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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平静祥和地翔翔在夜的怀抱中,唯有群星与余安雅醒着。星儿闪着狡黠的光芒,促狭地偷窥人世;安雅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愁思困困,难以合眼。搁在心头的压力在宝蓝的夜空下不断扩张,随着飞机飞近台湾而益发强烈。
二十年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漫长的二十年终于过去了。当年那个充满惊惧惶恐的小女孩在混乱之中被带离了出生地,而经过了二十年,历经多少风雨挫折,她终于即将再度踏上这块梦里的故土,怎不令她心生种种复杂难解的情绪?更何况又增添了亚琴姑妈的那一席谈话,更彷如青天霹雳一般地冲击她平静已久的心田。
“这是我二十年来一直隐瞒-的实情。如今-已成熟独立了,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多少年来,我摒弃了一切,专心一意地栽培-、训练-,无非盼望-有朝一日能够重振余家的名声。虽然-是女孩,我可从来没有把-当女孩看待。知道吗?回台湾后,尽一切可能接近钟临轩,了解钟氏企业的情况,设法进入其核心。至于怎么做,-很聪明,应该知道。反正,我最终要得到的是钟临轩垮台的结果!安雅,”说到这儿,亚琴姑妈冷峻的脸上呈露出一丝温情:
“去吧!替-死去的父母争回一口气,要回一点公道。两三年后-再回美国,子襄永远跑不掉的。届时,徐伯伯和我会替你们筹备一个盛大的婚礼,那将会是一个轰动整个美国侨界的婚礼。”
“姑妈!”安雅红了脸,忸怩的态度充满小儿女的娇羞。对于徐子襄,她的心一直浑沌未明,在似喜非喜似愁非愁之间,徘徊着另一个雪地的记忆。
“子襄是个优秀的孩于,对-又是全心全意。安雅,”亚琴脸上复又平添一些忧虑:“此番回去台湾,-所要遭遇到的可能是非常复杂的局面,自己当心点,尽力去做。若是真的不行,那就回来,唉,如果天意如此,我们也只有认命了。”
“不,姑妈,我会成功的!”安雅脸上充满自信与坚毅的神采:“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会扳倒钟临轩,替我爸争回面子,也会替我们余家重振家声。姑妈,我不会撤退的,-等着,我将踩着钟临轩的名字回来!”
亚琴一时激动,揽紧了安雅。然而内心对安雅昂扬的愤恨有种莫名所以的不安,为了掩饰这不安,她迭声说道:“我的孩子,快快回来,别让子襄等太久了。”
安雅埋在亚琴的肩上,沈浸在她难得的慈爱中。
二十年来,亚琴待她严厉多过慈爱,永远都只有严峻与命令:“安雅,不许想爸妈!”
“安雅,不可以哭!”“安雅,不可以说英语!”“安雅,不许穿这种衣服!”她把安雅当男孩子般训练,让她从小养成独立自主的个性;跌倒了自己爬起来,摔破了皮自己处理,受了委屈自己消化或者自己去讨回公道,甚至,让她自己打工赚取额外的生活费学习各种技能:英打、中文、计算机她从未忽略安雅的中文能力,因为她处心积虑所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天,安雅重回台湾,余家东山再起
“好啦,-们姑侄俩谈完了没有?”徐浩站在房门口敲门示意:“再不走,铁定赶不上飞机了。”
“这就走。好歹你让我们说上一会体己话。谁知安雅这一趟回去要几时才回来?”亚琴湿润着眼睛,有点便咽。
“哈!”徐浩不改其爱调侃的老毛病:“我的姑奶奶-得了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纽约台北也不过廿几个小时。哪天-想她,飞机一坐,打个困就到,紧张什么?再说,等我们家子襄拿到博士之后,肯定飞也似地去把安雅娶回来,那还用多久?”徐浩五十开外了,仍是小伙子脾气,微斑白的头发只平添了几分潇洒与成熟。
亚琴听了,一径儿摇头笑他,迭声说:“你噢你--”再接不下口。
安雅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徐伯母近来可好?”一边提起行李,搀着亚琴走下楼。
“她好着呢。有人不太好,既想来,又走不开,千拜托万拜托,要我替他当说客。”
“徐伯伯!”安雅娇项地抗议:“你最爱捉弄人了。”
“说得也是,我都忘了有封信给-呢!”徐浩故作姿态地拍拍脑袋,旋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慎重地交给安雅:“这是我那傻儿子的心,-小心接着。”
安雅接过手,沈甸甸的,是徐子襄的情。竟真觉得有些压力传了过来,征征地想起徐子襄对她的好,也分不清自己心哀的感觉,究竟是感谢呢还是敬爱,或是倾慕?
