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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人事主管的电话时,段子矜正坐在咖啡厅里,手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红茶,和对面的女人相顾无言。
电话铃声很是时候的打破了沉默,在接电话的短短两分钟里,她娇美而精致的脸庞逐渐僵硬,细软的眉毛下,一双褐瞳渗出丝丝缕缕的冷艳和凉薄。
整个电话过程中都是对方在说,她在听,听到最后,段子矜菲薄的菱唇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却只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放下手机,段子矜没什么表情地冲对面的人说道:“穆小姐,公司叫我回去加班,如果你只是想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我只能先失陪了。”
穆念慈脸上的笑容一顿,很快却又舒展开。比起段子矜的不近人情,来显得亲切许多。
“能碰上是缘分,段小姐何必急着走?”她道,“更何况……刚才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段子矜的指甲轻轻刮着玻璃杯的杯身,面上瞧不出什么起伏,淡淡笑道:“穆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的。是,我确实和江临交往过,他也确实对我不错,那时候我们很相爱。但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现在看来不值一提,也没什么可谈的。”
检查都做完时已是下午,唐季迟临时有事,把保镖和司机留在她身边,又给阿青发了条短信叮嘱再三后,才一脸不放心地回了公司。
赶巧的是,阿青拍戏的地方刚好就在这附近,于是便给段子矜打了个电话,让她在商场里随便转转,等他那边收了工过来接她。
谁知道逛个商场也能碰见江临的现任女友。
正不愧是冤家路窄。
可是,她们到底有多冤,路才会窄成这样?
段子矜几乎是掉头就想走,全当出门踩了狗屎。
不过穆念慈反应比她还快,迎着她就走了上来,嘴里还笑着叫了一声:“段小姐!”
再后来两个人就坐在这间咖啡厅里了。
段子矜原本也懒得和她说什么,只是想起昨晚在滨江酒店里,这个女人挺身而出帮她说话,后来又主动回避,给了她和江临单独说话的空间,虽然不算什么大恩大德,倒也值得她请一杯咖啡道一句谢谢。
结果事情发展的方向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也不知道这个穆小姐的心胸究竟宽广成什么样,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开门见山就问:“段小姐,我听说你是江临的前女友,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的事?”
段子矜眉心一凝,褐瞳中瞬间漫上几丝冰冷的雾气。
对方却言笑晏晏地看着她,那神态分明就是个大写的自然而然,完全找不出来一丁点不好意思。
段子矜秉持着基本礼节,措辞委婉、态度明确地拒了她的要求。
穆念慈却没打算这么容易放她离开。
两人聊了几句后,段子矜突然接到了公司的电话,挂了电话直接就要和她说拜拜了。
穆念慈托腮望着她,含笑道:“段小姐,在你眼里,江临对你的感情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不值一提的旧事了?”
她隔着一张桌子都能感觉到对面女人身上那股刻意掩饰、却浓稠得几乎要往外涌的敌意。
更遑论剖析病人的行为举止、心态情绪本来就在她的专业范围之内。
这种反应,和她嘴里说的“陈芝麻烂谷子”、“不值一提”相差何止千里?
穆念慈的笑容让段子矜没由来地呼吸一窒,她的眼神太过冷静,深藏着某种洞若观火的自信与智慧,压得她差点喘不上气。
但段子矜毕竟也常作人群中的领导者,最懂得如何与这种实力非凡的对手较量。
面对她尖锐的问题,她本能地选择避其锋芒,索性安然垂眸道:“穆小姐,身为女人,我可以理解你对男朋友前任女友的好奇心。但是打听消息有无数条路,你偏偏要走最直接的那一条,问到我头上来,这就不太聪明了……你要知道,有些事从我嘴里说出来,应该会叫你更不舒服。”
没哪个女人会想从情敌嘴里探听自己的男人对她有多好的。
段子矜以为她说了这番话,对方好歹会给出一点反应。谁知穆念慈温静的面容上,笑意仍是云淡风轻的,丝毫没有被她激怒的样子。
这让段子矜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段小姐,你对他为你付出的感情很有信心啊。”穆念慈喝了口咖啡,眉梢轻轻一挑,微笑的弧度忽然深了三分,“你就这么确信,他对你的好一定能刺激到我?你就这么确信他对我一定不如对你好?”
段子矜的心脏猛烈收缩了一下。
脑海里倏尔展开了昨晚在江临家门口,她苦苦求他,而他无动于衷的回答。
穆念慈眯了下眼眸,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女人骤然降到冰点的神色,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继续道:“我也不想来找你打听,但是江临他不告诉我呀!至于其他人……”
她顿了顿,语气转得有些意味深长,“其他人又怎么会比你们两个更清楚这其中的种种呢?或许连江临本人都不知道的事……段小姐介不介意给我讲讲?”
