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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人走出餐厅大门时,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那个男人。
他的车子停在红灯前,目光有点无聊的打量着窗外。
那一男一女高挑修长的身影配合得恰到好处。定在路上,赏心悦目,到哪里都引人注意。
他们穿过面前的人行道。男人低头对女人微笑,似乎正跟她说些什么。
这时,他看到男人的正面,那一张曾经清清楚楚出现在报纸社会版上的脸孔。
他紧握方向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那个恶魔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仍死盯着渐渐远去的背影
一个魔鬼有什么权利笑得那么快乐?他为什么没有待在牢里继续发霉腐烂?却正大光明的走在大太阳底下?衣冠楚楚,手上挽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坐进一部上百万的名车只为了政府养不起他,就可以随随便便把他放出监牢吗?给他一颗子弹不是更便宜省事
阳光有气无力的穿过浓密的枝叶,照在草地上。
顽固的盘据在崖边的几株老树,让崖顶看起来就是阴森森的。
并不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记得和余心洁初识的那个秋天,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不见得年轻多少,草地上映照着缕缕金丝,虽不耀眼却十分温柔。
余心洁和同她一起来的那个朋友,找到一个绝佳的角度拍照。溪谷对面的一小片枫树林正换上一身彩色的新装,明亮的金黄,耀眼的红,交织成一片余心洁心里只想着找到一个最好的位置,没留意脚下湿滑的草地,几乎跌下崖去
是他及时拉了她一把。
日后,曾经救了她的同样一双手,又毫不留情的把她推了下去
爱情,禁得起考验;人性,禁不起
本来,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结了婚
他无法忍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女朋友被
他们订情的地方,也成了她的葬身之所
又听到了那串手机的铃声。
是他为她设定,和他的手机一样的旋律。卡门的间奏曲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荡
她自杀当时,就是从这里打了他的手机,他听见她的鲜血在粗砺的石块上迸裂
造成所有悲剧的那个男人,幸福快乐,自由自在的活着
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公平正义,除非亲手去执行
七四七的舷窗外,一片灰蒙蒙。是云层也罢,是空气污染也好,在漫长的飞行之后,班机终于即将降落
阔别两个星期,就快要见到她了。展翼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唇边有一个抑制不住的微笑。
经过他身边的空服员,忍不住逗留了片刻,又多看了他几眼。心中猜想着,他是不是在对她笑。他待会儿会不会跟她要电话?她要怎样才不会显得太主动
飞机缓缓的在跑道上停妥,他迅速取下随身行李,从容的走出机舱。
空服员只能失望的目送他离去。唉,刚才应该先准备好纸条,偷偷塞给他的
贺千羽焦急地望着前面一长列接龙似的车阵。
一百公尺前的路肩停着醒目的警车和救护车,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事故现场两部歪歪扭扭的轿车。
她没有心情去猜测车祸发生的原因。
第七次看了车上的电子钟,展翼的班机就要降落了,她还卡在这里本来说好不用去接他的。只是只是,她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上班,只想着早一刻见到他,迫不及待的如果她迟到,他会自己坐车回家,见面的时间反而延后了。
唉,真是欲速则不达
东停西挪的停好车--她今天开了展翼的宝马,不如她自己的小车来得顺手。
让展翼坐她那部小车实在有点为难。再看了一眼手表,应该赶得上吧!还得通关拿行李什么的
还是先打个电话吧!她有点遗憾,原本是要给他一个惊喜的。
怎么没有响应呢?他忘了开机吗?她加快脚步往入境大厅奔去
毕竟还是到得太迟,贺千羽只好又回到车上,往家中出发。
两个钟头后,她回到公司。满心的疑惑变成焦虑,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那也该有人打电话到公司啊!展翼身上肯定是带了名片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展翼十分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正义之士对他大有意见。可是真会有意见到不怕麻烦,大费周章的绑架他吗?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
在心中第一千次暗骂自己太大意,对于驾驶座上那个自称是大哥学弟的男人没有任何戒心
父亲和大哥在他坐牢那么多年不闻不问,又怎么会在这时关心起他的下落?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希望他还是死掉来得好,免得他继续败坏家风。他抑郁的想着。
可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
现在他有了千羽,怎么甘心就这样死了?
