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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雅这厢梳洗罢,拉起窗帘,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想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却了无睡意:为什么李伯伯会和钟临轩再度联络?她记得姑妈说过李麟唾弃了钟家,切断了所有关系。而今见这般情况,似乎两家还很亲近。李伯伯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呀?可她又想回来,如今这种情势对她算是有利,他们似乎不清楚她了解的程度。若果佯装不清楚一切,是否较有利呢?她翻来覆去想着,终因疲倦过头而沉沉入睡。
醒来时已过午时。房子一片寂静,想必皮蛋也出了门。她觉得有些饿,走到厨房,赫然发现中恒正好整以暇地在用餐,见她进来,立时腾出了位置:
“来,坐下吧,我想-大概也饿了。”
这大概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便当,里头是一些家常菜。安雅因为饿了,倒觉得非常可口。
“口味可以吗?”中恒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
“很好啊!”安雅问他:“你看什么?分类广告!找工作啊?”安雅十分有兴趣。
“嗯,我刚退伍而已。工作真难找!”
“你念什么?”
“化学!”他无奈耸耸肩:“可是我妈不要我从事化学的工作,她根深柢固地认为那些化学毒气会毒死人。”
“也有一些道理啊!”安雅顺道提起了发生在美国一起化学毒气外溢毒死人的诉讼。
“这样说了,我四年大学不是白念了吗?”中恒有些颓丧。
“不见得。有些基础性的东西在从事任何一行时都是必要的。如果你现在发现了某种有兴趣的科目,不妨自修一段期间,或者再去修硕士,我相信都不会太晚的。”
中恒讶异地瞪着她,心疑她的中文表达能力如此之好,忍不住问她:“难不成-念中文系?”
安雅笑着摇头:
“我的中文都是自修得来的,不过我的运气很好,在纽约认识了一位从中国大陆出来的老学者,他教了我不少东西。我主修企管,同时也选修了一些语文哲学的课程。”
“-的中文程度实在太好了。”中恒忍不住赞叹。
“是吗?”安雅反问:“我相信你们比我好多了。”她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他:“怎么皮蛋叫你大禹岭?我听不懂。”
“亏她想得出来呢!台湾中部不是有条公路叫中横吗?大禹岭就在中横的最高点上,因为我个儿高,她就这么给我取了这个浑号。”
“还不错嘛!”安雅偏着头想:“既是山岭,想必高峻雄伟,这算对你的恭维呢!”
“哈!”中恒击掌叹道:“-比皮蛋更天才,竟然联想得起来。”
“谈谈钟家吧,”安雅突然间,声音尽量放得稀松平常:“你们似乎和钟家很熟。”
“都是老朋友吧?”中恒有点提防:“李薇在钟氏工作,就这么联络起来。以前我们也不大和他们来往的。”
“为什么?”安雅尽量显得很不解:“以前,你们你和钟威不是玩伴吗?”
为什么?难道-不知道?或者忘记了?中恒机警地转变口吻:
“我们搬了家,很多朋友也就失去联络。像-,也失去了联络呀!”
安雅故意噢了一声,不再问下去,半晌,她问起钟威的婚事:
“听你口吻,这个联姻场面很大-?!”
“钟家本来就有很好的底子,这几年钟威又投入了信息市场,一手搞起钟扬计算机,发展得有声有色;林本山的政经基础雄厚,假以时日,如果钟威有意于政坛,林家是个最佳根底。这种婚姻-说盛不盛大?”
“钟威是个什么样的人?”安雅带着几分好奇。照她推算,钟威应该不出三十岁的。
“这要问李薇了。可怜的李薇对钟威一向痴情,如今只捞了个婚礼的招待。”中恒调侃得有些无奈,因他清楚他这个老姊的个性泼辣性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如今受此重创,又得陪笑脸,肯定不是滋味。
“不过,我也和他打过几次招呼,粗略印象是那家伙老成稳重、深藏不露,戴个钛丝框眼镜,风度翩翩;今天之前在台北社交圈是赫赫有名的钟大少。听人说,他出手大方,结交过许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娶了林若兰,不过是两家利益结合,没有人看好这桩婚姻。许多名女人更是不当它一回事,对钟威仍是深情一往。”
“林若兰当真这么不可取?”安雅有点困惑,心想:钟威岂真的如此甘心?
