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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暗的胃镜室里,明伦协助主治医师教导病患吞咽纤维镜,三人都身着草绿色的隔离衣;而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正努力吞着口水,想把插入口腔内的长管子一点一点地往肚子里吞。
“好,再来!来”邓超医师两手捧着管子,低沉有力地指挥着——
“停!吞一下口水,再慢慢吞。想吐的话,可以举一下手。”
病人十分坚强地吞完管子,屈曲的身子,宛如一只负伤的困兽。明伦从未见过如此勇敢、配合度这么高的病人,忍不住顺口询问道:
“这是件什么case?”
邓超凶恶的回她:“操!你当什么护士?这是什么case你不知道?”
“喂!我是从o-p-d(门诊)被调来临时帮忙的,这是什么case我怎么会知道?”明伦不服气地辩道。
哼!又是人手不足的老问题。可是,难道会连交接时都交代不清楚吗?邓超不出声,可是内心里的想法却全显现在脸上。明伦虽然倍觉委屈,但是看在邓超专注于工作的份上,便赶紧挥去不悦的情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病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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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致远突然决定独自赴意大利旅行开始,明伦的情绪就一直处在低落的状态中,对工作仿佛也提不起劲来。
上个星期,院方终于通过她申调到其他单位的请求,这也意味着她将告别作息混乱的三班制工作,可以过着一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然而,致远对她长期殷切企盼的结果却表现出冷淡的态度。
“你不必为了配合我的作息而得罪其他的同事。”致远在饭桌上静静地瞅着她。“更何况,三年下来,我们也已经很习惯了,不是吗?你这样做,让我有点罪恶感。”
“什么罪恶感?我本来就希望上正常班啊!而且,我在病房已经待了整整五年了耶,我都快烦死了!”明伦丝毫不察致远悄悄皱起的眉头,说:“我都想好了,以后下班,我就去学英文会话、电脑或者做做晚餐,陪你看场电影,这样才像正常的家庭生活嘛!夫妻俩各忙各的,好奇怪哦!”明伦低着头边吃饭边自顾自地说着,然后她抬起头来竟瞧见致远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致远,你怎么了?不高兴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致远缓缓摘下眼镜,表情十分严肃地说:“我最近想出国旅行,去散散心。你知道的,我们公司上次做的超静音冷气机广告,在电视上推出后反应很好,老董犒赏我们一笔奖金,而我打算拿这笔钱出国去走走,让脑筋休息一下。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伤脑力了。”
明伦听完后松了一口气,因为从他的表情看来,起初她还以为他被fire了呢!毋怪她有如惊弓之鸟般的紧张。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到处都能听到裁员的消息,她就骇怕一旦致远突然丢了工作了,凭她一个人在医院里三、四万块的微薄薪水,是绝对不够支付一切生活开销的。幸好不是这回事!
“你想去就去吧!”明伦大方地说:“你也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是该休息休息了。”
致远顿了半晌,微微的笑了,说:“真的?你不会——我是说,本来的计划是我们俩一起去的,我这样做,会不会太自私了?”
“算了!我才刚刚调到o-p-d,不可能请得到假的,你先去也好,下次有机会再带我去。”
“阿伦,你真好!”致远由衷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谅解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致远都处于兴奋状态之中;而有好长一段时间,明伦每晚在临睡之前总是被迫上一节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课,什么——文艺复兴摇篮的麦迪奇家族,著名的艺术家——吉贝尔蒂、布鲁内勒斯基、达文西等人,还有其他各种多得数不清的著名广场及建筑物名称明伦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陌生的名词给淹没了!然而,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利用下班的时候,单独去远东百货公司大采购,买回致远所喜爱的名牌服饰、用品,以及他所需要的一切。她希望他穿上这些新行头远赴异乡,一切从“新”出发;而其中,也隐含了带着她的双眼一起去看大千世界,以弥补她不能一起去意大利的遗憾。
签证下来的前一个星期,明伦早已帮致远备妥行囊,交给了他。
“你真——有效率!”致远对明伦的体贴周到感到非常吃惊,他瞪着那一箱满满的行李,啧啧叹道;“哇塞!简直就像小型百货公司嘛!阿伦,你要不要我经过米兰的时候,买件兰西堤的洋装回来?或者是米索尼、范伦铁诺、克莉琪亚等牌子的衣服?”
