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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眉,这段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拂尘看着展眉,轻声道。
阳光透过窗棱,射在房内二人身上。展眉侧着脸看着半倚在床上的的拂尘,颊边碎发被光映成了虚影,让五官显得柔和了些。听到这话,她微微笑了下:
“谈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吧,我本来就是您的丫鬟啊。”
拂尘听她这一声“您”眉头锁了起来,却不多说。他此刻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却反而觉得无话可说,只是胸口一阵闷闷的疼痛,不禁咳了几声。
展眉只若不见,却一手掩口,道:“真是,我又忘记了,该叫拂尘的。”她低下头,脸有些微的红“只是我不惯这么称呼,因此总是叫错”
“这不当紧。”拂尘笑起来,十分温柔“只要你记得,就好了。”
展眉沉默片刻,道:“拂尘,你病好之后,我们回苏州吧。”
拂尘一怔,随即面露喜色:“你同意了?”
“恩。”展眉点头“我原来不想走,是想留下来陪娘。现在想想,娘也未必会愿我一直留在江陵,离开却也好。”
“你娘的墓在这附近么?我问过府上管家,他并不知道你娘葬在何处。”拂尘道,却见展眉露出一丝微带嘲讽的笑,清晰声音直冲进他心里:“他自然不知,娘在侯府一辈子,死时不过一领草席,连安葬都是我自己动手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怎会如此?”拂尘心下诧异,表情上便带了出来“江陵府并不像是会苛刻下人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看不起娘,他们认为她罪大恶极,即使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自然没有人会理会她的后事。”展眉笑着问拂尘“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没有爹么?”
拂尘开始时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带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展眉眉上眼间尽是嘲讽,心下忽然明白了,随即升起一股强烈的心疼和愤怒。
“所以他们那样对你?那些人就凭借这点来欺负你?”眼危险地眯起,内里是黝黑的怒意,拂尘沉声问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他们怎可这么做?”
“大户人家,规矩也会多些吧。”展眉道“娘未婚而生子,又不说孩子是什么人的,遭人白眼也是正常。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好。”
她表情并没有很明显的变化,然而拂尘只觉一阵心酸。不知怎地,手便伸了出去,揽住展眉,低低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是你的错展眉,我很高兴你娘将你生下来,因此让我遇上了你。”
也许就是要这句话吧,展眉垂下头,轻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啊?”拂尘不知她怎么忽地来了这么一句,疑惑地看着她。
“刚刚不是说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苏州。大夫说你再过四五日就会痊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跟娘告个别。”
“这样吧,四天之后我陪你去你娘的墓,第二天我们就启程。”拂尘微笑道“其实我这病没什么,这两天已经好多了。夏日竟会着凉,说出去也会让人笑话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其实都有些小心,都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思。微有那么一点的尴尬和不自在,然而都是尽力取悦对方,因此气氛也还算和谐。
拂尘告诉蔚凌他要带着展眉回苏州,蔚凌虽有些不舍,也知拂尘这一次在这里着实住了不短时间,也不好再拦。至于展眉,这样的丫头侯府满地都是,他自然毫不在意。禀告了江陵侯,便让她去了。
展眉母亲葬在附近乱坟岗上,展眉立了块小小石碑,上面空白一片。拂尘想到展眉原本不识字,问她要不要自己在碑上刻她娘姓名。展眉只是摇头。她在她娘墓前伫立良久,拂尘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觉她表情变换几番,偏生看不出喜或悲。
