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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夜晚，我在重复的听一首曲子。时常这个时候，我会猫起后背，左手将刘海捋上去，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一个习惯。我的身边，是孩子乖巧匀称的鼻息。要如何说出此刻呢，我纤瘦的手指屈在黑色键盘上，文档里的光标在匀速跳动。对于这首曲子，我不想做任何追溯。我固执的想，总有一种因缘，让它为我准备和存在。它需要我和被我需要，在这样的夜晚。
文本文档里保存了半年前写的一句话。恳请文字，赐我宁和。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写不出诗歌。如同在瞬间失去了某种能力，并无计可施，也无迹可寻。只能等待。
想到九年前，我亲爱的青春。2000年是以怎样的姿势到来，我无从记起。千禧年的喜悦，与我无关。我只记得，在日历撕到2000年1月1日的时候，我与笔友之间的通信，签名档上的那个阿拉伯数字“2”会舞起来，剑锋一样的凌厉。那是另一个世纪的伊始里，最张扬的记忆。我在清香扑鼻的信纸上写道，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邂逅一段深深的爱恋。用激情怒放的姿势，度过一生的浪漫。
2000年10月的那个傍晚，衡阳段的湘江边，江风张狂。伫立于挖沙船船头的我，衣角一下一下的翻飞。白色衬衫紧贴在身上，呈现出胸部倔强的小小轮廓。欣欣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问我，多年后，你会在哪里？我说，远方。
我将我的爱情放置灵魂中的一个深渊，等着心息相通的人。想到一个眼神沧桑的男人，有颗婴儿般的心。他在秋风里坚强的对着我微笑，然后离开。是的，我不止一次的想到神灵。神说，可怜的孩子，你们相爱。你爱他，你将注定孤苦无依。
人群中，我经常选择寡言沉默，害怕与陌生人交流。视力愈发差了，开始看不清太远的东西。被一些选择推至一个又一个的风口浪尖，再跌落。尝试用一些微弱的名字。执拗的认可一些人和事。有关的无关的，紧要的不紧要的。这种边缘化的疏离状态，就连肌肤也跟着暗淡无光，只留下本质的苍白。
想到中学，那个儒雅清瘦的中年男人出现。他给我留字，寄语囡囡。生命中第一次面对残缺，没有人指引。
想到一个幼小掌心斜掷而出的碎瓦片，噗噗的擦着水面飞过，侧身没入水底。那个浑浊的水塘，水塘边光脚丫的小女孩。那口长满绿苔的老井，老井边滑溜的大青石。白发的母亲在晨风中给我整理衣襟轻声说着，我的闺女，真的好俊。
开始莫名的怀念一些银饰。我是想要一件银饰的，耳坠，发簪，戒指，都可以。只一件就好，带它走。清明回老家，才发现它们不在了。记得装饰物的是个长囊形的粗麻布小袋，好些年岁了，脏旧了，有陈腐的麻线味。银质的东西，那个时候不懂珍爱。外婆的母亲留给外婆，外婆留给母亲，母亲留给我，而我，把它们弄丢了。遗失，永远的。甚至连它们遗失的时间都弄不清楚。之前放在那个老式橱柜的抽屉暗层里。橱柜也是母亲的嫁妆，过了漆，暗朱色。木板隔了三层，拉开门会发出咯吱的响声。橱柜壁角有小颗的虫卵。整理抽屉，看到几张小学时拍的黑白寸照。抿了嘴笑，拘谨青涩。还有一些缺角的小额纸币，母亲生前用过的顶针，几束细麻线，雪花膏，锈蚀的金属盖，瓷白色的圆矮小瓶。樟脑丸和过期雪花膏散发出来的凝重香味粘连着我十几年的记忆。我的胸腔有些压抑，鼻尖酸楚。