“拜托,饶了我吧!”明伦诧笑道:“我都听昏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省着点花,早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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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明伦和致远的正式交往,竟是由她心血来潮所搜集的一册包装纸开始,那些色彩鲜丽的纸张勾起致远很大的兴趣,两人竟以此为话题,进而交往。现在想想,这真是一桩因误打误撞而被牵成的姻缘呢!
而今,致远就要抛下她,独自一人出国去旅行,瞧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显然对她不能同行一事毫无不舍之情,彷佛此次旅行只是完成他个人的宿愿而已,与她不大相关。
“你来看这里。”蓦地,邓超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这就是典型的stressanddnducedulcer!(注:因压力与药物所引起之压力性胃溃疡很多主管阶层的上班族都会患这种职业病。)
明伦走过去,依照邓超的指示捧起胃镜来看,果然看见胃壁上有一团桔红色的细胞群。
“生活习惯不良、熬夜、压力太大、酗酒、情绪波动太大等等,头一个就反应在肠胃上,典型的都市病。这个case从去年就一直发病到现在,他还是继续胡乱吃、胡乱喝人会替自己自圆其说一番,可惜身体不会,真是白痴!”
明伦不安地看着仍安静地横躺着的病人。
邓超一边看胃镜,一边说道:
“听说你刚从病房调到o-p-d?”
“嗯!”“不好吧!”邓超由衷地说:“在病房里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在o-p-d发展有限哦!”“我知道,可是我在病房工作五年多了,实在很厌倦!况且,我先生他一直希望我能上正常班。”
“你们这些职业主妇!”邓超很不以为然地说。
明伦但觉脑袋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邓超如利刃般的言词又再次刺伤了她。
邓超仗着自己聪明绝伦,从小到大即以优秀成绩睥睨同侪,又很自负,所以大家都敬畏他;除了公事之外,没人受得了他的尖酸刻薄,唯有明伦例外。
打从进入这家医院起,明伦就决心咬紧牙根忍受他的脾气,目的只是为了能从他那儿多吸取临床经验。而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愈来愈熟悉他的脾气和情绪起伏,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明哲保身;有时,要是她有理,她也敢反驳他。
基本上,她认为他不是坏人,只是个被宠坏的男人,而且她发现只要脱离这个专业的学术圈子,他会即刻暴露出处处碰壁的窘态。其实这家伙心地并不坏,就是那张嘴巴不饶人。
此刻,她感到满腔怒火,就要燃烧开来,但是碍于有病人在,她不愿在此时翻脸。
“ok!现在帮我慢慢抽回胃镜。”
过了一会儿,病人慢慢将纤维管全部呕出,结束诊查。明伦推开电灯,把病历递给邓超,扶病人起床。
“你觉得怎么样?”明伦询问道。
“喉咙痛痛的,不舒服!”病人抚着脖子,无力地说道。
邓超不屑的声音传过来,说“那不要紧啦!等一下就不痛了。你的溃疡很严重哦!再继续喝酒的话铁定会穿孔,会死翘翘!听懂不懂?现在我给你改喝胃乳。”
病人悄悄握紧拳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因为邓超背着他埋首写病历,以致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邓医师,我先送病人回病房,待会儿再下来拿病历。”明伦见风转舵,连忙推病人出去。
在走廊上,病人抚着脖子及肚子,很生气地说:“干!那天等我身体好了在街上遇到他,我一定会”
