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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想要找一个人,还是挺难的。
雷心存走走停停,一会儿又把手里的杂质翻开看两眼。这本《自由生活》是新冒出来的杂志。乍一看没有什么奇怪,封面上是搔首弄姿的香艳女郎。里面写的内容多是一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或是教导女人如何爱美变美的穿衣化妆之道。和平常流行于妇人之手的画报没有两样。
然而……然而……
他发现其中有篇文章,抨击时政,笔如钢刀,给人切肤之痛。文风很像独醒,也很像过去的岳沐修。
雷心存在房间里绕了好几个圈,用粗胖的手指在道林纸上摩擦。他的指头滑过的地方,正是最新时评《贿选之痛,误国害民!》,作者是沐风。
笔名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现在的教授、文人常常用不同的笔名在各大报社投稿。
“叮叮叮——”
桌上的电话抽风一样响起,雷心存抄过话筒,冲电话那头嚷道:“喂,是谭队长吗?我是雷心存啊。是,我在等你的电话。查到了吗?沐风是不是岳沐修?什么!你不知道!唉,你这个人——你就不会去查吗?去杂志社把人抓回来一问就知道了!什么去了!杂志社里有律师!他说你师出无名要告你!我的娘啊,你是官,他是民,你怕他!读书人再厉害有枪杆子厉害吗?王八蛋,你让我自己去,到底你是宪兵队长还是我是宪兵队长?算了算了!”
雷心存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五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喂!谭队长,又什么事?什么好消息?有人举报《自由生活》在汉平饭店非法集会?好,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带上宪兵,我马上过来增援!这不算师出无名吧,我们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统统都抓回来!”
雷心存放下电话,心情无比高兴和雀跃。想来什么就来什么,刚还想说,找不到借口,马上就有人向他举报非法集会。真是天助我也!
黄昏中的街道,一抹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大门外溜了进去。他慌慌张张地越过几道门,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刚走进屋里,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就迎了上来。她焦急地问道:“霍管家,怎么样?”
“是……是。”霍管家缓了缓气后,才说道:“我亲自跟着她们一起到了汉平饭店,然后又悄悄地跟了进去。三少奶奶、越姨太真就是和那些进步青年在一起!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喝咖啡、蛋糕,还跳舞呢!我偷偷打电话去宪兵队,说《自由生活》杂志社在汉平饭店纠集学生搞集会!现在学潮风声抓得这么严。宪兵队肯定会去抓人。”
听到这里,奶妈马上笑着说道:“姨太太,你就放心吧。只要宪兵队出马,这还不全抓活的!到时候,把她抓去宪兵队,看咱们这位有知识、有文化,求新、求变,要进步的三少奶奶怎么自圆其说!我看她再怎么好口才,也圆不过办杂志说自己丈夫坏话的事!”
“我们今晚就慢慢地等着看好戏吧。”章沁心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杂志,卷在手里轻轻地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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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平餐馆设立在汉平铁路车站的月台边,一座大沙龙里,既无雅座,又无隔间,仅仅是一所大的敞厅。其实就是简易餐厅,一汤一菜的快餐只要四角五分,面包、牛油、果酱、水果、咖啡样样俱全。可以说是平京最廉价的西餐。举凡各学校毕业聚餐、惜别晚宴、尊师谢师多在这里举行。既大众又便宜,既然平价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拿手好菜。
聚餐图的也不仅仅是吃,大部分时候图得是大家在一起热闹的气氛。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秋冉微笑着接过岳沐修递过来的咖啡,轻声道了声谢。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若不是越美的极力撺掇。
许久没有见面,两人默契地都不提上次不欢而散的事。秋冉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她已经通过袁克栋拿到想要的枪。
咖啡醇厚带涩,微带甘香。秋冉落座在角落里,微笑地看着满场飞的越美,一会儿和这个说话,一会儿和那个辩论。哪里都有她的身影,哪里都有她的声音。
“越美真的不适合在袁家做姨太太,”她饮了口咖啡,笑道:“她在家里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她是属于这里,属于杂志社的人。”
岳沐修立站在秋冉的身边,优雅地端着咖啡,淡淡说道:“其实你也不适合呆在那个家里,如果能尽早离开就尽早离开吧。”
秋冉一愣,把手里的咖啡放到桌子上,“放心。做完我该做的事情,我自然就会离开。那个家并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不知宽的是岳沐修的心还是自己的心。心底里所有异样情愫,她都选择忽略。世间所有事,都比不上复仇重要。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绝不后退。
焦香的咖啡舌苦咽甘,带着一种沁入心脾的香味。
大约是觉得苦涩的话题配上苦涩的咖啡太让人心碎,岳沐修决定转换话题。“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真是一本好书。”
“喔,你的读书笔记呢?”