段子矜脑子里有一根弦猛地绷紧了。
她抬眸望着对方锐利而深邃的视线,心跳停了几拍,攥紧杯子的手心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这个穆念慈话里有话的,她到底在说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眼中汹涌的波涛一寸寸沉淀下去,段子矜闭了闭眼,敛去所有浮于表面的动荡,面无表情地说道:“男人都不喜欢翻旧账的女人。穆小姐,我劝你还是别从我身上下手了。我和他的故事说起来很简单——他不相信我,而我背叛了他。”
她的一切反应都让穆念慈确信了这件事里一定还有隐情。
最明显的就是最开始那一刹那的惊慌,绝对骗不了人。
但与此同时,穆念慈也深深感觉到,想从这个女人嘴里套出话来太不容易。
她还在沉思时,一个带着鸭舌帽、墨镜和口罩的男人从咖啡店的侧门走了进来。
段子矜一见他,立马起身道:“不好意思,穆小姐,我朋友来接我了。”
穆念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见那挺拔而高大的男人疾步走到她们身边。他捂得很严实,根本看不清脸,声音却是低磁又好听,“悠悠,该回去了。”
明明在对段子矜说话,但男人面对的方向却是穆念慈那一侧。隔着两片黑漆漆的墨镜,她都能感受到两道充满压迫力的、深沉而寒凉的视线正徘徊在她脸上,“这位小姐,我们还有事,改天再聊。”
穆念慈心里一沉。听这话的语气完全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喙、不留余地的通知她一声。
看来今天是撬不开段子矜的嘴了。
想了想,穆念慈便没再阻拦,无奈地将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包里,想掏钱包结账,却无意间摸到了那块催眠用的怀表。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倏尔怔了片刻。
段子矜已经先她一步撂下两张人民币,准备随那男人一起离开。
穆念慈心里飞速划过一个念头,她突然收紧了五指,攥住那块怀表,高声道:“段小姐,等等!”
————
回公司的路上,段子矜的心情异常复杂。
开车的人她认识,是江临家的司机。
是了,此刻她在江临安排给穆念慈的那辆轿车上。
副驾驶上坐着穆念慈,而她旁边,坐着阿青。
说实话,这样的结果她和阿青谁都没有料到。
段子佩摘下口罩和墨镜,俊美无俦的容貌带着三分凌人的不羁桀骜,薄唇似翘非翘,墨兰色的眸子像是白釉点了青花,漂亮得颠倒众生。
穆念慈看到他的脸时,整个人惊愕得呆住,她的瞳孔缓缓放大,捂着嘴轻叫了一声:“Dylan?”
在美国生活学习这么多年,她不认识大陆的影后姚贝儿,但不可能不认识一夜之间风靡欧美的Dylan。
他居然在中国!还一副和江临的小情人关系匪浅的样子!
被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如此这般失神地注视着,段子佩俊逸的眉眼间渐渐揉出几抹不耐烦的神色来。
他睨着副驾驶上满脸惊愕收都收不回去的女人,瞳色一点点沉郁下去,抿了下唇角,冷声道:“看什么看?没见过?”
穆念慈觉得这男人分明就是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发洩在了她身上,她被他一噎,还没说话,男人便按下开关把前后车厢之间的隔板升了上去。
大有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穆念慈愣愣地看着他那张如玉般无瑕的俊容消失在隔板后面,半天没反应过来。
段子佩却没怎么当回事,确定前面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时,才沉着嗓音对一侧发呆的女人问了句:“江临被催眠过?真的还是假的?”
段子矜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怀表尖端最锐利的轮廓险些划伤她的手,她却毫无知觉般,慢慢地点了下头,“真的。”
她刚回国的那段日子,对在欧洲发生的事情几乎是绝口不提,阿青也怕再翻烂她的伤口,便忍着,亦是什么都不问。
再后来,时间长了,偶尔在聊天的时候,她也会透露一些,却也始终没说得太详细。
“又是他女人干的好事?”段子佩冷哼,猜也猜得到。
段子矜阖了下眸,梳理着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思绪,“是,他是被催眠才会失忆的。”
“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被催眠了?”段子佩蹙眉,“还大老远跑到密歇根去找了个心理医生回来?”
一提这事,段子矜的心房又是一阵紧缩,她涩然开口:“我不知道……”
但是既然他想到了他可能被人催眠的这一层,是否意味着,他开始怀疑一些事情了?
段子佩沉着眸光看着她,深深的眼底是一大片风雪萧瑟,“你昨天才说过和他断绝来往,悠悠。”
“我……”段子矜又将手里的怀表握紧了几寸,险些嵌入手掌中,“我以为他和穆念慈……”
结果不是她想的那样。
穆念慈只是他的心理医生。
……
听到心理医生四个字的时候,段子矜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宛如被钢钉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动了。
那时阿青寒着嗓音说:“你是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悠悠,跟我走。”
她却下意识甩开了阿青的手,走到穆念慈面前,藏不住眼神里的狠戾,似要把她剜开一般,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穆念慈掏出怀表,在她眼前晃了晃,忽视了她犀利而尖刻的视线,脸色平静无澜,还透着点点坦诚的愧疚,“我说,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的心理医生。”
片刻的寂静。
“他怎么了?”
