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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趾叛军使臣一行,终于到达了昆明城,他们将从东门入城。朱高煦身着布衣,站立在城楼上,看到了远处的官道上那队人马,有的骑着马、有的坐着车。
朱高煦并没想在城门迎接他们,所以穿着布衣未表明身份,他只是正好走到这里瞧瞧。上午的太阳正对着他的面门,他眯着眼睛,方能看清那些人的大概人数。
他的身边,还站着身穿青衣的段雪恨,她戴着大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他个子高俯视着段雪恨,便只能看她的嘴和小巴。
那嘴唇微厚,下巴微尖、白净颇显秀气。大帽遮住她脸上别处的地方之后,只能看见嘴和下颔;朱高煦更加觉得,她长得与沐蓁果然相像。
段雪恨正在埋头看城楼下面的墙角。她似乎察觉到了朱高煦的目光,便抬起头将眼睛从大帽底下露出来了,开口道,“此处到地面,有三丈高么?”
“应该有。”朱高煦随口答道。他顿时又觉得有点蹊跷,因为段雪恨寡言少语,平素很少像这样闲聊。他不禁问道,“雪恨问这个作甚?”
段雪恨头也不抬地说:“当站在高处之时,我便觉下边似乎有甚么引诱,总有想跳下去的念头。地上是砖石,这么高会被摔死?”
朱高煦愣了一下,问道:“为何?”
段雪恨轻声反问道:“正因冥冥之中、我就应该死,故此才有这样的念头?”
朱高煦无法理解她活得好好的、最近也没遇到甚么事,为甚么想自杀。他寻思了一阵,琢磨她以前愤恨沐家、还试图谋刺沐家的人,现在知道了身世,心里还很困惑不能正视自己?
朱高煦便好言温和地劝道:“不知者无罪,受害者更没罪。”
段雪恨抬起头,露出怪异的表情,轻轻摇了一下头,“我有罪。”
这句话叫朱高煦想起西方宗教的教义,便道:“这么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所以才需要被救赎。”
段雪恨垂下头,大帽遮住了她的脸,她也不再吭声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快到城门口的人马,便转身道:“回王府,我换身衣裳,先见一见交趾使者。”
他说罢,带着随从走下城楼去了。
而今交趾布政使司地盘,名义上还属于大明朝的辖地,这些使者便是不合法礼的叛贼。虽然朱高煦没打算现在就与他们谈论罪的问题,却也就不需要礼仪了,能简则简。
他换了一身团龙服乌纱帽,就近在前殿书房召见了使者。身边的人也不多,只有李先生和侯海,武将赵平、宦官王贵,以及跟着朱高煦回来的段雪恨。
门外走进来了两个人,朱高煦一看之下,颇有些诧异。走在前面的竟是个年轻妇人,身穿白色道袍、头戴帕巾,分明是个女道士;另外一个穿着圆领官服的汉子,并行而来、却稍稍落后于女道。
那汉子的圆领袍,乍看制式与明朝官员差不多,只是似乎有点不太合身,穿在那人身上显得特别宽大累赘。当今世道,西方海商的习俗还没有对交趾产生多大的影响,整个东亚地区,各国各地能借鉴的服饰习俗,也只能来自大明朝了。
妇人用右手抱左手,作揖道:“贫道陈仙真,拜见汉王殿下。请殿下收下我国君之国书。”
汉子抱拳道:“下官越国副使阮景异,拜见汉王殿下。”
段雪恨见状,默默地走了上去。女道士陈仙真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国书递上。
朱高煦问道:“这么说来,陈道姑才是正使?”
陈仙真鞠躬道:“正是,贫道出身陈氏王族宗室,自幼出家。今受我国君(陈季扩)之遣,望与汉王修好。”
朱高煦轻轻挪了一下身体,径直说道:“这里的人都是本王亲近之人,陈季扩想怎么谈,明说便是了。”
陈仙真侧目看着副使阮景异。朱高煦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个道姑名义上是正使,却可能不太懂军国大事;真正说了算的人,恐怕是副使阮景异。
阮景异抱拳道:“汉王殿下不仅神明神武,更是痛快果决。今越国军队连战连捷,已收复越国大部土地。我国君望汉王殿下认可越国国王,将来必有厚报。”
朱高煦等他说完了,这才开口道:“首先阮副使所称,连战连捷不合事实。现在咱们大明朝正在内|战,我长兄非法称帝,疲于应付内地,暂时无暇南顾,大明军队收缩于升龙地区,你们根本没怎么打战,何来连战连捷之说?
