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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夏雨将自己准备的一万和秋莹的五千交给苏珊,派村妇随春香护送去市医院,送上车后,又去邮局发了信函,催苏芳回来看母亲。
苏珊在市里的复查同县里一样,按病情只能维持三个月了,苏珊已完全丧失信心,春香村妇又强拉了去省医院,总认为省里高一等级,会创造出什么生命的奇迹来。
谁知省里的检查更糟,梅毒已腐蚀心脏,科技还没发明起死回生之药,最多只能拖一月了。春香不死心,去跪求好几家医院,才有一家答应住下看看,把死马当作活马医。
住了一周,苏珊一面同病魔搏斗,一面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常常梦见没有头的李五和缺了下身的马六来到床边,要她一起去“天国”说天国在西方的天上,那里有百重宫殿,千锺美酒,万国音乐,人们在仙乐中无拘无束,自由欢爱,幸福无比。
苏珊激动得在梦中叫着她要去天国了,一日三次催春香村妇送她回h县,说那里有去天国的门。春香见干姐姐确实不行了,哭得泪人儿似的,悄悄向上海方霖发去病危电报,和村妇把苏珊载回了春梅阁。
一个晴朗的下午,苏珊吃了止痛药片,精神稍好些,突然要到阳台坐坐。春香知她久病卧床,巴不得呼吸新鲜空气,把藤椅拿被垫了,抱到椅上,推到阳台,眼前便出现湛兰的天,黛色的山,风平浪静的沱江及江边栉次鳞比的楼台亭阁。
苏珊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又甜甜的吸入一口,睁着早暗淡了的眼睛望了阵兰天远山,再一个弧形划下来,落在江边的楼阁间,拿手指点着说:“春香,那是什么去处?”
春香说:“珊姐,那是过去的天外天呀。”
苏珊听说天外天就感伤起来,眼浸浸的说:“天外天好久没去了,现在还能去么?”
春香说:“天外天早封了,现在叫夜总会,要去只能叫进夜总会了。”
苏珊突然变了脸色,咬着牙说:“真正的天外天谁也封不了,那还是天外天。”
春香知干姐姐对天外天感情笃深,又在病中,便顺了话说:“珊姐说得对,天外天谁也封不了,夜总会就是天外天。”
苏珊高兴起来,把目光去楼群中搜索了一遍,指点着说:“春香,你看那比邻的两排红平房就是录像室和红屋居,栽了椰树的亭院是黑非洲,那椰树叶还在飘动哩。金三角的门造得象金字塔,还拿藤萝装饰了,想是那海洛英的产地是在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里了。远处的庞大绿楼是天体园,从左到右数,第一间是进口通道和脱衣室,二间是天体坪,三间天体湖,第四五间是天体屋和天体洞。天体湖和天体屋要用自然界的水,所以造在底楼,天体洞要突出它的高,就造在三楼,天体坪自然在二楼了。人进去就象进入了远古世界,人间天国,谁会想到是走在楼层里呢?”
春香见苏珊病成了这样,记忆还如此清晰,也高兴起来说:“我第一次陪珊姐进去就被迷住了,以为回到了山村哩,其实比山村还美,真没想到屋里还能造山、造水、造屋、造洞,亏那老港想得出来。”
苏珊感叹的说:“天外天是有神助的,你想那天上的人都有超人的力量,什么造不出来?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河流山川,还有永恒的金字塔,神秘的百慕大,哪样不是神造的?神创造了宇宙世界,自然能造出h县的人间天国了。”
春香佩服的说:“珊姐好见识,凡人哪比得了神仙。小时听外婆说天上住着神的,叫做天老爷,不吃不喝还长生不老。那天老爷是骂不得的,谁骂了神就发怒,吹一口气刮倒森林,拍三掌又把树劈开人劈死,拿杨柳枝儿洒上几滴水,地上就变成一片汪洋。一年我们村有个人被雷劈死了,象截黑木桩,背上显出几个认不出的白字,就据说他骂了天老爷,天老爷不但惩罚了他,还在他背上张贴了宣布死刑的布告哩。”
苏珊兴奋的说:“咋不是的。春香,倒杯酒来。”
春香吃惊地说:“珊姐,医生说你那病是喝不得酒的。”
苏珊瞪着眼说:“谁说喝不得了,十多年来我还不是被酒撑过来的,没有酒能活到今天?”