明伦不出声,默默听完病人的抱怨,心中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如果邓超知道有不少的病患梦想追杀他的话,必定会惊讶万分的;因为果断而自负的他,绝对料不到他自己的人缘会那么差。但好笑的是,从来没有一个病人敢对他怎样,他们只会在背后骂他、诅咒他,一旦当面见到,结果还不是一样——个个对他唯唯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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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待明伦火速赶回家时,致远早已先走了,只留下茶几上的留言。
“亲爱的伦,我先去机场了,别太想我!两个月后见。”
字条旁摆着一盆从统一超商买来的小盆栽,上面矗立着三株布满细针的小仙人掌。明伦怏怏地把它拿过来把玩着,心中则是空荡荡地,说不出有什么感觉。
致远终于走了,留下一室的寂寥与这盆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的仙人掌。
明伦望向窗外,这时午后的阳光正暖暖地照在阳台上,楼下传来街道上车辆的吵杂声,但这一切似乎显得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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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远走了一个礼拜之后,明伦家的电话答录机里留下致远好同事的妻子——凯珍的声音——
“嗨!我是阿珍啦!前天刚从高雄回来。怎么样?致远不在家还‘熬’得住吗?哈哈!小心别出轨唷!对了,晚上我们去‘夏朵’吧!那里的葡萄酒好好喝,而且说不定还可以碰到一两位唱片制作人呢!机会无穷!晚上我们七点半见,拜!”
凯珍这个三八婆,依然不改其连珠炮的说话方式;在她和刘邦永的婚礼上,明伦对这位活泼快乐的新娘即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在当晚,她暗自决定日后要与这个新娘来往,成为好朋友;后来,凯珍亦成为她和致远的证婚人之一。而致远和刘邦永原本就是大学同学,两人的交情从在校时一直延伸到出社会,自然也乐见彼此的妻子互通友好,只是他们绝料不到,明伦和凯珍竟一见如故,成为无所不谈的密友。
“我就不喜欢邦永喊我jane!明明就是‘珍’嘛,又不是老外,干嘛喊洋名字?”他们婚后第一次家庭聚会,凯珍就对明伦倾心地说道:“我不喜欢他在广告公司里做事,那个圈子里一向弱肉强食、强敌环伺,我们阿邦那斗得过人家?而且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想尽办法将客户所制造出来的垃圾产品倾销出去,欺骗所有消费者的钱。哎,想想也满无耻的嘛!对不对?”
明伦不是社会改革者,但她对凯珍提出的见解十分佩服;可是私底下她不免又觉得,身为一名单纯的家庭主妇,毋需在复杂的社会中挣扎奋斗,所以批评世事当然是件极其容易的事。而在沉默与附和之中,她总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隐藏得很好,因此两人始终维持着良好的情谊。
七点半,明伦准时出现在“夏朵”这里的空间不大,但布置得颇精致小巧,昏黄的灯光下漾着轻柔的音乐。来这里喝酒的人彷佛都住在附近,因为她看到有许多人都是身着轻便的休闲服,而角落里,有个浓妆的女人正向她挥手。
“嗨!明伦,过来呀!”
明伦走近一瞧,忍不住惊叫一声!原来眼前这个敷着厚厚白粉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凯珍!
“凯珍,你——在干嘛?怎么打扮成这副鬼样子?”
“没错!这副鬼样子又称‘鬼魅的美丽’。据说在韩国挺流行的哦!你瞧,只要把眉毛拔掉,画上细细的柳叶眉,再涂上黑色、咖啡色或深枣红色的口红,还有——”凯珍伸出十指,道:“白色指甲油。很‘鬼魅’呢!”
明伦仔细地打量凯珍,觉得她这强调眼睛、嘴巴,以及无眉、白肤的扮相可真像极了电影“剪刀手爱德华”里的那个眼神充满无辜迷惘的幽灵,整个脸孔流露的尽是干涸的美感;再看她的衣着,是细肩带连身黑纱洋装,但却掩不住因五个月身孕而隆起的小肮。
“你疯啦!全台北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会作怪的孕妇了!”明伦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一时克制不住地说:“拜托你别用八字眉看人好不好?一副可怜相!”
