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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一个轻轻的动静惊醒正在打着瞌睡的湘织,她眨了眨双眼想要适应突然来袭的光线。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惊醒小姐的”一个老而健润的声音传送湘织的耳中,下一秒,她注意到身前站着的一位老人。“我见小姐在风大的露台躺椅上睡着,所以想拿件被子给小姐盖,没想到却年老手拙地惊醒小姐”
眼前的老人不像小洁家中的其他仆佣般穿着整齐的黑白色制服,反而穿着宽松休闲的工作服湘织静静地打量着,由老人健朗的身子、晒得黝黑的皮肤、卷起的袖子以及身上沾到的微微尘上看来,他必定是负责户外工作的。
她朝着眼前老人轻吐舌一笑“不,其实我是被冷风给吹醒的,真的很谢谢你。”对于这位给人一种慈祥和煦感受的老人,湘织不禁想起远在英国的双亲,眼眶中立即浮出泪光。
怎么会?自己离开英国已经两年了,怎么会突然想起在英国的一切?是因为刚刚那个梦的关系吗?
“小姐?你没事吧?”老人对于湘织的眼泪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老头子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不,我很好。”看见老人的焦急样,湘织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
“真的没事?”老人像是松了口气,但又带着几分警戒盯着湘织问。
“嗯!”湘织笑着点头,想加强说服力“只不过老先生您让我想起了家。”
“想家?”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悸动。
“嗯,我已经有整整两年不曾回家。”
自从那天她接到小洁寄到英国的电子邮件之后,她与父母亲打了个相互妥协的契约:她会嫁给他们为她安排好的对象,但前提是让她去台湾读完大学。
当时父亲对于她这要求只说了句:如果她半途受不了台湾的生活而返回英国,那么就当她是自动放弃念完大学的权利,得立刻结婚。
当然,她的婚姻在某方面来说,是有助于父亲的事业。
“为什么不回家?”老人看向此刻显得无依的湘织。
“我想,但是我不能。”如今小洁、邵蕾和柳宿都不在,这偌大的城堡里只有书本陪着她,她自然是更想念她的父母。
“我懂。”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了句。
“嗯?”
“哦,不,没什么,我是说,我该回去工作了,我得赶在太阳下山前把花的种子插入土里”老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望着老人在夕阳余晖中的背影,湘织突然感到一阵寂寞。她抱紧双膝,将脸埋入老人为她盖上的薄被中。
在被子里,她闻到一丝令人安心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日光和大自然的气味,一种属于父亲特有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另一个属于阳光和微风的午后,湘织依旧将书本带到她最爱的那张露台边的座位,静静地伴着和风看书。
最近迷上了中国古典文学,而这些引人人胜的文章往往能使湘织一坐就是一下午。
“又是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呀?”约莫在下午四点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湘织抬起含笑的目光,果不其然地有一个熟悉老人的身影映人眼中。“不,我是刻意在这里等您的。”
“等我?”老人的眼中有着不小的惊讶。“小姐”难道说,她知道了什么?
“您叫我湘织就行了。”湘织读出老人眼中的那几丝慌乱。“上次我忘记请教您老人家的大名,所以才在这里等您。”
“哦!”原来如此,老人松了口气。“大家都叫我老季。”
老季?“那我可以喊您季伯伯吗?”
“没问题。”老人爽快地应允。
“季伯伯手里也拿着书?”湘织眼尖地注意到老季手中的几本书。
老季毫不客气地径自在湘织对面坐了下来,接着笑得有些腼腆。“没啦,是工作上需要,也是最近才染上的兴趣”他在桌面上放下那不算少的一叠花卉书籍。“所以就由自己去买几本书来研究研究。”
“季伯伯在小洁家工作很久了?”