展眉捻了柱香,插在坟前。然后便是纸钱,焦黄的纸极糙,拂尘不舍让展眉用手去拿,她却笑了。
——又不是什么细致之人,双手尽是茧子,还差这么一点么。
点起了火,红色的焰子吞没了圆形方孔的黄纸。展眉从怀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看也不看地将其投入火中。火苗很快窜上,卷去书页。
展眉笑了,低声道:“娘,女儿已经看懂了,您也不用担心了。”她顿了顿,道“现在我要去苏州,拂尘对我极好,以后我可能不会常回来,就此作别吧。”
她直起身,便想离开,随即想到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道:“过去的事情,也许并非那般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您,也就不要再多想,安心去吧。”
拂尘却觉心酸,伸手揽住她的腰。展眉斜着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两人并肩,便离开了那乱坟岗。
“我想请人将你娘的坟重修一下,可以么?”拂尘沉默片刻,开口问道。
“算了,写什么呢?”展眉绽出一个笑“她姓齐,难道写上齐氏?她走得安静,何必现在再去打扰她?”她望着天,幽幽道“她若死后有灵,又怎会愿意还任人指点?她若死后无识,又何必弄给活人看?反正,也不是安慰。”
拂尘便不再说,心中对着坟墓暗自许诺,一定会将展眉照顾好。
——请您放心。
江陵之去苏州,其实不远。这一次再坐马车,人虽还是相同,心境却已迥异。
拂尘仍有些发热,展眉一路照料他,幸好也没几日,很快便到了。
拂尘只是靖王府上众多武林人士中的一名,武功排得上第五,身份绝对算不上高。然而靖王爷权顷朝野,他手底下哪怕是小卒,出去都是众人巴结对象,何况府上排名第五的拂尘。他在苏州这处云庄,便是靖王在江南的一处势力。
因此他虽号称庄主,实际上只是一个代管云庄的人,云庄并不是他的。
但这时候,便也只能带展眉来这里了。拂尘已经向靖王禀告过了,靖王允他或以身相殉或在云庄隐居终老。拂尘二十多年的生命之中,大概只有这一刻是自由的,可以自由选择——然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自由,因为他还是要把自己的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曾为靖王活过十余年,那么以后,他便要为了这女子活着了。
拂尘心里想着,踏进云庄。他的属下们连忙出来迎接——拂尘虽不是真正的云庄主人,但靖王拥有的几乎是天下,这么一个小小庄子他自然不放在眼底,因此管理这里的还是拂尘。庄里的人虽都是靖王属下,却也直接听命于拂尘,主子来了,自是紧张。
尤其这主子竟然还是带着一名女子来,就更让他们惊奇了。须知拂尘眼中除了靖王,向来什么人都没有。男人如此,女人亦然。如今带着这样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怎能不让他们诧异。拂尘对展眉又是态度极和善,小心呵护的样子让大家眼睛差点掉下来——在苏州,拂尘也算是众家女子心中快婿,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稍好过。
拂尘却不顾这些人心中怎么想,和展眉一起进了云庄。靖王有时会来江南巡视,云庄也是他的落脚点之一,庄子自然布置得极为精致。拂尘住的是最简朴的一间房,而他为展眉安排的则是靖王住处之外最讲究的屋子。
展眉见了那屋子,眸光一转,道:“庄上没有其它屋子了么?”
“怎么,不喜欢?”拂尘微皱眉,这已经是第二的住处了,靖王的屋子自然不能让其他人去住。展眉若是不喜欢,他只能去翻修。
“太华丽了,我住不惯。”展眉道,打量着四周“睡这种地方的话,我可能连大气都不敢呼,生怕一个不小心把那些花瓶玉饰打破。这些绸缎睡起来太冷,我又怕把它们弄脏了”
“碎了脏了又有什么关系。”拂尘失笑“你嫌冷,我吩咐下去换成棉的也就好了。”
展眉低首敛目,轻声道:“拂尘,你不知贫贱之人不能太奢,若是从一无所有一下子到富有四海,会折寿的。”
拂尘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寒:“我住的院落内有间还可以的,你先住在那里吧,我领你去。”
那屋子倒真是并不华丽,简简单单的布置,简简单单的用具。展眉笑起来,坐在床边,把手中小包行李放下:“这样的屋子才像是我住的,才会自在些。”
“展眉,在这云庄之中,你可以任意提出要求。”拂尘道“你想做些什么,告诉我,我会尽量为你办到。”
“我想”展眉侧头想着,却像是什么都想不出。拂尘笑道:“慢慢想,我派给丫鬟给你,你有什么小处需要直接吩咐她,她拿不了主意的跟我说。”
“我自己就是丫鬟,还要丫鬟做什么?”展眉挑眉看他,道“不过我倒真有些请求你能帮我请名西席么?嗯要稍微有些学问的。”
拂尘便是好笑:“难道我不可以?”
“你很忙。”展眉道“我怎能总是打扰你?”
