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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的白杨木林子,弥布着浓重的肃煞之气,破落的城隍庙半坍在林间一角,牛头马面萎顿成了两滩残泥,神案后的阎罗雕像容貌早已斑剥模糊,那判官手上的生死簿也不知去向,庙顶的洞隙透入天光,黑白交杂的光层映着浮漾空中的尘粒.这片破庙倒真似坐在阴阳界上了。
数十条人影由四面八方窜入白杨木林子,以城隍庙为中心迅速聚拢;看得出他们个个小心,人人戒惕,行动中部有如履薄冰的审慎。
带头的人,是崔颂德、敖长青、马良君,另一个满面红光的肥胖老者、一个脸孔丑陋、疤痕斑布的跛脚汉子紧随于侧,显然他们又已请来了新的帮手。
几十个人将城隍庙密密包围,须臾的窥探之后,崔颂德举手示意,七八名彪形大汉呼啸一声,分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冲进庙里,这些人业已枪刀在手,一付杀气腾腾的架势。
庙里没有丝毫动静,不曾传出兵刃的撞击声、人们的叱呼声,或是预料中的长号惨叫,一切都是那么沉寂。沉寂得一如浮漾在光影下的尘粒。
冲入庙内的汉子有一个伸出头来,冲着崔颂德这边大喊:
“崔老爷子,庙里连鬼影也不见一只,又哪来的活人?”
嘴里低骂了一句,崔颂德又比了个手势,他身旁的肥胖老者会意颔首,人已“呼”声飞拔而起,别看老者躯体吧胖,却毫不笨重,不但不笨重,简直灵巧非凡,他这一拔身竞跳起三丈之高。宛如大鸟旋空,直掠庙顶。在庙顶盘回两匝。才又在一个优美的弧度下飞返,身法漂亮之极。
崔颂德迎着老者,急切的问:
“怎么样?黄公?庙顶上有没有人?”
胖老者咧嘴耸肩:
“就像方才那小子说的,鬼影都不见一只!”
崔颂德愣了愣,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狗很养的任霜白,居然打诳语作弄我们!”
敖长青在一边沉吟着道:
“照说他复仇心切,不会和我们玩这种把戏,他既留下地方,就希望我们主动-寻来求个了断,否则,此举便毫无意义了。”
崔颂德毛躁的道:
“可是,姓任的分明不在这里,敖哥,你想他是个什么用心?”
敖长青摇头道: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用意何在,不过总有因由,任霜白的个性,不是喜好兜圈子打哑谜的人,他必然有他的道理所在”
崔颂德忙道:
“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敖长青无奈的道:
“且先撤兵再说,还能怎么样?”
肥胖老者接口道:
“林子里要不要再搜搜看?”
敖长青无可无不可的道:
“剥皮,你以为呢?”
崔颂德悻悻的道:
“我看不必了,方才大家伙便是打林子四周摸入,要是姓任的匿在林子里,这么多双眼睛还会看不见?姓任的十有十成不在此地!”
敖长青无精打采的道:
“那么,撤兵吧,耗着也是白耗”
肥胖老者道:
“倒不如回去仔细商议商议,揣测一下对方的动机与意图,再定因应之策,咱们犯不着叫他牵着鼻子走,照样可以采取主动!”
崔颂德神色怨毒的道:
“回想‘固石岗’上被姓任的逼得那等狈狈仓惶的情景,我就气得几欲吐血,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碎尸万段,我他娘断不甘心!”
拍拍崔颂德的肩头,一直沉着脸不曾言语的马良君哑声开口道:
“能捡回一条命来,已属运气,想想鸠婆婆吧,七十岁了,却落得这般横死”
气息立时僵凝起来,每个人的面孔上都覆结了一层严霜,白杨木林子里的景像,森森然便宛若梦魔了
白杨木林子西侧紧邻着一座小山,山虽小,林木却十分茂密,且多生长着不畏冰寒的青松,从这里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视白杨木林子的全景,城隍庙里外亦清晰入目,以白杨木林子为目标,此地乃是一处位置极佳的了望台,或者,一处极佳的收音所。
任霜白就是窝在这座小山上,他用松枝松干,就着坡崖形势,因陋就简的搭盖起一座斜棚,也不过堪堪可避风寒;斜棚里铺一层油布,再加上一袭羊皮褥子,便凑合成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他选择此处栖息,倒不是有意糟塌自己,故寻苦吃,只因从这边监听白杨木林子非常方便,也够隐密,他听得到人家,人家却看不见他,知己知彼,制敌机先的要则他已做到了。
为什么不索性待在破城隍庙里应战歼仇呢?这样岂不是直截了当的多?任霜白当然也想,他原就是为了报仇而来,问题是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他要先将伤势养好,再付诸行动,他不打算让他的仇家有第二度侥幸的机会,他很清楚,成事的把握,会因次数的频繁而减少!