春香拗不过,只得去斟了半杯啤酒,苏珊抓住就咕噜噜的吞了,一吞下又噎起来,春香忙去揉胸,揉着揉着,苏珊的头就耷到椅背上,一动不动了。
春香去瞧,瘦削的脸涨紫如猪肝,眉间早已暗然了的美人痣突出如朱砂,一颤一颤要跳出血来。吓得边叫边要朝屋里推。
手去抓了椅把,苏珊一挺扬起头来,两只杏目直射了天体园,突然抓着春香的手说:“春香,我看到天体坪了。”
春香见她两眼通红,惊得去张望了说:“珊姐,天体坪在屋里,你咋瞧得见?”
苏珊说:“你看不见我却看见了,你看,马六、李五、张三、王一都在那里,还有好多女人,都光了屁股。”
春香说:“珊姐,里面早改作了舞厅,跳舞是不准脱光屁股的。”
苏珊说:“别胡说,你仔细的看。呵,他们到了天体湖,马六那水打棒还去画船上勾着屁股跳水呢。女人们把湖水拍打得好响,象是鱼儿钻进了里面。呵,又去了天体屋,在撕野山鸡吃哩,弄得满嘴都是血。你看,他们又进了天体洞,男人在轮奸女人们,马六那家伙好凶,一连爬了十多个还没下来,李五王一只算个中平,张三那小子就不行,才爬了两个就瘫在一边喘气。现在又是女人在轮奸男人了,搞的还是坐抽式哩,这些女人真不可救药,学了那么久,铁杵也该磨成针了,腰儿还歪来倒去象风吹杨柳,真丢女人的脸。”
春香除了屋顶爬满的长青藤外,什么也看不见,见苏珊说得活灵活现,就有些恐惧起来。什么地方光亮一闪,苏珊突然去望了西边,异常激动的喊:“天国!天国!天国终于出现了!春香,你看那宫殿有几十重哩,好雄伟的。”
春香吓了一跳,去望西边的天,夕阳已没了,天边抹了一片血红,血红上面万道霞光,霞光深处杂映着赤橙颜色,象变幻了的玉宇琼楼,煞是好看。
苏珊望了一阵,面容红泛起来,竖了耳朵说:“仙乐!仙乐!多美的仙乐!杨玉环编的霓嫦羽衣曲,正如故诗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度闻’。说是ok的音乐就好听了,那算老几。春香,你好好听听。”
春香尖了耳朵去听,只听得夜总会里几个男女正和了音响在怪声怪气对唱,心想是干姐姐病糊涂了,不好说破,只得附和了说:“珊姐,听到了的,仙乐真美。”
苏珊听了一会,突然惊叫起来:“马六、李五、张三、王一上天了,后面跟着好多女人,可惜没有苏兰和市里的两位夫人。”
春香去望了天边,那血红已暗淡下去,深沉沉的云团在千变万化着各种动态了的人形,不过象不象人或象什么人,要凭想象去理解。心知适是干姐姐想他们疯了,鼻子一酸,去靠了椅背抽泣起来。
一股晚风吹来,苏珊头发如水托起突然向后飘去,那形状恰是仙女在飞天了,春香慌忙要往里推,苏珊一把打开说:“你听,他们在喊我,那声音好宏亮,象龙在吟,山在呼,海在啸,还从没听过这种天声哩。”
春香抹着泪说:“他们在喊啥呀?”
苏珊说:“他们喊我去天国,那是个极乐世界,有百重宫殿,千锺美酒,万国仙乐,人们在仙乐中轻歌慢舞,自由欢爱,幸福无比。”
春香抹着泪说:“哪有那么好的世界?”
苏珊激动的说:“有的,有的,在西边天上,春香,我要去了,去了。”
长发飞舞起来,苏珊挣起身子,枯竹枝的手扬了两下,哇地吐出一口酒水,头歪耷在椅背上,血痣裂了,一股殷红的血绕着鼻梁弯弯曲曲地流,如挂着的红
飘带
苏珊终于去了她的“天国”她自然不知她走后的千变万化情景。
她的骨灰盒摆在春梅阁肃穆的灵堂上,为她守灵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春香跪在灵前撕肝裂胆地哭,一个是村妇站着哀哀抹泪,一个是夏雨啄了头在半蹲着想心事。
送的花圈也只有五个,一个是春香的,一个是苏兰的,一个是村妇母女的,一个是夏雨和秋莹合送的,再一个是二小派了一个扫地临工送来的。
那冷落在h城可算是史无前例的了。到了次日,突然出现苏珊在师范时的同室女友小a和小b,两人合抬着一个特大花圈,在沿街边走边哭。
据说两人是到h县来寻天外天的,天外天没寻着却得到了同学的死讯。h城的人爱大惊小怪,就有人跟了来看,见两人跪在灵前哭着说:我们都没去,你咋就去了?
