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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宦萼契结酒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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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肉盟(2)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儿子们到跟前,说道:“我常听见人说甚么文武世家,我自从七八代前的爷爷当兵起,传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这样大武官,这个武世家是不用说了。我看你们都大了,笔拿不动,弓拉不开。是俗语说的,毛坑里拾得一杆枪,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了。文不得,武不得,此类人多甚,不独李太诸子。如今我要雇个教书的来,把孙子们叫他识几个字儿,可不就是文武世家了。好想头,真是文武世家。前日俺爷带了那封禀帖来,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个书办来又不认得,好不为难。若孙子们后来认得几个字,何必求人?”

    儿子们见老子这样说,不敢阻他的兴。李太因此请了广教官来,托他要请个大通的好先生。广教官因想乾行寒苦,又素相厚教,要荐他。问明了他肯去,亲到李太家来,说先生请下了,是个名士,几时进馆。李太道:“且商量明白了着,一个月只好一两工银,近来就算是好馆了。饭是自己回去吃。”

    近来亦多有之。广教官笑道:“束修多寡倒也罢了。府上这样门第,那里有先生回去吃饭的理?若是住得近还罢了,要住得远,一日回家吃两遍饭就晚了,还读甚么?”

    他想了一会,又皱着眉曲指头算了算,说道:“供给他吃饭,一日只算五分银子,一年倒要十八两,比工银还多。这是买马的钱少,制鞍的钱多了,成不得。”

    广教官道:“读书的人饮食倒不责备,就是家常茶饭也可款待,只要洁净应时。”

    李太道:“既如此说,一日两顿,就是随常茶饭,只好初一十五吃个犒劳有些肉,闲常是没有的。可谓待先生如此其丰且敬也。至于要吃点心吃酒是他自买。老教先,奇称。大约他听得人说教官先生,他减去二字好称呼。真妙人。你对他说明白了就叫了他来。我还要亲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

    广教官道:“那里有这个礼?还差人去请才是。”

    辞了出来,亲到干生家,向他道:“馆中虽明白了,但只修金太薄,年兄将就负屈一年罢,只当借馆中读书。就是供给不堪,也免得自己心操薪水。年兄可肯去么?”

    干生见老师情意殷殷,也还以为他虽是武弁,已是个显官了,必定还知些人理,就应允了。广教官又复了李太,叫他差人拿帖去请。李太道:“雇他教书,又不是请他吃酒,用甚么帖?李太的话也有长人见识处,我今日方知帖子是请人吃酒才用。叫人口说罢。”

    广教官见他如此粗俗,也不与他争讲,叫门斗带那衙役同到干生家来请。干生见没有名帖,虽心中怪他无礼,然却不过老师面皮,只得同往。到了后堂,见他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动也不动。看他那形状,令人绝倒。有几句写他的行乐,道:形容卤夯,相貌狰狞。话语多粗俗,仪文没半分。心如顽石无微窍,腹内稠糊有一盆。巍巍高坐垫皋比,却是当年一老兵。吁嗟乎,果是沐猴而冠;诚然哉,不谬兽性人形。

    干生先还想与他讲些揖让之礼,见他这个蠢牛样子,一肚子没好气,连手也不同他拱。见傍边一着几张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见他问道:“你就是先生么?”

    干生忿然答道:“正是。”

    他说道:“我这样人家的先生,要会讲书的才要呢。你可会讲么?”

    干生又是那恼,又是那好笑,说道:“我们一个做秀才的,甚么书不会讲?近日做先生者竟大不然。你要讲甚么?”

    他道:“别的我不懂,百家姓我还知道两句儿,你就讲讲我听。”

    干生笑道:“你要一句一句的讲,还是要一个字一个字的讲?”

    他道:“自然是一块块一块块字儿讲得才明白。”

    干生笑着道:“你听我讲,赵钱孙李这百家姓是当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皇帝姓赵,所以赵字就放了头一个。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钱的大了,故此第二就是钱。这个孙字你当是谁?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猴儿。只因要让皇帝,又要让有钱的,没奈何,屈了他在第三。”

    干生复大笑道:“这个李字就是你了。除了这三个,还有大似你的么?故把你放做第四。”

    有一海南先生讲“子曰:予欲无言”

    一章书道:“夫子说:‘俺不说舍儿咧。’子贡说:‘夫子不说舍,叫俺们说舍呢?’夫子说:‘天说舍儿来?春儿夏儿秋儿冬儿的过,葱儿韭儿芹儿蒜儿的天,天可曾说舍儿咧?’”

    予以为此讲可冠绝千古,不意干生之讲百家姓更妙,又高出其上。那李太大喜,大笑道:“讲得好,讲得好。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

    这一篇讲章,不但李太叫通,我亦谓之通。干生又笑道:“这一讲还不足为奇,我还会倒过来讲呢。”

    李太愈喜道:“我虽然这样大年纪,从没有听见倒讲书。烦你再讲讲我听。”

    干生笑道:“你姓李的穿上几件猴儿皮,再有了几个钱,除了皇帝,倒过来就算你大了。”

    他听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道:“好先生,好先生,这才是个真才子,讲得有理得很。”

    他并不是谬奖。因四顾家人,道:“我果然这样大么?先生讲得可是?”

    众人道:“先生讲得是得很。”

    他笑着向干生道:“我又没有读过书,知道甚么叫做百家姓上有赵钱孙李这两句?我当年跟着主帅时,外头报流贼犯边。主帅差了个周守备、吴千总去征剿,他去了些日子,总不见回报。那一夜主帅做了一个梦,梦见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树,第二日叫人圆梦。他衙门里有个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邹,说道:‘这个梦有些不祥,多管应在周守备、吴千总两个身上。’主帅问他怎么见得。邹相公说:‘天机不可预泄,等应过了再讲。’又过了两日,探马来报,说周守备、吴千总都被流贼杀了。主帅问邹相公前日的梦怎么应在他二人,邹相公说总是读的书多了就无所不知,百家姓上说灶前生李,周吴阵亡,故此就先知了。世上偏是善诌的人专诌得着。我听了记在心里,今日考考你,谁知你比他讲得更通,真是名公。”

    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幸喜先生通,才在马房隔壁。若稍次,定在东厮中做馆地矣。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近来竟以为例,行之者十仅二三耳。干生知他是个不知礼的人,也不与较量。

    过了几日,这学生中那三四个小的还知些怕惧,但他那父母又溺爱得很,一会叫人来说:“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坏了,放他去走走。”

    干生见东家来说,只得依。去了一会又来,坐不上半个时辰,又来说道:“恐怕孩子饿了,叫他进去吃些点心。”

