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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山东,晰霞亭。
四周是青山绿水,江陵本就是大气中夹杂着秀丽,即使应是萧杀的秋,在这江南也是浅浅枫红,重重绿影。溪流亦未枯干,点缀在深深浅浅的绿之间。
拂尘在亭内等候,长身而立,便是十足的气度。面上并无更多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官道发呆。
酉时已是天黑,半明着还有些天光,远远也还能瞧见些人影。拂尘知是影门那些人,顿时提高了警惕。心不由猛烈地跳起来,十数日不见展眉,对她的想念竟是难以抑制,入了心一般。
过来的果然是一众人,领头的一身黑衣的短小打扮,是拂尘认识的,影门南支堂主陈冠文。他带了十数人,显见是影门南支好手,中间夹了个康贵,畏畏缩缩站在后面。
这十数人之中又有两人,被缚着抬来。拂尘眼尖,已经看出其中一人正是展眉。他心中极难受,当下便恨不得奔出亭子把那些人尽数杀死,偏偏又是不能。
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笑着,把声音扬出:“陈堂主,真巧,又见到你了。倒是该恭喜堂主,令主子已不在,你倒是挺自在的。”
陈冠文当即变了脸色,勉强一笑:“云拂尘,你家王爷剿灭影门,这仇影门上下都记着!我们当初没跟着殉门主,就是为杀你们,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拂尘冷笑:“你也只能使出些卑鄙手段对付我吧!凭你们这两下子,连王爷的面都见不到,就会被五马分尸了。靖王府中人,岂是你们能对付得了的?”
“也没什么对付不了的,你们这些人自以为有多厉害,也不过都是一帮傻子。”
陈冠文道“就说你家王爷吧,要是他那心肝宝贝出什么意外,他还不一样傻眼?你家那什么林六为了情人变得疯疯癫癫,都不用我们动手”
拂尘心中一酸,终于知道六弟情形,却是这般。靖王府上的人由于身世大多不好,因此未免偏激固执,也格外容易被感情影响。这却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所以我倒想知道,拂尘公子云五公子会不会和你家主子还有你家弟兄一样,要美人不要江山。”陈冠文狞笑道,对手下发令“把那小姑娘带过来!”
手下抓起展眉,拎到陈冠文面前,像扔麻袋一样把展眉扔给他。陈冠文接过展眉,对着拂尘一阵得意冷笑:“听说这女子就是当初拿着画影剑跳崖那丫头,哼,你当初能为了逃命让她引走我们,估计现在也不会把她的命放在心上吧?”
他这话说得毒,拂尘心一缩,却不答话,也不看他手中展眉。知他是在挑拨激将,索性什么都不说。心中却在想展眉听到这番话该会是什么心思,忍不住便是黯然。
“听说你对她有多在乎什么的,根本就都是谣言嘛,否则怎么连一身功力都舍不得,让这小丫头还受着‘绝心’呢?”陈冠文道“你表现出来的什么看重都是给外人看的吧?到处寻找,其实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吧?”
拂尘明知道他的目的,却还是开口了:“你放了她,我赔一条命给你。”
“云五公子倒是爽快,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陈冠文道,拎过另一人,是名男子,相貌甚美“不过我这里还有个人,据说和你家老三颇有渊源,哼,当初还曾经对你们示警过吧?”
男子抬头,笑嘻嘻道:“陈冠文啊,你拿我威胁老三他都不会管的,威胁老五更没用啦。你也就这点出息,打不过就抓人威胁,抓不着人就下毒”
他这一说话,拂尘倒认出了他,竟是当初在客栈外对他示警那人。听他话语,也知他是被陈冠文下毒擒获的,难怪他武功不低,却落到这地步。
陈冠文话也不说,一个巴掌打过去:“给我闭嘴!”转头对拂尘笑道“云五公子,这两个人,能换你一条命吗?”
拂尘开口,声音只是淡淡:“为了展眉我便可以死上一千回不后悔,多牵连一个做甚?对付三哥?”
“我听说云五公子在江南势力不小啊。虽然说云五公子从来都唯靖王命是从,根本不曾想过其它,不过只要公子想,大概调点物资人手不成问题吧”陈冠文道。
拂尘眼内寒光一现:“你要我助你叛乱?”
