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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莉快速走进办公室,手术袍还未卸下,她除去口罩,对坐在皮椅上等候多时的成扬飞气嘟嘟抛下一句:“你没瞧我这么忙?叫你多驻诊一天都不愿意,真不给面子!我们是不是一块长大的?”
“我懒得伺候那些女人,麻烦!”他瞟了她一眼,平日见到她神态就自在疏懒的他多了几分不耐。
“你就愿意伺候那些半夜会让人作恶梦,体无完肤的病人啦?”她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
“小心你的措辞,起码他们真实。”他转动着皮椅,透着些倦意。
她走近他,认真的注视他,做了一个他最忌讳的动作——她轻拍他的颊,除去他的眼镜,眨眨眼道:“你的脸也很真实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老遮遮掩掩做什么?”
“别闹了!”他拿回眼镜戴上,眉毛拧起“我有正事。”
“最近还疼吗?”她自顾自问下去,详察他的神情。
他不答,沉沉地面无表情。
“我不问了。说吧!什么事?”她脱去手术袍,她知道开他玩笑的底限。“不是你哪个女人要来我这做免费的整型手术吧?我可不想操刀。”
“明莉,”他不理会她的揶揄,凝着表情。“方楠可不可以暂时住你那儿?”
“方楠?”她吃惊“她还在你那儿?她还没复原吗?”
“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事发前两、三个月的事不太有记忆,其它还好。”他看向她,努力找着措辞。“她出了事,说起来有一半是我造成的,那天如果不是太晚让她回去,也许不会激怒她母亲而发生那件事,这是我留下她疗养的原因。不过,你也知道,长期下来,我那里并不方便,在还没想出万全之策前,你可不可以先收留她?”
张明莉抬眉,憋着笑意“怎么?好人只做一半呐?当初又何必招惹她?这就是我从不干涉病人意愿的原因,只要是我有把握的手术,对方签了字,什么麻烦也没有。老实说,走出这家医院,病人的家务事不干我的事,我可不是开慈善机构的。”
“说到底,你就是不肯帮喽?”他眯着眼,面色冷淡下来。
她不施脂粉但仍具艳色的脸趋近他,放轻语声“你怕你的女人到家里头,她会碍着你是吧?”她咯咯笑起来,歪着头欣赏那一张沉下的俊颜。“好兄弟,我当然帮你,只要你答应每星期来我这儿驻诊两次,当我的活招牌,我就收留她,你说好不好?”
成扬飞矫健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鼻孔不屑地哼两声气出来“明莉,方楠再怎么样,都比你那些要求个没完没了的客人好多了,对付她一个,绝对比对付一群女人容易,失陪了!”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踏出办公室。
她撇撇嘴,探头出去对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咱们走着瞧!”
她两掌托腮,遮覆住大半个脸蛋,两眼无神地垂视着躺在可乐杯和薯条中间的白纸黑字。
纸上一个个字体都飘浮起来,串连不起意义,前方的男人不停歇的把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说出来的话都在她耳边滑过,脑海中不留一丝痕迹。
“方楠,方楠?”男人终于发现自己在唱单口相声,鼠目滴溜溜在她额上的纱布打转。“我看你脑袋真的摔出问题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对不起,得化,我恍神了。”她拿了张纸巾抹去鼻尖上的唾沫,对小学时的同窗兼邻居致歉“你在说一遍吧!这次我会仔细听。”
刘得化翻翻白眼,大摇其头“我也不用跟你多费唇舌啦,总之不管你懂还是不懂,你最好买份寿险跟意外险,看看你这倒楣样,如果你有保险,医药费也不必愁了,更不用看你妈脸色啦!你这么一躺,家教工作也丢了,你说,找谁帮你?”
他一说完,她无神的眼皮忽然掀开,神智重回,她倾前摇摇他的手“得化,等我找到新工作,我一定跟你买保险,你现在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鼠目半闭起来,今天的业绩看来又要挂零,他方才的劲头全没了。
“陪我回家一趟,我拿几件衣服。你有车不是吗?”