    一日到晚,如走马灯一般,不住的来来去去。到了这几个大学生,甚是顽劣。内中一个居长的,名叫李荪,是李三子的儿子。李三子之子自然是李孙了,妙描。顽劣更甚,又刁钻心坏,此类学生多甚。内中也独他打得更多。他父母叫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学生,先生要打一齐打,奇谈。只闻得有陪绑的囚犯,从不曾听得有陪打的学生。怎么偏心单打他的儿子?宦家子弟成器者少,岂朱门皆生饿殍耶?皆缘姑息之过耳。干生听了,一肚气恼说不出来,打得更狠。这几个学生一日到晚书背不得,字写不来还在次之,干生但低头看书,那大的中就不见了两个,叫人去寻了来,每人打了几下,还不曾打完,那两个又不见了。及至拿了来,才打着,回过头来,先那两个眼泪还不曾干,又不知去向。只得拿来罚跪,他便谎说要出大恭。干生以为实话,况且没有等他撒在裤子中的理,只得放去,他人不知跑到何处顽跳去了。非做过不知斯文宦家之先生者,不得其详。干生每日气也淘荆他家那供给的饮食更为可笑。他山西边外的人不吃粳米,叫人到山东买来的小米荞面。他每顿都是这两样在一处,倒上许多醋,或切上许多腌菜,还着上了一大把秦椒。又不像粥,又不像浆糊,又酸又咸又辣,进不得嘴间。或漆黑的麦面打那一寸厚的锅盔,挺帮铁硬,嚼也嚼不动。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从不知吃茶。干生如何吃得惯?要钟茶千难万难。那锅盔又容易吞不下去,饿得没奈何了,只得伸着脖子干咽。又不好在饮食上讲论,只得捏着鼻子拿来充饥。天气渐渐炎热,隔壁马房中那马粪臭得薰得要死。那红头大金绿花蝇满屋都是,在头脸上混撞。先也甚是难过,久之,如入鲍鱼之肆,也就不觉得十分呛鼻,也耐过了。但只是每顿送一大碗翻滚热的荞面汤来,天气又热,如何进嘴,放在桌上晾了一会,等温些好吃。那大金苍蝇就扑上几个,在碗内烫得稀烂,一肚子子飘得满碗全是蛆,忍不住恶心,只得倒去喂狗。再要添时又没有了,只得忍饿,深悔当日不该轻诺。

    一日大雨,满屋皆漏,如筛子一般往下淌水。那些学生妙极,恐湿了衣服,也不等先生吩咐,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轰的一声跑个干净,把书横三竖四撂的满桌。干生恐滴湿了,倒替他们一本一本的去收。雨略止了,外面虽然小下,学房里倒还大下。四处滴水,竟无一处可以容身坐得。干生叫人对李二财说要回去躲雨,叫个人打伞送他家去。李二财吩咐了一个官轿夫拿伞相送。干生走到途中,见蒙蒙细雨犹然未止,信口念一句道:潒潒细雨润如酥。

    那轿夫忽说道:“相公好诗,我续一句罢。”

    干生惊异道:“你一个抬轿的人,如何会作诗?”

    他笑道:“我难道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抬轿的么?不瞒相公说,我当日也教过书。因江家相待十分刻薄,遂赌了一口气,想道: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为甚么受这个罪?身为无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况古人说:宁为轿夫长,莫做一先生。此人竟善于套古。我因此才到都督府营谋捐纳了一名轿夫头儿的。”

    干生笑道:“既是你能续,你续一句看。”

    他朗吟道:夫师持伞送师夫。

    干生讶道:“你这句令我不明,何以谓夫师?又何谓师夫?只有人称师傅的,从未见师夫两个奇字眼。”

    他笑道:“夫师者,我今是轿夫,昔日曾为过师,故称夫师。师夫者,相公不要见罪焉。知今日之师,异日不为轿夫耶?辱翁曰:此轿夫真正大通,不愧为人师。师也轿夫也,轿夫也师也,其间不能以寸去也。不是我斗胆说,我与相公还算同寅呢。”

    干生也笑道:“你虽当日教过书,但今日既为轿夫。我是他家西宾,大不同了。我与你,堂前坐立分高下。”

    他大笑道:“据我看来,相公虽在自誉,吾语汝弗如也:若论工银君尚输。”

    干生道:“这又怎么讲?”

    他笑道:“我一年十二两银子,还有三担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两工银,尚还无粟与尔之邻里乡党,岂不输我一筹?”

    说话之间,干生已到了家。他说道:“相公,大家说顽话,千万不要介怀。”

    拿着伞去了。干生想他说的话,倒也好笑了一会。

    过了两日,天大晴了,干生只得又到馆中。每日只同这几个顽童淘气,又是那气,又是那好笑,道:“这几个也不是学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他家请来的先生,是他家雇来做牧童的。”

    干生在他家坐了半年馆,李太同几个儿子连学房门也不曾进,并不知道陪先生坐一坐。惟有滑稽曾读过书,还知些人文道理,常到馆中陪先生坐谈,讲讲闲话,倒也还相投。有此一线,故后来好到干生任上也逍遥。伏下。干生偶然一日心有所触,向众学生道:“你爷爷虽是行伍出身,在官场中也混久了。别的不知道也罢了,难道连天地君亲师五个字都不知的么?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师了。你爷爷待我,一点礼貌也不知,成何道理?”

    这竟大不然,我常见非行伍出身者亦多如此。学生们回去吃饭时,那李荪就把先生的话向他爷爷说。李太笑道:“这个书呆子好不知事。他不见多少的官儿在我跟前磕头礼拜的,我还不理。那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在我面前,不要讲坐,连站的地方还没有。他一个精穷的秀才,我等他坐着就算我敬重斯文得很了,他还想争甚么?奇谈。不说他秀才们不知官体,反说我不知礼貌。况他教的是我孙子,就同我儿子是一辈子,更奇,千古未闻之奇语。叫我如何敬他?你就把这话教导他。”

    李荪到馆中又把这话说了。干生大笑道:“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他孙子,若是教他的曾孙,竟把我当他的孙子相待了。”

    干生一心要辞了回去,又因广教官嘱托,谆谆劝他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个体面。只得耐住,因长叹道:“大丈夫不能奋飞,糊口青毡,受此小人下贱。我见有人尚钻刺为西席者欣欣为荣,是何心耶?”

    游混公、卜通辈处此,自然为荣矣。因信笔题了一调青衫湿的词,道:青毡第一低微事,腆面向人夸。拘囚无罪,奴颜婢膝,依傍东家。措身无地,蒙羞忍耻。乞食争差,斯文扫地。逢人羞道,心愧无涯。

    才写完,那广教官偶来相探。干生忙接着进来,让他坐下。他一眼看见桌上那词,取过一看,笑道:“年兄此言必有所谓。”

    干生细将馆中这些妙处并李太所说的话,低低相告。那广教官不禁大笑道:“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于此。”

    又道:“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况宰相肚里好撑船,年兄且耐住几个月罢。”

    干生笑道:“那船直撑了来还可容得,他竟横撑了来,叫门生如何能容?”