“不,其实说久却也不算太久,两年前我在这栋房子刚落成时才来这里工作。”
“两年前?那跟我来台湾的时间差不多。”只不过她在台北住了一年,等考上花莲的学校后又住校一年,所以真正说起来,她开始住进这栋房子也不过才三个月而已。
像是有意要转开话题-般,老季突然插话问道:“湘织你很喜欢看书?”
“是呀。”无暇去思考别的事,湘织毫不考虑地回答。“一天没看书我就会浑身不对劲。”
“除了看书之外呢?有没有别的兴趣?”
别的兴趣?这可问倒了她。她从来没想过。
看出相织的为难,老季慈爱地笑着说:“想不想听老季我说说我最近的研究心得?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不过我对弄莳植草倒是稍有一点自信。”
接下来的时间,是老季滔滔不绝的花经。看着他双眼炯炯有神的神情,听着他沉稳起伏的音调,湘织心头的暖意慢慢地蔓延。
因为她的心告诉她:老季是冒着某种程度的险来这里陪她-整个下午。老季知道她的孤单,而她也清楚地知道,桌面上这一叠新得不得了的书是老季特地为她去市区买回来的。
“原来如此,你们四人约好明年开学时再一起回学校上课?”老季蹲在温室的花圃前小心地翻着土。
看来老季今天的心情也不错!
“嗯。”湘织站在老季身侧,专注地看着老季手上的工作。
“这一年的时间说起来不算短,你不打算回英国一趟?”
乍听老季这么说,湘织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向一旁。“不了。”
老季微侧过身望向湘织,看出她眼里的无奈。“对不起,我忘记湘织你上次说过你有不回去的苦衷。”
“不,季伯伯你别介意,其实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苦衷,要等我大学毕业后就可以回去了。”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而使得任何人感到难过。
老季低下头望着手中沾到的泥土,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良久,他才像是下定决心般,沉沉地自喉间吐出一句:“其实,老头子我也算是逃家出来的。”
“季伯伯你”逃家?她没听错吧?
“嗯,两年了。”老季不好意思地用手搔了搔额头,却让泥土留在他的脸上而不自知。
原来,上次当她说她想回家但不能回家的时候,季伯伯所表现出来的介意是这个原因。“季伯伯也有不能回家的苦衷?”若不是这样,她实在无法想像眼前这位慈祥和蔼的老者竟会逃家两年。
“算是吧。”虽然他离家的理由说起来还挺可笑的。
“季伯伯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这两年来您有没有跟他们联络?他们可是会担心您的!”湘织担忧地在老季身边蹲下。
“我就只有一个儿子。”而他这唯一的儿子也是造成他离家的原因。“不过我想他并不介意我这个没出息的老爸离开。”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两年来他每隔半年就会回到家门口去看院子里那棵枝枯叶秃的老橡树上是不是有欢迎他回家的记号时,却都只是看见老橡树的枯枝上空空如也?
“不会有这种事的”
老季不甚介意地耸肩一笑“算了,其实这件事说来我也有那么一点不对,不能全怪那小子”他回过头“我们就别谈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湘织,要不要跟老季我学怎么照顾这些家伙?”他用手比了比身前摆放着的数盆花卉,开朗地笑道。
看见老手侧转过来的脸,湘织却忍不住爆笑开来。
“怎么了?”老季一脸的不知所以。
湘织带笑拉起老季走到温室门口的一面落地镜前,一手指向镜子,一手捂着嘴,朝老季轻笑着。
“这”看见镜中自己的额上无故地多出几道垂直的黑色线条,老季才恍然大悟地跟着朗笑开来。
两人就这么站在镜前大声开怀地笑着,让笑声尽情地扫去心中的阴霾。
她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改变了一些。
自从在露台上认识老季起,她把她部分的时间拨给老季,听老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花经和人生经。虽然老季总是说得冗长又琐碎,但奇怪的,她就是有耐心听。
或许是因为老季给她一种可靠又可亲的感觉吧!让她不自觉地喜欢待在他的身边,即使那代表必需忍受老季长篇大论的聒絮。
自从放暑假至今,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月,这原本该是属于秋末冬初的十一月天,也已经开始带些落叶的凉意。
偶尔,她会拨出整个下午的看书时间,跑到温室里看老季工作。
她拒绝了老季要教她种花的好意,因为她只想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老季工作时的那种认真和执着的眼神。
看着老季温柔地整土、浇水、栽植和修剪花木,她不难想像老季必定是个关心孩子的好爸爸,只是为什么老季会说他的儿子不欢迎他回家呢?
