以石脚水磨青砖砌墙,正门有短脚吊扇门、趟栊、硬木大门一套的三扇门,入内三间两廊,中间是主厅堂,并设后花园。
正宗的西关大屋有正间和左右偏间,并设青云巷,辟有花园。大屋的进深很大,分门官厅、轿厅、天井、神厅和后座。后座内还设有内厅、内房等,厨房设在尾端。大屋以正间为出入门户,行经门官厅、轿厅、天井、神厅,才进入第二进以至第三进的内厅房。偏间一般由正间天井位的过廊设门相通,前端为对朝厅,与天阶内院连接的是花厅,以后才是内厅房。厨房一般与通天相连。房屋的分区功能合理,使用时,互相干扰少。
在民间传闻中,西关大屋的兴建很夸张,青砖墙铺砌所用的不是水泥,而是以糯米饭拌灰浆,所以砌出来的墙没有一丝缝隙。
砌好砖墙之后还须在外面再贴一层水磨青砖,这种面砖贴上去之前就要先用人工打磨,所以西关大屋的青砖墙永远是平滑的。
他家的大屋有天井花园,可以有鱼池养金鱼,可以种树。还有青云巷,青云巷通常连着小门。一间大屋大得里面还可以有小巷子那该有多大。
大屋的屋檐高,进深大,装修讲究异常,客厅里放的是整套的名贵酸枝家具。
他从小就在这样的大屋子里跑来跑去,并不知道寂寞,也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六岁之前,他印象最深刻,陪伴他最多的人是万泽和太婆婆。万泽是管家的孩子,比他大十几岁,常常让他“骑马”坐在肩膀上看鱼、看花。有一次过年,他还偷偷带着盛永伦去骑楼逛街。
骑楼是老广州一种特殊的建筑。在商业区,人行道是半室内的,建筑物从第二层起是跨在人行道上的,楼下是人行道,里面才是商铺。据说,这是南欧建筑和广州特色的产物。在热闹的商业街上,一栋栋的骑楼商铺建筑物连起来,就是一条半室内的长廊,可以不必担心日晒和下雨,可以一直从马路这边逛到那头。
骑楼建筑最多的是在第十甫和上下九。各色的果脯、奶糖、水果糖和巧克力,家里煲汤用的各式干货海味,罐头,调料以及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盛永伦记得第十甫旁边是陶陶居,斜对面是好吃的南信双皮奶,南信隔壁是琳琅照相馆。往前走是趣香饼店,有刚出锅的鸡仔饼和蝴蝶酥。
那么好玩的地方,他也只去过一次。万泽回来被即被太婆身边的侍女小眉劈头盖脸狠教训一顿。骂他是死衰仔,胆子怎么那么大!敢一个人把少爷带到街上玩。
太婆则是他世界中另一道风景。说起来,太婆在盛家身份很特殊。盛永伦的曾祖父本有两个儿子。长子性子敦厚,温文尔雅却无大志。偶入青楼,邂逅一名妓,山盟海誓。事被曾祖父发现后,勃然大怒,当众以家法杖责。长子羞愧交加,无法自解,吐烟自杀。
曾祖父无意逼死自己的长子,但人一死,订的亲还在,而且迎娶有时。旧时女人,未过门即死了丈夫,被认为不祥。这位盛家的未来媳妇带着满腹的委屈和心酸进入盛家大门,为从未谋面的丈夫守洁。太婆自愿牺牲,盛家的亏欠不言而喻。曾祖父对这位长子媳妇敬爱有加,视如己出。众人也无不敬佩她的德行。
太婆从一而终,地位超然。她自己无子,特别喜欢小孩。一手带大盛观恒,又带大盛永伦的爸爸盛观濂。盛永伦出生后,她又义无反顾照顾起盛永伦来。
论辈分,盛永伦尊她为“太婆婆”。
小眉是太婆的侍女,是自梳女,十五岁来盛家,就派去照顾太婆。她立志一辈子不嫁,和一辈子守寡的太婆倒是相得益彰。
天长日短,闲来无事。太婆便和小眉弄些小食给他尝鲜。今天是扎猪蹄、明天是鸭肾、后天是甘草豆。他最喜欢吃太婆熬的小甜粥,糊糊的,软软的。有杏仁粥、莲子百合红豆粥、绿豆粥,还有眉豆粥、去湿粥。吃过这些小粥,他才能安安心心念书。
一年四季,他记不得日头,只记得某某时节该吃什么应景的食物。亦喜欢缠着万泽和小眉。万泽教他做人要像咏春拳,外柔内刚。小眉则说做人要像待客,最重要是“尽心尽力”。
六岁之前,父母于他是伯父地球仪上的一小点。盛观恒曾抱着他,用针锥刺在圆圆的地球仪上,“永伦,你看这是瑞士、这是巴黎,你的爸爸妈妈就在这里上学。”
他似懂非懂,看着转动的地球仪,道:“大伯父,巴黎这么小,能住下我的爸爸妈妈吗?”
盛观恒哈哈大笑,“住得下,住得下。再来一百个也住得下。”
没过多久,爸爸妈妈从欧洲回来。他们回来第一件事不是来看他,不是来看太婆婆。而是和大伯父大吵一架。
爸爸和伯父吵得非常凶,两兄弟把桌子都掀了。小眉抱着他躲在太婆的房间。睡梦中,他隐隐听见。太婆在骂爸爸和妈妈,忘恩负义,家里供养他们去留学。他们现在却为了什么主义和革命要和家庭决裂。
不久,他和爸爸妈妈一起来到上海。临别前,裹着小脚的太婆依着门一直哭,一直哭,小眉也在哭,万泽也哭了,连大伯父也红了眼睛。
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爸爸妈妈回来不是团聚。
他并不想离开他的家,并不想去上海。
上海的天气湿冷湿冷,妈妈做的菜很难吃。印象中妈妈很忙,很多事。常常烧一大锅菜,肉、菜、晕的素的都煮在一起。饿的时候就舀一勺和饭煮着一起吃。
起夜的时候,他总看见,妈妈和爸爸在热烈的争论什么,他们趴在小桌上兴奋的写写画画。还会来许多叔叔阿姨,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看到妈妈高兴,他也很高兴。因为没有哪个孩子是不爱自己母亲的,哪怕她做的饭像猪食一样难吃。
出事的那天,爸爸妈妈说好带他一起去公园。一家人欢欢喜喜坐在车上。妈妈指着窗外的云给他看,又指着窗外的树给他看。爸爸开怀地唱着《国际歌》,雄厚的歌声直透云霄。
他问爸爸,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爸爸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是有一件事情很值得高兴……
……
他不愿回忆,但又忍不住一次次回忆。
记得很清楚,总也忘不了。
半个月后,大伯父带他一起回到广州。太婆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抚摸着他的脸,哭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眉喜极而泣,忙里忙外为他张罗饭菜。万泽又是高兴又是流泪,蹲在他面前,问道:“小少爷,还骑马吗?万泽带你去看花!”
他看着这熟悉安详的一切,坚信自己回到足够安全的地方,方“哇”地哭出来。他抽泣着,哭着把父母被杀的事情说出来。众人唏嘘,都陪着他哭泣。
盛观恒抚摸着他孱弱的肩膀,叹息压着叹息,“阿伦,你父母的事情等你长大了,伯父再告诉你。”
年迈的太婆亦走过来拉他的手,哭着对盛观恒说道:“我们已经失去永伦的爸爸妈妈,我们不能再失去永伦。观恒,你要好好保护他啊!”
“太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