“你那个妈我看算了吧!”他缩起肩膀,打了个冷颤。
小时候两家为邻的记忆犹新,方楠母亲的泼辣远近驰名,附近孩子很少有人敢上方楠家玩耍,他犯不着为了一张看不见踪影的小保单活受罪。
“刘得化——”她垮了脸,拿出撒手锏“我认识一些医生,可以介绍给你作客户,你陪不陪我去?”
一双鼠目不敢尽信地衡量着一文不名的她“你从哪认识的医生?看感冒的可不算,人家才不鸟你——”
“我说有就有,不信拉倒!”她鼓着腮帮子走出速食店。
“信、信、信,老同学了,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他赶忙追出去,决定为了业绩冒一次险。
他在巷子附近绕了几圈,才勉强在暗弄角落找到停车位,下车后,凭着记忆寻找造访过唯一一次的老旧公寓。
巷口路灯明灭不定,他头一次搜索枯肠,编排着一些有力又合理的恫吓之词,让那个张牙舞爪、歇斯底里的悍妇不敢动方楠一根寒毛,他好心安理得的将方楠送回家。
心安理得?他真的为自己找了个麻烦了。张明莉说的没错,出了医院,他不该涉入病人的隐私,这一次,他确实越了界线。
靠近那扇摇摇欲坠的红色大门,他伸手摁了铃,大门却在同一时刻“碰”一声从里头被撞开,一名瘦小的年轻男子连滚带爬到门边,背后跟着洒落一准锅碗瓢盆,男子嘴里哀嚷着:“方妈妈,不干我的事,我不认识那个医生啦!你别打我啦”屋里接连爆出孩子的惊惧哭声。
男子逃命似地奔出巷口;紧接着门口飞出一只行李袋,里头的衣服掉落一地;跟着是踉跄仆倒在门槛的方楠,和紧随在后的尖嚷厉骂:“你还有脸回来啊?你害家里害得不够,还想害我啊?当年我真后悔听你老爸的话,今天方家也不会到这步田地”
妇人抓起一把衣服把甩在方楠头上,一只脚就要踹往地上单薄的背脊;他快速弯身搀住方楠,斜目偏视妇人“你敢动她试看看!”
妇人愕楞,收住脚势,显然没预料成扬飞会出现在家门口,一时反应不上。他将方楠扶稳站好,衣服一件件塞进行李袋,提在手上。方楠打着哆嗦,素面惨白,紧扼住他手腕,内心的惊骇经由肢体交会传达给他;他镇定地拍拍她,微笑“没事了,你回来前该和我说一声的。”
他的出现无异火上添油,妇人再度口不择言“还说没关系?没关系人家会找上门来?你再装纯洁啊!口口声声看不上人家林家大少,原来外头早就有男人了——”
“你是要自己闭嘴还是我让你闭嘴?”他打断妇人话头,厌恶地皱起眉心,揽住脚步僵硬的方楠跨出门槛。
“妈——”方楠忍不住回头“请你多照顾爸爸——”
妇人怒瞪她,一字不吭将门甩上,隔绝了她的殷盼目光。
她默然回过头,从他手上拿回行李袋,轻轻颔首“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谢谢你。”她自顾自往前走,说话明显的中气不足。
他走上前,与她并肩齐步。“你回来是要证实我说的话?”
她垂着脸,初见的淡漠又笼罩两人。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他问。
她突然停下脚步,神情陌生又戒备“成医师,你来我家有什么事?”
他停顿,想了一下道:“你不在家,我想你大概回这里”他没说出口,他其实是想好好打发她这烫手山芋。
“成医师,”她打岔,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理由。“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麻烦你太多了,有机会我会多介绍几个病人给您,谢谢。”
她脚步虚乏地继续走,到了巷口,对着经过的计程车招手,他不解地截住她手势“你干什么?”
“找地方住啊!”她勉力一笑,不明他的干涉举动。
“你能上哪儿去?”她看起来瘦弱飘忽得快要消失在人间。
“暂时找家旅馆吧,明天再找同学帮忙。成医师,你快回去吧,再见!”她别开脸,语气冷漠得不近情理。
他不加思索,夺回她的行李袋,往停车的方向走。“先回我那里吧!不差这一晚。”顾不了越界这回事了,他多少涉足了这个事件,骤然撒手不管,晚上睡觉不会更安稳。
“成医师——”她骇然地追上去。“不用了,你不明白我的情形”
“我不需要明白,那是你的家务事。”他斜睨她,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觉得为难,医生作久了,偶尔爱管闲事并不奇怪。”
她漫踏在他背影里,微张着嘴,挣扎了一会,终于出了声,带着自我厌弃“成医师,我刚才回家里,看到我妈”她咽了咽口水“我——想起来了,每一件事,全都想起来了。我不能跟你回去,你不明白,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灾星,我不想害了你。”
隔着那副框住他美目的眼镜,她捕捉到了流过他眼波的荒谬之意,他轻执起她尖下巴,淡淡撇唇道:“害我?就凭你?”