    说罢,二人大笑。又闲谈了一会,干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见答应,并不见到。广教官道:“不消了。”

    就立起作别,干生送他出去。那李荪见那张词在桌上,悄悄偷了,藏在身边。干生进来,见那张词不见,因没要紧,也不寻觅。

    到午间放吃饭,这李荪到他爷爷处来。这日李太的一个大肥骡子病死了,他叫人开剥煮熟,切做大脔,同着几个儿子在那里痛吃。正吃得大饱,忽李荪走到跟前,将那首词拿出来,道:“这是先生写了骂爷爷的,方才同那个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的向那教官骂了爷爷好些话,我也记不得那许多。”

    李太怒道:“他为甚么好好的骂我?”

    叫儿子们道:“你们大家看看,看骂的是甚么话?”

    原来他这几个乃郎都不愿儿子读书,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违拗。又见先生常打他们的儿子,心疼得说不出来。那几个妇人又护短,常啯哝丈夫道:“一个孩子们好容易养大了,恁他们顽顽罢。好好的叫他们念甚么书?受这样的罪。时常打得唧嘛喊叫的,你们也忍心么?我见你们没有念过书,一般也过日子穿衣吃饭的。”

    他们听了老婆的话,巴不得撵了先生去,让他儿子好快乐。他四个人本不认得字,见老子叫看,假意接过来,看了一会。那李二财认得一个奴字,指着说道:“这不是个奴才的奴字么?他骂爷是奴才呢。好骂好骂。”

    又道:“我前日在学房门口过,也不知他骂那一个孩子,甚么狗肏心,肏肏心,又肏心。做先生的人这样话都骂出来。又咒孩子们短命死矣,真野贼奴,骂得这么刻毒。他虽不识字,记性却好,竟能过耳不忘。我气得了不得,要告诉爷,恐怕爷嗔。说请个先生教孙子,我们护短挤撮他。今日连爷都骂起来了。”

    李四禄瞎指着一句,道:“骂爷奴才值甚么?这一句才骂得狠呢。我也不敢说。”

    李五寿又指一句,道:“你说那一句狠,我看还轻,这一句才利害呢。”

    李三子道:“你们不通文理,都是混说。我看这纸上东一道西一道画的,那一句不狠。一大些黑字,都是人骂不出来的话,他都骂出来了。不要说是爷,叫我也受不得这些恶话,就教出个状元来也有限。这样的坏人不撵掉他,还留他做甚么?被他轰扬出去,爷倒罢了,叫我们拿甚么脸面见人?”

    他弟兄几个,你一嘴我一舌,把李太激得一腔怒气,拍着胸叫道:“气杀俺咧,气杀俺咧。”

    一冲性走到学房。

    干生正在看书,忽见他气忿忿走来,尚不知何故,还笑着站起相迎。他指着干生骂道:“你这驴球球攮的,我管下多少兵丁,一年只关十二两银子,还当多少差事,稍误了还要打狗腿。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一年十二两银子雇你来家,成日高高的坐着,你做些甚么重活来?一日两顿小米饭荞面汤供给着你受用,你吃得肥疯了,反骂起我来。走你奶的村路,我的孙子就不念书也不怕没有饭吃,他们跷起腿来比你穷秀才的头还高些。”

    干生也不知是因甚事,见他无状,也大怒道:“我还爱在你家么?因却不过广老师的面皮,才在这里忍受。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满嘴喷的是甚么粪?”

    因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恨道:“畜生畜生,杀才杀才。”

    忿然去了。李三子向他老子道:“爷听见没有,他骂爷畜生,还说杀来杀来,还要来杀爷呢。”

    李太愈怒道:“他想杀我,你们跟了我去杀了他,才除得这恨。”

    就叫人备马拿腰刀来。

    那滑稽听得,忙来劝止。他那里肯听,急得暴跳如雷,嘴中的白沫都泛了出来。滑稽暗叫人上去忙对滑氏说了,滑氏叫人下来请他上去,说道:“皇帝老儿人背地下还要说长道短呢。他骂你,你亲耳朵听见了么?你信孙子们胡说,就要去杀他。他一个穷秀才你同他拼甚么?这杀了他,你不偿命的么?况这南京的秀才有几千,他们要齐了心,可就是西游记上说的,男人们到了女儿国,一个人掐一下,就只剩个骷髅了。我说的是好话,快不许去胡做,不然我就了不得。你不要疑惑我心疼那先生,我却是为你的好意。”

    妙。此等蠢物,不得不分剖明白与他听。那李太见夫人说了,不敢不遵,忍了一口暗气。他一肚子的骡子肉因气一裹,不能消克,渐渐饮食不下,成了噎食,百般医治不能痊可。

    他一日睡着,总不见醒。滑氏心疑,上前摸了一摸,手足冰冷,只口中微有温气。不住堕泪,坐在傍边守着。到了三鼓,听他连叹了几口气,道:“悔迟了,悔迟了。”

    滑氏忙问他,他也不答。只两目直视,泪下如雨。过了半晌,叫把儿子媳妇孙子都叫到面前,道:“我才到阴司去来,阎王怪我疑老子不孝。待先生无礼,拿粪清灌了我好几碗。”

    果如所言,世间之人该灌粪清者大半矣。哭道:“暂放我回来说与你们知道,劝世人不要像我。都要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我这去,听得说还要变只夯狗,何必要变狗?何尝是人来?日日要囔粪的呢。今生粪喷多了,后世囔些也该。好苦呵。”

    哭了几声,做狗嗥而死。在生嗥了一辈子,临死还要嗥,趣甚。他妻子少不得装殓搬丧回家。他老子见了也不哭,也不问他因何而死,心怀前恨,但骂道:“这奴才死迟了。”

    此时李得用见主人已死,他囊中已厚,又恐当日假书的事或有人泄漏与老主知道,不能免罪,他带着老婆儿子逃之夭夭了。过后众家人方把李得用带假信并后来请先生的这些话,告诉了李之富。李之富倒反恸哭道:“我那不通的儿罗,世上人家不通的儿多极,老子也哭不得许多。你听奴才的假书,疑我老子。又听孙子的谗言,骂逐先生。你死何足惜,但苦我老年人将来入土,不见贵儿子,只有坏孙子了。”

    后来不知他家下落,亦不复再赘。

    再说那干生自李太家出来,迳到广教官处,将前事说了。广教官自愧不该荐他这馆,再三自认不是。干生竟毫不介怀,付之一笑而已。钟趋知他贫寒,久矣萌悔亲之念。他两个贤郎钟吾仁、钟吾义又常力劝父亲道:“古云相女配夫。我家虽不算大富,也还是有碗饭吃的人家。妹子甚么豪门巨族嫁不得,为何配他一个穷酸?虽然说当年曾指腹为婚,那不过是儿戏的事,如何做得准?”