斜棚里还堆放得有大包小包的食物与药品,这都是任霜白上山之前预行采办的,他希望好好将歇这几天,一待创伤愈合到可以允许的程度下,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敖长青、崔颂德等人入林围抄的那幕光景,他早已收在耳窝里,他只是静静做着动作忻解,并无举止,他肯定对方扑空之后,还会卷土重来,他无意伤神再挑拣别的地方决战,他认为小山下的白杨木林子相当合适。要死要活,就在这块好风水地了。
自城里陋巷里的那个癞痢头郎中处取末的金创药,还颇为有效,配上内服的丹丸,今日才第七天,伤口已有收合的迹象,而且不再渗血与沁出粘汁,任霜白相信,再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够舒展筋骨啦。
空中又满布霾云,铅块似的阴灰翳重,寒风起了,景色萧条荒寂,看样子是将飘雪的征兆,山郊野地逢上如此的天候,委实不好消受。
任霜白蜷缩在斜棚内,身上盖着皮褥子,冻得有点哆嗦,好想生一堆火来暖和暖和,实际上却不可能.生火就有光有烟,几里外部瞧得清楚,难不成通知仇家,自己就在这里?
不能起火,吃点东西将就御寒吧,馒头是又干又冷,酱肉上沾着冰渣子,咬在口里,真个味同嚼蜡;任霜白叹着气,天将降大任之前,莫非都要经过这番劳其筋骨,苦其肤体的历程么?
天色阴,也就黑得快,大概只是黄昏时分吧,一片晕暗的暮气已笼罩大地,不一刻,便远近一片晦迷了。
起不成火,也点不成灯,任霜白枯坐暗中,百无聊赖之余,干脆蒙头大睡,可是天气实在是冷,冻得睡也睡不安稳,人躺在那里许久,却丁点睡意没有。
越在这里艰苦的境况下,人越容易胡思乱想,这辰光,他想的不是师仇,不是过往,竟然是热烘烘的土炕,暖洋洋的炭盆,厚软的棉被,滚烫的老酒,以及白菜豆腐五花肉合炖的大锅菜——他不禁失笑,简直想玄了么。
遐思之中,他似乎听到一点什么声息,嗯,一种类似喘吁与呻吟交融的声息。隐隐约约的,飘飘浮浮的,不过,可以确定正朝这边移近。
任霜白不吭不响,不移不动,他静静聆听,很快已经分辨出声息的底蕴,是喘吁与呻吟融合的声音,而且,是-个女人所发出的声音,另外,似乎还有一个人正在搀扶那女人;照衔步落地的轻重判断,搀扶那女人的必属男性无疑。
他虽毫无动静,声响却更末近了,就顺着这条崎岖不平的山径移了过来;他不禁纳闷,是什么人在这种天气下犹有此般兴致倘徉荒郊野外?他旋即有所顿悟,照喘吁和呻吟的声音揣测,来人怕不是具此“倘徉山野”的雅兴,大有可能是被逼而然!
被逼,却又是怎么个被逼法呢?被谁所逼,为何被逼呢?
任霜白脑子在转动,人却不动,他希望对方顺路过去,最好不要发现这片斜棚,早走早拉倒,他可不愿在决战仇家之前,再生任何枝节。
半晌之后,任霜白的希望破灭了,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已来至近前,因为他也听到一个女人痛楚、倦怠下微带惊喜的低嚷:
“看,清元,快看,这里有片松棚,我们就近躲一躲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清元?裹在羊皮褥子内的任霜白不由得一愣,清元?老天,莫不成来人中有那“无耳”楚清元?