在师范你是多好的同学,要讲坏是我们带坏了你,师父都没走,你咋就先走了?
哇!哇!听的人回去传说来了苏珊师父,人们猜想那师父肯定是旧社会的什么老鸨了,整条街的人又来围了看稀奇,人们才知道苏珊死了。
又次日,方霖父女从上海匆匆赶来,上海大老板一出现,小小的h城就象丢下颗原子弹,不仅政府机关出动,就是厂矿学校商店居民点也牵了线的来壮声威,花圈送了数百个,鞭炮爆了两顿半,幛布摆断几条街,现金收了十来万,把那丧礼推上h县史无前例的高潮。
方霖父女对着遗像一阵悲痛欲绝之后,夏雨向老师呈上苏珊遗嘱,遗嘱上说她追求了大半身,虽作过不少孽,却也看够了人间的白脸和黑脸,最终选择去天国之路。在她去天国之后,要求帮助过她的人们做好三件事:
第一、她出生在苏家寨,那是块没污染的净土,希望骨灰盒葬在那里,使孽身还原到净土上。
第二、她父母早逝,族兄族弟虽多却没个认她,生前及走后都是春香吵和春梅阁照顾,遗留的五万多财产,两万遗赠给春香,两万抵春梅抖吃住和医疗打点,五千付村妇母女以谢病中照看。还有价值一万的一对钻石戒子和一条金项链,留给女儿苏芳作纪念。
第三、春香是个侠义少女,没资格去天国,电报通知方霖带去上海和苏芳一起过日子,让好人有个好报。
三天设灵下来,苏珊生前没料到的所收丧礼竟折合十二万一千元。这笔钱怎么处理,遗嘱上没说,夏雨找方霖商量,他首先提出他曾是苏珊前夫,有责任照顾她,那抵吃住及医疗打点的两万他一分不要,全部交给春香。然后对十二万一千作了如下安排:
1、四万八千作酬谢开支。其中苏珊入监后胖副县长说情县长放人各给酬金一万,教育局麻脸局长为苏珊查病开过绿灯,给酬金八千,其他丧礼送得重的或在灵前鞠躬又鞠得好的二十位部局长,每人发给红包一千。
2、两万作丧礼开支和招待重要人物吃喝。
3、三千作骨灰盒安葬费,其中一千购建坟材料,一千付工钱,一千鬃作机动开支。
4、余下的六万由苏珊和夏雨的共同女儿继承。
以上分配在交付时,县长李清没来参加丧礼,给的一万怕他拒收,夏雨就托苏兰办理。苏兰正和李清闹离婚,不愿给老东西,悄悄分给照顾过苏珊的村妇母女,村妇说苏珊遗嘱上给的五千已够情重了,退给了夏雨,夏雨只得去购了三只兰宝石戒子,以自己名义给了苏兰和村妇母女。
遗产处理毕后,方霖及夏雨等人按照苏珊遗嘱,将骨灰盒运往苏家寨安葬。
灵车开到柳溪镇,夏雨安排方霖苏芳春香住了旅社,自个押着灵车去了苏家寨。
苏家寨的人都是苏珊亲族,先前听说她臭,就渐渐把她给忘了,直到灵车开到寨里爆响鞭炮后,人们才记起确有这么个臭人儿而且已经死了。听说有一千元的安葬费,兴兴奋奋熬夜去她父母坟边挖了个大坑,等到材料一到就葬骨灰盒。
次日早晨,不知谁打听出苏珊大笔遗产及丧礼已按遗嘱被外姓人继承的继承了,送红包的送了,不该开支的开支了,又气冲冲去把坑儿填平。
说来也怪,自开放以来,柳溪河南岸的夏家村搞得肥的流油,象夏雨这样的百万富翁就有十几个。北岸苏家寨仍穷得连裤儿也穿不上,因此把那一分一廛看得比命还重。他们被钱烧红了眼,想赤膊上阵争夺遗产丧礼又自知理屈,于是乎就群起咬定死理拒葬。
一批老前辈说,三十六年前苏珊落地时,十二月大冷天却大风大雷大雨,接着山垮龙走,人死鬼嚎,就有人算定她是天上降下的熬星,后来果然言中,她父母被她气死族人跟着臭不说,竟养猪死猪,养牛死牛,养鸡瘟鸡,日子越过越穷。
哪象对门夏家村,开始还很穷,后来赶走了苏珊,就渐渐的发了。她临终时第三只眼(美人痣)突然暴裂,说明老天有眼将她收了回去,天老爷都要收的人,你们还葬这里,不是要让苏家寨再穷上千世万世吗?