若是那个男人手上没有一把看起来不知是真是假的手枪的话就因为那个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不过是中等身材,他才会同意上车赤手空拳,那人应该不是对手。他可是训练有素的,以前交手的对象可都是些凶恶的流氓大哥
或者刚刚在机场就该反击,说不定那把枪不是真的,现在似乎有点太迟了。被贴上胶布的嘴,看不到他露出的苦笑。双手被一副冰冷的手铐反铐在背后,一时也不能如何,只好苦中作乐的背起孟子的名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
让那个不长眼的老天收回-打算委托他的重任吧!他是一点也不感到兴趣的车子以平稳得近乎缓慢的速度,开出市区,没有抢过任何一个黄灯或红灯,显然是不想因为任何事故被交通警察拦了下来而东窗事发。
上了山,开上产业道路,车子继续在愈走愈窄的山路前进。柏油马路变成了泥上和碎石路,两旁杂乱的树林没有人烟,此起彼落的蝉声让这一片野地更显得幽静
前面的路已经小得车子无法继续前行。
斯文的年轻男人先下了车,一语不发,面无表情的打开后座,示意他下车。
他伸手撕下展翼脸上的胶布,到了这个地方,用不着担心他呼喊求救。
“你打算怎样?”展翼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要死也得做个明白鬼。没有被蒙住眼睛,可见得他已不打算留下活口,就算只是为了赎金。
“你应该继续坐牢的。”他冷冷的开口。
听到这句话,展翼也没太意外。只是猜不到他的身分。是余心洁的兄弟吗?隐约记得她是独生女。还是她的未婚夫?也不太可能,出事没多久,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没有道理这么多年后,还会想要替她讨回公道。
“你是余心洁的什么人?”
“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悲愤。
“有什么不敢?”他坦率反驳。“对不起她的有很多人,包括你在内,但是并不包括我,方某人。”他轻蔑的吐出最后一句。
“你自以为很聪明,是不是?立刻就猜出我是谁。”方致平冷笑道。“但是你今天再聪明都救不了你自己,杀人者死。”他严峻的下了结论。
“杀人者的确该死。那该死的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并不是我。”展翼仍明确的回答,也不怕激怒他。
“本性狡猾,不知悔改,死有余辜。”
“法官说过的那八个字,轮不到你来重复。至于最后一句,也用不到你来替我写墓志铭。”
“你还敢妄想会有人替你立碑题词吗?”
千羽会替他立碑的,如果她找得到他的遗体的话。
清清楚楚的死去比不明不白的失踪强。他不想贺千羽日后天天牵挂他的下落,到处奔波寻找。生怕得到一个坏消息,到最后只能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来安慰自己。
她爱他,他知道。此时他十分后悔,为什么没在能够的时候,开口告诉她那句话
“贺总,-别太担心。说不定经理只是刚好碰到老朋友,太高兴了,才忘了要打电话给。”李冠伶在桌上放下公文,一边说道。
“老朋友?”贺千羽不太相信的重复。展翼坐牢那么多年,连亲人都不知下落了,哪还有什么会往来的老朋友?
“是呀!就在他刚出国那几天,我接到他一个老朋友打电话来找他。还问他哪天回国,搭的是哪班飞机呢!”李冠伶一五一十的回想电话内容。
这些话并不能安慰贺千羽,反倒让她更不安了。“是男的,还是女的?”会不会是韩婉儿?
“是男的啦!”李冠伶以为她吃醋。“讲话还挺斯文有礼的。”
不是韩婉儿!如果是韩婉儿,她还不会这么担心。她皱眉思索,什么人可能会找展翼麻烦?