接着,一个男人的嗓音回应:
“他们就缀在后面,虽说这十几里路已不见追兵,但也不敢断言已经抛脱对方,丽诗,我看你就咬咬牙,咱们再赶他一程”
丽诗?任霜白苦笑了,敢情女的正是“魔铃”倪丽诗呢,而男人的腔调他还记得,不是“无耳”楚清元是谁!真叫冤家路窄啊。
只听倪丽诗又气苦、又娇赖的道:
“人家走不动了嘛,清元,你不知道人家在背上挨的这一锤有多重,那杀千刀的司徒卫可真心狠手辣,要不是我闪得快,他那一锤差点就砸上我的脑袋我不管,我非歇下来不可,这荒山野地,又是这种天气,凭他们几个毛人,到哪里找我们?”
粗浊的喘着气,楚清元犹不放心:
“隔得太近了,还不够安全,丽诗,你且忍一忍,距离拉远点心里总踏实些!”
倪丽诗发火了:
“没良心的东西,我说不定受了内伤,说不定跑得吐血,你就不会体恤我一点,顾惜我一点?你是想累死我好再去找别的骚货?楚清元,拿出点骨气来,做个男子汉,为了我,也别扮那缩头王八!”
楚清元在叹喟: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嘛?简直口不择言,我们两个流落到这步田地,你还不停使小性子,屡屡意气用事,唉,你叫我怎么讲才好?丽诗,我也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安危着想,朝长远打算,你又岔到哪里去了?”
倪丽诗咬着牙道:
“不用往长远打算,再不歇息下来,只今晚我就挺尸了,还打算个屁?”
光景是楚清元屈服了,他无可奈何的说道:
“好吧,好吧,就依着你,不过万一再叫人家圈住,你可怨不得我”
倪丽诗恨声道:
“若再叫他们堵上,我们正好做一对同命鸳鸯,怎么着?你还不愿意?”
楚清元在苦笑:
“事到如今,还犹得我愿意不愿意?反正我俩是一根丝线拴两只蚂蚁,走不了你,也跑不脱我!”
喘吁几声,倪丽诗佯嗔道:
“哼,你明白就好”这时,楚清元似乎正在打量面前的这片斜棚,他有些不情不愿的嘀咕着:
“天这么冷法,荒山野地里搭这片棚子济得啥用?四敞八开的,寒气全透进来了,又潮又湿不说,连点光亮都没有,窝在里面不叫受罪叫什么?”
倪丽诗不悦的道:
“我的老相好,这种环境下你还想住华屋美厦呀?将就将就吧,松棚子是不够理想,但至少可以遮风遮雪,可以躺下来歇歇腿,要比露宿旷野无拦无顶来得受用,我能凑合,你就不能?”
楚清元干笑一声:
“得,得,凑合就凑合吧。”
又听倪丽诗在催促:
“你倒是先进去探着探着呀,清元,说不定棚里窝藏着什么蛇鼠虫兽。你且把地方清理干净,我才好歇着”
楚清元吁着气道:
“好,好。你别急,我这就进去看看。”
接着,脚步声已来到棚口。悉卒悉卒的开始拨动松枝了。
任霜白仍旧稳躺如故,然则他已知道躺不多时了,整片棚子就巴掌这么大小,里外一望到底,这还是入黑辰光,如在大白天,不用进棚便可瞧得一清二楚了。
忽然间,楚清元一声惊呼,急退两步,手腕翻处,一对短矛已亮了出来。
倪丽诗见状之下,不禁嗔怪:
“喂,你发什么疯癫?没理没由的拔家伙干啥?”
楚清元目光投注向松棚,一瞬不瞬,声音里略带紧张:
“棚子里好像有人!”
倪丽诗也立即戒备起来,她微微挪动身子,边有些惶悚的问:
“有人?你看清楚了有人在里面?可别吓死我”
楚清元小心翼翼的拨开垂挂下来的几根松枝,嘴里呢喃着:
“我就不相信看花了眼,分明有人躲在一床褥子里横躺着草木皆兵不是?我还不致于慌乱到这等地步”
他的矛尖才刚把松枝拨开,任霜白已坐起身子,懒懒倦倦的开口道:
“楚兄,真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两座山碰不到一起,咱们带腿的活人可就又见面了;这一阵好么?”
先是猛退出去,等楚清元拿住势子听完了话,才满头雾水的问:
“你,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任霜白包紧了羊皮褥子,低声道:
“分开不怎么长久,楚兄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我姓任,叫任霜白,前些日,咱们还在那间厝灵堂盘桓过”
两眼大睁,楚清元十分意外的道:
“什么?你是任霜白?你果真是任霜白?”