“只是要点东西和人罢了,云五公子掌管苏州,这丫头的爹又是江陵侯,还吝惜帮在下这么一点点小忙吗?”陈冠文道,拎起那男子,扔回一边,拽起展眉“你要真的在乎这丫头,就传令下去。我知道你说话管用得很,沈步吟从来没想过他手下会有人背叛他,因此完全没有提防吧?”
拂尘却笑了:“王爷自然不需要提防,因为我们都不会背叛他。王爷和你们那蠢到以毒控制手下的门主不同,王爷待我们以诚。”
陈冠文忍不住冷哼:“你以为你家王爷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救你们一群小孩,然后让你们拿一辈子来偿还罢了!”
拂尘摇头,却不出声反驳,一双眼看着展眉,只是温柔。展眉抬眼看他,视线相接,都是怔住。
展眉并不见憔悴,这点让拂尘放了些心,至少确定她没受虐待。看着她,仍是熟悉眉眼,便是移不开视线。若是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哪里用蔚凌提醒他,他本就不舍离去。
只是生死之间,哪里有那么多舍得与不舍。他微微笑了:“你放了展眉和那男子,我跟你走。”
“云五公子武功高强,在下可不敢掉以轻心。”陈冠文道“不过好在这两人身上都有我下的毒,你家什么刘三医术虽高,可未必解得了这毒,也未必来得及解。”
拂尘看向展眉,展眉眼一眨,眼底有着好笑。拂尘知她有意隐瞒毒已经解了的事实,虽然有些奇怪她是怎么瞒的,却也没法子询问。
这情形自然是极为有利的,陈冠文以为毒可以制住自己,却不知这毒在王爷眼中什么也不是。口中却道:“你为他们解毒,我为你调人手。影门那么势大都被剿灭,你以为你又能做什么?”
陈冠文道:“这不需你操心,你是应了?”
拂尘点头:“你放人,我过去。”
“这可不行,万一云五公子胁持住我把人抢走怎么办?”陈冠文狞笑道,手里匕首逼着展眉咽喉“不如这样,你往前我也往前,到溪边换人。你先把右手砍下来,我把人扔到溪那边,你再把左手腕筋挑断,如何?你调动人手的时候,我自然会把这俩人的解药都给他们,怎样?”
“你若是不放人呢?”拂尘问道。陈冠文摇头道:“就算你没了右手,仍可以拼命一搏把我杀死,所以我有什么必要不放人?我和这丫头这小子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哪有必要冒险?”
拂尘想了想:“可以。”起步向外走去。
到了溪边,拂尘接过一边影门门徒递过来的匕首,向展眉看去,微微一笑。
换了左手拿起匕首,便要向下切去――其实这一步也在他意料之中,只要展眉能稍脱得陈冠文控制,他安排下的人便能将她救出,更不要提此刻陈冠文以为展眉仍是中毒,对她更不加提防。
只要他断了这只手――什么打上了匕首,去势极厉,立即将匕首从他手中打出。拂尘一怔,马上想到展眉,立即看向展眉,生怕陈冠文做出什么。
陈冠文只是呆呆站着,竟然一动不动,手中匕首还比在展眉喉间,然而手看起来却是极僵硬。拂尘一眼便看出他被点了穴,当即心中大喜,飞速上前,把展眉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手夺下陈冠文手中匕首,倒过来疾点,匕首柄重击他前胸。陈冠文一声不吭,向后栽倒。
周围人都愣住了,拂尘单手抱着展眉,飞身把那被擒男子抢来。男子刚入手,他便觉不对,周身一颤。
“云拂尘,我们早料到你不会这么轻易就范的。”副堂主赖宇翔道“你道我们为什么把陆羽志一起给你,就是怕你抢人在他身上涂了毒那小丫头已经中了绝心,只好拿这小子开刀――”
话忽然中断,拂尘肌肤上本来显出一层鲜艳红色,却渐渐褪去,又恢复了正常肤色。赖宇翔脸色变了,向后退一步:“你没中毒?”
“当然是中了。”拂尘答道,一边伸手到怀中,拿出一丸药给那叫陆羽志的男子“但是难道你们真不知道,王爷武功极差,在江湖中行走却从来没出过岔子。难道你们不清楚原因?”
“王爷擅用毒,擅解毒。据说天下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他制出的解药可解百毒。”拂尘道,扬起手来,什么嗖地上了天,四下炸开成一片绚烂“作为他的属下,如果被毒毒到,王爷大概也会生气的。”
“怎可能?那这丫头身上的毒你为何不解?”赖宇翔脸色全白“难道你是故意要诱我们上当?”