“非也。”中恒笃定地说:“纵使林若兰不是秀外慧中,也绝非泛泛之辈。能够从台大毕业的,应该不差吧?不过,谁知道她是不是这桩利益婚姻的牺牲品?”他的声音略微感伤,瞬时浮现钟忆的影子,他摔了一下脸“他们豪门巨富的事不是我们管得起的。”
“何必说得这么酸?世事轮流转,谁是永远的豪门巨贾?就说美国的肯尼迪家族吧,就这半世纪,历经了多少巨变?料想百年之后,应只是一个历史名辞而已。”
“纵是历史名辞,毕竟也曾风光过。是不是?人的一生求的是什么呢?不就一朝功成名就,坐拥无尽财富吗?管他百年以后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安雅没有忽略了中恒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她一时也摸不着头绪。突然,电话声漫天响起,中恒跑过去接,忽然皱着眉头,向安雅求饶:
“满口abc,肯定是找-的。”
安雅心想:是谁呢?琳达的声音便如连珠炮般爆破:
“-这家伙,要走也不通知一声。我今天从西岸回来,火速找-,哪知-早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有事呀!谁知道-哪一天回纽约?有本事跟着飞过来吧!”
“我才不回去那个鬼地方!-回去干嘛?发神经是不是?那么恐怖的地方-也敢回去。”琳达素有喷火女郎之称,外表开放,其实骨子里保守得很,不过,她说话经常口不遮拦,没个章法。
“别说我-的神父怎么样了?”
“噢,我提醒-,不是神父,是神学院预科生。”她抗议。
“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如果是神父,我就完蛋了,至少目前他还是准神父而已,我还有一点生机。”
“可怜的麦姬!”安雅以刺鸟里的麦姬譬喻她。
琳达嚷了起来:“少来这一套。我才不像麦姬那么蠢!再说,他也不像洛夫那么狡猾与自大”
“好啦,琳达,这是国际长途电话-,纵使-老爹很有钱,-也该替他节省一点。我们信里再聊吧!拜拜!”也不等琳达抗议,安雅径自挂上了电话。
中恒在一旁瞧得发楞,说道:
“-说英语的感觉和说国语完全不一样,究竟怎么一回事?”他觉得方才的安雅自然率性,散发另一种韵味。
“对象不同啊!”安雅言简意骇:
“琳达是个急性子,脾气烈如火,跟她说话哪有可能慢条斯理?”
中恒“唔”了一声,兀自翻开报纸。安雅则进房里梳洗更衣。
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安心打扮自己,预备让自己在钟威的婚宴上抢尽扁彩。为什么?难道是中恒的一番话,激起了自己的挑战心?还是姑妈说的?“不择任何手段,一定要达到目的。”她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血脉愤张,为着今夜和钟临轩父子的会面而震颤不已。
她打开行李,挑了一件象牙白的洋装。单纯细致大方的剪裁恰好衬托出她高雅出众的气质。她很仔细地化了淡妆,配红的双颊已因激动而显得分外动人,当她再刷上唇膏,镜里俨然就出现了一位绝色佳人。正好皮蛋跑进来,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张着,楞在半空中,她几乎叫了出来,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不怕把他们都吓坏了?”
“有这么难看吗?”安雅嫣然一笑。
“难看?”皮蛋一脸惊诧:“我想今晚大部分的人都会误以为-是新娘?”
“那,”安雅一时有些失措:“那我还是换下来。”
她连忙在皮箱中翻来覆去寻找适当的衣服,试了这件,又换那件,每一次都让皮蛋倒吸了好几口气,她喘着气说:
“-别试。穿那一件都一样。除非-今晚穿t恤和牛仔裤,否则这种误会是免不了了。那是从-身上散发出的神采,怎么也甩不掉的。”
于是安雅还是穿上原来象牙色的洋装。
当皮蛋郑重地拉着她走出房门时,中恒吃惊得掉了手中的报纸,不敢置信地瞪着安雅,说不出话来。
“我好像花童呢!”皮蛋打趣着说。
这种吃惊的表情同样出现在甫进屋的李麟夫妇脸上。他们同时交换了不安的眼神,为了掩饰这种不安,李麟吆喝着皮蛋帮忙倒开水、准备出门。
安雅内心隐隐有丝不安,是否自己太嚣张了?这样贸然出现在钟家婚宴上,究竟妥不妥当呢?