穆念慈敏锐地从女人的声线里察觉到了一丝颤抖。
明明刚才还是那么傲慢又冷漠的女人……现在好像突然就剥开了表面的一层面具,变得敏感脆弱又紧张起来。
原来不仅她是江临的心病。
江临……也是她的心病啊。
两个人都为对方病入膏肓了。
穆念慈垂眸道:“很抱歉骗了你,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义务为病人保守秘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能告诉你他现在的情况。不过你放心,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看她的脸白得跟什么似的,怕是以为江临得了什么抑郁症啊,双相障碍啊,治不好就要自杀的病吧?
其实根据穆念慈对他这段时间的观察,他确实有些抑郁症的前兆出现。性格凉薄,对任何事情都是漠不关心的冷淡,包括集团八周年庆,他自己的公司,他也没有想要去凑个热闹的念头,好像生活中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趣。
不过见到段子矜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别人察觉不到,穆念慈却深刻感受到了那一刻原本死寂般的水面忽然就泛起了涟漪,渐渐地,水底深处汇聚了暗流,卷成汹涌的浪潮……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翻滚起来。
于是她面无表情地把本子上记下的所有关于江临可能患有抑郁症的征兆全划掉了。
全是废话。
后来,她还是捡着能说的说了一点,把他接受催眠治疗、想要恢复记忆的事情告诉了段子矜。
那时候她仔细观察着段子矜的表情,除了沉重和淡淡的悲伤之外,震惊、意外等等情绪是少之又少。
简直就像是她早知道江临被人催眠失忆了一样。
这是连江临本人都不能确定的事,段子矜又怎么会知道呢?
穆念慈突然就懂了江临那句——不想把话说清楚的,始终是她,不是我。
这个叫段子矜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秘密,她藏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穆念慈又想到她昨晚问江临对段子矜是怀疑还是相信,男人那时深敛着沉痛和挣扎的表情,这一刻又无比清晰地呈现她眼前。她记得他沙哑的嗓音,也记得他的话——
“我不知道,我想相信她,想证明她的清白。但是念慈……说实话,我也会害怕。”
不知道是吗?
穆念慈沉默了一会儿,对段子矜道:“你帮我一个忙吧。”
不知道,那就想办法证明给对方看看。
正好段子矜也觉得你不相信她呢。既然如此,那就……
证明给对方看看吧。
穆念慈提出的要求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她要段子矜去催眠江临,去催眠那个自我防范意识强到任何不用药剂的催眠师都无法侵入他的心防的男人。
“催眠是最需要信任的。”穆念慈道,“只有足够信任眼前的人,足够信任周围的环境,才能真正放松下来,把意识乃至生命都交给她。昨天在他的卧室里尝试了三次都失败了,环境因素上,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从另一个变量上下功夫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所以他们昨天在他的卧室里其实是在做这件事?
段子矜攥着冰凉的手指,摇头,在她犀利的视线中,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我不懂。”
“你懂!”穆念慈忽然拔高了声音,逼上前一步,神情却坚决而诚恳,“你懂,段子矜,你也许是现在唯一一个能救他的人。”
她的话让段子矜姐弟俩同时愣住。
段子矜的眸光忽明忽暗,瞳色时深时浅,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还是段子佩最先回过神来,冷笑着拒绝道:“穆小姐,你是心理医生,你是催眠师,你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让她去做?还有,那个男人的事和她早没有关系了!悠悠已经为他做过太多事,多到他一辈子都还不完!你们少拿他的事情来……”
一旁终于传来温温静静的嗓音,“阿青。”
很平淡,很坦然。
段子矜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段子佩方才低喝的语气,如一道的溪水,蓦地冲散了他的怒火。
“穆小姐,很抱歉。”她开口道。
穆念慈心里微微一空,眸光暗了暗,随即宽容地笑着摇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义务,你没有必要道歉。”
段子矜迎上她的目光,“不,我是为昨晚对你们的误会道歉,也为我刚才的态度道歉。”
穆念慈一愣,段子佩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神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伸手就要去抓悠悠的手臂。
却被她反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大,也困得他动弹不得。
只听段子矜淡淡地说:“至于催眠的事,我可以跟你去,但我不会。”
穆念慈喜上眉梢,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不会我教你!”
“悠悠!”段子佩拧着眉头,眼睛里几乎冒出火了。
段子矜松开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昨晚说的话,我好好想过了,阿青。”
“然后呢?”
段子矜道:“我不想给这八年留下遗憾。”
遗憾。
——八年的感情,最终落下一句他不信我,总归让我觉得有些遗憾。
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想去证明他到底信不信你?
段悠,你真傻。
段子佩死死攥着拳头,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他一瞬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忽然发现她黯淡了两个月之久的双眸不知何时被点亮了微微的光,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想阻止的话蓦地就卡在了喉咙里。
半天,他一拳砸在桌面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冷漠道:“随你便。”
……
于是,穆念慈花了点时间教她最重要的催眠要领,一个小时后,三人便坐上了去传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