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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忘记那天清晨在大门口遇见惠如时她脸上那特殊的表情,有点象一个夜行盗在白天被人窥悉了真面目般的无地自容。为此,我有好一段时间不敢上她家去,她也不来找我,好几次我走到二楼门口,举起手想敲门又收了回来,在这个时候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人可能就是我。清晨散步回来时,我总是放慢了脚步仔细注视著大门,万一再看见惠如在门口,我宁可躲一下也不愿再碰上那种尴尬的场面。
这天早上,手里拎著烧饼油条,脚下踏著轻松的步子住家里走。吴嫂正在替盈盈穿衣服,盈盈接过早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翻开报纸照例先在新闻上打了转,视线却被一个大标题吸引住了。
“赖籍油轮高洋轮,在墨西哥湾失踪,海洋防卫队正展开全面搜索。”
高洋轮?好熟悉的船名,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是哪条船了呢?
啊?!是阿渔他们公司的船。
高洋轮?那!那不是小李上的那条船吗?
我急忙往底下几行小字看去,心里象著了火似的焦灼,手脚发麻,浑身打抖。没等看完就拿著报纸往二楼冲,发疯地拍打著惠如家的门,半晌之后,门才裂开一条小缝,露出半只睡意朦胧的眼睛,我大吼一声推门而入,气急败坏地将报纸往她手里塞,真气得想捶她。
她侵吞吞地坐在沙发上,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才懒懒地摊开报纸,很快地她脸上的睡意迅速退去,呈现出一片惊恐,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光了似的修白,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象是在自语又象是在对我说:“不会是小李的船,不会的不会的。”她机械似的反复著,紧抓住我的手,祈怜地望着我。
“心仪,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你看这上面没有小李名字,对不对?”
“很可能,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到公司去问最保险。”
“对,对,问公司就知道。”
电话拨通了,公司的代表言辞闪烁,语态模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在等纽约方面的消息,要我们放宽了心,先别着急,以公司多年的信誉和健全的船队,该不会出事的,很可能是一时失去联络或电讯系统故障,一俟有消息立即通知我们。
放下电话,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太冲动了一点,或许是热心过度了些。大概由于阿渔是干船的人,所以对海难事件特别敏感,更何况发生在熟悉的朋友的身上?
没多一会儿,四楼的陈太大也来了,加上琴姨一共是四个同行太大;大家面面相城,极力隐藏著内心的惊恐,沉默地守著电话。
“我们来求求菩萨吧。”琴姨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种战栗的声音说著。
她点燃了神案上的蜡烛,手执著一柱香虔诚地跪下,我们也并排跪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向观世音热烈地祈求著。不知道是谁开始吸泣、声音很弱很小,随即变得很多很强,终于汇成一片哀泣之声,连小强和盈盈也跟著哭了起来。
电话铃声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惠如冲过去抓起听筒,一叠声地叫著。
“心仪,你的电话,公司打来的。”
“我的?”
“季太太吗?你先稳住自己别太紧张,这只是一份电报,它的正确性还有待查证。纽约方面来电说失踪的那条船名好象是‘浩航’而不是‘高洋’,可能是翻译上的错误,我们还在等进一步的消息,你和李太大都先别着急,也许根本不是我们公司的船,现在纽约总公司正在和每条船联络,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浩航?那不正是阿渔那条船的名字吗?
一刹间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全消失了,魂飞魄散,陷入一个空白的世界里。
恍惚中有人在推我,那声音听起来好渺远,我定定神,拨开酸重的眼皮,看到三张急切的脸向我俯来。
“心仪,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琴姨轻抚著我胸口,惠如端来一杯热茶送到我嘴边。
“公司怎么说?”陈太大问。
“他们说那条船名是‘浩航’,阿渔在上面哪!”
“啊?!”