凯珍笑了笑,不置可否,待明伦坐定后,她便替她点了份白葡萄酒,然后十指交握顶着下巴看她,看得明伦浑身不自在起来。
“干嘛用那种眼光看人?”明伦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吓人那,阿邦不说你啊?”
“哼!他跑业务都不晓得跑到那一国去了,还管我?”凯珍捏着吸管,卷起一个圈“啵”一声把它弹破。
明伦察觉凯珍彷佛有满腹的心事,便收敛起笑闹的情绪,正经地问她:“凯珍,怎么啦?是不是跟娘家的人吵架了?”
“没有啦!”
这时,侍者送来饮料,暂时打断两人的谈话;待侍者一走,凯珍的表情似乎愈加不自在起来。“哈哈!看样子,今晚好像不可能会有什么制作人来了,我白费心机了。”
这下子明伦更加确定凯珍是怀着某种目的而来的。她心想:这女人明明就是个藏不了三分钟秘密的人,这会儿竟学会装神弄鬼,还真难为她苦心把自己装扮成这副样子,刻意忍到现在。
“凯珍,有事快讲啦!”
“好好好,我招了!但是你可别大吃一惊哦!”凯珍警告道。
凯珍转身从皮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递到明伦面前,说:“这是我在阿邦的公事包里发现的,阿邦他要我别告诉你,因为他认为这只是同事之间打打闹闹、逢场作戏罢了,别人都这样子的”
凯珍接下来所说的话,明伦全听不进去了,因为此时从牛皮纸袋里拿出的相片令她全身血液冻结,而周遭所有的人声、音乐声对她而言,皆戛然而止了。只见所有的相片上,致远都抱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开心地笑着,所不同的只是场景的变换,有的是在东部花莲的小鲍路上、有的是在东北角的海岸边,或者——竟也有几张是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
明伦僵住了,连呼吸似乎也在刹那间停止了。
“明伦”凯珍继续叨絮不休。
明伦万万想不到,外遇事件竟然也会发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前阵子大众媒体才发烧似地猛讨论外遇啦、情变啦搞得全台湾的女人神经兮兮地,深怕自己就是外遇的受害者。那时候,她也曾设想过如果换作是她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她将会如何如何;可是现在,她发觉以前所假设好的理论,如今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反而只有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感觉,那就是——受骗上当后的屈辱、恼恨!
天啊!致远这次出国旅行,表现得还真的是无牵无挂!莫非是偷偷跟那女孩子一起去玩?她被这个假设的想法气煞了!一想到自己那么辛苦、那么贤慧地为他收拾行李,还因此而博得他的赞美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痛苦的滋味是这般模样
不行!她告诉自己得先沉住气;仔细想了想,遇上这种事又不是世界末日,更何况她的状况还不是最糟的,这点打击算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那椎心的刺痛,勉强打起精神来。
而毫不察觉她变化的凯珍仍旧滔滔不绝地絮叨着:“阿邦不让我告诉你,但我不认为这样是对的,因为这件事若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当然会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对不对?”
“那当然。对了!凯珍,照片为什么会在阿邦那里?”明伦开始追根究底。
“喔!阿邦说,致远临走前叫他把这些洗好的照片转交给那个女孩。阿邦还告诉我,那个女孩叫sara,是美工组的,致远和她因工作上的合作需要,所以走得很近。”
明伦沉住气,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阿邦说,致远和sara只是很要好、很谈得来的朋友;至少,致远从来就不承认sara是他的——他的女朋友。”
明伦尽力维持平和的声调说:“那这么说,致远这次去意大利,那个sara——她没有去吗?”
“没有!这一点可以确定。”凯珍斩钉截铁的说。
明伦沉默半晌,抬起头看着凯珍,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你相信那些话吗?”
“不相信!”凯珍凑过去,神秘地说:“都是些鬼话!”