他松了手,昂首纵笑两声,回身踏步前行。
早餐吃了半个钟头了,除了在附近摸摸弄弄的张嫂,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活动的迹象,他忍不住提问:“方小姐呢?”
张嫂停下擦拭动作,微露疑惑“方小姐上学了啊!已经三天了。”
他放下碗筷,沉吟起来。
方楠在这栋屋子里隐形得可真彻底,从带她回来那晚开始,他再也没有和她打过照面;她早出晚归,白天上学,晚上兼家教,步履轻缓,沉默寡言,几乎可谓消声匿迹,仿佛没有存在过。原以为她会造成他居家习惯的不便,看来他是多虑了。
“对了,成医师,这个月的家用你给太多了,是不是还要买什么东西?”张嫂从怀里掏出钞票。
他做个阻止的手势“多了一个人吃饭,不该多买些菜吗?”
张嫂莞尔,禁不住调侃道:“她那小猫食量,有吃跟没吃一样,瘦得我吹一口气就可以把她吹到门外,多买那些菜是浪费啦!”
“她不满意你的煮食吗?”她营养长期不均衡,挑食是最糟的习惯。
“我煮的菜,谁敢说不满意?”张嫂一脸奇耻大辱,接着走到桌沿,低头探问道:“成医师,你要留她留多久?”
他偏头看她“怎么来家里的女人不只她一个,你却问起她来了?”
张嫂不理会他的打趣,自顾自说下去“我打扫过她的房间,她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那张床和衣柜,原有的东西连碰都不碰;行李袋就放在床边,好像随时准备要跑路一样。而且,她还记帐呢!”
“记帐?”
“是啊!”张嫂表情奇趣,热心地报告“她每吃一餐就在一个本子里记下五十块,她说和在外头吃自助餐差不多价钱,我瞧她不敢多吃也是这个原因,大概怕以后走时还不起。我发现她也不在家里洗澡,浴室地板干干的,一滴水也没有,她回来这里就只是窝着睡觉,真是满怪的女孩子。”
他点点头。
这个方楠,把他当刻薄的旅馆老板了!她无时不刻想走,他并无意见,只要她找到地方安顿就行;但与他算起帐来,他可就不以为然了,人与人之间的交会,岂是这些数字可划清分割的?
“从今天开始,她如果吃半碗饭,你就让她吃一碗饭,菜量也增倍。如果她不吃,一餐算她一百块,她记什么,你也一道记帐,就这样。”他推开椅子,面色依旧,但语调沉沉,多了几分不悦。
“这样啊!”张嫂为难地搓搓两掌“可是,那住一晚算多少钱?我看她是用最便宜的休息宾馆价钱记的——六佰块钱,如果她不使用浴白,是不是要算她一仟?”
成扬飞莫名地收留了一个怪怪女孩,彼此当对方是空气,她几乎以为成扬飞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住在家里了,此时又想出这么一个方法让方楠就范,照看也不是漠不关心,她在这帮佣两年了,还是摸不准他的心思。
他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张嫂,你很有头脑,没念书太可惜了,就这么办吧!”
也不管那赞语是否出真心,成扬飞暖性的声调让步入中年的她顿觉心花怒放,浑身充满了干劲。瞥见餐桌上遗留的眼镜,她顺手一抓追上前去“成医师,你的眼镜,戴上吧!别让医院那些小护士魂都掉了。”
他转头拿起戴上,美目光芒锐减,眼镜是他的面具,缺它不可!