    钟趋原有此心,又听两个儿子这一番话,遂拿定主意反悔。因听得他在李都督家坐馆,尚不敢造次。今闻得他宾主不合出来了,料道他力不能娶,算计一番。先不好就露其意,恐亲友谈论。人初起坏念未尝不有些良心,一过后便丧尽矣。一面托人来催他行聘迎娶,一面又出一个难题目,要多少头面,要多少尺头,多少羊酒,多少果饼,不然如何进得我家的门?干生听了这话,笑道:“既然如此,等我有侥幸之时,然后再议。”

    那人复了钟趋。钟趋便发话道:“放他的狗屁。他若一百年不得中,我女儿留一百年不成。他既不能娶,他若情愿退婚,叫我女儿另嫁,我还与他几两银子度日。”

    那人又来会干生,就直言拜上。干生大笑道:“老杀才见我贫欲悔盟耳,何多言?我岂屑要他分文?”

    竟写了一张退婚文书与他,钟趋喜不胜言。

    干生的业师真佳训知道了,大怒,要约些朋友,叫干生递张公呈在学院处告他。反是干生劝道:“老师盛情,门生深感。人生但患不能功名成立耳,何患无妻?以门生嫌他家之女则不可。彼嫌贫弃婿,我就争来,亦无颜矣。”

    真佳训见他志气可嘉,又平素爱他抱负不凡,便道:“贤契既不屑要他,我有一小女,作贤契之配何如?”

    干生辞谢道:“老师云天高谊,门生铭感五内。但门生今日一贫彻骨,岂敢辱老师门楣?”

    真佳训正色道:“贤契以钟趋视我耶?好先生,不愧为人之师表。此一语,视钟趋为狗彘矣。若恐我小女愚陋,不足为贤契之匹则止。至于其他,我不较也。”

    干生道:“蒙老师如此错爱,门生岂不愿为门下婿?”

    还拜谢道:“门生愧无寸丝之聘,奈何?”

    真佳训笑道:“何必拘些世俗之套。我前得了徽州府祁门县教官,数日内就要起身。小女既许奉箕帚,若带了去,将来婚娶便费事了。”

    因在袖中取出一封银子来,道:“我适间问一敝友贷得五十金做途费,今以二十两赠与贤婿。明日就是良辰,我同老妻送小女来,你们完成之后,我也就要起程。但事在仓卒,小女的妆奁丝毫未备。寒家所有者皆送了来,余俟后补。”

    虽是好丈人,却是好父亲。虽疼爱女婿,正是疼爱女儿。真佳训不但真会做先生,且真会做岳丈。干生见他这样一片热肠,惟有再三称谢而已。真佳训回去只与老妻说了,连女儿也不说知。

    次日,只说亲戚家请饯行,叫了三顶轿子,竟送到干家来。干生也备了桌酒款待岳父、岳母。他老夫妻看着女儿女婿合了卺,抵暮回家。他是要上任去的,将家中所有器皿什物尽行赠了女儿女婿。孟夫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

    他那令爱在闺中待字,信都不知,忽然间得了个女婿,大约也没有甚么抱怨父母处。他见干生相貌魁梧,胸怀磊落。干生既感岳父高情,又见新人态美,夫妻甚是相敬相爱。那真佳训把他的那间书室典与钟趋,所得典价十两,也赠与女婿为读书灯火之费,数日内也就上任去了。钟趋自得了那张退婚文书,先还恐有后话。过了几日,听得真教官把女儿嫁与他了,遂放了心,不但放心,再无不笑真教官呆者。托媒人要寻个富贵女婿。

    谁知他嫌贫弃婿的这个美名传出,那正经人家都鄙他为人,谁还肯要他的女儿?因循了几年,他女儿年已二十五岁。恰逢劳正因宝姑死了要续弦,媒人说起钟趋的女儿生得甚是标致,但只是年纪太大些。劳正也是将三十岁的人,这女子年纪尚还小着两岁,这有何碍?就烦人去求亲。

    钟趋听得是御史公的公子,求之不得,两个儿子又十分怂恿。因图奉承豪婿,赔了有千金妆奁嫁与他。世人因自己豪富而嫌贫弃婿者,不知是何肺肠?即如钟趋因干生之贫而弃之,却陪千金嫁女于劳宅。若以此千金赠干生,则不为贫矣。归之以女,岂不为慈父贤岳?奈何溺于势利场中而不悟,惜哉!坷驼9牛汕字Γ坏裁溃夜谴ψ樱皇ざ靼k罄词掳埽韩氻莺笾炅陀肥撬扔檬拢衬嫒朔福旧矸a拮右患曳5挛鞅呶莱渚a忧鞯牧畎餐盘捉チ恕8缮由曛辛司伲文暧滞辛私浚隽艘蝗沃兀腥笥肿隽送乒佟v忧骰诤尬藜埃雅囊晃煌乒倌棠贪琢痰袅耍谷プ隽司蕖!究上涝缌耍辉畎罄醋鲈蠊娜u蛉恕!坷钭猿稍谏挛鞑保粜盆梦蓿阑畲嫱龆疾恢馈k棵坑跃衿淠浚院薏皇度耍贡磺子言诒澈蟛恢β盍硕嗌佟r虼吮w蕹闪斯普投觯馐呛蠡啊?

    且说这干生住处与贾文物相近,贾文物因有个假文名在外,人见他又是科甲,或有求他作诗的,求他作文的。他又不好推辞不会,自己却又弄不来。他与干生自幼相识,知道他有些才学,时常请他来代庖。这日因要作盟文,故又去请他。一见他来,大喜道:“弟候久了。”

    忙迎着让坐。也不暇叙寒温,就把宦公子要结盟并要作一篇文,故请他来代笔的话,说了一遍。随自己斟了一杯茶送过去,即将笔递上,将纸铺下。干不骄与贾文物因同里巷,素常又杯酒往来。贾文物因常要求他,每遇节令定有些食物馈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虽推辞不受,贾文物决定不肯。干生因见他情意谆切,只得笑纳。今日他请了来,见他一番殷勤,十分奉承。况只要代作几句盟文,又甚是易事。虽知他与宦萼、童自大结盟,不过是膏梁子弟,狐群狗党,一伙酒肉之朋,信笔作了一篇讥诮戏谑的话。作完,随又将黄纸誊清,递与贾文物。贾文物看了一遍,赞道:“非长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辉多矣。”

    留他小饮了几杯,干生辞别。贾文物深深作揖道谢,送他出门而去。贾文物见人说话无一不文,惟见了干生,半个文字也不敢说。不但是小巫见了大巫,正是他纯是以做文欺局外之人也。回到内室,富氏问道:“你今日往那里去的,此时才回来?又请那姓干的写甚么?”

    贾文物鞠躬道:“有政故晏也。予久矣升堂矣,未入于室耳。”

    富氏怒道:“你向别人文绉绉的罢了,在我跟前也是如此。问着话,不明白说,甚么叫做有政晏也?”