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明伦的气消了,只剩下冷冽刺骨的警醒感觉;而她那多年来的专业医事训练——敏锐的理智与出奇的镇定功夫已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了。对啊!她也曾见过不少病患及其家属因不堪意外打击,在她面前崩溃不成人形,或者张惶失措、歇斯底里;致使她和同事每每都得要摒除私人的情感因素,清楚而果断地立即理清混乱的局面,并且按照abcd急救法则来处理事情的轻重大小。因此她决定先彻底查清楚事实的真相。
“凯珍,可不可以留一张照片给我?”
“好。”
凯珍递给明伦的是他们在太鲁阁的留影;只见致远立在女孩身后,以双手扶抱女孩的腰,而女孩则微微仰靠着他的胸膛,脸上轻漾着笑意。这女孩长得酷似碧姬芭杜年轻的时候,因为她拥有一头焦黄的长发,以及覆在前额的一排浓密的刘海,衬出她那充满叛逆热情的眼睛。明伦盯着照片中女孩的脸孔,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那张脸的。
明伦在临走前郑重地嘱咐凯珍道:“你回去先别告诉阿邦说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我还不想把事情扩大了,你要替我守密!”
“好!没问题。”凯珍再三地向她保证:“我绝不告诉阿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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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整个城市都曝晒在大太阳底下,显得气息奄奄。刘邦永腋下挟着公事包,直冲进对街的“休息小站”找着了等候他甚久的明伦。
自从他发现少了一张照片之后,就直觉判断——一定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凯珍竟然向明伦抖出一切,出卖了他。可恨哪!他气得在客厅里跺脚,然而因为凯珍怀孕,所以他也不敢太刺激她,只得欲哭无泪地怨怪道:“凯珍,你怎么可以告诉明伦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能讲、不能讲嘛!”
“少来!大丈夫敢做敢当,更何况做错事的是李致远,又不是明伦,该受谴责的人是谁啊?是明伦跟我吗?”
刘邦永这厢也火大了,按捺不住地咆哮起来:“你搞不清楚状况啊!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跑去告诉她,万一她听了受不了,出了事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凯珍脸色一变,彷佛被点醒了什么似的。
“就算要打小报告,好歹也要等致远回来再说啊!至少要吵架、要翻脸也还有个对象是不?你看!这下子可好,致远要一个月后才回来,那你教明伦在这段期间之内怎么办?她心里的痛苦要怎么舒解?”
“我——”
刘邦永气极败坏地道:“你们这些女人!做事用点脑筋嘛!不要老是感情用事,那很危险呢!知道吗?”
“我们女人感情用事?嘿!那你们男人就不感情用事吗?搞外遇的是你们男人多,还是我们女人多?怎么?只顾吃不顾擦嘴巴呀!你搞清楚是谁在感情用事?作贼的还怕人家喊捉贼,无耻!”
夫妇俩为了这件事,吵得快翻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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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好整以暇地拢拢头发,眼睛却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阵,回避着刘邦永;面对着这位致远的好友,偏偏他又是最熟悉内情的人,更令她倍觉尴尬与气恼。
“阿伦——”刘邦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调整语气道:“不要这样嘛!其实事情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严重啦!我们在外面做事的人,偶尔交个知心的异性朋友,这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我不相信你——没有这个经验。”
明伦沉默地聆听着,但心里却闪过各种念头。
“当然啦!夫妻嘛!本当各守约定,但是,我可以拍胸发誓,致远那家伙虽然爱玩,却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应该信任他才对!”
“真的?”明伦突然回头盯视刘邦永,郑重地问。
刘邦永没有心理准备,突然被这么一问,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久久回不过神来,未了才反射式的急忙迸出话:“当然是真的、真的”
“好!我相信你。”明伦笑逐颜开的说:“有你这位老伙伴的人格保证,我终于能放心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请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
“好!没问题,你问吧!”
“那个sara,她有没有跟致远一起去意大利?”