中恒附在君如耳边说了句:
“她根本不清楚钟余两家的恩怨。”
君如闻言,如释重负,她想:如此一来,倒要考验一下钟临轩的定力了。她竟然有种等着看好戏的兴奋感。李麟很诧异妻子的轻松,等晓得了原因,虽然放了心,却不免有点怀疑:那女孩,他想,绝不可能完全不知。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来来饭店,贺客已盈门。中恒说是席开百桌,显然有些夸张;不过,整个宴客大厅坐得满满的,倒是不假。安雅一出现,立即引来无数诧异的眼光和赞叹,有很多人在窃窃私语:那女孩是谁?也有天真的小孩子大喊:新娘子-!惹来了一场骚动。
在场齐聚了台北的名流政要,连总统府资政也来了,并且担任证婚人,其它如立法委员,国大代表——不胜枚举。
安雅从容地签过了名,尾随李麟夫妇向主婚人恭贺;钟临轩蓄着两撇胡子,风度依然折人,他握着李麟的手说道:
“你们能来,其好。”言下之意,不胜感叹。他循着李麟目光望去,霎时不能自己地震颤了一下--江玉涵?!不,不是玉涵。那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玉涵当年的模样,但其气质更为出众,也更为明艳。
“钟先生,恭喜你!”安雅伸出纤细的长手,大方地轻握住钟临轩的手,强抑心中的厌恶,脸上仍是一脸灿烂的笑:“或许我该称呼一声钟伯伯?”
“-是?”临轩额上沁出汗珠。
“余安雅。余振豪和江玉涵的女儿。”
钟临轩毕竟身经百战,他在转瞬之间旋即恢复了平静,呵呵笑道:
“想不到余家的女儿竟已长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可惜我钟临轩再没有第二个儿子了。”
他转头向李麟说道:
“不知道将来那家的儿子有此福气?中恒,加油吧!”临轩说罢,转而向其它的宾客表达欢迎之意。
安雅也随着李麟夫妇、和皮蛋、中恒一块儿入座。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司仪喊着:
“新郎新娘就座!”
顿时全场起了骚动,大伙儿纷纷起立,争睹新郎新娘风采,安雅虽有好奇心,却不愿伸着脖子彷如呆瓜一般鹄立,于是优闲地坐着,啃着瓜子。此时,她发现有对眼睛一直盯着她,主人是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士,咧着嘴朝她一笑,眼底一片笑意。安雅不理他,径自啜饮自己的饮料,但她估计那人大概会找机会过来。
当新郎新娘走过她这一桌旁边时,她也被挡住了,根本无缘一见。尔后,他们就座完毕,宴席开始,安雅远远地看了新郎一眼,只觉得甚为平常,不若中恒说得那么惊心。不过,她也只是偶一掠眼,印象并不真切。
席间,临轩不时注视着安雅。他的眼光几乎离不开她,心头兜着千种回忆,一下子缠在一起,紊乱不已。
安雅的美席卷了全场,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充满了眩惑力。大概只有两个人例外--一是中恒,他整个人心思都给钟忆占住了;另一个则是钟威,他压根儿没看到余安雅,除了偶尔看看低眉浅笑的林若兰外,其余时间大多给朋友占去了,忙着敬酒。
一直等到新郎新娘和主婚人一一酬谢宾客时,他们才来到李麟这一桌,安雅不禁抬眼举杯望向钟威。瞬间,她掉入了一个不能自己的境况中;钟威原本木然的眼神轻轻晃漾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们共走了一趟回忆之路:一九八七年冬天,一日黄昏,纽约下着雪。安雅记得很清楚,她开着车子,在风雪之中,沿着大街困难地前进,忽然道旁有两人向她招手,似乎很急切。于是她把车子开过去,忘了一些安全警语,冒险地打开窗子。其中一人用着极不流利的英语拜托她载他们一程,赶往飞机场。安雅见他们模样,又见停在路旁的车子,心想:是日本人吧。毕竟都在异国,于是慷慨允诺送他们一程。
另外那人戴着一副眼镜,裹着大衣,一直默默不语。他坐在前座,紧张地盯着安雅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深怕她出任何状况。安雅察觉了,用日语告诉他:
“我的驾驶技术还可以,放心吧!”
没想到他用英语回答: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真的?”安雅自然地溜口而出一句中文,掩不住他乡遇国人的喜悦:“怎不早说?”