说到这点,却是拂尘也奇怪的地方,自是答不出来。此刻他布下的人已经得了命,把这四周围住,不让一人逃脱。影门人本是计划好怎么撤退的,然而此刻首领已然倒下,根本来不及逃跑便陷入重围。刀兵相接,金戈声不绝于耳。
展眉却忽然开口:“他解了毒。”
赖宇翔瞪大眼睛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们检查过你,你经脉确实不对”
“那是我骗你们的。”展眉静静道“这毒我当初中了一段时间,大概也知道症状。其实把手三焦逆转一下就可以表现出相同症状,你们发现不了也是正常。”
赖宇翔挥舞手中剑,已被逼到死角,一边尤自无法相信:“可你根本不会武――”
展眉忽地从拂尘怀中挣开,也不见她怎生大步,竟然三两步便到了赖宇翔面前,伸出手去,直接抓住他手中长剑。只是食指和中指一夹,赖宇翔便再也无法动弹。
“谁说我不会武的?”展眉右手一绞,长剑到了她手里,剑柄送出,点了赖宇翔穴道。表情依然是惯常的淡漠,只是微微有些嘲笑。
拂尘不由愣了,连话都问不出。
人尽数被拿下,展眉看着周围,点了点头,到拂尘身边把陆羽志扶起:“抱歉,我本该早些救你出来,但我怕打草惊蛇”
陆羽志此刻已解了毒,便笑道:“你是因为我而故意被抓的吧?我倒要多谢你。”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根簪子“当初你没有现在厉害,我抢你一根簪子。
现在你武功这么高,我可不敢留着赃物惹事,还给你。“展眉便是笑,想起了当初在客栈时的种种,也想起了那段日子于她的特殊。
于是转头看向拂尘,当初这男子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人,现在“你留着吧。”她笑道“反正这也是拂尘买的,我要来又没什么用。”
“不过你那时还是完全不会武的吧,为什么现在竟然这么厉害?”陆羽志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此刻蔚凌和江陵侯都在周围,想问展眉她的身世却都不知该怎么开口,听到陆羽志问这点,也调起所有注意力听着。
“我那时是会武的,只是不会动武。”展眉道,走到拂尘身侧,伸手把他身上的画影剑抽出来“这剑里曾经藏着一本书,这你们都知道对吧?”
众人看向那把剑,蔚凌忽然惊跳了一下:“这剑好眼熟!”
展眉转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这剑是你给我的,你忘了么?”
蔚凌一愣,记忆里有什么冒出来:“你是那个小女孩?”
展眉一皱眉:“谁是小女孩,我只比你小一点而已。”
“可是你那时候那么小”蔚凌迟疑道。
“那是因为我小时候吃不好,所以长得不大。”展眉道“你看我现在像十八么?”
“不像”蔚凌低声道,向江陵侯看去,两人表情俱是内疚。
即使展眉和他二人没有其它关系,这么苛待下人,也实在没什么光彩可言。
展眉把话题转回来:“这剑里那本洗髓录,据说是武林奇书对吧?拂尘说这武功是练不成的,其实可以。”
“怎么会?”拂尘惊跳“根本没有人练成过”
“大概是我那时候不识字,天天没事总看图的关系吧。”展眉道“我也没想着练什么武功,只是实在太无聊,有的时候照着上面试一试”
“可是那时,你明明是不会武的――”拂尘冲口而出,随即咬住唇。
他知道她不会武,然而他放开了她“我会,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用。那书里有经脉图有内力运转的方法,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经脉。”展眉道,看着拂尘“至少在你教我这些东西之前,我不会武。”
“所以那时候你跳崖,是仗着武功才幸免的?”拂尘想到此处,全身一颤。原来她当初真的攸关生死,他这般对她不起,后来还有什么立场道歉?
“我当时跳下去,感觉天空真的很蓝。”展眉笑道,目光悠远“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施展轻功,体内的真气乱七八糟的,根本不听话。于是我看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想着再睁开眼大概就是奈何桥了吧?”