他下意识摸摸面颊,蓦地隐隐作疼。
他抬头看看天色,要下雨了。
她手里拿着纸袋,朝对街的红衣长发女孩招手呐喊;女孩转过头,长发在风中翻飞,笑意盈灿,穿过斑马线,欲奔向她。那一刻,右手边一辆疾驶的宾士跑车无视红灯警示,直冲向女孩——
她张嘴惊喊,发现声带哑了、耳也聋了,跑车撞击前一秒,她闭上眼睛,撕心裂肺的痛感袭遍全身,她软弱得再也呼吸不了。
当最后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时,她迅速睁眼,大口大口呼吸着,让擂鼓般心跳?*吕春螅忠幻岸睿ナ直固适黄抢浜埂?br />
是梦魇!
次数多了,她已训练有素到可以在关键时刻让自己醒过来,终止最后画面的精神凌迟。
她吞了一下干涩刺痛的喉头,不喝杯水是不行了;汗浸湿了棉衣,她再也无法安然入睡。三月天,气温忽冷忽热,没有置身空调中,就算不作恶梦,也难以安眠吧?
她下了床,在微光中,摸索出房间,在漆黑的廊道间轻声行走。
她从未在黑夜中漫游在这栋房子里,连夜灯开关在哪也不清楚。她在淡淡月光指引中穿过客厅,赤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因此,当那属于男女旖旎的喘息调笑声突兀地传进耳里时,她着实楞了一下。
她直觉朝声源处望去,二楼有晕黄的光从一扇微启的门缝中流泄出,她静听了一下,那无需揣想便能了然于胸的缠绵想必正在上演,陌生女人的床第欢吟在市郊的静夜中异常清晰。
事不关己,她面色一整,重拾脚步,镇定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张嫂准备好的冰水壶就放在最下层。
她随意将冰水壶从角落里拖出,没估量到它是满满一壶,急急往杯中一倒,壶盖被大量的水冲脱,铿铿锵锵在地板上滚了一圈,她吓得咋舌,上半截衣衫已被溢出的冰水渗透。她呆站了几秒,回神后,动作迅速的捡起壶盖,拿起抹布,蹲在地上抹干一方湿地。
擦抹到一半,气喘吁吁间,四周忽然光明笼罩,厨房的灯竟亮起。
“我以为是小偷呢!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成扬飞声音不疾不徐,半带揶揄意味,在静夜中仍吓得她惊弹起。她背抵流理台,惊愕地看着无声无息出现的男人。
他斜倚在门边,上半身赤luo,下着宽松的居家长裤,头发蓬松微乱,赤着脚,精雕般的脸上没有挂着镜片,坚实有形的胸膛还有濡湿的汗意,靠近锁骨处有两道红痕,似是被长指甲刮过。
这个男人无疑才欢爱过,竟可以这么从容自在、毫不掩饰地面对她!在手足无措的尴尬中,她无端起了恼意,匆匆挪开视线,将水壶放回冰箱,闷声道:“我口渴,找水喝。”
他难得与她在如此私密的时间打照面,好奇地打量了她一回。
她凌乱的长发垂肩,几缕湿发贴在颈项,额前鼻头都是汗珠,脸色慵懒苍白,湿透的前胸隐约看得出起伏的浑圆胸形,想起了前两日张嫂所言,他哼笑道:“你连冷气也不开,喝一壶水也不够。你放心,我不会跟你额外算水电资的,全都包在你记的食宿帐上,就算是旅馆也不会向客人要水电费,你大可放心的洗澡、吃饭,不必在小地方上太过在意。”
她乍听,热潮涌上细腻的颈腮,指节握紧冰箱把手,她咬出一排唇印,生硬地迸出话:“我在学校是游泳社的,我通常游泳后淋浴饼才回来的。”
他嗤一声,故作惊讶“喔?真不容易,你一天吃没两碗饭,还有力气游泳?”