“你怎算得上打扰?”拂尘道,眼内却现出几分黯然“那也好,苏州名士不少,我请一位过来就好。”
苏州名士虽多,愿意过来做一名女子的西席的人却不多,更不要提这名女子本来是名丫鬟,胸中并无太多墨水。拂尘找了几日,最后找到一名名气稍逊,但胸襟气度均与一般先生不同的男子,请他来云庄教展眉。
那书生叫做乐恺之,年纪轻轻一身才气,相貌亦是极俊。按理来说他是满腹才华,早该功成名就。然而他性子颇有些孤傲,不会逢迎也不屑伪装,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思想竟然毫不隐瞒。因此除了拂尘,他并没有什么朋友,也被苏州文人官宦排斥。
他来云庄,全是看在拂尘面上,本没想到这名原不识字的女孩能有什么可教的。然而相见之后,数日间他便变了想法。
没见过这般聪明又不同于世俗的女子,虽说习字不过半年,然而竟能认得大多字,很多诗词也极熟。最重要的,她看什么书都不是单纯地看并听从,即使那些被奉为至上的经籍子曰,她也敢不屑地提出自己反对。
两人相处时间长了,云庄上下也都不是瞎子,议论纷纷便什么都有。拂尘听到那些谣言,心下着恼,便去找乐恺之。
“恺之”在乐恺之房门外敲了半天门却没有回应,拂尘叫了几声,房内静悄悄,想是没人。抬手再敲了下门,想着这就离去,门却吱啦一声开了。
乐恺之向来少锁房门,取心怀坦荡之意。拂尘素知他性子,便进了去,想着在房内等他回来也好。无聊之时看看书架上的书,眼瞄到了桌上一张画。
一女子青衣黑发,手持一本书册,正在凝神读着。金色的叶子簌簌落着,在她衣摆间跳跃。
是一幅极美的画,美的自然不是画中女子,而是那样静谧绝美的气氛。
拂尘胸口猛烈地痛了起来。
这样的画,本身已是一种宣扬。透过画面,画者在说,他喜欢她。
是的,恺之定然是喜欢她的,与自己一样。
否则不会有那样的接近那样的传言,不会有这般仔细的观察。难受,却无能为力。
毕竟,在那日放手之后,他就失去了喜欢那女子的资格。虽然正是因为那一放手,方才有后来的牵肠挂肚直至发现自己竟然钟情。
这世上因因果果,就是如此有趣。
想到此处,拂尘苦笑,起身便欲走——不管他二人如何,自己只能在一旁看着,有什么资格去管?就算恺之真有追求展眉之意,他也只能乐见其成,心中想着干预,是因为自己不甘吧。
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不甘?
正走到门口,乐恺之迎面而来,两人正撞个正着。乐恺之见到拂尘,脸上现出笑来:“拂尘,怎么有空来找我?”
“”拂尘犹豫了下,心道无论如何也该提点乐恺之一声,于是道“是这样,恺之,我听说你常常去西院?”
西院就是拂尘和展眉所住的院子,云庄最简朴的所在。乐恺之听他这么问,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一笑答道:“是啊。”
拂尘心一沉,低低道:“你,对展眉”
乐恺之见他表情,脸上笑意更浓:“展眉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子,怎么?”
“你喜欢她?”拂尘沉声问道,声音甚至有些不像是他的。
“那是自然,像展眉这样的女子,谁会不喜欢?”乐恺之道,眼光带几分狡诈,看着拂尘,语声放慢“不过嘛君字不夺人所好,就算展眉再好,毕竟朋友妻不可戏”说到后面,声音微微上扬,是揶揄。
“你胡说些什么?我和展眉,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拂尘忙道,眉皱了起来“我和她清清白白,你不要乱猜。”
“若我是乱猜,你慌什么?”乐恺之笑道“你又那么小心地试探我做什么?
要是我对她真的有意思,你是不是要把我撕碎了扔到花园当肥料?“拂尘勉强笑道:“怎么会,你开什么玩笑。”
“我有没有开玩笑你心里清楚。”乐恺之道“拂尘,喜欢又不是什么罪过,为什么不肯承认?我看你二人你有情她有意的,在一起也挺不错。”
“恺之,这种话岂是乱说的?”拂尘皱眉道“你这么说,对展眉不好。她毕竟是云英未嫁的女子”
乐恺之奇怪地看他:“你可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乱七八糟说法的人。”
“展眉也不小了,再过一年两年便该给她找个婆家。我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拂尘叹了声“还是注意点的好。”
“展眉都快十八了,还等一两年做什么?”乐恺之笑道“反正我和她也谈得来,干脆我提亲算了?”
