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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分毫没有被他言语里尖锐的措辞刺激,但也没再拒绝,“明天我会按时将这批器材带到G市的。”
杨子凡颔首,“我找个人跟你一起去,免得你一个人又出什么岔子。”
他在讽刺段子矜先后两次在蓝月影视惹出的麻烦——由她负责的几套设备,先是质量出了问题险些被客户投诉,后是她前去修理,结果还牵扯出一场万众瞩目的母带侵权案。
段子矜当然听得出来他的意思,却不以为意地耸了耸眉梢,“随您。”
反正这个杨子凡就从来没有不跟她对着干的时候,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惹到他了。
……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在公司为她配备的出差专车上,段子矜一眼就看到坐在后排位置上描眉画眼的女人。
她伸手拉开车门的刹那,方雨晴嘴角微不可见的扬了扬,“段工,好久不见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从看守所里出来了呀!”
段子矜无形间攥紧了五指,神色冷凝依旧,并不搭言。
她就知道她会以此大做文章。
而方雨晴却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放过她,“段工,看守所里的日子不好过吧?”她意有所指道,“我听说那里面经常有一些什么……身心不健康的男人,看见小姑娘就像饿狼看见肉一样,你没受什么欺负吧?”
段子矜的月眉一展,竟笑出了声,“以后有机会,方小姐不妨亲自进去试试。”
方雨晴冷笑,“算了吧,段工,我恐怕没这个机会。”
“也对。”段子矜大以为然地点了下头,“不是谁都能找到有本事把自己保释出来的人,你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她语调寻常的这一句话,气得方雨晴差点摔了手里的粉饼。
段子矜这女人,是看不起她和杨子凡?
是呵,围在她身边的三个男人,有权有势的江教授,富可敌国的唐季迟,还有人气爆棚的欧美娱乐界小天王Dylan。
她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可这资本,却是方雨晴心上的痛。
方雨晴暗自咬牙,无论如何她也要解决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
一个月没有来G市,这边已然是一派春末夏初时草木繁盛的景象。由于研究所的迁入,征地后所有的村民都分到了G市市区里的住宅,再加上国家的大力扶植,拉动了市区内部的经济市场,整座城市欣欣向荣,早已不是几年前落魄的小城镇了。
临时由村委会的办公楼改造的实验楼被拆除重建,进度飞快,只差她们集团后几个工期陆续而至的器材,就可以完美竣工投入使用。
段子矜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第一次对“近乡情怯”这个词,有了一种超脱书本上的认识。
G市不是她的故乡,却是她与江临重逢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她死去六年的心复活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的怯,足以把她的理智和冷静全部吞噬……
车在实验楼前挺稳,一眼望去,水泥路面上还盖着塑料纸,一股巨大刺鼻的味道自她一下车便钻入鼻息。
段子矜皱了皱眉,前来接她们的科研人员不好意思道:“段工,方小姐,这水泥刚铺上,硫化物还没挥发干净,有点难闻,别见怪。”
方雨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段子矜却表示理解,“没关系,蒋先生,天天守在这里,你辛苦了。”
小蒋浑然不在意地一笑,“我辛苦什么?我昨天才被调来,真正辛苦的是江教授,从刚开始铺设水泥路、搭建设备,他就一直吃住在实验楼里。我们可不能和江教授比呀……”
段子矜一怔。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说法,她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辆深沉大气的劳斯莱斯。
胸腔里某个器官猛地缩紧了一刹……为什么她才发现?
方雨晴感慨道:“他可真能忍。”
小蒋微微笑了,“是呀,当领导的,很少见有人像江教授那么能吃苦,在这儿一住就是四五天,什么都亲自操劳。”
四五天?段子矜的褐瞳里有光芒一闪而过。
算起来……正是他们决裂前后的那两日。
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每每假想他在医院里对姚贝儿细语温存时那种被蚂蚁啃噬的痛感也渐渐散了。
原来,他一直在G市。
*
透过楼道里的玻璃窗,虞宋看着埃克斯集团的车缓缓开了进来,忍不住在楼道转起了圈圈。
他怎么感觉他比当事人还紧张呢?
不知道先生见到段小姐,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最近几天,全院上下只要在先生面前晃一下,准能被找出点错来数落一顿。偏偏先生虽然措辞犀利、不留情面,却句句在理,让人根本无从反驳。
一时间研究所里人心惶惶,每个人路过所长办公室的时候都是一溜烟儿窜过去,生怕多停顿一秒钟就被所长抓去挑毛病。
正在暗自感叹之际,又一辆车拐入了驶向实验楼的必经路口。
虞宋眯了眯眼睛,看清那辆车时,神情一凛,立刻转身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门内传来冷清低沉的嗓音,一个字,言简意赅:“进。”
虞宋进去,小心翼翼地关好门,打量着办公桌后面认真翻着文件的男人。
他的五官俊朗非凡,眉眼寡淡,脸上的每一分线条都像是出自名家手笔的作品,起承转合之间,透着冷贵逼人的淡漠。
烟灰色的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没有系上,也许是刚起床不久的缘故。西裤熨帖得一丝不苟,包裹着他修长匀称的双腿。
轻轻抬眉时,便有股严苛肃穆的气场融进空气里,以他为中心层层荡开。
明明是无风无浪的表情,却自成一股浩荡昭彰的气魄。
虞宋跟在先生身边已有六年,可每当看到那双深藏着睿智的黑眸扫过来时,他的心尖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颤。
“先生,埃克斯集团送二期的设备来了。”
他忍着惊惧与他对视,就是想看清楚先生的反应。
然而,那张干净冷漠的俊容上,却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反应。
江临顺手翻了一下日历,淡淡开腔:“是今天?”
