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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眉字,就是你的名字。”
云拂尘在纸上写下一个“眉”字,虽是在马车颠簸中,他这个字仍然写得不见丝毫凌乱,只觉气势不凡若飞一般。
那日之后,云拂尘雇了一名车夫,换了辆马车。他和展眉二人白日俱留在马车内,轻易并不外出。云拂尘懂些易容之术,将一张俊脸易成难以辨认的模样。
两人在马车内镇日相对,云拂尘每日静坐半时辰练功,其余时间都没什么事情可做。展眉原本就只会做些杂事,云拂尘多少还可以看书练武,她却完全呆着。云拂尘于是便问她要不要学什么,展眉想了片刻,问道:“我想学字。”
这自然是正常,云拂尘微微笑起,自己果然是猜对了。却听展眉续道:“学字、学武、还有画画弹琴”
她还要再说,云拂尘一摆手:“大小姐,你不会是琴棋书画尽要学习一番吧?”
展眉侧头看他:“你问我想学什么,我自然是都说出来。”
“那最想学的呢?”云拂尘问道“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何况你现在年纪大了,有些东西,即使想学也难以精通。”
“我”展眉侧头想了一下“我想识字,想习武。”
“习字还好说,武功可能不好学。本身你就年纪大得不易学武,况且现在在马车里,也没有任何条件让你练习。”云拂尘皱眉道“我最多能教你一些护身的小巧功夫,还好你是名小丫鬟,一般人也不会提防你。”
于是云拂尘开始教展眉习字,同时教她一些武功入门,一面是用来打发路上无聊,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补偿和讨好展眉。
展眉却是十分勤奋,每日在马车之中练字习武,煞是用功。云拂尘身份既高,文才武功都是一时之选,教这么一名小小女子自是绰绰有余。半月下来,竟然小有所成。展眉字也颇识得一些,而近身拆招竟也能应付几下——当然云拂尘只是略带其意,凭他武功,若当真动手,即使一般高手也未必能拦得住他几招,更不要提初学武功的展眉了。
不过展眉也颇能让云拂尘头痛,一方面展眉武功虽然完全不值得一提,出招却是机灵变化,甚是难料。云拂尘对她又过于看轻,有几次竟然差些被她怪招所趁。另一方面就是展眉还是不懂男女之别,两人本就共处一室朝夕相对,偏偏展眉每与云拂尘过招都不论手法,有时甚至处在尴尬的情况下。
而本来相貌平平的展眉,在这时常常眸光闪动,看起来竟是耀眼无比。饶是云拂尘美女见得多了,有时也不由微微心动。有时他甚至会想,若这女子出身尊贵,即使容貌不甚出众,凭她的聪敏和坚韧,也定然会是众人瞩目。可惜她只是名小丫头,再高的天分终究被浪费,成为蒙尘明珠。
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能拂去她表面上的尘埃——想到这里不由笑了,拂尘,难道这名字却是为了此时此地?
“真是奇怪。”展眉拿着一本书,横看竖看。拂尘拿过来,见是一本三字经,微微笑了:“什么地方奇怪?”
“什么地方都很奇怪,连开头都奇怪。”展眉蹙眉道“这三字经开头是‘人之初,性本善’,可写书的人凭什么说性是善的呢?还什么‘性相近,习相远’,难道是说善良的本性相近,而作为不同?还什么苟不教性乃迁,可我见大多数没受过什么教的人,性子可比那些老爷太爷好得多了。”
拂尘呆愣半晌,方才开口答道:“你这却是理解错了,所谓教,指的并非是知书识字,而是父母对孩子的管教,以及身周人的潜移默化。当然读书亦可立人,但未必读的多了就是受教,而没读过书的便是没受过教。”
“那么人性所以不迁,便是因为受了教导的缘故?”展眉问道。拂尘点点头。
“那岂不是很滑稽,前面说性本来是善良的,后面却说如果不受到正确的教导便会变坏。如果本来是善良的,那么应该受到不良的教导才会变坏,而不受教导则会保持不变不是么?”展眉侧头问道“如果说教导了才能好,那么谁知道这个善到底是一开始就具有的,还是受了教导之后才有的?”