那么我告诉你，曲子是和兰花在一起。一场琴音和笛声的缠绵。我可以无休止的想象和怀念。午夜清瑟，我将所经历的缺失和盈满，齐齐的揽入生命。思想在文字中一遍一遍芬芳吐纳。我分明看到——
远方。潮汐正起，一枚一枚的海螺被推上沙滩。几声鸥鸣，啼破夜色。黎明盛开。
2
我想我只是在等待。时不时的望一眼天空，冷灰色的天裹着逼人的严寒，也正是降雪的前兆。
2009年的冬，来的真早。这个小城的冬季，总让我感觉冷。这种冷像是从骨头里生出来，然后一点一点的往外渗。心里空出一个大洞，怎样都无法满足，即使放入任何一种感情。
想到去年的冬天。河滩，阳光，青黄的草，机动船，风，卵石，沙洲，枫丹，小巷。一切情感意象声音气味，闭目便可深深感知触及。
今年，我想去南方过冬，这个意念曾一度疯长。我打点行装，一只酱紫色的皮箱。几件换洗衣物，一个暗红色的发卡，一对兔儿爷，五本书：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二三事，谁在窗外，仓央嘉措诗传。取了孩子的一件贴身小褂，工整的叠好，放在箱底。
我想我应该去一趟海南。我渴望日照，无比怀念照在皮肤上那种不空心的阳光。我需要一个有着实实在在温暖表象的地方，来消融心中的冷清和不安。
我开始想象旅途。应该会转很多趟车，各种各样的车。我乐意享受行程中的疲惫，悉心观察路人的表情，猜测他们的生活环境。想着选择在哪一趟车上读哪一本书。
我重新翻开仓央嘉措诗传。地水火风，四大皆空。“我被俗世隐瞒，转身又被自己撞倒。从莫须有的罪名起步，形色简单，心术复杂。这时，恋人腾出最敏感的地方供我痛心。而我端坐须弥山巅，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天堂地狱，一墙之隔。我端坐门楣，忧伤青涩，内心狂热。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生死相续，六道轮回，今生今世，谁是我，你是谁？
下午流连于一个藏族妇女的地摊。看摊主背上的婴孩，独具地域性的长相。婴孩已经安然熟睡，小小的鼻翼微微张合。我看他的鞋帽，帽子上的刺绣，鞋子的款式，以及颜色和图案，细致的记在心里。买了一把小牛角梳，半透明，大齿。我的头皮脆弱，用大齿的梳，发线纹理将自然凌乱。深深嗅梳子的味道，抚摸它，收进背包的里层口袋。
这样的季节，我想着一个骑单车的少年。清晨或是日暮，在县城到乡村的小马路，马路两旁的小野菊上已凝结寒霜。单车铃铛有点哑，裤子不太合身，鞋子也有点旧。他赶巧路过我的童年。那时候，我年纪尚幼。穿着碎花小袄坐在门槛上，用零碎的秕谷，喂一群鸡娃。若是雨雪天，父亲在家里切点烟丝，母亲则在纳鞋底。灶膛里的柴火正旺，小声的劈啪作响。灶屋的木窗新糊了塑料薄膜，明晃晃的崭新着。
荧光屏上。有逗号，句号，还有一个一个或长或短的词句。它们面对面或背靠背，默不作声。我用文字给自己隔离了一个世界，小心翼翼与其厮守。
我知道，远处田野中的小小生灵会在初雪之夜集体拜月。谁有幸目睹这场盛大的仪式，即会得到良好的祝福和美丽的觉悟。
我也想象着，此时屋外正是漫天的雪。大片大片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声响。这样的轻缓，像隐秘的慢镜头。屋内的两个人，相对着一件一件褪掉衣衫。裸了身，拥抱。光阴，一丝一寸，都是如此珍贵。不敢太过骄纵。他们虔诚的抚摸和亲吻，安静的流下泪水，微微颤抖。
是的，据说今晚有雪。我在等待。我会望着雪迹，一直延伸到我的家乡。大雪手掌一样轻轻捂住陈旧的村庄和单薄的坟茔。坟茔之中，白骨沉睡。村庄之外，活着的人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