她觑看他一眼,决定不再追加解释——游泳社提供给社员的点心丰富又营养,补足了她近日摄取量的不足。当然,这个代价是,她每天得找时间到学校练习一小时,表现出热心参与大专杯泳赛初选的意愿,去除白吃白喝之嫌。
“我找到房子了,这个月底领了薪水,就可以搬出去了。谢谢成医师,打扰你这么久。”她颔首为礼。
明知不该对困厄时施予援手的男人如此疏冷,然而,在此暧昧诡奇的状态下共处一室总是不合宜的;再者,她并不打算与他熟络,这一段邂逅,她会把它远远的抛到脑后,不再回顾,像她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一笔抹杀。
她疾步越过厨房,还未走近他,脚板在半湿的磁砖地上打滑,快得让她猝不及防,命运总是与她的想望背道而驰——她想保持距离的男人,此刻已在她上方忍俊不住地俯视她。
她滑倒了!背部一股钝痛蔓延,她眼眶含泪,冷汗直冒,倔强地咬牙不哼出半点痛吟。她两肘想撑起上身,一时半刻竟起不来,如果现在有地洞,她一定立刻蒙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丢人现眼。
他摇摇头,半蹲半跪地倚近她,右臂穿过她后颈,左臂穿过她腿弯,稍一用劲,便轻松将她打横抱起。
他这般与她贴黏,身上混合着他原有的薄荷冷冽香味和陌生女人的甜香,清俊无瑕的五官如此俯近,胸膛的汗液与她手臂的肌肤交融,她起了异样感,惶乱地晃动小腿,急嚷着:“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好像摔得不轻,站得起来吗?”他不以为然地瞪着躁动的她,转身走出厨房。
“我可以走,你别碰我——”她惊慌地击拍他的luo胸,不顾一切激烈地扭动己转为麻痛的身躯。他疑惑不己,他并非第一次接触她,为何似被登徒子冒犯一样反应强烈?任她躺在厨房自行起身才叫不失礼吗?
“成扬飞,你在搞什么?她是谁?”
尖昂的嗓音从二楼楼梯口飙过来。她意识到了什么,趁他不备之际,滚下他的怀抱,忍着不适,在沙发间冲冲撞撞后爬回到房里。
隔着门板,她听到了女人的娇喝怨责,楼梯上上下下的奔跑足音,以及房门剧烈的关碰回响;接着,一楼大门被重重阖上,车库传来引擎发动声。有人离开了,当然,那人不会是成扬飞,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半句话。
在黑暗中,她眨眨眼——她闯祸了,她果然是灾星!
她拿出备用钥匙,插进雕花铁门的锁孔,左转右转也听不见“喀喇”的声响,背后忽然有手指敲两下她的右肩。
“我来吧!锁孔有些生绣了,要用点技巧才能打开。”
她狐疑地望向穿着空姐制服、手拿蛋糕盒的高挑女人。女人随手拿过她的钥匙,姿态随和大方,但免不了打量了她好几眼,眼神里的不解程度与她相当。
依着制服女人对开门的熟稔程度和她的第六感判断,这女人和成扬飞关系匪浅,当然,绝不会是手足亲人那一类的。
“我没见过你,你是扬飞的——”两人并行走在花园石径上,女人反客为主询问,但语气极为温和,和前天夜晚出现在屋里的女人差异极大,温言倾思的神态闪过一抹熟悉感。
好感在刹那间兴起,对陌生人的排拒大减,她微笑了,对着眼前面目清丽的女人,她想了个没有后遗症的回答“我是他的远房亲戚,在台北念书,临时没地方住,暂时在这待一阵子。”
这个答案不具任何破坏性,女人很快的释然,笑得更由衷。“我没听他提过,他从不说他家人的事,待会你得好好告诉我。”
“嗄?”她楞然。
女人亲热地拉着她走进客厅,对着厨房扬声喊:“张嫂,张嫂——”
张嫂端出一盘菜,布上桌后,堆满笑“钟小姐,您来得真快。照您吩咐的,我做了六样大菜,都是成医师喜欢的,他还不知道呢!咦,方楠,你今晚没家教啊?”
她赶紧点头,正要溜进卧房,女人又拉住她“你叫方楠啊?我叫钟怡,今晚一道吃吧!今天可是扬飞生日呢!他很不爱搞这些,是我看到他护照才发现他生日的,特地赶回来帮他庆生。你是他的亲人,知不知道他有哪些家族趣事?”