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在意,只是找不到机会向老季问起。
“湘织,你来啦?”大老远地,湘织就看见老季站在温室门口对着她不停兴奋地招手,脸上十足幸福的笑容立刻感染了她。
“季伯伯,你今天不用在温室里工作吗?”湘织加快脚步跑到老人跟前。
“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老季黝黑慈祥的老脸上漾开一抹天真的笑意。
“送给我?”
“在这里等一下。”不等湘织回答,老季转身溜进温室。
老季一脸的神秘让湘织的心不禁也跟着期待雀跃起来。
“湘织你看。”老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花由温室里跑出来。
看见老季手中的盆栽,湘织怔愣得说不出一句话。
细致嫩绿的叶片上不见有任何一点虫蛀的痕迹——她知道这是老季每天加倍费心照顾的那盆花。
她曾经好奇老季对这盆花的费心,老季只说这是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珍贵花种。问老季花的名字,老季却说那要等花开之后才能知道。
如今花开了那是一朵朵张着五片细致花瓣的小花,看着那一朵朵绽放着旺盛生命力的小花,湘织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面镜子——花瓣是与她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琉璃褐色!
“现在花开了,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原来叫做‘湘织’。”老季状似轻松地打趣地道:“唉,真可惜,要是它开的是黑色的花,我就要叫它作‘老季’了。”
“谢谢你。”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再怎么笨的人也看得出来老季是特地为了她而两种这花的。
“你喜欢就好。”老季耸耸肩,腼腆地笑-笑。
“喜欢,我当然喜欢。”
“这小家伙是娇贵兰花的一种,一般人若是没有老季我这么好的技术和耐心,是根本不可能种得活它的!”老季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看就让我来替你照顾它吧,湘织你可以每天来看它。”
“嗯。”老季为她做了这许多,她也得想办法报答他些什么才是。
跟在老季的身后走进温室,湘织对着老季的背影轻声问道:“季伯伯的儿子住在台北吗?”
老季的肩头微微地僵了半晌“应该是吧,那小子的工作没个定性,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不过自己留给那小子的房子是在台北没错。
看来季伯伯并不排斥谈这话题。湘织更进一步地问:“季伯伯达两年来都没有和他联络?”
“嗯。”“那季伯伯怎么知道他不希望您回去?”
安置好手中的那盆兰花,老季面对湘织“我当年离家的时候曾留封信给那小子,说如果他改变主意要我回去的话,就在家门口的橡树上用黄丝带绑上个绳结。这两年来那棵橡树上一直是空无一物。”
橡树上绑黄丝带?这听起来好像是一首英文老歌的情节嘛。
“究竟您是为了什么原因要离家?”
“这还不就是因为那小子镇日游荡,不肯安定下来我一气之下就留书出走,没想到好像反而让那小子更乐得逍遥。”
湘织静静地听着老季诉说,并在心中默默思考着她上台北去找老季儿子的可能性。
“可以给我他在台北的住址吗?”她试探性地问,果然立刻引起老季的注意。
老季停下了喋喋不休,张大嘴望着湘织。
“我想去找他。”湘织解释。
“湘织你你要去!”震惊让老季原本可比连珠炮的利嘴霎时变得结结巴巴。
“我想去劝他接受季伯伯的条件,毕竟季伯伯是出于一片关心,才会以出走为威胁要他安定下来。”
“没用的,湘织,那小子的个性我比谁都清楚,除非他自己想通或是奇迹出现,否则谁都是很难让他改变。”这遗传自自己,所以说他能怨谁?