徐浩自是不知亚琴交付给安雅的重任,只当她回台港探视外公外婆。亚琴有所顾忌不敢告诉他,只是略微提醒他:安雅这趟回去,外公外婆可能会留她好一阵子云云。
在机场一例地叮咛话别,潸潸泪下。亚琴反而话不多了,只是几度握紧安雅的手,用眼神传达了她极度的盼望,待安雅临出境时,才语重心长地叮嘱:
“姑妈一直想回去,将来能否遂愿,就看-了。”
安雅郑重地点头,紧紧地拥抱她,然后又抱紧了徐浩,说道:
“徐伯伯,告诉子襄哥!我等着他的好消息。”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出境室走去,不曾再回首。
“我一直以为她和江玉涵很像,现在我才发现她们之间的不同。玉涵美则美矣,一向太柔弱--”
“但是安雅独立勇敢坚强,是不是?徐浩,你别忘了,她是我们余家的孩子,身上流着余家不屈的血液。虽然我哥当年胡里胡涂地选择了自杀,毕竟,余家还有人撑下来。”
“亚琴--”徐浩惊异地侧头注视她,对她语气申的愤懑深觉讶异:“我以为-已经释怀了。”
“释怀?”她凄楚一笑:“你教我怎能释怀?安雅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我当年余家遭受的苦难,今生今世我不会放过钟临轩的。”
“-让安雅回去千万不要是做什么复仇之类的蠢事吧?”徐浩战战兢兢地问她,既担心又不安。
亚琴机警地变了神色,嫣然一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安雅有多大能耐?”她躲避着徐浩的灼视,顾左右而言他:“丽华最近怎么了?身子是不是好了些?”
“她大概患了严重的思乡病,唉,”说起徐浩的妻子宋丽华,他不禁叹息:
“所以,我急着让子襄和安雅结婚。等小孙子一出世,她又有得忙,才不会老是唉声叹气的。子眉最近也惹了一些麻烦,让她心惊胆战的。”
“什么麻烦?”他们并肩走出机场,天色欲暗,亚琴别过头问他,夕阳已黄昏。他们这一向都是儿女心事了。
“闹着要到西来寺修佛学,丽华死也不肯让她去,深怕她剃度出家,终身不嫁。”
“你们家也真鲜,信天主的娘竟养出个拜菩萨的女儿,还是在这一块洋鬼子的土地上。
不过,我说丽华也真闲极无聊,这年头还盼什么孙子?叫她自己也该找些事做了。”
“她能做什么?”徐浩摇头:“二、三十年闲都闲惯了,整天丈夫儿子女儿,-叫她一时去关心什么?除非回台湾,她才有事忙。”
“那回去一趟啊?”亚琴淡淡地接口。
徐浩停顿了半晌,望着天际,说道:
“回去作啥?我们这一群无根的浮萍游子,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开花结实了,难不成再失一次根?再痛苦一次?”
“浮萍游子?我看不如说是浮云游子。浮萍还有水可以依凭,云呢,飘飘荡荡的,没有任何依归之处。我们,不正是如此吗?”
“亚琴,”徐浩显出迥异于平常的郑重,缓缓地开口:“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他指的是郑将军都已过世了十年,亚琴仍然寡居的事情。
亚琴会意,别开头,回避他的问话:
“时间过得其快,我们都老了。徐浩,过不久你就要当爷爷了,好奇怪,好像昨天我们才从淡水海边走过而已,怎么就过去了卅年了?”
徐浩不能再追问下去了,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深深注视着亚琴。见她气度雍容,挽着头,身着一袭旗袍裹着依然年轻的身材,他叹道:
“-没老。在我眼里永远是淡水海边的小姑娘!”
亚琴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碎他一声:
“呸!腰上都一圈肉了,还不老?”