一声惊叹之后,大家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极度惊恐之中,我开始哭泣,一个劲地哭,越哭越怕,越怕越哭,跌坐在地板上,象个死人一样任由泪水成行地在脸上螭行著。
在无助和惊疑到极点的时候,我只有转求于上苍,转求于神明,我虔诚地跪在观世音面前默默地祈祷著,愿以自己十年的寿命换取阿渔的安全;我愿意跳出偏窄的自私,可以原谅他一切的过失,包括他偶尔的“风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面对统治人类生命的宇宙,面对奥秘莫测的大海,我一遍遍地祈求著,祈求著。
中午,陈太太煮了面端来,谁都没有胃口。
下午两点,电话铃又响了,我一跃而起抓紧著电话,心跳得要冲出口腔。
“季太大,上午的电报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有了确实消息,对你来讲是个好消息,对李太太来讲却很糟,失踪的那条船确实是‘高洋轮’,请你婉转地告诉李太太。海岸防卫队仍在搜索当中,并没有发现任何残骸或油渍,由此看来,该船‘遇难’的可能性不大,目前只能说是‘失踪’;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哦,哦,我知道,谢谢。”我的心开始抽动;恢复了生机。
“怎么说?”琴姨问。
“是”我困难地瞅著琴姨,不知该如何启齿,也不敢表露出内心宽慰之情。
“是小李的船失踪了,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惠如,你先别急,公司说”
“不要说了!”惠如捂著脸;急冲进屋里死劲摔著门,在屋里乱扔东西,我向琴姨歉然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爬回三楼,我觉得全身发软疲倦之极,往床上一例浑身的骨头象全散了似的,竟然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很快的,又象想到什么般地惊醒过来,想起有一艘油轮在墨西哥湾附近失踪,脑里立即一片紊乱,赶忙坐起来拨个电话到公司,结果只有更令人沮丧,不但证实了真是“高洋”连失踪船员名单也查了出来,大副果然是李力强。我想起有一回小李开玩笑说他们干船的人是“以船为家,娶海为妻”大海是他们最亲呢的新娘,最接近的爱人,还说他将来死后要葬在海底,躺在海的怀里想到这些,更令人不寒而栗,小李他真的做了大海的新郎?真的接受了他的妻子?水远地享有它拥抱它了吗?
何船长请假赶了回来,他以一种非常有力的语态安慰女儿,提供许多可能的假设,使大家又恢复了信心与希望,给惠如许多力量来抵御恐惧与猜疑。
日子一天天过去,惠如逐渐变得苍白衰弱,精神也日益恍惚,她开始自言自语,时时拿出小李的衣服,一件件抖开又折好,洗了又晾干烫了放回去。象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一样,总是抱著小李的皮鞋,尤其一双她陪小李去订做的短靴,象抱著婴儿般地楼在怀里,谁要是劝她放下,她都怪嚎乱吼凶目以对。
街上到处充满著过年的气氛,何家却深陷在凄凉的黑暗之中,小李的父母也到台北来等消息。过度的悲愤和失望、使得亲家间的不满与间隙达到了顶点,在哀叹之余,开始指责对方,推诿责任,小李的母亲硬说是惠如克死了她儿子,琴姨也反唇相讥说都是小李害惠如这么年轻就当寡妇,到最后竟然连我也被骂进去,硬说他们是我介绍的;真是打哪儿说起呢?
争执一直持续著,直到年卅晚上惠如失踪,才暂告一段落。
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甚至打电话给黄树楠。平时觉得台北是个小地方,如今却发现它真是大得惊人,何船长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两天过去了,每个人都快跑断腿了,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初三这天清晨,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员先生拉著一个衣衫槛楼、目光呆滞的女人走上二楼。警员先生说他们是昨天晚上在淡水一条破船里发现惠如的,搜索她的皮包找不到任何证明文件,她又不肯说自己住在哪里,只有暂时收留在派出所里,后来和总局联络才知道你们报了案,今早就送她回来。
琴姨千恩万谢地谢过警员先生,扶著意如进屋,只见她手劈上有擦伤,衣服是又脏又乱;赶忙拿了条毛巾要替她擦,她头一偏不予理会,弓起身拼命扯自己头发,一会儿放声大哭,一会儿又纵声狂笑,琴姨端来一杯水要送给她,冷不妨被她一把打翻,跟著擒住琴姨的手臂放进嘴里,狠命地咬住,牙齿陷在琴姨雪白的皮肤上,渗出了血丝,琴姨疼得流出眼泪,惠如却依旧不松口;何船长冲过去,用力给了惠如一记大耳光,打得她踉跄后退,琴姨接到地上缩成一团,疼得直不起身来。
惠如却吃吃地傻笑,抱起小李的靴子,慢慢蹭回屋里去了。
何船长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插在头发里,垂下头,无声地叹息著,忽然,我发现他的头发竟然全都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