“这个”拂尘有一瞬的迟疑,展眉却好像不指望他回答,径自说下去:
“而且如果人之初就是善良的,那为什么小孩子是最坏最自私的?”
拂尘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小孩子很天真啊。”
“云公子肯定没有真的带过小孩。”展眉微微挑眉,淡淡笑道“小孩子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即使他其实已经不需要那样东西;小孩子绝对不会对其他人或事物有任何的同情心,你见过小孩子抓到什么动物,麻雀啊小猫小狈之类的,甚至地上蚂蚁,你知道他们会用怎样手法处理那些东西么?面对血腥面对死亡,他们不会稍变颜色,而是觉得有趣。”
她看向马车外,道:“小孩子只知道疼痛,不知道对错。你没做过下人你不知道,当他们推你进池子里,当他们笑嘻嘻地把自己做的事推给你你若能说出一句他们很善良,那就是了不起。性本善么?那么几岁开始变得不善了呢?”
拂尘心道,若放她在春秋,定是一位思想家,至不济也是诡辩家。于是道:
“那么你是相信荀子的性本恶之说了?”
“那是什么?”展眉瞪大眼睛问道。
拂尘方才想起没跟展眉提过荀子,解释道:“荀子也是那时代的一位思想家,他认为人生下来就是恶的,后天受了教育方才变成善,或教育不足而仍旧性恶。”
展眉歪头凝思,最后问道:“可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心怀慈悲,行举仁义,俯仰无愧于天地,也便算是善了吧?”拂尘苦笑,心道自己又不是道德家,哪里知道。
“这仍是人做的分法。”展眉道“其实我觉得人的本性就是人性,所谓善恶都是人有了知识之后,硬是分出来的。而这些分法,又决定了对孩子的教导。”
拂尘一怔,隐隐觉得她这番话似乎也有她的道理。
“其实什么是善呢?舍己为人是善么?人若不为己,那么怎么活下去怎么延续?孩童的自私算是恶么?属于我的自当是我,何恶之有?残忍便算是恶么?
猫捉耗子,即使不吃也要拿来折磨,恶么?何以猫残忍对耗子便是好,虎食人便是不好?“展眉轻声问道,”正如蝗灾满地,蝗虫为害,雀鸟为益。蝗灾过后,雀鸟却为害其实为益为害,还不只是人的一句话?这世间善恶,还不是人定出来的?“这番话虽然说的极浅,然而很多地方却值得深思。拂尘竟是一拱手:“展姑娘此言,当真振聋发聩一般。云某活了二十余载,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从小就学这些东西,都是用这些什么书啊经啊来看世间。而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拿世间事情来看这书。”展眉被他这样一恭维,脸不自觉地红了,低下头去“还有,我不是展姑娘,我姓蔚。”
“原来蔚展眉真是你的名字!”拂尘微讶“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蔚府下人向来不改变姓氏,我也以为你姓展名眉。”
蔚展眉,未展眉。展眉的母亲取这名字,却是怎生想法?原以为那句“报答生平未展眉”只是后来吟得,未想却是展眉取名时便有此意。难道展眉的娘在她一出生,便是料定她难展眉开眼?
“我生在蔚府,因此姓蔚。”展眉淡淡道。拂尘冲口问道:“那令尊也在蔚府么?”随即见展眉脸色微微一变,心道自己怎么这般莽撞?