棚内亮起一道火折子微光,晃了晃便熄掉了,但只这一晃,已足够楚清元看清楚任霜白的模样,可不是如假包换的么。
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楚清元呐呐的道:
“不错,是任霜白,是他”
惊怒加上肉体上的疲累痛楚,倪丽诗变得近乎不易控制自己:
“清元,姓任的窝在这里干什么?他是不是想落井下石,趁机打落水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任霜白和唐百仞、司徒卫他们是一伙的,早就算计好了在此地打我们埋伏!”
楚清元一时之间也搞不明白其中是否另有牵连,经过这一阵奔波跋涉,他的恩路亦难免混淆紊乱,不似平昔的冷静了;咬咬牙,他狠狠的道:
“任霜白,你突然在这寒山僻野冒将出来,恐怕不是巧合吧?什么时候你同唐百仞、司徒卫那一伙杀胚捻成一股子?你们真是要赶尽杀绝呀?!”
任霜白语声安祥平和:
“楚兄,我窝在此地,自然有我的道理,却与二位无关;至于什么唐百仞、司徒卫等辈,我一概不识,又何来捻股结伙之说?记得你昔日头脑清楚,行事有条有理,不过短短时日,怎的却如此唐突起来?”
楚清元定定心神,亦不由感到赧然;他乾咳一声,放缓了语气:
“任霜白,你说的可实在?你真的没有和那干人有所牵扯?”
任霜白道:
“没有,而且如果我对二位不具善意,早在厝灵堂内便可下手做绝,何须留个尾巴,等到如今?”
连连点头,楚清元道:
“说得也是”
一边的倪丽诗余恨仍在,她愤然道:
“是你个大头鬼,清元,你忘了这个姓任的加诸于我们身上的挫辱?伤口才结疤未久;你就不记得痛啦?他断我们财路,扫我们颜面,是我们的仇人呀,仇人说的话,你竟也相信苟同?”
楚清元忙道:
“人家讲的有道理,他与唐百仞、司徒卫是否有所勾结,我们根本不知道,仅属揣测联想,他假如真个要不利我俩,厝灵堂那晚我们就生路渺茫,人家犯不着等到今天;再说,他若与我们对头并无牵扯,有什么理由非置我们于死地不可?丽诗,这都是用脑子推断得出的事”
倪丽诗怒道:
“死鬼,你说我没有脑子?”
楚清元陪笑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劝你凡事多思考,不要但凭意气”
望了松棚一眼,倪丽诗恶声恶气的道:
“想到姓任的我就心里不甘,恨得牙痒,他人便在眼前,这股子怨,我怎能不发泄发泄”
楚清元啼笑皆非的压低声音道:
“丽诗,你千万冷静,可别再找麻烦了,我们后有追兵,前程茫茫,筋疲力竭,身上带伤,自顾已然不暇,如何尚有能耐去节外生枝?说句泄气的话,任霜白的本事又岂是你我招惹得起的?他不记前隙,没有找我们岔子,业已阿弥陀佛,你倒还想虎嘴拔牙?莫不成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僵默片刻,倪丽诗赌气道:
“都怪你这没出息的,害得我好呕”
楚清元不快的道:
“我这是识大体,知轻重,哪像你,由着性子瞎搞一通?你也不回思回思,这些年你惹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次不是我去替你收场?”
倪丽诗一时词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你少前三皇后五帝的数落我一些陈年旧事,我问你,现在该怎么办?棚子有人占着,且是个不窝心的人,眼下我又累又乏,全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半步走不动,你倒是拿出个主意来!”
不等楚清元回话,松棚内任霜白已和悦的道:
“倪姑娘,你且请息怒,我不做初一,你也打消那做十五的念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有梁子总比有梁子好,荒山相遇,亦称缘份,这棚子虽然简陋.却聊堪遮风避雪,三个人是挤了点,不过尚可凑合,至少强似幕天露野,天快变了,二位是否愿意将就将就?”