“我也没说是日本人。”他的语气淡淡的。
“这个地区以日本人居多,所以我才误会了。”安雅觉得这人态度有点傲慢,明明欠了人情还摆出这副样子。一念及此,心里有些不快,油门也踩快了些,以致险象屡生。
那人彷佛知道她生气了,低低地说了句抱歉。安雅装作没听见,一路无话地把他们送到机场。
“到了,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口气淡淡的,仍有些愠怒,注视着眼前这个倔傲的男人,发现他居然露着歉意的笑容,说道:
“谢谢-,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请-原谅。小姐,可否留下-的芳名住址,来日定当答谢。”
安雅看看他,笑着摇摇头:
“一样都是中国人,客气什么?祝你们一路顺风!”她看看外头:“希望飞机准时起飞!”她忽然被他眼镜后面的亮光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心弦,几乎有些迟疑。然而,倔强的个性使她故作潇洒地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那人就是钟威。他曾再次造访纽约市,在芸芸众人中搜寻着她的倩影,结果当然是失望而返;安雅也曾经一度后悔没留下地址,后来日子一久也就淡了。
而今,两人双眸再次相遇,在安雅心中却已掺杂太多复杂的情绪了,钟威不仅是雪地的陌生人,亦是钟临轩的儿于,也是今晚的新郎。安雅恢复了自然,一抹笑意浮在脸颊,显得无限动人。
“祝二位白头偕老。”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钟威深深看她一眼,一抹捉摸不定的神情在眼中一闪而逝,旋即离去,只是从那一刻起,他不时回头注视安雅,甚至几次和她的眼光不期而遇。安雅最后只好仓皇走避,躲到化妆室调整心情。她未曾料到自己竟会落入这种局面,不管钟威是否就是那个雪地懈逅的陌生人,她都不应该如此怯场啊!
当她抚平心绪,重新补好妆,终于稳定地跨出化妆室门。孰料眼前站立的即是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以一副十分兴味的眼神逼视她:
“不晓得我有没有荣幸结识小姐?我相信-已经知道我已注意-整个晚上了。”他主动递上名片:“这是在下的名片,希望能够知道小姐的芳名。”
对于他的油腔滑调,安雅实在没有耐性,接过了名片,匆匆看一眼:“赵斌扬”旋即抛下:
“余安雅。”三个字,便昂首阔步走了。
骄傲的小孔雀!赵斌扬在心里暗暗惊叹,想要一亲芳泽的欲望早已占满了心头。
临别时,钟威与林若兰双双站在门口送客,众人都说了一句吉祥话,顺便讨了一颗喜糖吃。安雅夹在众人之中躲了过去,只听见皮蛋大声说道:
“钟大哥,钟大嫂,早生贵子。”
突然夹入了另个高亢的女声:
“皮蛋,少蠢了,这年头谁希罕早生孩于。”显然是李薇“钟大哥,钟嫂子,永浴爱河。”
皮蛋低低地反驳了一句:
“爱河那么臭,永远泡在里头不难过死才怪!”
安雅差点没笑出声来。钟威突然侧过头,朝她一望,她怔住了,一时张皇,慌忙举步,到了嘴边的应酬话也忘了说,甩下皮蛋,她疾步走在前头,皮蛋跟着大喊:
“安雅,-怎么不吃喜糖?也不说说吉祥话呢?-的中文好极了呀!”