“-没见丽华才可怕。六十八公斤呢,-想想她的模样就知道有多离谱!”徐浩故意夸大其辞。
“你们男人就是没有良心。等妻子生过了儿女,长了几圈肉,就被你们嫌成了黄脸婆。还好郑将军死得早,没来得及嫌我”
“安雅这一走,我看我今晚得去住饭店-?!”徐浩半开玩笑地自嘲。
“你倒有自知之明。走吧,回去打点行李。”
他摇摇头,掺揉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当年对她的痴迷与今日的钦慕。唉,命运真会捉弄人?他在心中叹道,他们还可能成为儿女亲家呢!
***
徐浩和亚琴的过去,安雅自然不知悉,只是对徐浩的殷勤照拂有点好奇,也从来不敢开口问亚琴。连她父母逝世的种种情况,也是日前亚琴主动告知才完全弄清楚的。
钟临轩!这个名字已经像一把利刃在她心上刻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痕迹了。当年五岁的记忆又从模糊中日渐清晰:父亲僵直的身躯在众人围绕中躺着,她从大人的脚间钻进去,不断呼唤,她用手抚摸他冰冷的脸,母亲灰着脸,几度晕厥。李麟抱起了安雅,庞大的身躯忍不住颤抖,继而嚎陶大哭;然后又是苍白的记忆了,白色的病房里,灰白的病林上躺着几近同色的母亲,除了那头乌黑秀发,整张脸几乎嵌入了白色的枕头里。安雅只记得她喃喃地喊着安雅的小名:“小梦!我的小梦”然后,似乎再没有听过母亲说过任何话了。
那年,余振家卅五岁,江玉涵卅二岁,也是他们结婚第九年,唯一的女儿余安雅才五岁。
如今,留在安雅脑中的父母印象几乎全从相片中得来。许多的记忆也是从相片中拼凑得来。真正较清晰的印象是母亲垂着长发,每晚在她床前唱“摇婴歌”的神采,教安雅忘不了。玉涵柔柔地唱着,眼波流转,无限慈爱
啊,不能再沈耽了。安雅惊觉腮上的泪滴已泛滥成河了,慌忙掏出纸巾拭净。她从皮包里翻出一迭钟临轩的资料,仔细地阅读起来,心里有种披荆斩棘的决心,就像她这二十年来的路程一般:屡战屡胜,愈挫愈勇。一路以第一名成绩毕业,终于从纽约州立大学拿到了企管硕士。这其中的甘苦,唯有她自己知悉,即使亲如亚琴,也不能体会她的孤独与痛苦。明知父母的死,她不敢问也不能问,姑妈明说了:
“在-承担不起之前,我不会告诉。”
于是她力争上游,在学业上争取好成绩;闲暇时间全力充实自己,无非等待着一天,姑妈认为她有能力担当了,把一切告诉她。
在这段日子,唯一的意料之外是徐子襄。子襄是怎么开始对她产生变化的?安雅也不清楚。打从她有记忆开始,每年的寒暑假总会见到徐浩一家人来到长岛度假,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姑丈郑键伯过世。徐子襄大她两岁,个性温和有礼,十分讨人喜欢。子眉和安雅偶尔吵架,子襄总是护着安雅,丽华每每怪他胳膊向外弯,他却理直气壮地说:“子眉不对,抢安雅的东西,我当然骂子眉了。”
此举颇得徐浩赞美,不料却换得丽华怪怪的一瞪:
“父子俩同一个鼻孔出气,都是胳膊向外弯。”
徐浩有心病,自此噤声不语,倒是子襄一径儿地哄着安雅,直到她破涕为笑为止。
应该是那一年吧?!子襄上了大学之后,初次偕同父母来到长岛,那是他和安雅三年来第一次见面,双方都有些腼腆。安雅只觉得子襄变得更高了,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第一天晚上,她老心神不宁地躲着他的注视,如此地度过了一个坐立难安的夜晚。
翌日,他们在庭院中野餐,亚琴一时兴起,笑问徐浩:
“你们家小子长得这么俊,应该有一大票女孩子倒着追吧?尤其是那些洋妞。”
徐浩眠着嘴笑,倒是丽华抢着回答:
“才说呢,昨天我们一大早搭飞机,还有个女孩子拦着他不让他来呢!”