“我还是想试试。”她想为老季做些什么。
“这”老季很为难。以那小子桀骛不驯的个性,湘织去也只是自讨苦吃而已,而他委实不希望湘织受那小子的气。
“有困难吗?”湘织皱眉。
老季看向湘织,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让他豁然开朗。“好吧,或许湘织你可以帮我劝服那小子。”不,其实他心里真正想的是:或许湘织可以让那小子决定安定下来,他对湘织这个媳妇可是相当满意,接下来就得看那小子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事情的方向这么进展似乎还算不坏老季盘算着。
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和冲动,竟然决定要去台北找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真是为了季伯伯吗?还是她开始对自己平静的生活表示不满?
不管是为了什么,现在真是她该让自己出去走走的好时候,不是吗?
是因为要出远门的关系吗?她竟然睡不着觉!
记得自己上次失眠,是在她要动身来台湾的前-天
湘织在床上翻个身,让自己舒适地侧躺着。
房里昏黄的光线和宁静的氛围,是再适合入眠不过了。良久,湘织终于抵挡不住沉重的眼皮而坠入梦中。
梦境里,闪烁不已的视讯画面不停轮番交替地出现,就像收讯不良的电视萤幕,刺激着湘织的神经。
一个个奇怪的背影接着闪现,伴随着一种令人期待的心脏停动。
谁?是谁?她看不见他的脸。
伸手想要向背影的主人搭去,却被如电流般发着哗波声响的杂讯给吓得缩回手。
愈离愈远了那背影,她唤不回。
怎么会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心痛?
她该认识他吗?
她该吗?
“湘织,你今天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一早,老季就来到主屋门前送行。他因有工作在身,加上湘织的坚持,所以便不一同回台北。
“不,只是我昨晚没睡好,待会儿上了火车再补睡一下就没事。”
“真的不要紧?可别太勉强自己。”
“季伯伯您就别担心了。”湘织坚定地一笑。
“不然我请司机送你去车站”
“真的不必。”湘织连忙拒绝。“我会晕车。”她想要一个人走,所以找个籍口搪塞。
“记得,如果那小子的态度太过顽劣,你就回来,可千万别在那儿受他的气,知道吗?你并没有欠他些什么。”这句话老季叮咛不下二十次。
“嗯。”湘织知道老季是出于一片关心,遂也不嫌他唠叨。“季伯伯也要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除非是我打电话回来,否则季伯伯不可以上台北或打电话来。”
“嗯。”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儿在想些什么?不过既然他已答应,就绝不会反悔的。
“那么,我走了。”湘织拎起一只不算大的旅行箱。“我很快会给您好消息的。”
望着湘织的背影扬长而去,老季在心里期待着:可真要给他带个“好消息”才好。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不算太久,湘织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清醒的脑子里不断地反复思索自老季那儿得来的资讯。
他,老季的儿子,就姑且暂称他为小季吧!
二十七岁——如果老季没记错的话。
中等身材——如果她没会错意的话。当时老季只是模糊地用两手在空中随意比划几下,算是形容小季的身材。
长相算得上好看——据说是出自老季的遗传。
没有不良嗜好——老季形容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工作时间没个定性——常常一连好几天不见他人。
以上种种有描述几乎等于没描述的描述,还是停留在两年前老季离家时所残留的记忆也就是说,一切都还要视实际情况而定!
算了,反正也没差,她本来就不认识“小季”
一切从头开始,她早有心理准备。
小事
她好想早点见到他,老季的儿子。
虽然老季嘴里总是数落着他,但她看得出来真正潜藏在老季眼底的是那份对他的骄傲。
小季
在心里不断重复地低唤着他的名字,直到入睡前,湘织才想起一件事:
季伯伯忘了告诉她小季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