    贾文物道:“予岂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

    富氏反笑起来,道:“我看你真是迂夫子,倒埋着文屁冲天。的评。到底是甚么事?说来我听。”

    贾文物道:“有一宦公子,居气养体,大哉居乎,翩翩之佳公子也。欲与拙夫同气相求,为朋友共。其臭如兰,故归来不觉日之夕矣。”

    富氏道:“啐!你嚼蛆。”

    便上床脱衣而睡。贾文物也便上床。卧了片刻,爬起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况男女居室乎?奶奶虽未学养子而嫁,我拙夫恐废人之大伦,不敢不免请捣之。”

    富氏也不理他。他将富氏放得睡正了,他站起,向阴门深深一恭,道:“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

    然后爬上肚皮,云雨起来。斯斯文文,慢慢一下一下的抽扯。富氏急得叫道:“你到这个要紧的时候,怎还这样慢条斯理的?”

    贾文物道:“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况古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乎?”

    富氏怒道:“你既然做这么个样子,你挣这个命做甚么?”

    贾文物道:“此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之时,况与夫人交,敢不兴乎?不能也,非不为也。”

    顷刻气喘吁吁,伏于枕上。富氏道:“你怎么越发不动了?”

    贾文物道:“吾了矣,不能动也。非敢住也,力不进也。”

    富氏又恨又怒,将他一搡,跌下身来睡倒。叹道:“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富氏听得恨极了,下力将他拧了几把。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夫人不自苦,然而我苦之。何若是乎拧之之也?”

    富氏恨恨而睡,一宿晚景已过。

    次早贾文物起来,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轿往宦家来。进到园中,童、邬二人早已在彼。宦萼迎着问道:“兄的文曾作了么?”

    贾文物道:“予归而来之有余师,焉得无?”

    这一句文袋掉得是实。遂在袖中取出递过。宦萼接了,打开叫邬合念。大家上前同听他念道:维南赡部州大明国南京应天府居住信官宦萼、贾文物、童自大,谨以乌猪白羊、香花纸烛,致献于天地三界十方万为真宰,初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之前曰:宦萼道:“这信官两个字下得妥当之极,好想头。”

    邬合道:“就是乌猪白羊四个字也对得工得紧。”

    童自大道:“写上关老爷真好,我见人家结拜都写上他老人家的。”

    邬合又念道:某等向系异姓,今结同盟。只愿同年同日生,不愿同年同日死。

    邬合道:“这生死两个字转换转换,多了许多学问。不是贾老爷这样名公,谁能想得到此?”

    童自大道:“这两句话原是古人不通。如今人家的亲戚弟兄为几个钱还像生死冤家,乍看似呆话,细思之,真至言也。况结拜的酒肉弟兄?不过图些东西肥嘴。近之结盟,不过为此。无原无故,同起甚么生死来。这样没道理的胡说岂不可笑?”

    宦萼道:“果然,你这话说得有理之极。”

    向邬合道:“你再念。”

    他念道:自今设誓之后,某等三人轮流做主,或以酒肉开筵,或向烟花访妓。倘负斯盟,人神共殛。

    童自大伸了伸舌头,道:“既这样说,你把我的名字抠掉罢,我是不来的了。”

    宦萼道:“既已讲定,为何又变起卦来了?”

    童自大道:“贾兄是个送人的棺材座子,他同我顽呢。他上头说轮流做东,我如何来得起?我一个经纪人家,那里经得这等大费?若是我家奶奶知道了,我这条贱命算就送在你们手里了。”

    贾文物道:“送为宾主礼也。既如此说,你竟二而一,我们一而二,何如?”

    童自大摇头道:“也做不来。我前日听见个人念书,甚么二十而取一。依着书上说,你每位当十回我当一回罢。”

    宦萼道:“太无此理。我们两个当十回东扰你一回,何如?”

    他听了才不做声。邬合道:“二位老爷请听着念完了罢。”

    又念道:某等今日富贵相告,故结弟兄之社。他年豪华不敌,定散手足之盟,上告苍穹,愿鉴同志。天启年月日谨疏读毕,童自大道:“一篇文我只喜这两句。”

    邬合道:“通篇都是妙的,如何只说这两句好?”

    童自大道:“他说有钱相聚,无钱散伙,可不妙哉乎也?我因二位哥有钱势才来拜把子。若是两位兄倒了运,我还同你作甚弟兄?同胞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酒肉盟?”

    朋友已是五伦中之一。果能孰友道,患难死生可以相共,何待结盟而原始也?近之结盟者,皆不过是酒肉社,特美其名为结盟耳。昔人曾有两句道:最好笑的世情,朋友们结盟。童自大这几句话,与之持合今人。多少讥贬,多少伤心,孰谓之呆哉?宦萼对贾文物道:“人不可不弄个进士做。贤弟这篇文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却说不出来,都被你说出来了,真不愧才子二字。宦萼这几句话初看不觉,细思之,真不通到趣极。他并不知进士是因自文才而得,以为中了进士自然有才。匪夷所思,令人笑倒。贾文物道:“愚弟此文乃鸡鸣而起,孳孳为之者。虽小套,必有可观者焉。”

    话说间,众家人已将各项摆列停当。叫邬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毕,然后交拜过。摆上酒来,大家散福痛饮,狂呼哥哥弟弟,真比亲手足还觉亲热。有几句道他三人道:臭味相投,同盟共好。弟弟兄兄,酒肴列绕。若问义气有无,这却不能分晓。

    饮到更阑,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问道:“你今日前边杀猪宰羊做甚么事?”

    宦萼将同贾、童结拜的话说了。侯氏道:“我同你夫妻多年,不见你一些亲热。每日歇店也似的,晚上进来睡一觉,清早就钻了出去,成日在外边不知做些甚事。又同外人结拜甚么弟兄,可不是亲倒疏,疏的倒亲了?”

    此类人多甚。宦萼道:“我岂不要亲热你,只是见了你怒目金刚似的那一种相貌,一点喜容也没有,我的魂都不在身上。怕还怕不过来,怎还敢来同你亲热呢?”

    侯氏此时偶然有些高兴,正想同他来亲热亲热,遂密缝着两只红眼,龇着嘴,要是我,更害怕。故做嘻嘻的笑道:“我如今这个喜笑的面庞,难道你还怕么?看你怎么个亲热的法儿?”