一批同辈人说,她苏珊绿花花的票子不施舍穷亲戚,倒去贴了外姓,她背叛我们,我们就开除她族籍,连族籍都没的人,有啥资格葬苏家寨?一群年青人跑来找夏雨说,我们可以背着那些老东西,把她偷偷葬在后山老林里,不过你们得出点钱,让哥儿们也去城里泡几天夜总会,尝尝城里小姐们的洋滋味。
夏雨在苏家寨谈不下去,回到夏家村,向村人提出苏珊葬在村里,理由是苏珊曾是夏家儿媳。不想夏家村更厉害,不仅援引苏家寨女人祸村论,而且村长书记咬了牙说,要葬可以,那就索赔一千万,来抵以后败穷的损失。
夏雨父母居然向儿子下跪,把额去碰着地面骂:“你这没见没识的蠢东西,人家赶都赶不走,你还要捡回来,当初没把我老俩口气死,现在再来气我们么?你发了达挣了几个钱,还不是夏家祖坟选得好,葬在龙脉上?你把她要来葬在祖坟山,断了龙脉,我老俩口还不穷得去讨口,你还不败了家业再回柳溪守孤庙?你当初守孤庙时她咋对待你的,给你戴绿帽不说,还把你掀出门再泼上一盆尿,骄傲的抵了门喊你滚,你就滚回来赖着我们老俩口过抹泪日子。这些你咋忘了,亏你还是个夹根雀雀的男人哩。你再提那娼妇半个字,看我们不打死你这没气没节没骨没头专给夏家干丢脸事儿的混账粑耳朵东西。”
尤其夏母越骂越火,抓过一把粪杈,颤着小脚去击夏雨屁股,夏雨慌忙逃跑,一砣稀牛屎还是飞溅到耳根上。
夏雨逃回旅社一叙说,方霖哭笑不得,感叹这青山绿水也不是一方净土了。
春香见闹成这样,哭着要去退那遗赠的钱。夏雨方霖说你这一退,他们还不把我们也给撕来吃了。四人只得掉转灵车返回县里,去找胖副县长商量葬烈士陵园。
胖县长是得了好处费的,心里虽愿意却哭丧着脸说,烈士陵园是葬烈士和没问题的公职人员,老县长知道了,还不拍桌子打板凳骂我坏了烈士名节?
秋莹村妇建议在附近买块土地安葬,夏雨方霖又觉苏珊是出了名的富婆,白天葬了晚上还不给盗了,即使不盗,天长日久没人去理,也会被人掀平了去种海椒或裁茄子。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由方霖带回上海,让苏珊骨灰跟了女儿和保姆,因这世上她只有这两个亲人了。
方霖带着苏芳春香和苏珊骨灰,悲悲切切蹬上去上海的飞机。
那老天爷却也作怪,上机前还丽日当空,刚一起飞,十二月的天气突然刮来一阵狂风,狂风过后,乌云四合,把天地罩得如同墨打了一般,接着就是震天撼地的雷鸣和倾盆大雨。
班机在风雨雷电中挣扎着颠簸着,一个霹雷响过,机身振了两下,一团火球扎进舱里,滚了几个圈儿又扎出舱外。
人们惊愕着去瞧,机窗两边各击了个斗大的窟窿。一会儿,风雨没了,前面出现一片锦缎似的云,那云时分时合又幻化出各种飞动了的宫殿和人儿来。
苏芳擦过惊汗去看行李架,只见了大窟窿,却不见了母亲骨灰盒,就惊叫起来。方霖春香扭头去看,只见窟窿边挂着飘扬了的一段黑纱
同机的人都说,刚才雷击时,那骨灰盒就随着那团火球飞出舱外,眼见得是掉下飞机去了。春香苏芳就惊得哭了起来。
苏芳哭了一阵,去靠着方霖肩问:“方叔叔,妈说她去了天国,连骨灰盒也跟着去了,世界上真有天国吗?”
方霖望了窗外千变万化的宫殿,阴沉着脸说:“哪有什么天国?她去了地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