拂尘瞳仁一缩,心中大痛。
“结果竟然飘起来了。”展眉微一旋身,看着拂尘“那一刻,我方才明白所谓不羁于物、浑不着力、处处皆空的意思。”
“展眉”拂尘心痛如绞,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了,陆公子被绑了这么多天,身上中毒又刚好,我们不要在这地方说话。”
展眉指了指陆羽志,道“好久没回侯府了呢。”
一行人回了江陵侯府,那十数人被拖下去关到牢中,自有人负责审问他们。
康贵被五花大绑之后带到大厅,江陵侯看着展眉,拿出那玉佩。
“小眉,这东西你知道么?”蔚畴问道。
展眉抬眼,微微笑了:“这东西娘不是扔了么?怎么回到你手里的?”
蔚畴全身僵住,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我你真的是我的女儿?”
“拂尘曾经说过,人心鬼蜮,眼见甚至未必为实。”展眉道“他的书房里有很多书,有些是医书,有些描述了药材以及产生的症状。”
“诶?”蔚畴愣了,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
“看了娘的手记之后,我一直以为你是喝醉了的。”展眉低下头去,沉声道“娘说换了一般丫头可能就认了,可她再怎么破落也曾是书香之家,一块玉佩什么都换不来娘是非常聪明的,可是这件事她太过愤怒了,所以看不清楚。”
她对着蔚畴笑了笑:“其实那本手记上我还有些字不识得,但它已经被我烧了。娘认为你是神智清醒做的那些事情,事了了之后给她点东西就当赔偿,之后也完全不提。而她有了我这件事情你其实是该知道的,却根本没想负责娘是很倔的,她偏要活给你看。“蔚畴握紧拳,眉紧紧皱起,显出老态来:“我竟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我――”
“娘生前的时候,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我完全不知道我爹是什么人,为什么抛下我们,别人为什么说我是孽种说娘不要脸”展眉道,神色敛了几分“娘总是说展眉你要有骨气,别人看不起你你不能看不起自己,别人不给你,你千万不要求人家要。”
她转对蔚凌道:“因此你给我这柄画影,其实是我平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件东西。也许对你来说,它只是跟着紫电飞过来的一柄破剑,对我而言却是全部。”
蔚凌红了脸,他当初把那把破剑给院子里那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小丫头时,确实只是当垃圾来扔的。
“后来娘死了,再后来拂尘来侯府找这把剑。他教我识字,我方才知道娘在手记里都写了些什么,也才明白了一些事情。例如为什么娘从来不快乐,为什么她为我取这个名字,为什么她明明认字却从来不教我”
“娘却从来不曾想过,为什么三妻四妾的江陵侯,要强迫她这样一个小丫头。
江陵侯并不是不负责的人,何必在乎多一个女儿,为什么就像不知道我的存在一般。事实上他就是不知道吧。“展眉叹了口气,”娘要是能问一句,就好了““她手记里写着,江陵侯当晚瞳子发红,眼神涣散,她觉得是因欲望,我看了医术,觉得可能是药物。”展眉看着蔚畴“你当晚,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或者吃下喝下什么人给的东西?”
“我――”蔚畴脸色剧变“是那女人!她一直想入侯府――”
展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去,一滴泪水落入尘埃。
半晌方才续道:“其实我想,娘原来是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那般怀恨,却还告诉我我姓蔚。”她声音是哽咽的“正是因为喜欢,才绝对无法原谅吧?
才被遮住了眼,一点其它可能都看不到――““才不去讨要什么,不去求强要来的感情,不去求强要来的地位”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后全然静谧。
“难怪那晚侯爷那么粗鲁,原来是这样。”康贵忽然道“这件事我可以作证,当晚我就在院里看守”
到这时候,他自然想着卖乖脱罪,于是赔笑道:“其实这件事都是误会,如今你们父女相认,我其实还有份功劳”
“你害展眉的帐,我还没有跟你算。”拂尘冷眼看过去,道。
“这是他们强迫我的,云庄主,你要明察啊!侯爷,侯爷”
“我讲完了。侯爷,随便你怎么发落这人吧。”展眉起身“天晚了,我也有些累了,剩下的事明天再说,好么?”
蔚畴连忙叫管家安排房间,展眉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我的屋子有别人住了?”管家立时尴尬之至――展眉那间佣人房实在太过破烂,根本没有人肯住――嗫嚅道:“小姐,我准备下了客房,你去那里吧”
展眉本也不想为难管家,抢白一句已觉过分,一笑转身,抬步出去。
“展眉――”蔚畴叫了一声,便又住口。展眉回头看他,眼底微微疑惑。
“明日――我希望你能有时间,多跟我说说你的事情。”蔚畴道,以父亲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