    宦萼也有半酣,见他满面春风,一时胆壮起来,也笑嘻嘻走上前抱住,亲了两个嘴,道:“我的娘,若日日你有这个喜容,我便夜夜同你亲热。我同你到床上亲热去。”

    把侯氏抱上床来,替他宽衣褪裤。二人脱得精光,宦萼腹中虽然不济,腰中这一副本钱倒甚济,有一调西江月赞他道:坚举长余六寸,生业能软能刚。软如醉汉倒郎当,刚似疯僧狂样。出牝入阴本事,腰州脐下家乡。天生二子在身傍,惯与佳人打仗。

    那侯氏貌虽不扬,倒好一个阴户,也有个西江月赠他道:紧暖香干俱备,光光滑滑堪怜。有时吐舌笑开颜,困便懒张两片。清水池边故土,裤裆县里家园。有时忽动兴纬绵,战斗千回不倦。

    他两个一时弄将起来,只见:

    一个两足高跷,一个单枪直刺,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杵忙舂。一个笑吟吟把腰肢紧搂,一个喜孜孜将两股频遥这一个面似火烧,那一个舌如冰冷。一个喉内哼哼,如小儿睡梦频啼;一个鼻中喘喘,似老牛耕田力乏。下一个蒙蒙星眼,心窝内乐极魂飞;上一个汗流浃背,遍身中酥麻精泄。

    干够多时,云收雨散。那侯氏得了这一番乐趣,也与每常大不相同。二人四臂交加,两胸相贴,真个亲亲热热睡了一夜。此后侯氏图他这种亲热,也就常与他个笑脸,宦萼也就渐渐胆子略壮了些。虽不敢犯他的法度,也不似先那样畏缩了。

    且说那钟生一日在梅生家会文,作完之后,互相评论了一番。钟生见案头有一册手抄,便拿过来翻阅。梅生道:“这是个姓郭的敝友,他与黔宁侯沐国公有些瓜葛,往云南去相探。沐公留他住了月余,他将滇中风景作了三十余首竹枝词。昨日回来,他送来与弟看。虽不为佳,然而看看,知那地方的风俗,不无开卷有益。”

    钟生翻开看道:朱楼绣户斗年光,采胜新花八宝妆。

    上客登堂来拜岁,金盘十只送槟榔。

    三冬雷雨两交加,但到立春桃已花。

    正月尽头梅子大,尝新二月有黄瓜。

    帘外春风初淡荡,梁头燕语已呢喃。

    独有鸿飞曾不到,长空耿气锁烟岚。

    花朝时节女成行,携盍城东坐小庄。

    石子争拈打石臼,中时应产好儿郎。

    杨花历乱下秋千,趁着清明无雨天。

    金汁河边桃李陌,稠人堆里狡风茑。

    头上青梭布一幅,防峁地动手亲扶。

    归来不见新娘面,嚼碎槟榔骂滥奴。

    柳叶桃花日夜开,青楼小妓踏歌回。

    闲情解释愁多少,带得春风满面来。

    一只金钗十万赀,霍家小玉倾城姿。

    好花才吐新莺滑,妒杀姝姝打枣词。

    圆通胜迹小蓬莱,楼观金银崖上开。

    磴道盘空直到顶,可怜罗袜半尘埃。

    肉身金像古庭龛,铜殿新修鹦鹉滩。

    出门试请朝东看,山头坐破女和男。

    夏木千章祈雨坛,鸟龙潭绕碧栏杆。

    神鱼队队皆龙种,谁敢吟风下钓竿。

    金马山前金马寺,碧鸡关外碧鸡祠。

    王褒祀后南云叹,犹道昆明凿汉时。

    大理黑龙忆白龙,传闻人说是雌雄。

    如今一岁一相见,飞雹寒冰带满空。

    白塔街前岳庙开,血池赚得妇人来。

    半空蝴蝶飞灰尽,独坐西廊苦不回。

    蜀梁自古产铜山,九府官开宝货泉。

    一月一缗收子母,人人争放貤排钱。滇中皆以海贸易,至今呼钱犹曰儿。小儿好事日千端,甘蔗性寒梅子酸。

    买得烧鹅还未请,索钱又换米花团。滇中小儿谓炒糊蚕豆为烧鹅也。吆吆喝喝百般腔,鱼市街连羊市长。

    听去绵蛮浑不解,螺蛳猪儿螺蛳黄。滇中螺蛳甚大,卖者分头黄三等。云浇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竟共尝鲜。

    不知五诏同焚死,直似骊山举火年。六月二十四日为火把节,土人皆食生肉。矗空两塔望巍巍,西寺人从东寺归。

    峥嵘五百阿罗汉,一时齐着锦阑衣。

    太华山上白云秋,太华山下水长流。

    弹词唱罢历朝事,不见当年杨用修。

    晏公海口混茫茫,昆明池水接昆阳。

    舟船何事行深夜,白日风波不可当。

    钟声鸣咽梵王秋,归化千年大路头。

    莫道西南通汉使,滇池不肯向东流。

    谁家少妇挽双鬟,拜扫清明哭百蛮。

    自道良人中国子,可怜死葬梁王山。

    白日狂飙十丈高,拔山荡海怒奔号。

    劳劳亭外重关道,劈面尘沙无处逃。

    宝石陆离出永昌,黄金照耀产丽江。

    倾囊犹恐公家罪,百姓何人敢自藏。

    近城风脉祖坟山,尽日堪舆马上看。

    俱道来龙埋处好,不知何代始高官。

    进耳山中祈梦人,事夸一梦觉先困。

    不知人事浑皆梦,独自殷勤夜问神。

    高树花花如火屯,千红万紫似儿孙。

    三春景色真真好,一片花声卖过门。

    二忠木上照滇云,太史声名动海滨。

    生谪死归皆是义,南中称有此双仁。

    黔宁开第五华东,珠树繁花照叟红。

    鹦鹉西飞芳草暮,桂枝独自唱春风。

    玉树后庭花已残,梁王山下鸟飞寒。

    民间不解伤心事,一夜月明打枣竿。

    看完了,梅生又留钟生小饮了数杯。钟生见日色将暮,作别归家。正走时,纷纷落下雨来。正无处躲避,遥见一个菜园中搭着一个席棚,系钟园之人午间阴凉之所,只得急走到底下暂避。不想一阵阵只管大下起来,竟如飘倾一般。顷刻间,平地水深数寸,一个聚水灌园的塘子都涨满了。幸得这个棚上豆叶遮满,又在一棵大槐树之下,虽然身子略沾湿了些,还不至十分狼狈。

    等到将起更时分,淙淙犹尚未止。钟生因离家尚远,泥泞难行。且又下个不住,到一更之后,雨才止了,黑云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时虽然晴了,却夜深归去不得,心中好生着急。忽隐隐听得有哭泣之声,朦胧月下四处一望,恍恍惚惚见水塘边有个人影。哭声虽不高,却甚是悲切,像有个投水之意。钟生悄步走近前去,原来是个妇人。那妇人哭着,不曾看见,听得脚步响,忽回头一看。见有人来,忙撺入水中。钟生眼疾,见妇人下水,赶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尽力拖了上来。那妇人还往下挣,钟生顾不得嫌疑,也不惜泥污了自己的衣服,拉住他膀子,道:“你是谁家宅眷,有甚么冤苦的事,寻此短见?”

    那妇人挣不脱,只是呜呜的哭。钟生道:“你有甚么万不得已的事,何妨告诉我,我或者可以救得你也不可知。你家住在那里?”