“十八?”拂尘倒是吓了一跳“她有那么大么?”
乐恺之用奇异的眼光看他:“你不知道?我还以为她的事情你都清楚呢!”
拂尘苦笑,低下了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真的,展眉确实很可爱,和她谈天常常让我能获益匪浅要真和她举案齐眉,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啊。”乐恺之笑道,他曾和拂尘说起过成家之事,当时他便说认识的女子太多庸俗平常之辈,他宁可终身不娶“既然她和你没什么,那我干脆现在就跟你提亲好了。”
拂尘抬头看他,神情渐渐平淡:“随便你。”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若是展眉不同意,我决不会强迫她。”
乐恺之道:“那好,我这就去问她。”说完举足欲行。拂尘怔怔站在原地,只觉断肠。
却听乐恺之惊叫一声:“展眉?”拂尘心中剧震,转过头去。
院外静静站着的女子,浅黄衫子,不是展眉却是哪个?
“你站了多久?”乐恺之连声问“不会都听到了吧?”
展眉开口道:“差不多吧。”脸上表情看不出悲喜,只是淡然。
“展眉,我”拂尘想说些什么,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展眉看他一眼,露出一个笑:“我并不打算嫁人,拂尘你不必费心。”
她的表情让拂尘心惊,他上前几步,走到展眉身前,展眉却不再看他,只是对着乐恺之笑道:“先生,您开展眉玩笑倒没什么,不过小心有人当真,那先生您可就惨了。”说完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揶揄。乐恺之俊面忽地有些发红,转过脸去不看她。
说完,收起了那样的笑意,展眉道:“先生说为我画了幅画,我过来拿。”
“进来吧,那画可花了我不少时间,你来看看好不好。”两人说着进了房,拂尘在门口略一迟疑,反而退了出去。
展眉看着那画,轻轻笑了:“这哪里是我?”
“这怎么不是你?”乐恺之竖眉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画的太差了?”
“先生画的虽然是我的脸,却不是我的人。”展眉笑道“先生画的时候,是在想其他人吧?”
“”乐恺之瞪了展眉一眼“知道就好,还乱说些什么?”
展眉笑他,脸上总算是现出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顽皮,乐恺之见她笑容不由感慨:“其实展眉你这个样子是非常漂亮的,可惜你笑得太少”
“有么?”展眉收了笑,随即又是平时那样淡然的笑意“我还以为我常常笑。”
“你大多数的笑容都没有到心。”乐恺之叹道“尤其面对拂尘的时候,展眉,我以为你喜欢他。”
两人毕竟经常在一起,一天倒有一半的时间在教学中度过。展眉是个勤奋的学生,乐恺之也是名善于教授的先生。因此两人彼此相熟,对彼此的了解也非常深刻。乐恺之能感觉得出来展眉对拂尘态度非同一般,却不知展眉为何总对拂尘那个样子,似乎很不愿与他接近。而拂尘的态度也让人不明白,明明关心,甚至明明嫉妒,却尽力保持平静。
这两个人啊,就不会一人一句喜欢了事么,多简洁啊?乐恺之挠挠头,无法理解这两人的心思。
“我?”展眉挑着眉看着乐恺之,眼底笑意泛起,却是冷冷的笑意“我喜欢他?”
“虽然你竭力隐藏,但每当他出现的时候,你的眼光总是在他身上。”乐恺之道“他如果和你说些话的话,你就会有些高兴,当日总是微微笑着。而他如果不理你,你表面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异状,却会黯然一整日。就在刚才,拂尘可能没看到,但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脸色难看得吓人。”
展眉脸色白了一瞬,随即笑道:“我倒不知先生你这么嘴碎又好奇,先生您真确定您是男子?据我所知只有三姑六婆才喜欢议论那家姑娘那家小子如何如何的话题。”
乐恺之一傻,挠挠头:“不会吧只是因为你们两个和我关系都很好,所以不自觉地就真的很像三姑六婆吗?”
展眉点点头,好笑地看乐恺之脸皱成一团,走开几步,道:“还有,你连三姑六婆的观察能力都没有。我不喜欢他,相反”
“我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