“没有!她每天都来上班,今天也来啦!不信的话,你可以——啊!你该不会想趁机捣乱吧?阿伦,你可别胡乱来哦!我刚才已经跟你保证过了,他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绝不是那种”
明伦笑着安抚他,说:“好好!我知道了,也全都明白了。放心吧!我现在已豁然开朗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猜忌了。”
“真的?”刘邦永有些意外地说:“你没骗我?”
明伦微笑着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一副雨过天晴的样子。
刘邦永瘫倒在椅子上,如释重负地说:“大好了!我总算卸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对了,晚上到我家吃个饭吧!我叫凯珍做一道你最喜欢的金针鸡柳,致远不在,咱们好好聚聚。”
“改天吧!我今晚上小夜。对了,这张照片还给你,也许sara小姐急着想要这张呢!”明伦把那天向凯珍要的相片递还给他,说:“不好意思,都是我疑神疑鬼,害苦了大家。我要回医院上班了,先走一步!”
邦永连忙欠身站起,让明伦过去;两人又为谁付帐的问题争论了一会儿后,明伦这才客气地告辞了。
目送明伦的背影走出店门后,刘邦永才彻底地松懈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邦永吸着烟,枯坐在包厢内,回想着致远那段混乱的恋情。发现致远和sara“搞”在一起的事,应该是三个月前吧!那时他们在赶一个啤酒广告的案子,轧得昏天暗地的;某晚他回到公司,那是在众人都外出解决晚餐的空档,就撞见致远抱着sara在饮水间里热吻,两人激情到竟忘了关上门,也忘记水槽里快满出来的污水;他就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瞪着这“失控”的场面。
事后,他曾严重警告过致远:“当心哪!你简直是在玩火。什么人不好惹,竟惹到公司里的新人,尤其又是个才出校园的小女生,当心摔破饭碗。”
致远却是一副无所谓的得意样儿,还拍拍他的肩膀,笑说:“别紧张、别紧张!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事了。那娃儿上道得很,你我差得远哩!”
原来,是女方主动找上致远的!刘邦永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人间竟有此等美事!往后,他暗中打量sara,觉得她除了有那张漂亮的脸蛋之外,是个很平常的女孩嘛!然而,她的外表虽然看似娇野难驯,但工作态度却中规中矩,言行也颇为收敛,就像时下那种装扮叛逆,而实则没半点自主力的新新人类。他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说我有十个老婆也不要紧,她只想要陪我一段。”致远向他耳语道:“陪我一段那!敝怪!你相信吗?这句话我在五、六年前听说过,如今再次听到,啧!还是教人怦然心动。”
呸!那女孩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小说看多了,不然就是脑子烧坏了!“陪你一段”这算什么滥词?刘邦永差点从心里笑出来,但仍强忍住笑,劝致远说:“当心点,可别碰上仙人跳!如果能断就断,至少你得多为明伦想想啊!对不?她可是个好老婆,也是你努力多年才追到手的,不是吗?”
亏他花了一缸子口水,全然白费心机,致远和sara依然形影不离,甚至闹得全公司都知道了。他很为致远感到不值,因为这简直就是拿自己的事业开玩笑嘛!要玩女人,等将来功成名就之后,还怕没得玩吗?但是看致远彷佛才尝到甜头似的,整天魂不守舍的,一时也难劝得醒,干脆就由他去闹吧!至少他刘邦永曾为明伦仗义执言过,他觉得自己可以问心无愧,也很讲义气,这就够了。
就在他陶醉在自己的想法中之时,突被一阵大哥大的叫声惊醒,原来是他自己的大哥大在响,他连忙掏出来一看,是saracall他的。
“喂!sara啊!”刘邦永愉快地喊道:“那张照片我找到啦!就是太鲁阁那张哎!对对,没错没有啦!我不小心掉在衣橱里嘛!害我找了一整天,这下子你可开心了吧!哎!晚上有没有空,我——去接你?chales不在,我想我们”
大哥大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对方已挂断电话了。
他顿时恼羞成怒,口里不断地咒骂着
“摆架子?骗谁啊!谁不知道你sara在公司里早就声名狼藉了!”刘邦永恨恨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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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半小时的打听,明伦终于确定sara早在半个多月前就离职了,这是她好不容易才从一名新来的工读生口中得到的消息;她紧握着话筒,希望从中套出更多的资料。
“拜托你!我是她最要好的高中同学,刚从国外回来,无论如何,请你帮我查一下她现在的住址好吗?”