    那妇人方住了哭,指着个小门儿,道:“那就是我家的后门。”

    此时妇人自头至足,浑身都是泥水。钟生用力扶起他来,道:“你且请回去,万不可如此。”

    那妇人微亮之下见钟生儒巾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又哭着道:“相公,你救我也无益,我始终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这深深的水,让我死了罢。”

    钟生道:“我不见就罢了,可有见而不救之理?且回去有话说了,我若力量可行,定然相救。”

    那妇人见他苦劝,只得回家,钟生也随在后面。那妇人一身拖泥带水沉重了,地下泥深路滑,他鞋弓足小,一步一跌。钟生看得心中过不去,只得上去扶着他走。妇人怕又滑倒,将两只手把钟生肩膀紧紧扳住,把个钟生也弄了一身泥水,扶他到了房内。你道钟生一个读书人,岂肯夤夜到一个孤身妇人室中?因恐无人,他又去寻死,岂不辜了救他的一片热肠?二来要问他详细,有可救他处,好设法相援,做个救人救彻之意。

    到了房中,灯火也没有,月又不明,黑魆魆伸掌不见。那妇人摸了条板凳让钟生坐下,他在床沿上坐着。那妇人一身虽然湿透,幸得七月初头,天气正热。钟生问他投水的缘故,丈夫何在。他重新哭起来,道:“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当日也是好人家子孙,因不成器,成日在外拐骗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个小小家业都花尽了。如今手头没钱,旧日相厚的那些都撇开了他,他还不死心。三日前又引了个小伙儿到家中来。”

    说到这里,越哭得悲恸。钟生道:“不用伤心,你说完了再做商议。”

    妇人止住哭,含羞道:“他因没钱与那小伙子,要叫我同那小伙子睡,他借他的屁股。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怎肯做这样无耻下流的事?被我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赌气出去,三日不归。家中当卖俱无,柴米油盐一样没有。大长的天气,我整整饿了三日,米星儿也没有沾牙。相公请想,我这样苦命还活着做甚么?蝼蚁尚且贪生,我难道就不爱命?我饿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着深深的水往下一跳就罢了,不想又遇着相公救起我来。我也想来,嫁了这样不成材的丈夫,他图风流快乐,妻子饿着都不管。我就做些不长进的事,他也怨不得。相好个正经人也还罢了,怎肯把身子同兔子小厮去睡?”

    妇人的这几句话来得有意,他虽黑影里未见钟生容貌,见他文文雅雅,是个正经人。又有救他的这番好情,且又不顾泥污,竭力扶持,又还说要救他。大凡人猛性寻死,死了就罢了,被人救转,谁不惜命?这郗氏不但要舍身报他相救之恩,且有个要结交他,图他照顾之意。非写郗氏一段贞性忽尔变为淫心,此乃是他一片报恩之念。因今日不曾舍身以报,故后日念念不忘,终必报也。钟生是个诚实君子,那里认他话头。便问他道:“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么?”

    郗氏道:“要有父母倒好了。只有个哥哥,嫂子前年又死了,也是个孤身。见妹夫不成人,也嚷闹过几回,不大上门。他往外边做生意去了,原说八月里才回来。”

    钟生道:“事也好处,你不必胡思乱想。这一句妙极。钟生是个聪明人,岂不料郗氏前言之味?今云你不必胡思乱想,浅人看去,谓是不可再寻死了。深味之,暗言切不可因贞而失身也。你一个人,一月有两银子就够将就盘缠了。我虽是个贫士,我明日去替你设处。”

    郗氏道:“相公贵姓?我蒙相公这样大恩,怎么报答?”

    钟生道:“我贱姓钟。救人之难,理所当为,何必讲报答的话?”

    说话时,外面又大下起来。钟生初意说完了话,安抚了妇人,还要到棚下去。不意下得越大,只得闭目凝神坐着。郗氏见钟生这等好情,心中感他不荆又想,孤男寡妇黑影里共坐一室,可有不动心之理?恐他先动起手来,反不见了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又写此数语者,非谓郗氏之淫滥,特更显钟生之难得耳。遂走近前,道:“夜深了,相公不弃,请在床上去睡睡。我在板凳上坐着罢。”

    钟生道:“你请自便,我坐坐好。”

    郗氏见他推辞,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钟生对着那妇人,毫不动念,有四句赞他道:空房雨夜对婵娟,正直心肠铁石坚。

    寂寂通宵能遏欲,坐怀端可继前贤。

    东方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钟生一看,好个标致少年,心爱无比。有此一句,相隔数年,故一见即识也。起身向钟生道:“泥深路烂,相公怎么回去?寒家柴也没有一根,茶也没一钟敬相公的。”

    钟生看见郗氏也大有几分姿色,虽然是裙布荆钗,却掩不得他的花容月貌。古人有几句话道:好好好,不必绫罗袄。青衫白练裙,好的只是好。

    还有几句赞他道: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仪容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看他浑身水湿,似带雨海棠笼晓日;遍体泥淤,如经霜黄菊弄秋晴。虽不及瑶台仙子,也算个窈窕佳人。

    这郗氏浑身还是精湿,钟生答道:“顾不得泥泞,我此时回去设处盘费送来。你不可又寻短见了,换换湿衣裳,养息养息。我就来的。”

    二语足见钟生相爱之甚,情不敢越礼耳。郗氏道:“我就是身上这件衫子,可怜那里还有得换?”

    钟生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拖泥带水而去。

    到了家中,将钱贵赠他的银子称了三两,带了一百文钱,把旧裤拿了两件,卷紧笼在袖中,复到郗氏家来。那妇人正倚门盼望,见了他,忙侧身让入。钟生先把衫裤取出,放在桌子上,道:“这两件旧衣,你将就换换身上。”

    又将银子递与他,道:“你昨日说令兄八月来家,如今已是七月初了,到八月尽,只两个月,但出门的人定不得归期。这是三两银子,够你三个月用度。等你令兄回来,就有接应了。”

    又取了一百文钱与他,道:“恐一时没人与你换钱,你饿了三四日,且买个点心充饥。”

    郗氏见他如此周到,相爱之切。滴了几点泪,道:“相公这样深情,我无报答之处。若不嫌我丑陋,愿以此身相报。”

    此非谓郗氏之水性,乃赞其受恩必报之坚心,正反衬世之须眉者。今日受人之德,明日即掉臂不顾之流耳。钟生正色道:“我一番救你的热心肠,岂有不肖的念头?你快不要妄说这话,错会了主意。”

    郗氏见他说得如此斩截,知道他不是个好色悖礼的人,忙忙拜谢。钟生也顶礼相还,辞别而回。

    离家有百步之遥,一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同一个少年妇人在那里闲望。见了钟生,那少妇失口赞道:“好一位俊俏郎君,有甚么要紧的事,弄了满身两足的污泥?”