“妈咪!”子襄涨红了脸,紧张地看了一眼安雅“那是丹妮丝,因为学校社团的事,不是-猜想的那个样子。”
安雅以十分兴味的态度望着他,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欲启口又迟疑。子襄在朝阳下见她容颜灿丽,光彩逼人,竟自痴了,楞楞地望着她,说不下去。
那一天傍晚,子襄陪着她上购物中心买些东西,在路上,安雅忍不住好奇心问他“真的有那么多女孩子倒追你啊!”“啊?”子襄楞住了,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说是嘛,显得自己骄傲,且不知安雅怎么想;说不是嘛,又违背事实。他摸摸脑袋,略微紧张地说:“有一两个,不过没有我妈咪形容得那么过分。”
“噢!”安雅沉默下来。子襄竟以为她不高兴了。忘形地说道:“-放心的。我根本不想理她们。”
安雅迅速红了脸,说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放心什么?这关我什么事啊?”
说完她疾奔而去,丢下子襄一人独自发楞。他知道他完了!自此,他的傻劲与痴情被子眉谑称为“廿世纪的维特”还笑他:
“原来你从小就有预谋了,每次吵架都偏袒她。难怪哦!”子襄远在加州,而安雅住长岛。如此远的距离却教他的书信给填满了。子襄很含蓄,也很保守。无数的信中谈理想、谈抱负、谈生活,却甚少提及感情。他认为安雅是个脱俗的女孩子,不能单单以感情来吸引她,唯有更多的学识内涵方能获致她的垂青,是故成打的书信都以中文写成,这对子襄而言实在是件苦差事。但他深知安雅对中国文化有着根深柢固的迷恋,为了取悦她,只好在课余之暇拚命学习中文,和她谈唐诗、谈李杜,甚至诗经和论语。
他的痴心,一句话,丽华说的“我那傻儿子不知道前世欠了安雅什么债!”
对子襄呢,安雅一径儿有些受宠若惊与习惯性了。就像此刻,她读着他写来的长信,心中充满了被尊重的喜悦,也只有她才能使他暂时丢开那些仪器和实验,五大页呢,得花他多少时间呢,不过他的信中尽是一些临别珍重的话,只末了附上了一旬:“我的思念亦将随-而去,请为我珍重。期待再见之日,用我所有的爱。”
安雅轻轻一笑,这算是柏克莱才子的最甜蜜话语了。
其实,她根本也不清楚自己对子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无疑的,她喜欢他。但是,是爱吗?她有些迷惑,子襄顶多拉拉她的手,不曾亲吻过她,所以她无从知悉那将会带给她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有一天真正成为他的妻子,届时才会有那种轰轰烈烈的感觉吧?她想,以着十分骄傲与喜悦的心情。
***
“各位旅客请注意,飞机将在台北时间清晨五点钟降落中正国际机场。目前台北地面温度摄氏廿三度,华氏七十三度,天气晴朗。感谢您搭乘本架班机,全体机组在此向您致上深刻的感谢。欢迎您下次”飞机的室灯亮起,播音员的声音扰醒了不少人的好梦,哗哗之声乍起,乘客皆忙着整理行装,归乡的情绪再度沸腾。
“终于快到了。”安雅隔座的仁兄一上机就呼呼大睡,只有用餐及上厕所时才起来。见他的打扮,像是商人,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他打了一个呵欠,高兴地转头向安雅说话,眼神突然亮起来,心想:隔壁坐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其是冤枉,遂问道:
“小姐贵姓?留学回来啦?”
安雅不置可否,只回答:
“我姓余。”
接着她讪讪地问他一些台湾的近况。
“立法院天天打架,-知道吧?忠孝东路每天有人示威游行,搞得交通大乱;天天有人抗议环境污染,也天天有人继续污染,朱高正这家伙搞得天下大乱,立法院鸡飞狗跳,还真过瘾;啊,对了,新台币升值得不象话了,-晓得吗?其它妈的,工资一直涨,工厂一家家倒闭”
经由他的勾绘,安雅的脑中出现了一幅杂乱无序的画面。怎么是这样子呢?她虽然时常在媒体阅读到一些报导,可是一点儿也不具体;如今透过王先生的描绘,竟成了一幅乱象。
她有点儿吃惊,心想: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踏上什么样的土地。睽违了廿年之久,这个地方可还有旧时的模样?她的心愈来愈紧张
当飞机从天空慢慢逼近土地,安雅的心也吊在半空中,待飞机一触地面,她的心也落了实:终于、终于又回来了!