“喔!好。那请你等一下,我帮你转到美工部门去,他们那里一定有人知道。”
“啊!好极了,谢谢你啊!”电话很快地接到美工部,是一名男子接的,大概是组长之类的干部吧!也许是打去的时机不对,明伦从话筒里听到一阵炮轰:“他妈的!老是有人打电话来找她,烦不烦啊!她都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怎么你们这些人还打电话来”
明伦呆了半晌,还来不及反应,电话那头又换了个女声,这回则显得比较客气。“小姐,sara家的电话是xxxx”
“那么,她的地址呢?”明伦急急问道。
“你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要她的地址?”
不得已之下,明伦只好再重述一遍刚才编好的理由,这才得到了sara的住址;当她把住址抄写下来时,才发现sara家竟和她所服务的医院只隔两条街而已。
电话里的女声忽然起疑道:“你说你是sara的高中同学?那请问你们读的是那所学校?”
“卡擦”!明伦急忙地挂断电话,倒回沙发上,看着手上的地址发起呆来;而沙发、茶几的四周则堆满了从致远书房里搜刮出来的各类情书以及传情的便条纸。这些都是她一口气搜出来的。她很惊讶,致远甚至很粗心地任那些“证据”随意乱放,有的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有的藏在藏书里的某页,有的则被压在椅垫下面!难怪他从不允许她踏进书房一步,甚至在他出国前还将门锁上,把钥匙带走了。
原来,这里是他的小王国、小伊甸乐园!曾有多少个晨昏或某个时刻里,他把自己囚禁在书房内,自得其乐地展读情人的字条,而这一切都是在瞒着她的情况下默默进行着。
明伦曾试着将自己重重地摔进皮椅内,将双脚摆在书桌上,面对着窗阅读sara那充满爆发式的热情字眼,她想像着、偷偷品尝着致远那出轨的、秘密的快乐
上回明伦自“夏朵”回来的途中,忽然想起这间被锁住的书房,于是请锁匠重打了一把钥匙,她才得以进入搜查证据。她原以为可以很快地从搜出来的情书中找到那女孩的住址或是电话,如此一来,她便可以掌握住那女孩的动向了。然而,这些所谓的“情书”却都是利用上班时间的空档匆促写成的,所以没有半点“可用”的资料,有的,也只是简短的、火辣辣的大胆字句——
“远,你刚刚离开我去开会,我好想念你哦!我的小妹妹正在渴望你的小弟弟,你感觉到了吗?”
天啊!真是奸恋情热啊!
在医院里,虽然同事们也讲讲黄色笑话互相打趣、舒解身心,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言词。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看她年纪轻轻,才二十三、四岁,难道已经是个情场老手了吗?而且,令人不解的是,任明伦怎样找寻,就是找不着丝毫有关她的地址的资料,一切都只是急就章式的只字片语。
明伦可以想像得到,他们俩是如何尽力在繁忙中的瞬间——哪怕只是一两秒钟,让热情一触即燃。想想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享受偷来的片刻欢愉想必是极辛苦,代价却也是极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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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蜷缩在沙发里,抱着那一堆“证据”陷入沉思。她想起自己和致远的恋爱过程,以及两人一起找房子、和建商讨价还价的情景,一幕幕历历如昨啊!而当她再抬头,目光触及那幅他最喜爱的巴拉的画作——跑过阳台的女孩,他那满意的神情彷佛就近在眼前。
“你知道吗?这是著名的未来主义派画家巴拉的作品——跑过阳台的女孩。他是用重复七次的手法来描绘小女孩跑过阳台的景象,充满了‘速度’和‘动力’,是二十世纪意大利近代艺术史上著名的画派哦!怎么样?帅吧!”