倪丽诗还在犹豫,楚清元连忙怂恿道:
“看天气就要下雪了?前面可是一片旷野荒郊,满眼乌云,你若能拖着走,我高低陪你,如果拖不动,还不如早早歇息的好”朝四野沉沉的黑暗望去,寒风尖啸盘旋而过,倪丽诗打了个冷颤,不自觉气馁志消:
“好好吧,形势逼人,也只得如此了”
等两人钻进松棚,席地坐下,任霜白把自己覆盖的羊皮褥子让出一多半给这对相好,三个人挤在一起,固然显得地方窄小拘促,可也因为体热的增发交融,凭添了一股暖气,感觉上,不再那么阴冷了。
下半身盖上羊皮褥子,倪丽诗但觉寒意大减,一道温热的细流,轻过脚底循升至僵麻的腰腿并往全身扩散,那种熨贴与舒坦,较之先前的奔命荒野,几有天壤之别,她暗自庆幸,亏得不曾调头而去,这个选择虽说有点委屈,无可讳言却是选对了。
黑暗中,先是一阵沉寂,还是做“主人”的任霜白打破闷局:
“二位用过晚饭没有?”
楚清元尴尬的道:
“实不相瞒,打今日一早,我俩就被对头跟上,双方拼了一场,他们人多势众,我俩敌不过只好落荒而逃,这一路上来,躲躲藏藏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吃饭?业已是一整天未进滴水粒米了”
倪丽诗一听楚清元说得这么露骨,这么毫无掩遮,顿觉有失颜面,忍不住就要矫饰几句:
“也不是你说的那么狼狈,经过‘沙家庄’,我就叫你停下来打点吃喝,你自己风声鹤唳,紧张过度,愣是不肯稍待,错逾地头,这才搞得一整天空饿肚皮,要怪,也全怪你!”
已经没有精力再与倪丽诗争辩,楚清元苦笑着道:
“对,对,全怪我,依了你就好。”
任霜白一手递过两只夹肉馒头,一手送上水囊,笑吟吟的道:
“先吃点喝点打个底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怎行?没有好东西待客,且味道也不怎么样,好歹却能填饱五脏庙,吃了也暖和些。”
两个相好分别接过食物饮水,倪丽诗腼腼腆腆的道:
“呃,不好意思,住你的,又吃你喝你的”
任霜白淡淡的道:
“不客气,我们再聚于此,亦是缘份,俗话儿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咬一口夹肉馒头,楚清元但觉滋味无穷,平素山珍海味吃得不少,似都不若这夹肉馒头末得味美鲜腴,他不由心里自嘲:八成是饿狠了。
倪丽诗吃是在吃,这次她却心细的查觉到任霜白话中有话,脱口问道:
“任霜白,你一向春风得意,逍遥得紧,我们俩个才算倒霉,怎的你也自叹为沦落人了?你有什么沦落的?”
任霜白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以为大冷天里,我不去找个有顶有墙的暖窝躺着,却杵在这荒山里挨冻受寒,是犯的哪门子贱?”
倪丽诗忙道:
“对呀。你到底为了什么?”
任霜白沉沉的道:
“我在疗伤。”
吞下嘴里的食物,楚清元又喝一口水,不解的道:
“疗伤?疗伤也可以到镇上租间房子好生静养,何须独自匿居在这陋棚之内?”
摇摇头,任霜白道:
“镇上不能去,因为我的仇家就住在那里,而且,极有势力。”
楚清元失笑道:
“那,避开这个镇甸不就成了?可以养伤的地方多得很,实不成其为问题”
任霜白抿抿嘴,道:
“我不方便去别的地方,因为,我要隐在此处暗里监听下面那片白杨木林子。”
楚清元茫然问:
“白杨木林子?哪里的白杨木林子?”
任霜白解释着道:
“就在小山下面,跨出松棚,越过小径即可看到,以你们明眼人而言,由这里望下去,角度非常适当,我选来监听的位置,从白杨木林子那边看不见,属于死角。”
楚清元略带迟疑的道:
“呃,你视力不太清楚,怎的却判断得恁般肯定?”
任霜白笑笑,道:
“很简单,这地方十年前我常来,各处地形地貌尚有大概的印象,一般来说,人为的建筑物较易改变外观,但大自然的山川林溪却极具持久性,虽千百年仍然维持原状不变,何况短短十度春秋?这个所在也果如我的记忆未曾走样,轮廓依旧;此外,我可经由林木的晃动,风向的回转,声波的传射震荡而推测出容身附近的形势概略、环境状态,其中亦可能掺杂一些本能的反应及心灵间的触动,这种种条件加合起来,视力于我的重要性,就不是那么绝对的了”
半张着嘴巴,好一阵之后楚清元才透一口气道:
“我的天爷,我做梦也想不到辅助你眼睛功能的法子居然有这么些名堂,这么多技巧,难怪你的一举一动,利落得犹超过一般明眼人”
任霜白道:
“适者才能生存,楚兄,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得具备-些活下去的条件。”
楚清元感叹着道:
“可是,这其中要经过多少磨练、多少体验,又多少自我苛求的辛酸?若非意志力特别坚强、耐性韧性极具扩张力的人,恐怕都难以磨出这些本事!”