“是,先生。”虞宋一无所获,这才低下了头。
江临盯着日历看了几秒,放下手里的资料,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让小蒋把货收了,明晚之前我要看到二期竣工。”
虞宋心思微动,并未忙着答应,反而抬眸瞄了瞄书桌后的男人。
好奇怪呀,先生一没问设备是谁送来的,二也不说亲自下去看看……
难道真的闹掰了?
“还有事?”江临敛眉,将注意力重新投放在文件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钢笔,戳了戳桌面,“没事就出去。”
他的话让虞宋想起在窗边看到的另一辆车,忙正色道:“先生,质监局的人来了。”
江临的笔触一顿,抬起头来。
*
段子矜没想到,质监局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研究所里。
而且摆明了是冲着她们来的。
领头的是个姓韩的女人,一身女士西装,岁数不大,看上去也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双眉用眉笔描得细长,颜色很深,唇上涂着让人一眼能看出与裸色产生不小色差的口红,总让人觉得不怎么面善。
出示了工作证件之后,她对段子矜和方雨晴道:“根据消费者的意思,我们将对这批货物进行质检,希望两位配合。”
段子矜眉心一拧,消费者?
与集团签下合约的是IAP研究所,她话里的消费者,指的难道是……江临?
方雨晴的脸色茫然,左看看,右看看,动了动嘴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段子矜虽是意外,却尚算镇定,面不改色道:“韩代表放心,我们当然会配合。”
她不明白,江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他们之间走到了穷途末路,也不至于连生意上合作关系都搞得这么僵。
埃克斯集团在行业里素来口碑极好,蓝月影视的设备故障已是近年少有的意外,上次的雷达也是因为她身为工程师的工作疏漏,与产品质量无关。
江临实在不该怀疑她们。
而且这份怀疑,让段子矜的心寸寸泛冷。
姓韩的女人摆出公式化的微笑,“您是埃克斯集团的工程师,这批货物的负责人?”
段子矜颔首,“是的,我姓段。”
韩代表打量她几眼,“那么这批器材……”
“这批器材还需要一段时间接线安装,各位不妨先进办公室里坐坐,等装好了再验质量。”
低沉醇厚的声音截断了韩代表的话,从容矜贵,一如声音的主人留给旁人的印象。与此同时,鞋底磕碰地板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同时看过去,只见视线的尽头,一个高大笔挺的男人双手插在西装的裤兜里,迈着稳健的步伐,款款走来。
段子矜心头一震,用了好半天才压下胸腔里那些碰撞着的情绪。
相比她的动容和褐瞳中极易察觉的复杂,江临看上去平静多了。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逗留很久,浅浅一掠,与他看其他人时并无两样,最终落在了质监局的女代表的身上。
段子矜无意识地收拢了手掌,指甲险些扎进掌心。
韩代表颦眉,看向蓦然而至的男人,“您是……江教授?”
江临点了下头,主动伸出手,朝她露出一个清隽俊逸的笑,“幸会。”
他这一笑,斯文儒雅的气质立刻取代了他身上贵不可攀的冷漠。
而段子矜如水的眸光却在一瞬间凝结成冰。
认识他这么多年,她很少见江临会主动和别人握手。每一次都是旁人想方设法去搭他的船,而他只需要站在船头,凭心情决定要不要让他们搭上就可以了。
惊愕不已的还有虞宋。
他不由得多看了那个姓韩的女人两眼——算不上花容月貌,但也是个中翘楚。
唯独身上那气质……高冷孤傲得不可一世,倒有几分像段子矜在工作时雷厉风行的模样。
难道先生独爱女强人这一款?
虞宋有点摸不着头脑。
方雨晴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她看看江临,又看看秀拳紧握、表情难看的段子矜,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故意凑到段子矜耳边问:“段工,你怎么不跟江教授打个招呼?”