她惦着心,难掩紧张之情;王先生约略洞悉了,安慰她:
“近乡情怯了?别紧张,不出三天,-就可以再度习惯台湾了。这是我的名片,希望有机会再见到。”
安雅道了谢。尾随其后,穿过走道,踏进中正机场。海关人员木然地检查她的证件,看了她几眼,有些疑惑,用英语问她:
“第一次到台湾?”
“回来!”她用中文回答。
那位先生会意地点点头,还给她证件,接着第二人递补上。
安雅在行李转盘上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推着车子出了海关,一时陷入混乱的等候人潮中姑妈说李麟李伯伯会来接机,该不会失约了吧?!她伫立在人潮中,四处张望,四下此起彼落的招呼声,有国语也有闽南语,这一切使安雅既兴奋又激动。
“对不起!”
忽然有个大男孩用英语问她:
“-是余--安--雅小姐吗?”手上还拿了张照片与一张大海报,上面端正地写着欢迎余安雅小姐的字样。
“嗯!”安雅登时放下了心,她以极自然流利的国语回道:“我是呀,您是?”
他似乎一时吓住了,讷讷开口:
“我以为-不会说国语,为了这一趟接机我还临时恶补了英语呢!早知道-国语说得这么好,我根本不用让李薇给揩了那么多油。啊,-好,我是李中恒,我爸说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耍,我都忘了。”
他伸出手,很大方似地要和安雅握手,安雅眠着嘴,笑开了。
“哪有男生先伸手的?”不过,她还是大方地和他握了手:“我是余安雅。以前的事我也忘了,不过,我相信我们以前一定相处得很好。”
“不见得。”中恒一手抢过了她手上的行李,一手推着车往外走:“我爸说,我很爱逗-、欺负-,常惹-哭。而钟威就会过来英雄救美,可是每次都被我打倒在地。”
“后头是你加上的吧?”安雅微微皱眉。姓钟的,以前有个姓钟的会为她打架?“钟威是谁?”
“连-的救命恩人-都忘了?他是钟氏企业的负责人,年轻有为,人又英俊潇洒,连我们家那丫头都被迷昏头了。只可惜,她没指望了,今天是钟威结婚的日子,对象是永泰电子林本山的掌上明珠林若兰。”
安雅极力回想五岁以前的记忆。经过了许久,似乎想起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长有一双炯亮的眼睛的样子,她耸耸肩:
“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最好了!”中恒很自然地接口,话一出口才惊觉说溜了嘴,紧张地看着安雅,赶紧换话题:“-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停车场开车过来。”
原来他也知道!安雅心里忖度:但他究竟知道多少呢?多半从李麟李伯伯那里听来的。
那么,李伯伯是否完全知悉事情始末呢?此时,她的脑里闪过姑妈交代的话:
“千万别让李伯伯知道-的计划,他绝对不赞成的。”
看样子,姑妈的顾虑毕竟没有错:李麟还与钟临轩保持着联系呢,恐怕关系匪浅。这一层姑妈为什么不知道?因此,安雅心里有了谱。在一切事情未明朗之前,她决定把李家划为钟临轩一路的人,凡事提防些。是以,当李中恒开车过来时,所见到的余安雅仍然美丽动人,脸上的微笑却已有些微妙变化了变得有些距离与生疏,只是粗线条的中恒没有发觉。
“上车吧!我开车的技术尚属一流,若是我老姊开的,-就得当心了。”
安雅只是一径儿微笑,心中却估量着钟家目前的情势,她试探地问:
“钟临轩今天会出席吧?”
“当然!”中恒猛力踩下油门,加足马力,大声说:“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么会不出席?而且他们在来来饭店席设百桌呢!-想不想去?”
