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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待当日攻城战结束回到宋军营寨,蒙仲便找了一块布,在布上绘出了「井阑」的大致造型。
所谓井阑,简单地说就是“移动箭楼”,但也能像「云梯」那样起到“步卒通道”的效果,其外形就好像一幢小型的复合屋楼,最顶上有平台,可以站立弓弩手,借高度优势射击敌城上的士卒。
而井阑的内部,一般可分为数层——按照敌城的高度而决定井阑的层数,每层之间设回字阶梯,除“顶上平台”以外的最高“阁楼”,有一块悬吊的木板,板上有倒钩,可以在垂放下来时勾住敌城的城墙,使“阁楼”与敌城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似的通道,帮助步卒快速攻上敌城。
因此,完美的井阑设计,兼具“移动箭楼”与“步卒通道”两种功能,前者用于弓弩手用远距离兵器压制城上的敌卒,而后者则省略了步卒攀爬城墙的步骤,是故,是一种非常便利而优秀的攻城器械。
蒙仲之所以认为井阑能够克制滕城的“乙壁”,那是因为井阑的“悬吊木板”,可以直接覆盖“乙壁”,让后者失去作用。
当然,尽管作为优秀的攻城器械,但井阑也有它的缺点,比如移动能力差、容易被破坏、打造不易等等。
移动能力差,这很好理解,毕竟井阑的高度一般取自敌方城墙的高度,倘若敌方城墙高三丈,那么井阑就必须比三丈还要高,否则打造这种攻城器械就失去了意义。而在“增高”的情况下,底座势必也得增大,这就大大增加了井阑的自身重量,所以移动能力非常差。
由于井阑一般是木质结构,并且内部像房屋阁楼一般,因此它容易被针对,也容易被摧毁,尤其是敌方士卒使用火矢来进攻的时候。
至于打造不易,则涉及到当世的匠造水准。
作为木匠活最重要的工具「钉子」,尤其是「铁钉」,当代远远没有普及,因此当代的匠造建筑、或者家具之类,一般都采用「榫(sǔn)卯(mǎo)结构」,即在两个构成部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契合,借自加固整个物体的一种技术。
其中,凸出部分叫「榫(榫头)」,凹进部分叫「卯(榫眼、榫槽)」,若榫卯技术运用得当,两块木结构就能严密扣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是故当代的匠造之物,大到宫殿,小到家具,都用不着钉子。【PS:马车的车轮会用到钉类物,一方面增固,一方面防止榫卯结构因为震荡而脱离导致散架。其他以此类推。】
而问题就在于,榫卯结构造物,这是只有经验丰富的工匠才能掌握的技术,倘若蒙仲画了一副井阑的草图,找来一帮几乎没有相关木匠活经验的步卒,就能打造出井阑车,那就太小看井阑这种攻城器械的技术含量了。
是的,哪怕蒙仲已画出了井阑车的草图,但如何将其打造出来,这是一个问题,毕竟就算是王师那边,也没有优秀的工匠随军行动——这也是攻城方一般只能打造粗糙、简易的攻城器械的原因。
而除此以外,蒙仲心中亦有一个心结。
他在考虑要不要将井阑造出来。
因为据他的判断,井阑这种优秀的攻城器械,很大程度上能克制滕城的“乙壁”,使其无法发挥作用,继而帮助宋军攻克这座城池。
可一旦滕城攻克,滕国就将彻底覆亡,到时候城内的滕人将失去国家,甚至有可能因此遭到宋兵的屠戳——这也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
目视着那块画着井阑草图的布,蒙仲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这时,忽然蒙虎撩帐闯了进来,蒙仲正要打招呼,却见蒙虎身后跟着两名身穿甲胄的族兄。
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布收起来,蒙仲站起身来。
“阿仲,这两位是族兄蒙横、蒙珉。”蒙虎笑着介绍道:“方才碰到两位族兄,他们让我带他们找你。”
“找我?”蒙仲有些不解。
其实在前几日,在蒙擎召集族内所有的「车吏」时,蒙仲就曾见到蒙横,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蒙横还是蒙珉,他以往都不曾无接触过。
“你是蒙伯的弟弟吧?”
那名叫做蒙横的族兄走上前来,笑着示好道:“阿伯生前与为兄等人颇为亲近,你既是他的弟弟,跟我们的弟弟那是一样的。”
听闻此言,那名叫做蒙珉的族兄亦笑着点点头。
当晚,蒙横与蒙珉将蒙仲、蒙虎二人请到了他们的兵帐,旋即吩咐兵卒弄了点酒肉,四人在帐内喝酒闲聊。
军中可以喝酒么?