这可糟了!她开启了一个尾大不掉的谎言。张嫂正自起疑,她眨了两下眼,很快地在身侧悄悄摆手示意,张嫂领会,咧嘴笑道:“钟小姐,先让方楠换件衣服吧!你进来尝尝我煮的佛跳墙功力如何。”
“噢!说得也是。”钟怡注意力成功地被转移,跟着进了厨房。她急忙闪进房里,懊恼得直跺脚。
她该留在图书馆准备期中考的,一念之差,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钟怡虽讨喜,她却无心应付对方,她得谨守分际,不再出房门一步。
她将考试用书摊开桌前,将心思收回,投注在字里行间里。平时家教占用了太多温习时间,她每分每秒都得把握。
专注不到十分钟,有人敲了门,她哀叹口气,对着门喊:“请进。”
钟怡大方的走进来,神色愉悦中带着层层心思,弯腰看了眼桌上的书,礼貌地问:“我不会打扰你吧?”
“不——不会。”她能说会吗?
“方楠,我一见你就对你有好感,我说话坦白,你不会介意吧?”钟恰握住她的手,白皙的手掌绵软,淡淡的清香飘漾在肌肤上。
“不会。”她笑着摇头,暗自祈祷这场对话五分钟之内能结束。
“你可能不知道,我和扬飞认识不到半年,可是,我们是很亲密的,我——很把他放在心上的。”钟怡眼波耀采,浓浓的情思不言可喻。
“看得出来。”她不自在地搭腔,心里想的是——我很同情你,爱上那个不安于室的男人不是一件好事吧?
“他对我不是不好,就是——”钟怡欲言又止,寻思该如何精准的形容。
“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否一样爱你。”她忍不住续尾。她没谈过恋爱,但是她生命中最亲爱的人谈恋爱时就是这番模样。
“对极了!我想的就是这样。”钟怡如碰到知己般兴奋,接着压低嗓音:“我很清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他。我的工作时间很不定,常飞国外,管不到他;张嫂每天傍晚就离开了。你这阵子住在这,有没有发现——别的女人来过家里?”
她顿时错愕,左瞟右转的服珠泄了底,钟怡亮目黯下,识趣地不再追问答案。“不要紧,你不说没关系,我猜得到。这阵子,他一通电话也没给我,今天他还不知道我回台北呢!我总是想,只要我不放弃,他一定会把心定下”
“这样不辛苦吗?”她匪夷所思,在爱情里,她连幼稚园级都算不上,她的年少青春在那阴暗的家消耗殆尽,根本无暇思索情爱。钟怡的痴缠,让她心生不安,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你很漂亮,一定还有人喜欢你啊!”“你还年轻,以后你就懂了。”钟怡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未拆封的名牌唇膏,塞进她手里,俯首耳语时芳香扑鼻。“方楠,下次从国外回来,我再带包包给你。请你帮我一个忙,如果以后你看见了什么,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不,我帮不到你,再过一阵子,我就要搬出去了”这太荒谬了,纵使她长住这儿,也绝不涉入成扬飞的私人领域,他对她而言,意义仅局限于萍水相逢,不能再扩大范围。
“方楠——”钟怡眼眸潮湿,哀婉动人,那双眼睛会替主人说话。“再多留一段时间,好吗?我想和他有个明朗的结果。你知道吗?在国外,看不到他,想着想着,我都没有力气工作了。我没什么企图,只想确定,我在他心中有多少份量;我要他亲口证实,他到底爱不爱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总比这样悬着好多了。”
她最敌不过的就是这一招——哀兵姿态。从前,为了亲爱的家人,她可以受点小委屈,当跑腿报马的,好处没有她,坏处少不了她,她心肠软,毫无拒绝能力。直到她孑然一身,有家归不得,她再也不想无止尽岸出,她承受不起付出之后的幻灭,如果漠然可以减少麻烦,她不介意被视作不近人情。
“我尽量,但不保证。”她转头避开那双眼,她该把持原则的。
“这样就行了。你是他亲戚,要你这么做是难为你,谢谢你,这是我的电话。”钟怡将名片放在桌上,声音恢复娇甜。“待会一道出来吃饭吧!”