应该不是余家的人。出事之后,余家只剩一名老太太,被亲人接到澳洲去养老了。还是余心洁的未婚夫方致平?似乎也不太可能。她不以为他会爱余心洁到甘愿为她惹祸上身的地步。
可万一真的是他
她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份档案。“冠伶,这个男人,-有没有在公司附近看过?”她指着征信社提供的照片问道。那已经是方致平两三年前的照片了,说不定他已经换了发型、变了模样看到照片也认不出。她不太有信心的想着。
“咦?!这不是紫云的心上人吗?”李冠伶惊奇的喊着。
“他是紫云的男朋友?”贺千羽讶异的问,只是巧合吗?
“还不是,我是说紫云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我们在附近的餐厅看过他几次,紫云很喜欢他,只是不好意思向他自我介绍。既然-认识他,刚好可以帮紫云一个大忙。紫云会乐疯的,我现在就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一时没想到何以贺千羽会让她看这张照片。
贺千羽努力压制心中的疑虑,没有心思去理会李冠伶高兴的语气,她草草点头便放她出门。
这附近都是些办公大楼,说不定方致平只不过刚好在其中一家公司上班。
也许真是巧合吧,可展翼行踪不明已经三个钟头却是事实。
通常这对于一个大男人不算什么,只是不该发生在他回国的日子。他明知她想念他,一秒钟也不愿多等,他们昨夜才通过电话的
她踌躇地起身又坐下。该不该去报警?警方绝不会受理这种案子的,他们至少要等二十四小时才会处理。失踪三个小时,对于他们只是小事一桩。
展翼的任何事,对她而言,都不会是小事。她宁可现在白忙一场,也不要日后追悔莫及。
该如何找起?如果真是方致平的话,应该也不太难猜
现在她一分钟都不想再拖延了,她已经浪费太多时间。来不及穿外套,她抓起钥匙疾步走出办公室
贺千羽开的仍是展翼的大车,一路以最高速限行驶,直到转进崎岖的山路。
车子嘎然一声突兀停下,接下来的路只能步行。
她发现路边已经停了一部车,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又是巧合吗?
在昨日的雨后,山径有些泥泞,幸好她今天穿的是一双轻便的休闲鞋,能跑善跳。她小心翼翼的前进,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路的尽头是悬崖,远远的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面对着她,正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背对她的人,背影是陌生的。手中拿着一把黑黝黝的枪,枪口直对着展翼。
展翼又退了一步,再退下去就到崖边了。下面的溪谷,岸边全是嶙峋的怪石,一掉下去,绝无活路。
她还清楚记得报纸上所描述余心洁的惨状。
顾不得惊扰到那个姓方的,她以跑百米的速度奔过去,一边喊着:“别再退了!”
终于迟了一步。崖边湿滑的泥地让展翼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他跌了下去,双手本能的挥舞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是贺千羽抓住了他一只手。她像滑垒似滑到崖边,及时伸出双手。他的重量渐渐把她往下拉,先是四分之一个身体腾空,然后是三分之一
她来了!展翼眷恋的望着她,到底老天对他还不算太严苛。
可是她在做什么?!
“放手!”他大声喊着,想要挣脱她的掌握。
贺千羽坚定的摇头,身子仍一寸一寸的往下滑。
她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发现自己的挣扎只会让她更快滑向崖边,顿时不敢再动。
“放手,求求-!”她救不了他的,为什么白白赔上一条命?
贺千羽不理会他的哀求,她用腿部的力量拼命把身子稳下来,可是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他拉上来。而她的力气正一点一点的消失当中
“方致平,帮我把他拉上来!求求你!害了余心洁的人不是他!”她没有转过头,大声向身后的人喊着。
方致平不为所动,认定她不过是为挽救心上人才会说谎,手中仍牢牢的握着枪。
“真的不是他!”她急迫的又喊着。“是我的哥哥贺千峻!”
崖上崖下两个男人同时一楞。
“快帮帮我,我什么事都告诉你!”