展眉微迟疑,最终点了点头:“他在蔚府。”随即不再说话。
拂尘心下有几分懊恼,和展眉的这一番谈话竟让他格外感兴趣,当真想继续与她说下去,看看她脑中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其实拂尘自己亦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生长环境和接触到的人大多是那种不太有正常是非观的。但当真将惊世骇俗思想这般说出来的,展眉却还是第一个。拂尘自家主子便薄情而不依常理,但他也从不会跟别人做任何解释。以至拂尘听展眉这番话,竟有些淋漓尽致的感觉。
当然即使这日展眉不再言语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路还长,离京城还很远。之后,拂尘每每为展眉讲解什么,总是问她有何看法。展眉识见并不见得有多高明,更有很多事情很多词句压根无法理解,甚至闹出笑话来。然而她潜思些时刻,却常常有惊人之语发出,让拂尘思索良多。拂尘饱览诗书,之前是看这女子年纪小见识少,心中并不把她当作可以对等交谈的人,因此不管她说什么也不与她争辩。然而此刻收了轻视之心,竟然和她有来有往,常常争辩起来。
其实展眉虽聪明,识见毕竟差得太远,思绪也混乱得紧,并占不了什么上风。
然而拂尘经常是听到展眉一些想法,自己越想越是有道理,竟然自己帮着展眉把自己驳倒。两人同行,倒是拂尘更觉畅快。
不过这只是风雨前的平静。
两人这样乘马车而行,一个多月方走出淮南。不过间中颇有趣味,倒也都不觉时间难挨。展眉见拂尘有时面有几分愁色,想到他应是为了那人所说的前方有危险一事而发愁,心中也有些不安。
她自然不知道,拂尘还有一些心事,却是关于她的。两人相谈愈熟,拂尘愈觉得拐骗她剑中藏书一事确实有点无耻。然而他也深知那书对自家主子的重要,心中亦有拼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把书送回给主子的念头。因此思来想去,还是觉宁可自己对展眉请罪,也非要拿到书不可。
当然也是担忧的,江陵去苏州并不很远,那些“武林高手”追出几日便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回苏州。虽然他们并不知自己身份,但打听自己沿哪条路走并不是很难的事,也许很快便会追来了。
若没有展眉,追上便追上,他还怕他们不成?可面对一帮想武功秘笈想疯了的人,连云拂尘自己亦是没有把握。
事情却总是如他所料,向最坏的方向发展。过淮水后不久,云拂尘就感觉到马车之后有人缀行。他嘱咐车夫绕些道走,然而心中亦是不抱希望能甩开这些人。
展眉本就细心,此刻自然也感觉到不对劲,问拂尘:“追来的人,你打不过么?”
在她心中,拂尘是无所不能的。尽管他总被自己奇怪的问题问住,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出混乱来,也仍是极了不起的。她已经稍微有些武功底子了,能看出后面有人跟踪。同时她也知道,跟踪的人竟然差到能被自己察觉到的程度,可见武功肯定不高。拂尘那般厉害,为什么要怕这几人呢?
拂尘苦笑道:“那几人我当然打得过,但是又不是只有那些人。”他叹了口气“他们此刻只是怀疑,若我出手,等若承认了他们的怀疑,到时候相关的人都赶来,我便麻烦了。”
“他们为什么要赶来?”展眉问道“那人说什么书的他们要抢你什么东西么?”
“不是我的,是你的。”云拂尘实话实说“不过当然,若不是我带你出来,他们也不会找到你。其实整件事主要是针对我,你只不过是恰好成了借口而已。”
“他们也为这把剑?”展眉抱起被绑成白色长条形状的画影,问道“他们不是要书么?这是把剑啊!”“据说这把剑里藏着武功秘笈。”云拂尘冷冷一笑“江湖上就是有这么一帮不知所谓的人,武功秘笈的消息可以传扬四处的话,也就不是什么秘笈了。
中了反贼的计尤自不知,真是一帮傻子!“展眉凝神看着手中画影,眉心微蹙,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才缓缓问道:
“你也是要这剑里的武功秘笈?”
“要真是武功秘笈,我才不管它呢。”云拂尘道“这书对一般人而言决无好处,更不是什么武功秘笈。书上是有种功夫,但那功夫练了是为他人接骨续筋的,用来治病倒可,练武是决不行的。”
“那那些人不知道么?”展眉问道。
“他们自然不知道,听到谣言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云拂尘嘲讽一笑“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尤其这种玄之又玄的武功秘笈,谁都怕自己一时怀疑,错失了机会。”
他笑意愈发冷了起来:“就凭我和我家主子,便是武功秘笈掉在我们面前,都未必弯腰去拾。那些人也未免太看轻我云五了,我想要秘笈的话,王主子那里有的是!““那这书到底是做什么的?”展眉问道“为什么你主子要呢?”