在车上,李薇初次和安雅照面,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虽为安雅的美丽所慑,一点也不动声色。一方面她是不轻易示弱,另一方面她的心思早被钟威夫妇占据了。
翌日,所有的人上班去,只有皮蛋、中恒、和安雅待在家里。经过了一天,皮蛋和安雅熟稔了不少,一大早缠着安雅给她化妆,结果安雅给她化了一个十分俏丽的妆,连皮蛋自个儿都不敢面对镜子。中恒见了,不免大惊小敝:
“哪里来的妖怪,待我收拾来着。”
“可恶!竟骂人家妖怪,看我饶不饶你。”
两兄妹于是闹成一团。安雅在一旁不吭声,由他们闹去。她比较喜欢中恒和皮蛋,对于李薇,反而有些距离,或许因为两个人都有着足以自傲的外表与才华吧?!安雅并不很在意,心里打定主意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
当天,中恒和皮蛋陪她去了故宫和中影文化城。本来预备多逛些地方,怎知安雅流连忘返,根木不肯走开,就在故宫耗去了大半天,直到四点才出来,路过中影文化城,进去绕了一下子,便回家了。安雅深深沈迷在故宫里头那些隽永的书作之中而无法自己:那些玉器温润婉约,诉说着历史云梦;那些珍玩、多宝格、陶器瓷器与种种文物,诉说着一代一代的人事沧桑,安雅不曾有过那么贴近中国的感情。在唐宋文人的花鸟画前,她迷失了,彷佛走入了历史,在瞬间进入了他们的生命,分享了他们生命的喜乐与荣枯。
中恒虽然没有十分的感动,毕竟还可能耐心陪着;皮蛋可就不行了,沿途不是喊口渴就是脚酸,最后她独自一人跑到咖啡室去喝咖啡,吃点心,一直等到最后才和安雅他们会合。
那晚回家,李薇赫然已先回到家了,说是钟威度蜜月去了,没有什么特别事便提早下班。
安雅推说累了,溜回房间,心情闷闷的。
隔天,她束装南下去看外公外婆。江老先生夫妇曾在几年前赴美探视过安雅,不过此番乍见,仍是掩不住激动而老泪纵横。
安雅在台南停留了两周,陪二老度过了一段宁静祥和的日子,终因悬念着心中未成之事,再度返回台北。
中恒似乎还没找到理想的工作,犹赋闲在家;皮蛋上课去了还兼差打工,忙得不亦乐乎,一有空仍缠着安雅说说美国的风情,似乎不胜向往;李薇因为主子回来了而再度投入工作,她焕发的精神使安雅钦佩不已,于是惴惴然地想起自己此趟返台的目的。恰好又接获姑妈来信询问,她想她该下决定好好地做些正事了。
事出凑巧,有一晚钟临轩意外地造访了李家,同行竟还有钟威。
中恒带着安雅去逛华西街,两人疯到近十点才返家。
一进门看到钟家父子,安雅大大一震,手上抱着一大堆杂物零落地掉下一地。中恒忙着替她捡起,催她去洗把脸
“安雅,钟伯伯专程来看-的。”李麟夹在中间,不知作何表示,.只能硬着头皮说。
安雅直视钟临轩的眼睛,竟是一片温柔。竟敢!她在心里暗骂,脸上一点也不动声色。然后端坐在椅予上,从容地拨饮一杯果汁,静待钟临轩发言;偶然扫视钟威,他闲适地坐着,不知和皮蛋说些什么来着,脸上挂着笑。
“回来还习惯吗?打算停留多久?”临轩问道,俨然长辈的关怀,声音十分慈祥和蔼。
“我觉得满习惯的。至于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学的是企管,哪里都可以待,台湾满不错的,也许就留下来了。”
钟威闻言,颇富深意地看她一眼,仍是不发一言;她也安心不想理他,径和钟临轩说话,一派自然大方,很得钟临轩赏识。
约莫十一点了,钟氏父子起身告辞,安雅起身送他们到门口,钟威好不容易开口跟她说了声再见,她笑着点头,也没回答。见他们车子扬长而去,猛回头,李薇以着颇富敌意的眼光望着她,跳动着挑衅的火焰。
安雅两个月后在东区找到了一间小套房,收拾了行李就搬了过去,还是中恒帮她的忙。
一切就绪后,他们就近在附近的咖啡厅休息。安雅瞪了他半天,冲口而出:
“你有心事。别骗我说是工作,从实招来吧。”
“钟威有个妹妹,-知道吗?”他问。
“嗯!”安雅似乎听皮蛋提过。
“她叫钟忆。我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可是从来提不起勇气约她。”
安雅佯装晕头状:
“我的大禹岭啊,连这种小事你都害怕?来来,告诉我她现在在不在家,我陪你打电话去。”
“不行的,她是在家--可是,我怎么说?”中恒搔搔头,十分苦恼状。
“敢情你是没追过女孩子吧?我教你,你就这么说吧!今天天气很好,是个郊游的好天气,-有空吗?要不这么说吧--我今天买了两张电影票,恰好同事爽约了,不晓得是否有此荣幸邀-一起观赏?哎哎,不行,都太文诌诌了,不合乎你的个性。干脆这么说吧,钟忆,我喜欢-,-出来吧!”
中恒翻了翻白眼,一股气梗在喉间,就愁没处发泄,竟有些生气了,不发一言。
“好嘛,我不开玩笑。走,打电话去,说你有个朋友余安雅想认识她,和她聊聊天,不就成了?”