任霜白道:
“人被逼到那一步,不受着也不行,除非断了生念。”
把剩下的夹肉馒头吃了,楚清元竟面露庆幸之色道:
“哈,那一晚,在厝灵堂里逢上你,我就知道与你结怨不是个聪明做法,如今回想,我的处置委实允当,要不然,现在不但没有窝身之地,说不定挨刀有份了!”
倪丽诗没好气的道:
“喂,你能不能留几分面子、少自贬两句?也没见过这么不知遮羞的人!”
楚清元不以为意的道:
“实话好说不好听,当初的事,人家任兄一明二白,你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遮羞也要看对象,真人面前,打什么诳语?”
倪丽诗也吃完了东西,摇头叹道:
“唉,跟着你这个男人,平白消磨了我不少壮志锐气”
哼了哼,楚清元正待回敬几句不中听的硬话,任霜白巳接口道:
“二位神仙眷侣,可要再来点吃食?”
楚清元赶忙压下心火,乾笑道:
“这婆娘愣是呕人,倒叫任兄见笑了。”
任霜白道:
“两口子嘛,哪有不吵不闹的?牙齿有时还咬到舌头呢,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才是夫妻。”
倪丽诗眨眨眼,唇边浮起笑意,挺甜挺柔的:
“任霜白,有时候我觉得你颇为性情中人,蛮通情趣的,你有老婆没有?”
任霜白道:
“有谁愿意嫁给我?嫁给一个整日舔刀头血的瞎子?倪姑娘说笑了。”
倪丽诗正色道:
“也不见得,姑娘家亦有那不嫌残缺,但重才情的,可能你没碰上,或碰上而不自知,譬如说,我看那易香竹就对你不错。”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
“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倪姑娘,我和易香竹毫无瓜葛可言,她不会看上我,我对她也十分陌生。”
“嗤”声笑了出来,倪丽诗俨然一付“过来人”的姿态道:
“才说你通情趣,却又似不解风情,说出这等呆头话来;女儿家嘛,看似无情却有情,好比螃蟹,看它来了,它反远了,看它远了,又倒来了,嗔怒羞恼,都是做作,心里喜欢一个人,偏偏冷若冰霜,其实眼波流转,一颦一怨,皆有情意含蕴;休看表相,你要深入体验才行,别忘了,你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呢。”
知道倪丽诗的个性,再要夹缠下去说不定就要替任霜白拉线做媒了,楚清元赶忙岔开来道:
“任兄,呃,你尚不曾相告,守在这片白杨木林子旁,是何因由?”
任霜白亦不隐瞒,将他与崔颂德、敖长青的夙仇明叙,又简要述出前几日一番鏖战的始果,说完了,他才沉重的发一声叹息。
怔仲良久,楚清元颇为同情的道:
“没想到你身上还背负着这么一个痛苦的包袱,这等数九寒天,你身上的伤,你的眼睛任兄,真难为你了。”
任霜白静静的道:
“面对的总要面对,该来的迟早会来,楚兄。”
说着,他又递上两只夹肉馒头。
楚清元默默接过来,并分了一个给倪丽诗;倪丽诗手里拿着夹肉馒头,突然情绪激动:
“任霜白,我们帮你讨还公道!”
楚清元闻言之下,大吃一惊:
“丽涛,丽诗,你可别率性而为,我也和你一样想替任兄略尽棉薄,相助一臂,问题是我们目前有没有这个力量?我们眼下追兵在后,自身难保,你又带伤在身,举止不便,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拿什么来帮人家?”
倪丽诗瞪眼咬牙:
“豁出去拼上一命也就是了;我生平最不喜欢听的一句话就是‘心余力绌’,说这话的人又想讨人情,又不想出力,既然有心,何妨一搏?!”
任霜白摆摆手,道:
“多谢二位不记前嫌,反赐盛谊隆情,多谢,我只有心领了。”
以为任霜白有所不悦,暗影里,倪丽诗不由狠狠在楚清元腰间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