然后本王希望,副使能说具体一些,眼下本王能为你们做甚么,又能得到甚么实际的好处?”
阮景异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国君听说,增援升龙的五万明军,乃贵州败军。而今汉王业已据有贵州,贵州卫所军家眷皆在汉王之手……”
朱高煦听罢点点头,心里承认现在这股交趾叛军学会了不少东西,也打听到了很多事。他们至少没有像胡氏一样,不管三下五除二,先把大明朝使节杀了再说!所以大家并非天生就会讲道理,难免要经过无数流血,懂得代价之后,才能心平气和地认为应该先谈谈。
阮景异继续道:“我国君请汉王派人劝降这些兵马,并将其从升龙城调走回乡;以汉王府的名义给越国国王递送藩国文书,承认我国君为越国国王。若汉王能答应做到这些事,越国国王保证在越国的大明官民、家眷平安回国。且在汉王伐罪讨逆征战之时,向汉王军提供粮食、财宝资助。”
朱高煦乍听之下,顿时就动心了。这件事听来是只有实际好处,坏处只是名声不好。
他沉吟片刻,随口问道:“多少粮食和钱财?”
阮景异正色道:“竭尽所能。因为只有汉王军获胜之后,汉王统|治大明朝,我越国才能真正得到朝廷的承认。”
道理是说得通的,确实如此。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抬头看门外的阳光阴影位置,一拍大腿道:“时辰不早了。王贵,你让交趾来的使者住下,安排好膳食。本王容后再答复二位。”
于是陈道姑和阮景异一起执礼拜退。
等他们走了,李先生才开口道:“升龙城及交趾大江(红河)近左地方,大概还剩下八万明军,其中五万是贵州残兵。下官有两个问题,其一,如果王爷能劝降这些人,何须交趾叛军插手?
其二,陈季扩没有实权,这股叛军有多个军头。将来如何保证,所有叛军军头都愿意给汉王府输送粮秣钱财?若待王爷递交了承认越国国王的文书,他们却出尔反尔,岂不是白白叫天下耻笑唾骂?”
朱高煦道:“看来李先生不主张同意这次谈判。”
李先生抱拳道:“王爷所言极是。下官一向认为,大义不能用钱财称量。”
朱高煦道:“肚子饿了,先吃饭吧。下午李先生再来一趟,我只考虑一个中午,下午决策。”
李先生告退,回长史府衙署吃午饭去了。长史府是藩王的正规机构,以前就很成熟,官署内配备了厨子、当值的日子管一顿官吏们的午膳。而朱高煦在书房里用膳,叫后宫送过来,又让段雪恨也陪着他一起吃。
午膳之后,朱高煦便离开书房,往东边的廊房去了。
这间屋子里有一张木塌,上面铺着草席。上次朱高煦便是在这张草席上,与沈徐氏发生了所称的最后一次亲近。他坐在草席上想着交趾的事儿,却时不时分心;或许触景总是生情,看到这些东西,偶尔便会有琐碎的片段和画面浮现到脑海。
段雪恨端茶进来,默默地用双手将茶杯放在木塌旁边的一张木案上。她弯下腰伸手时,袖子往上移动了一截。朱高煦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青红的痕迹,她手腕上的皮肤很白,所以他从余光里就很容易察觉了。
朱高煦伸手抓住段雪恨的手,她的身子微微一颤,但没出声。
朱高煦忽然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粗|暴,便停了一下,随口问道:“你觉得我该不该听李先生的建议?”
“甚么?”段雪恨怔怔道。
朱高煦又道:“关于交趾的事。”
他只是找个话题好开口,不过有点拙劣。
朱高煦原以为段雪恨会说,她一个女子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诸如此类的说法。不料段雪恨开口道:“段杨氏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世人大多说的是一回事,盘算的又是另一回事。”
朱高煦有点差异地抬起头看着她,随后微微点头道:“有道理……”
他说罢,轻轻握着段雪恨的那只手往下一掀,立刻让她的手腕露了出来。这下朱高煦注意着那里,一下子便看清楚了,那里赫然有一道淤青暗红的牙印,其中还有一些地方出过血,所以结了痂。
段雪恨的神色顿时十分难堪,轻轻把手抽了回去,然后按在袖子上捂住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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