于是中恒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打电话,安雅在一旁扮鬼脸糗他。事情似乎很顺利,中恒笑逐颜开,打了个“ok”手势。挂上电话,欣喜地跑过来:“她竟说好!”“就是嘛,人家不知等了多久了,就有你这种笨蛋。”
“说真的,”中恒突然正经八百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不要骗我,-不可能没有的!”
“谁说没有?排队等着呢!一天一个,一个月才轮一吹,你说有几个?”
“又在胡诌了。”中恒心花朵朵开,说起话来也蹦蹦跳跳的:“赵斌扬那家伙送了几打花了?-怎么理也不理人家?”
“管他哩,那种人。心里想什么我哪会不知道?让他继续送好了,那么皮蛋可以每天换鲜花。啊,来了。是不是她?”安雅突然瞧见一个清秀小佳人从一部奔驰车上钻出来,四下张望。中恒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迎了过来。
“她就是钟忆。这是余安雅!”中恒介绍了她们彼此。
“啊,我记起来了,我哥结婚那晚-也来了,是不是?”
钟忆说话声音很温柔动听,安雅对她不禁产生了好感,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我就想啊,中恒心里系之挂之的人究竟是谁呢?原来竟是这么可人的小姑娘。”
钟忆红了脸,心“砰砰”跳着,中恒也涨红了脸,不知该作何表示。安雅一时惊觉自己失言了,毕竟这是台湾,不是美国哪,忙着打圆场:“来,钟忆,这边坐着。你们待会儿随便聊,我还有事得先走。”
安雅问了一些寻常话:家里成员啦、父母亲啦等等,约莫十几分钟,她连忙起身,说:
“我有一点儿事必须去处理,你们聊。”语毕,便走了。
中恒望着钟忆好一会儿,才惊觉失态,连忙替她叫了杯饮料,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
“皮蛋好吗?”钟忆努力找话题:“上回她说喜欢我家黑皮,结果也没见她来玩。”
“她一下子喜欢这个,一下子喜欢那个,料不准的-别替她费心。”中恒问她:“-寒假都做些什么?”
“唉!”她叹一口气:“我哪里也不能去。上课之外,只有在家里弹弹琴啦,画画图,无聊得很。今天你打电话来,刚好我妈睡午觉,否则她一定不让我只身外出。”
“那么,算我走运-?”
她眼底掩不住喜悦地点点头。中恒简直乐坏了,直和她扯东扯西,直到天色暗下来,才招了部出租车送她回去。就这样,中恒初次打进了钟忆的世界。
别了中恒他们。安雅独自在东区闲逛起来。她觉得很烦,回来快两个月了,一事无成,这一向不知为何早把姑妈交代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钟临轩的反感并未消逝,当年他出卖父亲,致使她家破人亡,这个怨恨岂是容易消除的?但是,又该如何做呢?钟家目前的财力雄厚,营运正常,而且有愈来愈庞大之势,凭我一个余安雅能动得了它吗?
可能吗?--可能的,可能的,她的心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而随着那声音,她的脑里浮现了钟威的影子。她狠命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怨恨像小虫一样爬满了她整个心,她想着钟临轩今天所有的一切无非是踩着父亲与母亲的尸骨而来;也想起姑妈说的不择手段的话语,暗暗在心里立定了方向。彷如一只灯蛾般,她预备向灯火扑去。
凭着优异的背景,安雅很快地在一家颇有名气的贸易公司找到了总经理助理的工作;这期间,除了疲于应付赵斌扬的缠功;另一方面子襄不断来信询问归期,扰得她烦了,便不回他的信;而中恒与钟忆的恋情进步神速,两人俨然已是生死相许之状。安雅借着钟忆,几次拜访了钟家,不仅见到钟临轩的太太魏秋华,也和林若兰打过几吹照面。甚至和钟临轩也碰到了面,他似乎有些许讶异安雅和钟忆的交往,当然也由此,他知道了中恒和钟忆的事,心中也萌生阻止的念头。
安雅独独不曾在钟家见到钟威;淡淡地问起他,钟忆双眉聚拢,微露不解:
“他很少在家。听说是工作忙,不过,我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和大嫂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大嫂闷闷不乐?”安雅忍不住接口。
“她一向都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快不快乐。有时候她躲在房里一整天;有时候不说一句话就回娘家去。我妈也不高兴。可是没法子啊,两个女人天天在家面对面干瞪眼,-想有什么意思呢?”