秋冉忍不住笑着说:“岳老师,你不会这么严格吧?难道要我今天在这交作业吗?”
“不是一定要交读书笔记,但是你可以说一说,你的感受。”
岳沐修的话音刚落,汉平饭店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警哨声,一声压过一声。
“嘟——嘟——嘟——”
门外的警哨声响起后,纷杂的皮鞋脚步哒哒传来。
饭店里的客人还在惊疑,有人跑进来大喊一声,“快跑,警察来了!”
此话一出,餐馆里的人乱作一团。大家扔了盘子就跑。像起了连锁反应一样。一个人跑,其他人看见,都跟着跑起来。顿时,人挤着人,人挨着人,乱糟糟。
“这是怎么呢?”秋冉站起来,不解地看着逃窜的人群,“警察而已,有这么可怕吗?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又没做坏事,看见警察,何须慌成这个样子?
“他们当然可怕!”跑过来说话的是孙哲,他牵着越美的手,大声说道:“官匪、官匪,中央政府养的宪兵比强盗还强盗。国会选举召开在即,平京市政府各级机关下了死命令,严禁聚众集会,严防学潮运动复燃!哪里有苗头,就要在哪里扑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我们好多进步青年都被冤枉关到局子里。只要被抓进去,不管有没有罪,反正没得五百、八百休想把人弄出来!别傻站着了,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听孙哲这么说,秋冉也慌起来。赶紧提起裙子,跟在孙哲、越美的身后。
她是没做什么坏事,但是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稀里糊涂抓到局子里。可叫谁来保她?袁家的人要是知道,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不许跑——”宪兵挥舞着警棍冲进餐馆,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抓。
秋冉惊恐地回头,已经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被穿制服的宪兵揪住。他们抱头蹲在地上求饶,但是警棍仍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
打人的宪兵都好凶,大皮鞋使劲往人腰上踢。而且不止有宪兵,还有军人……
“叫你跑!老子叫你跑!”雷心存跟着宪兵一起冲进来,见人就抓。他踢了两脚蹲在地上的学生。猛地一抬头,秋冉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扭头就跑。
秋冉一恍惚,高跟鞋一滑,狼狈地往前冲去,膝盖骨重重地跪在地上。尖锐的疼痛传来,她不敢停留,咬紧牙,马上又爬起来。
“秋冉!”岳沐修赶紧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脸的关切,“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们快走吧。”秋冉拉住岳沐修伸过来的手。
两人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往外走跑去。秋冉和岳沐修、越美和孙哲四个人做鸟兽状从汉平餐馆跑出来。一路像无头苍蝇往最黑的巷子里钻,直到身后的警哨声越来越低才敢停下来休息。
“我……我不行了……”越美扶着墙,一脸惨白。
“越美,你怎么呢?”
越美摇着头,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肚子,“可能……是跑得太急……唔——”
她蹲在墙角,猛然呕吐起来。一时间吐得翻江倒海。不但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个干净,到最后,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
“越美,你没事吧?”孙哲在她身后,关切地一会是拍背,一会儿是递手绢。
“没事……”
“还说没事!脸色都白了。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不要……”越美使劲拽着孙哲的袖子,向他挤眉弄眼。“我没事,真的没事。”
秋冉心里“咯噔”一下,木讷如她也感觉到越美和孙哲关系的不一样。越美该不会是……
“你还好吧?”岳沐修的声音在秋冉耳边传来。
她像没有听见一样,素白的手扶在冰冷的青灰色石砖上。风吹得很冷,她的手很冷,心也很冷。
头顶的天空飘来乌云,遮住月娘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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