心下隐隐觉得这男子应是高傲决然的,因此难以想象他竟然会有主子。这个词似乎只能由自己来用,而非云拂尘。
拂尘微微一笑:“主子是为了爱人。”他侧过头“在素不相识的时候,主子伤了他,害他手脚筋断。只有练了画影剑里藏着的秘笈,方才能够为那人接筋续骨。主子派了不少人出来寻,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竟被我找到。”
“你家主子所爱那人,真幸运。”展眉垂下眼睑,轻声道“有人肯为她做这么多,就是曾经有什么错处,也该原谅了吧。”
拂尘一撇嘴,心道要是那人有那么好说话,主子大概也不会迷恋他到那种程度了。却见眼前这小姑娘眼底有着羡慕,心下微测然,于是开口道:“照我来看,主子做的还不够。你不知那人当初被折磨成什么样子,简直是惨不忍睹。
当初做得那么绝,现在即使补偿,也很难弥补吧。只希望主子拿到秘笈,能够以苦肉计让那人心软才好。““即使是受过了苦,若能因此得到另一个人的关心,也许也够了。”展眉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若能受关爱,受再多的苦我也觉得无所谓呢”
拂尘只觉一阵酸涩,显然这女孩从未得到过关心,因此在她而言,竟是能以任何代价换取别人的关怀。他哽了哽,想说些什么,却见展眉忽地笑了笑,抬起头来:“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对别人来说,可能不会这样想吧”她的笑容渐渐变淡“我可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失去对你说的那女子而言,可能就不是这样了。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她吧,所以她不必有我这样的心态”
“女子?谁说他是女子?”拂尘一挑眉,生生将话题转开,因为有些不忍看展眉的寂寞神情“他是男子啊!”“啊?”展眉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还有折磨男人的女子“你家主子是女的?”
“他虽然相貌很美,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子。”拂尘道,随即拍拍展眉的肩“你可能很难接受吧,他们二人都是男子。”
“是你给我讲的,龙阳君那样的人么?”展眉问道,随即皱了眉“江陵也有那样的人,周家的儿子就这样吧,听说他常常弄死小辟”
“那些人只是由此发泄欲望而已,并非真感情。”拂尘脸色变得几分严肃“若拿那些人和主子比,主子也会生气的。他对那人,决非这般感情。”
他微仰起头,悠然道:“此情何适?生死许之。主子那无情性格,若非遇到了那人,又怎会真心爱上一个人?因此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书送回京城,让他二人真正做到心无芥蒂。”
展眉当即便想说:我把那书取出来给你吧。然而终于还是住了口。
她是知道剑中藏书的,毕竟这把画影跟了她许多年,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
只是因为她不识字,因此也一直不知这书到底是什么。她见书上有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和线条,也跟着看看。她听云拂尘讲述,心中想着这书既然能够让那二人幸福,那么就给他们吧。只是这话到了唇边,偏偏又说不出来。
如果把书给他,是不是这人便要离开了?便要像娘一样抛下自己,再也不回来,只剩自己孤零零活在这世上?无人理会,甚至连话都很少与自己说,动辄一帮人上来欺负自己从来没有人像这人一样对自己,为自己买衣服首饰,教自己怎么穿那些繁复的衣物。教自己认书识字,即使自己提出什么愚蠢的问题也耐心解答,甚至从不是简单地反驳自己,而是认真思考自己提出的问题,并且有时会替她来反驳他自己。
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很耐心,而且从不把自己当下人来看。虽然说他要拿走画影剑里面的书,但他并未强迫自己,也没有欺骗。他一直是实话实说,即使因此会有麻烦也无所谓。
他说,展眉便是舒展眉毛开怀地笑的意思。他说,画影便是执起笔来画下影子。
她知道什么是影子,影子总跟着人,从来都离不开。有的时候觉得影子不见了,实际上也只是看不到。实际上,影子一直在的。
那么,画下影子,一直跟随,可以么?
她本是生活在少爷光芒下的影子,如今,可以改成眼前这人的么?毕竟他是娘之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睁眼看她的人。
他说一样东西,只要存在,就总是存在着的。即使别人看不到,即不管它有多隐蔽,它也是存在着的。
然而只要没有人看到她,她便是不存在的。
因此她还不想交出那本书,她很清楚,一旦交出那本书,他便再也不会教她识字习武了。
她想要多存在一点时间。
所以对不起呢,现在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