明伦不懂绘画,却也感染了致远的热情,爱上那幅缀满蓝、桔、黄小点的图画,远远望去,果真像是一名小女孩飞奔而过的重复影像。毋庸置疑地,他们这间三十二坪的房子全是依照他个人的喜好而布置的,而且整个室内设计的风格就像那幅“跑过阳台的女孩”般呈现着冷冷的动感与速度感,置身其中,但觉一股清冷的阻隔力与距离感。
致远是否已厌倦自己一手所建立的家了呢?还是他早已厌烦了她,却拼命地在隐忍着?
铃铃突然,电话声响起,明伦拨开一堆信纸,拿起话筒。“喂?”
“阿伦,是我啦!”凯珍热切地道:“你——还好吧?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有!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你——第一,你为什么要告诉阿邦说我已知道致远的事情?第二,sara早在半个多月前就离职了,刘邦永那天干嘛骗我说她还在上班呢?”
“明伦,你在生我的气啊?”凯珍惊慌地说。
明伦顿了一下,轻轻地说道:“也没有啦!我只是想早点把事情弄清楚。
“凯珍,你为什么要把我知道致远有外遇的事告诉阿邦呢?我不是再三交代你别告诉他吗?”
“不是啦!是阿邦先发现少了张照片,也就是我给你的那张,所以——我被他逼问不过,就只好招了!他发了一顿好大的脾气,骂我太轻率了。但我猜想,他一定是怕被那个女孩子追讨那张相片,所以才急得不得了,就只好约你出去了。怎么样,他开口向你要相片了吗?”
“没有!我在他开口之前就还给他了。”
一听到他们夫妇争吵、担心的原因竟然只是为了那张相片,而且还是害怕sara生气,明伦的怒火不由得就升了上来。
“阿伦,你怎么了?”凯珍担心地问道。
“没事!那再请问你,刘邦永为什么要骗我说sara还在公司上班呢?”
“你——真的打电话去他们公司查证了?”
“嗯!”“阿伦,你是不是想去找她?”凯珍宛如发现新大陆般,激动地说:“你打算怎么做?去吵架吗?”
明伦差点就把自己心里的计划冲口而出,但就在话快说出口的刹那间,她听见话筒那端隐约传来一个男子打喷嚏的声音,这使她立即警觉到也许凯珍的身旁还有人——刘邦永。
“阿伦,你说话啊?”
“没什么啦!要我说什么呢?”明伦按捺住怒气,力持镇定的说:“放心啦!我不会去找那个女孩子的,我只是想求证一下刘邦永的话是否真实可靠,没想到,他还是骗了我。那个sara明明早就离职了,为什么那天他还要骗我说她还在公司上班呢?他以为我不会去求证就盲目的相信他吗?现在,我都不敢确定他那些话是真的,那些话是假的了。你是他老婆,你来告诉我!”
电话彼端沉默着,好一会儿,终于传来凯珍微弱的声音:“我想,他大概太急着取信于你,所以——所以才口不择言。你知道的嘛!像他们干业务员的,有时候免不了会夸大其词,不过,基本上他也是出自善意,你不晓得他这几天好担心你会——你会
“我会去寻短见对不对?唉!真是傻瓜!”明伦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我不会再为难你们了,等致远回来,我再好好审问他。再见!”
凯珍怏怏地挂了电话,转身对站在她背后的阿邦说道:“阿伦好像生气了,怎么办?”
“糟糕!”刘邦永抓抓头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杨凯珍,这一切都是由你惹出来的哦!等chales回来,你得负责向他赔罪、解释,要记得啊!”凯珍气得咬住下唇,尽力忍住不使眼泪掉下来;她很难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目前状况里最孤单、最无助的人了,她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而明伦却彷佛放下千斤重担般,仔细地收好散乱一地的纸张,并把它们放回致远的书房。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段话——仇恨的另一端是爱,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成为一个圈圈的。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明伦喃喃地自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