“方便吗?”安雅有点儿紧张,没想到回来的第一天就要见到这一个与她关系重大的人。
“有什么不方便?-算来也是他的老朋友了。何况,人那么多,多一个-也没有人在意。”中恒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直打鼓:这可能不一定吧?他侧眼看她一下,发觉她长得真好看。一头乌亮垂直的中长发,皮肤白哲,五官分明;轮廓并不深,但是乌眉秀眼,拢聚着一江烟水。秀雅挺立的鼻子很艺术地将瓜子脸一分为左右,而弧线极美的嘴唇又将脸部合一,作了最佳的呈现其实单单说长相并不能涵括她的美,中恒觉得余安雅的眼神之中蕴藏一种遥远神秘的气质,微具挑战又有些危险的感觉。
车子一路平稳地滑向前,这一路的树木草地整理得极为清雅。安雅不知不觉被吸引了。
那些错落的瓦屋,那切割细致的稻田,那偶然掠过的白鹭鸶,这种种唤起了潜藏在她内心里的乡情。忽地,她眼眶湿润了,不能自己地掉下泪。在这块土地上,她拥有过幸福,有过梦想,有过父母;然而,也在这块土地上,她失去了一切。如今,她再回来,能找回失去的吗?追寻回失落的吗?
中恒识趣的收起了所有的戏谑与顽皮,专心一意地开车。他被她的泪水感动了,虽然他不知道她究竟为那桩而掉泪。他认为女孩掉眼泪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有着“不可理喻”的美感!
当车子进入台北市,虽是清晨时分,也渐渐杂乱起来。这会儿安雅方才体会了一些飞机上的王先生所描述的那种情况。摩托车四处钻营,一副不怕死的模样;车子多得不得了,路旁满是停着的车;街道上招牌杂乱无章,建筑物也十分紊乱,无甚美感;树木少得可怜,一路行来,尽是水泥钢筋台北变了,和安雅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怎样?吓坏了吧?这时候还好,再过一个小时,这里动弹不得。”
安雅好奇地四处张望。卖早点的店口坐满了人,路旁似乎也有卖早点的车子,行人路过,顺便买个早点,倒也方便;公车站牌附近伫立着候车的乘客,一副副木然的表情。
“台北的人似乎不爱笑了?!”安雅约略记得母亲常带她逛市场,沿路上总是不断有人含笑打招呼;“余太太,早啊!”“余太太,带小梦买菜啊?”在她印象中,大家似乎都常带着笑容。如今却不笑了,和在美国见到的脸孔没有多大差别,只有颜色不同而已。
“哪笑得出来?”中恒回答:“房价飞涨,交通大乱,治安不好,人人都担心受怕,哪里笑得出来?听过中共黑星手枪吗?哪天倒霉走在路上可能被“砰!砰!”打穿脑袋呢!”
“有这么恐怖?你不要吓我。”
“我正在教给-危机意识,古人不是说居安思危吗?其实也不是古人说的,国民党不也这么说?--今日台澎金马虽然安居乐业,仍然要时时警惕,中共就在对岸虎视耽耽。所以啊,-还是小心为上。”
“谢了,真该庆幸国民党教育成功!”安雅嘲弄地接道。
“前面就是了。我们住在民权东路尾,算是内湖地区,记住啊,不要迷路了。”
中恒把车子停在一栋公寓前面,按了三楼的门铃,不待回音,立刻扯开嗓门大喊:
“皮蛋,下来帮忙搬东西。”不待回话,马上回头把行李带出来。
“我老妹外号叫皮蛋,十足调皮捣蛋。她是最小的,还有一个老姊叫李薇,外号叫豆腐,因为她老是自作多情说人家爱吃她豆腐。”
安雅笑逐颜开,才要启口,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白色短裤的小女孩蹦跳地出现了,嗓门更大:
“大禹岭,你嚷什么嚷?哈-,howdoyoudo?”她忽然转向余安雅,后者正以笑容面对着她。
“别howdoyoudo了,人家国语说得比-还溜呢!叫安雅姊姊。”中恒塞给她一个手提袋。
“算了,叫我安雅就成了。别什么姊啊弟的,我不习惯。”
“对嘛?”皮蛋李琪附议:“什么哥啊姊地,大禹岭就是大禹岭。人家安雅可是洋派,你少驴了。嗨,安雅,我是李琪,也叫皮蛋。”
“-好!皮蛋。我喜欢-的名字。”
“真的?”皮蛋开心极了:“大禹岭取的。起初我很讨厌,什么皮蛋嘛,天天给人当菜吃。后来,大家都记得了,我也只好接受。我不甘心,想了三天三夜,才替大禹岭取了这个外号。”
“结果,只有-叫,根本没有人知道。”中恒替她接口。
“人家高兴。”
安雅听他们兄妹拌嘴,觉得很有意思。那股亲昵和手足之情流露无遗,直教她羡慕不已。
“回来了?”