安雅知道了钟家的一些不愉快后,照例说应该觉得幸灾乐祸,然而她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明意识里,她处心积虑地安排见钟威;潜意识里却想避开他。愈是不想,反而愈牵挂,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钟威这两个字已严重地扰乱了她的生活时,安雅悚然而惊;究竟我有没有能力走这步棋?然而,不管她心中如何想,似乎她已被推上了这一盘棋,无所回头之路了。
一天,她和钟忆约好了到钟家练琴。钟忆领她进了琴房之后,径自忙她的事去。安雅翻开琴盖,尽情地把满腔的不快与郁闷宣泄于指间,贝多芬的交响曲变了调;莫扎特也紊乱起来了;连肖邦的浪漫也消失了。连奏数曲之后,安雅淌着泪,疲乏地趴在琴键上,浑然不觉有人走近及叹息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哪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没想到竟是-!”钟威脸上也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淡淡地说。
安雅霍然回头,猛地一震,竟忘了回话。
骤然见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慌张起来,失却了惯有的冷静自持。
“对不起,打扰了。我以为大伙全出去了。钟忆呢?”
这是继他们在纽约之后第一回对话,感觉上却彷佛认识很久了,安雅面对他总有慌乱的感觉。
“-怎么会回来?”钟威早已了解了安雅的一切,甚至包括临轩与余振豪之间的恩怨也有耳闻:“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也许,命运在召唤吧!”安雅轻巧地将手指一滑,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乍然响起。
“-应该还记得我吧?”待琴声初歇,钟威问她。
“记得。”安雅干脆直说:“婚礼上看到你我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凑巧,竟然是你。听说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耍呢。”她起身,微微一欠身,把座位让来。
钟威坐了下来,迅速地在琴键上弹动。他轻巧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彷佛与生俱来就具备了活跃在琴键上的活力。安雅看得痴了,竟生骇怕之意,不禁悄然举步,往后退。那琴声排山倒海而来,似是梦里曾经聆听过。她发现到钟威的世界不是她可以轻易涉险的,浩浩荡荡之势不断向她掩来,她一直后退,直到门口,再也无法后退了她只能夺门而出;钟威霎时止住了双手“砰”地一声,合上琴盖,将头深埋在双手中,一任她的脚步踢踏离去。
翌日,天空飘着雨。安雅买了两束鲜花,叫了部出租车,直上慈恩寺,也就是余振豪夫妇骨灰安厝之处。
这是她第二回来,距离上一回已经二十年了。慈恩寺已扩建了不只两倍,安雅并没有多少印象,沿着石头砌成的阶道拾级而上,她觉得生命是那么苦楚。
一切有形质之物在她而言,并没有多少意义,余振豪夫妇留在她心中的爱具体而敏锐,反而在面对父母的灵位与骨灰罐时,她觉得陌生遥远了。她不太能接受她的父母竟已化为两罐灰暗而陈旧的灰烬生命是这样的吗?充满了虚妄与不真实,面对着父母的灵位,她嘤嘤而泣,天地之苍茫不可捉摸,生命之曲折与难测漫天而来
“余小姐,请到那边休息会儿,”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师父在身后对她说话:“顺便喝一点水,我看-大概累了。”
安雅拭净了泪,随她进入另一间禅房。房间窗明几净,不染尘埃。
“-第一次来?”师父递给她一杯水。
“第二次。不过,上一次年纪很小,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钟先生常来-父母灵前上香,每回总是逗留许久才走,盛情可感。”
“钟先生?”安雅很吃惊。
“钟临轩先生,他说是-父母的朋友。大约一年来一次,我们这里还留有他捐献的纪录。此番寺院扩建,钟先生出力不少。”
安雅沉默地听完,不作任何表示。稍后,她起身告辞,留下了一小笔钱。
“请师父偶尔替我上炷香,准备一些鲜花素果。”她的语气中有着央求之意。
“-放心,每个月我们都有供修会,定会上香献花的-请收回吧!再说,钟先生对敝寺的贡献甚多,我们绝不敢怠忽的。”
安雅最终还是把钱捐了,算是尽一点微薄的心意。对于钟临轩的行为,她并不特别感动,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的良心并未眠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