方致平只犹豫了两秒钟。就听听她要编什么样的故事吧!他俯下身体,探向崖下,抓住展翼另一只手,和贺千羽合力将他拉了上来。
还没等展翼站起身,他立即退开三步远,重新把枪口对准了他,一点也不放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怎么认得我?”贺千羽知道事情变得很棘手,他并不想杀害一个无辜的女人。
“我知道,你是余心洁那个毫无心肝的未婚夫。”她瞪着枪口,一心一意只想让方致平转移目标。
毫无心肝?他若是毫无心肝,岂不早就一了百了?方致平苦涩的想着,持枪的手微微颤抖。
“-不用想激怒我,该死的是谁就是谁。”他冷冷的瞄了展翼一眼。
看来能说服他的,只有事实。她垂下头,不敢看展翼的双眼。
“那天晚上,我哥和展翼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他看到他公司的一个女同事--他一直很喜欢的、一向都是个冰山美人,竟对着展翼微笑那让他很生气,不断喝着闷酒。三分酒意加上七分挫折感,让他失去理性。聚餐结束,他去开车的时候,看到余心洁,也穿著一件浅蓝色的洋装,独身一个人走进公园。他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对她后来阴错阳差,他到公园另一边来接我的时候,看到我和余心洁在说话,知道她坚持要报警,慌了手脚,一心三思只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别怀疑到他自己身上。他立刻想到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目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已经记下展翼的车号后来他又建议余心洁先回我们家清洗一下,他怕万一警方对他有任何怀疑,dna是他无法抵赖的证据。余心洁当然同意。于是所有能证明展翼无罪的明确证据也都消失了”
贺千羽把事实的经过,毫无隐瞒的说了一遍。
“我不信!这种事,心洁怎么可能认错人?”方致平质疑。
“余心洁根本不可能在那种光线下看清楚对方是谁。她怎么可能认得出?她是后来受到误导和暗示,又一心一意的想替自己讨回公道,才会指认展翼。”
“这根本就是-为了救他一命才编出来的故事!”方致平仍是不信。
“我如果存心编故事,会编得好一点,绝不会拖我亲哥哥下水。何况我也没料到你会来找展翼报仇,怎么会事先编好故事等着你?”她反驳道。
“这只证明-重视男朋友更甚于亲人,没什么好奇怪的。”
贺千羽只得耐心的继续解释:“你想想看,展翼是因为我提供的证据才会去坐牢,如果不是因为他无辜,我会让一个凶手进我的公司吗?”
“这只是-的一面之词,报纸从来没提过。”
“警方本来就不会让秘密证人曝光,的确是我把展翼的车号告诉警方。”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才会害他被抓。”
“-明知道我现在没办法查证,说这些只不过是要拖延,逃过今天。”只要逃过今天,他们有了防备,他就没办法下手了。
“余心洁有跟你说过,那天晚上是一对兄妹陪她报警的吧。”
是的,她说过。“是又怎样?”
“这件事所有的报纸都没登,你想,若不是我在场,怎么会知道?”
似乎一一有理。她的故事说得通,可是原来的版本更有说服力。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他。就算只有一半嫌疑,我是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今天我先解决了他,以后再去找-哥哥算帐。”
贺千羽怒瞪着这个顽冥不灵的男人。
“你根本不是为了余心洁,你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当初如果你肯陪着她走过来,她原本很有机会复原的,是你的背弃害得她走上绝路。”也害得展翼被判那么长的刑期。“可是展翼呢,他却没有任何机会。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没了亲人,丢了未婚妻,毁了前途。出了狱,还要背负强暴犯的恶名,永远都洗脱不清你还要怎样?”她悲愤的大喊。
“-说永远,是什么意思?”展翼终于开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楚的问。明明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只要他肯去自首
“为什么不让-哥哥去自首?却让-的男朋友继续担罪名?”方致平也有相同的疑问。
“他已经没办法去自首,”她无力的回答。“真相是他一直到临终前才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