她托着腮,发了一晌呆,直到客厅传来钟怡的娇呼声,她才意识到,天黑了,成扬飞也回来了。
她默编了一套言之成理的藉口,因此当敲门声又起,她一派从容地开了门,视线却与男人的喉结齐平是成扬飞,不是锺怡。
“出来一道吃饭吧!不差你一副碗筷。”他不准备婉言相劝,方楠不吃这一套,直来直往还有可能说得动她。
“我要准备考试,不必费心了。”她门半掩,一副敬谢不敏的戒惶样。
“小姐,”他盘着胸,隐忍又耐性地说下去。“你自称是我亲戚,今天是我生日,你不出去捧个场能说服得了谁?吃碗饭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我今天在医院动了六个小时手术,很累,没空应付女人,你要是不想出去,我直截了当告诉她实话,你是我捡回来的女人,让她不必等你出去切生日蛋糕了,你觉得怎样?”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那温暖的声线,明明不是刻薄毖恩之人,说出来的话却如此凉薄,她突然觉得自己不算太倒楣,起码钟怡的烦恼她就不必亲自领会。
“成医师,钟小姐是好人,你是不是该——对她专心一些。”她忍不住迸了两句。
他扬眉,微讶“咦?难得你对别人会有意见,真稀奇,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是一道墙,每天装作没看见。”
她不能再听他嘲讽下去,否则被激起的怪异脸色瞒不过钟怡。她对钟怡没有尽道义的必要,可因她而引发轩然大波并不是好事。
她慢吞吞走出去,在钟怡的嫣然笑语中入座。
张嫂的手艺并非吹嘘,一道道大菜全是叫得出名堂的。钟怡开了客厅的水晶吊灯,只余餐桌上的两盏垂灯,晕暖的光泽下,这该是属于有情人的二人世界。张嫂早已退席回家;钟怡为了拉拢她,竟不惜让她作电灯泡!她暗下决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扫完这碗饭,省去各怀心思、言不及义的对话。
“方楠,喝杯酒不碍事吧?一道敬扬飞生日快乐吧!”钟怡不等她反应,斟满了葡萄酒递给她。
谁拒绝得了爱意满满的美女?
钟怡不必酒醺,双颊已酡红,她快乐得畅饮一杯又一杯酒,凑近成扬飞,娇憨道:“我祝成医师——”朱唇附上他耳际,悄悄说了些方楠听不见的绮语。成扬飞但笑不语,表情没多大变化,迳自啜着酒。
方楠垂下眼,面不改色地扒饭,在限制级画面出现前,她就要打退堂鼓。
“方楠,换你啦!”钟怡头枕在成扬飞肩上,笑着提醒。“你也说句话啊!”“噢——”她行礼如仪地拿起酒杯,僵硬地扯了两句“祝成医师——德术兼备,钟小姐——情有所归。”
她不认为自己有说笑话的潜质,更何况她说的是真心话,但成扬飞却仰起脸大笑起来,手上的酒洒了半杯出来,直盯着她不放。钟怡不觉有异,开心地又多喝了一杯。
她低头继续加快动作——吃着白饭,面对美食,却勾不起一点食欲。
手机铃响,成扬飞接起,钟怡搂住他的腰,嘟着嘴凑近他,想一道听来电者语声。成扬飞拉远距离,嘴理应着“在吃饭呢不了,今天很累我不过生日的乖,下次再说吧可以,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好玩小心一点”
任何人再迟钝,也听得出不会是男性来电,成扬飞毫不掩饰他的作为。钟怡缓缓从他身上撤离,甜笑陡失,默然喝着酒。
方楠惊觉,他从未想应付任何女人,他带着倦意参与钟怡盛情张罗的生日宴,而没有拂袖而去,已是他最大限度的耐性。他也许并未期待任何人为他做这件事,因此也没有表现惊喜,她为钟怡感到难过,这恐怕不是努力就有结果的一场爱恋。
“扬飞,生日快乐。”半晌,钟怡拿出一个精致的方盒,打开盒盖,推到他面前。
自小捉襟见肘的方楠并不识货,不知盒里那支闪着冷辉、设计新颖的香槟色男表有何名堂,但瞎子也猜得出必然价值不菲,钟怡的情意胜过表价数倍。
“谢谢,让你破费了。”他抚摸了表壳一下,没有戴上的欲望。
“刚才——打来的是谁?”钟怡柔声问,嘴角垂下,酒精挥发出她的勇气,她不想再隐忍。“她知道你生日?”
“朋友。”他淡淡说着,看不出情绪。
“扬飞,你爱我吗?”钟怡伸长脖子,面孔贴近他。“还是,你爱的另有其人?”