段子矜不置一词,褐色的眼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碎裂。
方雨晴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不会是……分手了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巨石般压在了段子矜心上,险些让她喘不上气。
江临似有若无地瞥了方雨晴一眼,转身引着质监局的韩代表往办公楼里走。二人有说有笑,背影看上去很是和谐,似乎是顾及到身旁的女人的速度,江临刻意放缓了步调。
绅士风度显露无疑。
虞宋想宽慰段子矜几句,又觉得开不了这个口。无论他说什么,先生在前面的举动都是在打他的脸。
索性缄口不语了。
也不知道天天挨骂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江临把韩代表带进了办公室,却没有请段子矜和方雨晴进去。
段子矜自己也憋了一口气,不想进去看那两个人如何谈笑风生,再加上方雨晴始终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喋喋不休,有事没事就要来刺她一针,让她更加烦躁。
她最终站起身来,主动去了实验楼后方的空地,几名专业工人正照着图纸组装二期的设备。
见段子矜来了,其中一人咧嘴笑了笑,“您回去等着就行了,我们这儿又脏又乱的……”
她抬了抬手,扶着头顶的钢筋,微微低头从下面钻过去,“没事,本来就是我分内的职责。把图纸给我,我告诉你们怎么装,进度会快一点。”
楼上的办公室里,静立在窗边的男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黑眸深沉如泽,又似古井无波,半分情绪都不曾外露。
韩代表奇怪地看着男人斐然的侧影,“江教授,你在看什么?”
江临收回目光,淡淡道:“楼下的设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装好,劳烦韩代表再多等一等。”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流入空气,冲击着女人的耳膜。
韩代表的脸居然红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男人,能像面前的男人一般,举手投足间带着海纳百川般的大气磅礴。
尤其是他那双如玉的眸,凛若高秋,气韵深藏。
一眼叫人沦陷。
“江教授,是你匿名致电质监局要求抽查这批设备吗?”韩代表忽然问。
检举人是匿名检举,只称自己是消费者群众,怀疑这批货物里有掺假现象。而这批货物非同小可,事关IAP日后的科研数据,所以局里格外重视。
江临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瞳孔里有一抹转瞬即逝的暗芒,片刻,他道:“匿名自然是不希望旁人知道,韩代表还是不要再问了。”
韩代表干笑两声,“说的也是。”
……
在段子矜的帮助下,两个小时之后,楼下的工人就提前完成了设备组装。
韩代表和江临一同下楼验货。
所有电源连接妥当,输出电压更改成设备上所注的额定电压。
按下开启键时,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整整十余件设备,竟有一多半,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看向段子矜。
她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道:“稍等,我马上去检查。”
几个工人面面相觑,愣了须臾,赶紧拿上图纸和她一同检查。
从里到外的每一根线路都是严格按照图纸上所标注的方式插接的,按理说,这种情况下,若不是接线故障,就是设备质量问题了。
若半数以上的设备质量若都出了问题,对于埃克斯集团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丑闻。
而段子矜是这批器械的直接负责人。
她咬紧了牙关,头皮疼得发麻,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十分钟后,工人们完全排除了接线故障的可能性。
段子矜觉得自己的心顷刻间坠入无底洞里,摔得七零八落。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一阵眩晕。蓦地想起了几日前的法庭上,正装肃容的法官拿着法槌,轻轻一挥,便将她判入看守所的一幕。
现在,大约还要更糟糕一点。她完全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血液仿佛顺着血管逆流回心脏,她难受得手脚冰凉。
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更让她无地自容。
段子矜动了动唇瓣,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
空旷的场地上,盘踞着一片阒人无声的沉默,沉默到几乎能听清空气在流动。
许久之后,韩代表走上前来,“段工程师,你还能不能想想办法,让这些机器运转起来?”
“我……”
“如果你不能。”韩代表不紧不慢地打断她,“那么我需要取样带回去找有关部门检验,若被判断为残次品,那么你们公司,一定是要有人出来负这个责任的。”
说着,她还越过段子矜,看了看她身后吓得快哭了的方雨晴。
方雨晴连连摇头,“和我没关系!她才是负责这个项目的工程师!”
段子矜用左手掐住右手手腕,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来得太过蹊跷。
像是有人布了一个精巧的局,等着她往下跳。
韩代表两个小时前说的一席话猝不及防地窜入她的脑海——根据消费者的意思,我们将对这批货物进行质检,希望两位配合。
消费者,消费者?!
她的视线投向了站得最远、表情最淡漠的男人。
他同样也在看她。
面色疏离,眸光纹丝不动,没人能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起伏波澜。
在所有或惊讶或鄙夷的注视之中,唯有他显得最平静,平静得好似早已洞悉到了一切,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韩代表一声令下,两名助手立刻上前去拆卸其中一台故障设备。
她自己则是站在原地,对段子矜道:“段工程师,麻烦你跟我回局里走一趟。”
段子矜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就在她崩溃的前一秒,身后兀自响起一道冷冰冰地嗓音,语调里充斥着不容置喙、不加掩饰的霸道:“谁要带她走?”
虞宋站在江临身旁,正对着来人的方向。看到那抹冷峻的身影的一刹那,他心里的大石头骤然落地——
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