迎门而立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健壮威武,依稀是安雅当年记得的印象;女的略嫌拥肿,但是眉目之间浮现若干慈爱。安雅一个激动,眼眶湿了,叫了声:
“李伯伯、李伯母!”梗在喉间,热热的,一股暖流塞在胸口。
李麟乍见故人之女,也是激动异常。当年的小女孩如今竟已亭亭玉立了,依稀是当年玉涵模样,他讷讷地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进来坐吧!”吴君如提醒他们:“别一径站在门口啊!安雅一定累了,赶紧让她休息一会儿。”
于是她踏进了李家。
客厅不大,但整洁典雅,显出了女主人的用心。木制的坐椅有着古朴的气质,像李家人一样,予人舒适之感。
“爸,安雅说得一口好溜的国语,枉费我恶补了好一阵子英语!”中恒甫坐下,便大声宣布。
“你那口破英语也该好好恶补了,安雅听了准笑掉大牙!”皮蛋啐他。
“谁有-那么大颗的门牙可以笑掉?”
中恒恶意地回敬她一句。皮蛋最痛恨人家提她的大门牙,一个不高兴,噘起嘴来:
“哼,以后看谁替你跑腿送情书!”
“好嘛好嘛!皮蛋的门牙最好看了,一点也不大,明眸皓齿迷死人。这样子行了吧?”
“没有用了,本人不接受。”皮蛋狠下心来不睬他。
“好了好了。瞧你们也不害躁?老大不小了还拌嘴,倒让安雅看笑话了。”君如宠爱地看皮蛋一眼:“还不去拿果汁来给安雅喝?”
“李伯伯,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等我找到房子后,再搬出去。”安雅难以释去那层拘谨,客气地说。
李麟已打量了她许久,心里也不只发出一次赞叹。他闻言有些生气:
“-竟跟我客气起来?只怪-李伯伯没有出息,就这么一间房子,不像个样,委屈了。只要-不嫌弃和皮蛋她们窝一间房,-尽管住着,别跟我说那些客气的话。”
“安雅,喝果汁。”皮蛋一**坐在她旁边:“-长得真好看。硬是把林若兰给比了下去,李薇老是自怨自艾。见了-,她肯定心服口服。”
安雅甚少给人当面这么赞美,有点窘,笑说:
“皮蛋才漂亮呢。我化了妆,不准的。”
“真的?”皮蛋不信,挨近安雅,很仔细地瞧啊瞧:“哪有?根本看不出来呀。哎呀,赶快教我,那么我们学校那个讨厌的教官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好了,-少作梦了-那张脸,怎么化怎么难看,省点事吧。”中恒最爱捉弄她了,忍不住讥她。
“你们两个歇兵吧,让安雅好好休息一番。我们待会儿去上班了。中恒,找工作的事别忘了;皮蛋,记得去把衣服拿出来,我们晚上一块出发。”君如连忙起身准备出门。
“爸,安雅想一起去。”中恒突然插入。
李麟脸上迅速变化,扫过安雅的脸之后,回复平静:
“安雅飞这么久,不累吗?”毕竟他不知安雅记得多少,或者知道了多少。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留在家里好了。”
“没的事,”君如连忙打圆场“-白天好好休息,晚上自然有精神了,我们一块儿去。”
李麟点点头,二话不说,径拿了皮箱,偕同君如,便出了门。
“让她去好吗?”李麟深锁着眉“钟临轩要是认出了她,场面不太好吧?”
“不让她去不是更不好吗?何况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所为何来?应该不是看看外婆简单吧?不过,我看她知书达理,进退很有分寸,不至于有什么问题的。”
“希望如此!”他叹口气“不晓得她对于我们又和钟家联络作何感想?”
君如沉默不语。其实,她对当年钟余两家的恩怨有她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答应李薇进入钟氏企业集团担任钟威的秘书之主要原因。她相信钟临轩有他的苦衷和原因,毕竟,当年她曾认识的钟临轩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