“你喝醉了。”他轻声答,没有温度的瞳孔里逐渐缺乏耐性。“今天不是我生日吗?”
“是啊,我以为只有我知道你生日,看来还有人牵挂着你。你说,我是不是傻瓜?一下飞机家都不回一下,心里只想到你。”
他静默不答,女人的摊牌让空气凝成一团冷气。对桌的方楠搁下最后一口饭,准备脚底抹油,退出莫名兴起的冷战场。
“你不敢说,对吧?”钟怡冷笑“你老是不冷不热,把我的心悬在半空中,你既不想爱我,当初就不该接受我。你今天就坦白说,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钟怡,你这样很失态,有话以后再说,先吃饭吧!”他拿起饭碗,夹起一道菜,视线始终不和钟怡交会。
“失态?你不回答我才是失态,你欺骗我才是失态!方楠,你老实说,我不在时,来这里的女人是谁?”
箭靶转至她身上,她惊愕又尴尬,成扬飞冷眸带着疑问望向她,她慌乱站起身,支吾着:“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不,是没看到,我真的没看到”该死,偏在此时语无伦次!
成扬飞抬眉,面罩寒气,那是动怒的前兆,他的耐性在医院用光了。他原本只想好好休息一晚,松弛工作时紧绷的神经的,眼前这一切,都不是他现在有多余心思面对的。
“钟怡,何必生气?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蹙眉,不耐地闭了闭眼。如果今天钟怡不来庆生这一招,他们的交往是可以延续下去的。
钟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男人的表情告诉她,已无转寰余地,沉不住气的后果,也许就是断灭的开始。然而她就是迫不及待想知道,鹊占鸠巢者,到底是谁?她想试看看,她是否全无令他留恋的余地?
“你们慢慢谈,我不打扰了。”方楠挪动脚步,不忍看钟怡胀红的脸,她垂着视线,匆匆离开座位。
经过成扬飞身畔,他有力的掌猛然攫住她纤臂,往怀里一扯,她两腿交绊,重心不稳地栽倒在他大腿上。他左手扣住她的腰,右掌捧住她后脑勺,在她还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前,他张嘴含住她的唇,热烈地吮吻她。
整个动作在短短几秒内完成,快得她脑袋充塞错乱的指令,不知因何置身于此荒谬情境。他的气味盈满整个鼻腔,娴熟的吻技施虐在她无防备的口中,她意识不清承受了突袭的吻有多久,才奋力别开脸,两掌一推,从他怀里跳开,惊楞地捣住肿热的唇,不知所以地望着肇祸的男人。
“这就是答案,她就是住在这里的女人,不是什么远房亲戚,你满意了吗?”他回复了冷淡的表情,彷佛刚才那一吻不曾发生过。
钟怡不可置信地环视前方,说不出半个字叱责不留情的男人和身分诡异的女人,她想像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成扬飞的话倒是令方楠彻底回了神,迟来的恼怒潮涌而来,她扬起右手,挥向他左颊,清脆响亮的耳光震慑了三个人。“说对不起,你不能这样对钟小姐。”她胸口一起一伏,手掌热辣辣发麻。
他指尖轻触一下染上红印的耳腮,表情半是惊诧、半是新奇。好半天,他嘴抿成一弯新月,噙着笑,起身托起她的下巴,俯视她;她肩微缩,屏着气,紧紧闭着眼,等他严厉地降责。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竟放开她,笑了两声,转身慢慢踱步上楼。
“你——你竟敢——”男人身影消失后,钟怡抖着朱唇“你敢这样打他?他最恨人家碰他的脸,你到底是他的谁?”
“他——自找的。”她先前撒的谎和成扬飞唐突的袭吻,令她百口莫辩。
心跳狠狠擂动着,他的混合了医院消毒药水、葡萄酒香的体味,还附着在她身上,因他而濡湿的唇尚未干。她移动钝重的步伐,歉疚地抛下一句“钟小姐,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她恐怕一时弄不清楚,是她又一次无意中破坏了成扬飞的男女关系,还是成扬飞破坏了她的原则——她的初吻,应该献给互有情意的爱慕对象,而非配合他那一场戏而廉价的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