    钟生抬头看见,虽然淡妆素服,竟是国色天姿,也有古人的几句赞他道:俏俏俏,不用菱花照。清水淡梳妆,俏的只是俏。

    钟生见了,忙低头而过。只听得那一个半老妇人道:“这就是前面那园子里住的钟相公,是个才貌双全,有名的小秀才。”

    只离百步之远,老妇已知钟生之名的,钟生反不知其为何如人。足见他不务外事。闭户潜修也。钟生到了家,换了衣服鞋袜。因一夜无眠,睡了一觉,然后起来读书,天色晴了。过了两日,因家中缺少些动用之物,打发那雇的小子上街去买。他独坐看书,忽听得敲门甚急,疑是那小子忘了甚么东西回来龋忙来开门,原业是前日那家门口站着的那美妇。钟生道:“尊驾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那美妇笑着道:“我来看看相公的书室。”

    说着,就走了进来。钟生又不好推他,只得也跟着走入。前日不过瞥见一眼,未曾看明。此时将他一看,却好一个美女子。腐头巾谓,看人妇女,大损阴德。此迂腐不通之论也。人非瞽目,见美色焉不一看?即如走马看花,过眼即了,勿介在胸中,有何妨碍?若见了美色,时刻不忘,且又不住口提,则不但损德,乃真正小人矣。有几句赞他道: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肤凝瑞雪,鬓挽祥云。轻盈绰约不为奇,妙在无心入画;袅娜端庄皆可咏,绝非有意成诗。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写李氏如此美丽,非正笔。特谓如此艳质于无人处来奔,而钟生毫不动念,真奇男子耳。他到了房中,道:“好一间洁净卧室,真是潇湘书斋了,不愧才人所居。”

    钟生站在窗外,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回罢。恐一时有朋友撞来,见之不雅。”

    那美妇道:“相公请进来,妾有心腹之言奉告。”

    钟生道:“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乎?有话但请见教。我在此听着是一样的。”

    那美妇道:“妾家姓李,我父亲是黉门老儒。我向日为媒所误,误适匪人。先夫桑姓,自不知书,惟以嫖赌为事。妾今孀居三载,贱庚二十有一。自先夫亡后,妾即归于母家。我父母公姑悯我年幼无出,叫我改适。我恐又嫁一庸奴,岂不误了终身?要图觅一良偶,故尔不敢轻托。晚见相公丰仪出众,又闻知学富五车,妾私心欣庆,不自揣鄙陋,愿侍箕帚。妾此来,非为淫奔之事,欲以终身相托耳。昨遇相公的那家是我姨父,姓陶。姨母柳氏,系家慈之亲妹。今日他老夫妻都往亲戚家去了,妾偷空到此。不惜惭颜自媒,相公肯俯允否?”

    钟生道:“多承厚意,但我已定过荆妻了,有辜盛情,不敢从命。”

    那妇人想了一想,又道:“我想宁为读书郎之妾,不愿做卖菜佣之妻。相公既聘过夫人,愿留一小星之位以处我,尊意如何?”

    钟生道:“尊翁既系前辈先生,你是儒门闺秀,那有与人做妾之理?令尊自然爱女,为择佳配。古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不要错想了。恐有人来,快请回步罢。”

    那李氏听了这话,真个是:只道桃源路已通,岂知犹在梦魂中。

    青鸟浪传云外信,错将心事语东风。

    不觉滴下泪来,道:“昨见郎君之后,私想以为终身有托。不意相公如此拒绝。我亦闻之,宁甘玉碎,不肯瓦全。一生事一误,宁堪再误?命薄如斯,我从此投入空门,长斋绣佛,今生不复再嫁矣。”

    掩袂悲啼。钟生听他说得惨然,心中着实动怜。想了一想,道:“不必伤心,我替你做个伐罢。我有个梅兄,今年二十三岁了。相貌瑰异,才学天成,将来必成大器也。前岁断弦,家颇充足,较胜我多矣。若肯嫁他,必不失所。”

    那李氏道:“相公尊谕固是良言,但不知果如相公之说否?”

    钟生道:“承你这一番见爱,我已铭刻肺腑。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过,岂不愿得你这样佳人?要说我不相爱,便是矫情之语。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但于礼有万不可行者。此数语见钟生才是真豪杰,才是真情种。我为作伐者相报你这种深情耳,岂肯误你终身之事?”

    李氏听他说这话,真出肝膈之言,深深敛衽而拜。钟生还了一揖,道:“我今日就去对梅兄说了,择日到府奉求。不知令尊府上在那里住?”

    李氏道:“若贵友不鄙寒门,不必遣媒。如不吝玉,就到家姨父处,烦我姨母去说,更为省事。”

    有心哉。斯女也欲梅生来,自己偷相耳。钟生道:“这更妙了。”

    那妇人喜笑盈腮,欣欣而去。

    钟生等了小子回来,就亲去到梅生家,不好说这妇人来奔的话,只说:“昨日偶然看见,真是丽人。访问邻舍,方知姓李,是儒家之女,闻得孀居,才二十一岁,正在选择佳婿。弟见吾兄鳏居,特来奉告。佳人难得,吾兄万不可错过。若亲去烦他姨母作伐,事在必成。”

    梅生大喜,再三称谢。次日,备了一分礼,亲同钟生来央陶老夫妇做媒。他老两口见梅生少年英俊,满口应允。那李氏暗地偷觑梅生,果然一表非俗,心中私喜,感激钟生不荆陶老向李老说了,接了女儿回去,问女儿主意。那李氏自然愿意,李老也许了。钱贵与钟生,梅生之媒也。广氏与刘显,梅生之媒也。成全了两对好夫妻。今李氏与梅生虽缘陶老说合,实起于钟生之媒也,亦成全了他一对好夫妻。做良媒者自有好报,世间之媒专误人家子女,何也?梅生择吉行聘,也甚齐整,选了八月初四日亲迎,娶过门来。梅生看那李氏,果然美艳无比,与当年雪氏可相伯仲。李氏也偷眼看梅生,比前番私窥时丰韵更佳。有四句说他两人道:郎颜敷粉妇容娇,角枕横陈粲此宵。

    两两情投如鼓瑟,千金良夜实难消。

    他二人这一夜的恩情赛过百年欢好。到了三日之期,请丈人李老、丈母柳氏、姨丈陶老、姨丈母、舅丈李老、舅丈母杨氏、并桑老夫妇,又有丈人家的亲戚桂老、柏老多人,到家喜筵。钟生临场,不得来赴席。亲朋热闹了数日。他夫妻如鱼似水,深感钟生这个月老。梅生得了佳偶,竟连扬期都不去赴。真是:得成比翼何须贵,愿做鸳鸯不羡仙。

    暂且放下。再说那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个自结盟之后,无比亲厚。朝聚暮散,十日有七八日在宦家,有两三日在贾文物处。他们知道童自大吝啬,总不到他家去。一日,又在宦萼家中来。要知在何处共坐,做些什事,且听下回分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