对于步卒来说当然是不允许的,但对于蒙横、蒙珉、蒙仲、蒙虎等蒙氏的族人来讲,就算稍微违反军中的规矩,家司马蒙擎也不会因此责怪他们,而王师那边更不会来管。
总而言之,像蒙横、蒙珉、蒙仲、蒙虎这种家族的族人,是拥有一些特权的,并非平民出身的普通兵卒可比。
通过一番闲聊,蒙仲这才得知,蒙横、蒙珉二人,跟他兄长蒙伯是在行军途中相识的。
当初蒙伯一行人从景亳前往彭城时,正值寒冬腊月,冰雪封路,当时蒙横、蒙珉都只是徒步赶路的一般甲士,因为天气寒冷险些冻死在路上,是蒙伯让出了自己在战车上的位置,让这两位族兄弟能得到充分的歇息,经那以后,蒙横、蒙珉与蒙伯便成为了亲近的好友。
蒙仲忽然想起,在兄长蒙伯的书信中曾写道,在蒙伯等人驻扎在彭城城外时,彭城曾遣来一些女子“慰劳”他们,当时蒙伯就因为“拒绝”了分配给他的那名女子,隔日遭到了蒙横、蒙珉二人的笑话——那个时候,他们几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常亲近了。
“阿伯是一位猛士。”
喝到后半段,蒙横已隐隐有些醉,回忆着当初滕虎那一场夜袭,醉醺醺地对蒙仲说道:“当时营寨内一片混乱,四处火起,滕国的士卒杀入军中,见人就杀,那滕虎……”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露出几许恐惧,仿佛是那场夜袭心有余悸。
此后,蒙珉接过话茬继续讲述。
据他的讲述,当时蒙氏族人都慌了,四散逃亡,唯独蒙伯跟着蒙挚,尽力聚集族人。
在他的喊声下,蒙横、蒙珉等人陆续汇聚到一起,在蒙挚的率领下抗击进犯的滕人,却没想到刚好撞见滕虎,以至于才会发生「滕虎重伤蒙挚」、「蒙伯为救蒙挚而被滕虎所杀」这一些列的事。
据蒙横、蒙珉所言,那晚的蒙伯足可称是尽职尽力,勇猛果敢,与平日里的木纳、憨厚判若两人,这一些,听得蒙仲暗自感慨。
因为他感觉得出,蒙横、蒙珉对他兄长蒙伯的亲近与怀念,是发自内心的。
当晚,蒙仲与蒙虎回到兵帐歇息。
待等到次日,蒙横、蒙珉两位族兄再次找到了蒙仲、蒙虎二人,说是要带他们出去转转——其实就是带他们外出巡逻。
鉴于已在军营内住了几日,正好感觉心闷,蒙仲与蒙虎便高兴地接受了蒙横、蒙珉二人的邀请。
本来以「一乘之兵」的编制来说,七十五名士卒大概有三十人是蒙氏的族人,但蒙横、蒙珉二人这队兵,却只有他们二人是蒙氏族人,余下的皆是步卒,大概只有五十人。
而这五十人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曾经从蒙邑带来的家族兵卒——即家奴、流民等组成的兵卒,而其余,则是从彭城一带征召的平民、流民等等。
对于这些兵卒,蒙横、蒙珉二人是拥有生杀大权的。
“我来驾车!让我试试领军的滋味吧。”
蒙虎兴致勃勃地登上战车。
“哈哈。”蒙横哈哈一笑,说道:“好,就让你当一天车吏。”说罢,他吩咐身后的兵卒道:“所有人听从号令。”
“是!”五十名兵卒用不算整齐的声音回答道。
在得到蒙横、蒙珉二人的允许后,蒙虎笑哈哈地驾驭着战车向前而去。
而蒙横、蒙珉二人,则跟蒙仲坐在车上,二人向蒙仲介绍附近的地形,以及曾经在那里所发生的战事。
在此期间,别看蒙横、蒙珉二人将职务暂时让给了蒙虎,但他们在对蒙仲介绍周边情况的时候,总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扫视四周,这让蒙仲不禁暗自想道:残酷的战场,已经将这两名族兄磨砺的异常警惕了。
忽然间,蒙横好似看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一拍蒙虎的后背,低声说道:“阿虎,勒马!”
蒙虎吓了一跳,赶紧勒住缰绳,使战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蒙虎有些惊慌地问道。
旋即,就见蒙横指右前方的一片树林说道:“那里,有四个人跑进去了。”说罢,他吩咐身后的兵卒道:“去二十个人,抓住那四人,要活的。”
“是!”
一声令下,当即便有十名兵卒手持兵器冲向那片树林,片刻之中,将蒙横所说的那两人抓了过来。
两男两女,目测都在二十几岁左右,其中两名男子似乎被那二十名兵卒拳打脚踢过,以至于脸上、身上留下了新的伤痕,而那两名女子,则安然无恙,只是抱在一起,用惊恐以及哀求的目光看着战车上的蒙横、蒙珉、蒙仲、蒙虎四人。
『滕人?』
蒙仲心中一愣,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想法,却听到身边传来了蒙横的声音。
只见蒙横脸上微微挂着几丝笑容说道:“阿仲,阿虎,杀了那两个男人。”
“……”
蒙仲、蒙虎二人面面相觑。
而此时,蒙横已抽出了蒙仲腰间的佩剑,将其塞到蒙仲手中,旋即搂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阿仲,你是阿伯的弟弟,我与阿珉虽然有心保护你,但你也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我俩能够教你的,就是如何迈出第一步……杀了他们,你的心从此不会再畏惧,不会再动摇!”
“……”
蒙仲愕然地看向蒙横,这才发现,这位在他们面前笑吟吟和蔼和亲的族兄,此刻的眼神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