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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出事了。我误闯异族教派的争斗,被毁了嗓子,人也几乎快死了,却被捡了回来。等我终于清醒意识,已经身在异族领地,与我的故乡隔了一个广大的海。我那时候想,也许是天意,这样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与我天差地远,如何与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毁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个字来。“恨。”
“恨她负心?”
“恨她失约。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着,语气却很飘忽,听不出分毫的恨意,却有哀伤。“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再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
“公子在异地十年,却未再对他人倾心吗?”
“不曾。”
“因为独钟那青梅竹马的姑娘?”
“这我倒不曾想过。”他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总是悬而未决地挂在心上,让我没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么,公子如今身在长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却不如找不到。”
“因为她真的负心了?”
她问得很轻,他听着,却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哑的嗓子里,有着负伤野兽的痛楚。
“她过得不好、不好我找着了她,却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终于找着她了。”梅晴予柔软地说,那带着温度的轻叹,将他的哀痛包覆起来。
泪水在眼里盈盈,梅晴予暗自心惊。她被这人的情绪轻易地牵动,并且扯得生疼,而有了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声劝着。“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吗?”
“即使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惨然一笑。
“公子多虑了。”她一叹“女孩子喜欢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里装了那个人,那么无论那个人生得什么模样,在女孩子眼里,也总是心上的那块肉,不会为了面貌嫌弃的。”
“面貌或许是没有变的”他粗哑的声音很是嘲讽。“但昔日她喜欢的嗓子全毁了,而且为了在异地求生,也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这么满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经人家出身。”
“那么,公子何不直接去问呢?”她安稳地回答,以轻缓的嗓子安抚他的阴沉“那姑娘也许真不介意。”
见他抬头直直地望来,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气也迎面而来,梅晴予轻蹙了眉梢,却没有害怕,甚至没有被惊吓,她莫名地对这个人没有恐惧;但她还是蹙起眉,因为那人直勾勾的视线。
被这么望着,她有一点紧张。
他望着她,然后沉定地回答。“我会去问。”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么,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这个问题给她。
梅晴予有些慌乱。“这个,晴予有些”
“说给我听。”沙砾般的粗哑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稳,而生出一份异样的柔和。“我想听。”
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着身子,思绪里也一片混乱。她从来不曾告诉阁主以外的人她的过往,可是如今却要诉说给一个陌生的初客听但对方都要求了,又紧接着在对方这么痛苦的十年之后,她不屈服也
含着不自知的泪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却惊讶地发现他非常专注。
那目光,她依稀有着印象,曾经有一个少年,也这么专注地凝视她。
梅晴予掩着睫羽,把叹息咽回喉里去。她舒缓而低柔地叙述,他则安静压抑地倾听,没有分毫插话。
“礼制有言:明媒正娶为妻,私奔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书府下聘,然前夜,晴予与恋人私会订了终生约好了隔日午时要再见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却听闻乡人言道,先皇肃清整治,家父变牵连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赐毒药自尽,保得全尸,家母心伤,悬梁上吊,随家父而去,梅府女眷发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发如此大祸,晴予哪里记得儿女情长、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里苦候,被提出地牢终见得天日的时候,舍妹还吓得缩进晴予怀里来,那样小小的肩舍妹还未及笄,只是个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争相买入我姊妹俩舍妹远嫁江南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齐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爷府为十八小妾上得花轿的记忆,着实不堪,晴予宁愿为妓,也不入六王府为妾。”
她轻轻言道,却是银牙暗咬。“投河之时,晴予也无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气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绝不受他人摆布!所幸,阁主伸出援手,由着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还与六王爷府对上了十年以来,若不是三千阁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来,良久,才一叹。“那恋人,或许无缘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祸,他也不晓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鲁莽劫狱;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着晴予失约呢?十年以来,晴予婉言请托阁主再三查访,皆无那人一星半点的消息。晴予被迫离乡,他也音讯全无这样,也好。”
又叹了一声,她笑起来,泪水滑下颊边。“这样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复一日地等,怀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却晴予?如此,晴予记忆里的那个人,便永远都能是那少年模样,那与晴予携手、誓言白头的”
巫公子静静地倾听,专注地望着她,暗暗握紧了手。“倘或那人来接呢?你要和他走吗?”
“他不会来。”她微笑“晴予高挂艳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来过。无论原因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独属于他的少女。十年欢场,十年送往迎来,三千阁百般回护,晴予宁愿就这么待着。”
“但那三千阁毕竟是妓坊,她一个女子终有花谢之日。”
“三千阁里,姊妹相称,情谊深厚,会互相扶持着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涩,尽皆付诸东流。晴予身在三千阁,心满意足。”一语轻轻,云淡风轻。
巫邢天心里惨然,苦涩一笑。
已经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了啊缘份到底,成了尽头。
七日朝夕相处,巫公子将梅晴予伺候得彷佛公主,捧在手里怕落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从早到晚,他亲手布置膳食,甚至为她熬煮鸡汤;晨起,他为她梳头挽发,在妆镜前为她画眉,为她点胭脂;她的衣饰也由他打理,细细一件一件为她着装,小巧的绣鞋则跪在地上,让她的纤足轻搁他膝头,为她着上抹袜和绣鞋。
茶叶一日换一种,他为她准备的甜点从来都是轻轻淡淡,口味绝不令她为其甜腻而蹙眉,膳食亦是变化着讨她欢心。
他还讲述异族见闻,那高山大海、飞鱼游乌,讲述兵法阵式、血溅魂断。他什么也不藏,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她好奇他眉宇间戾气扑面,他便细细地向她讲述十年来多少争斗、多少权利。
她轻轻蹙眉,轻轻掩口,轻轻叹息,专注地聆听,从不闪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说话,她只要听着,也不用费心搭话。
“你感到舒适就好。”巫公子为她铺着软枕,将她捧进那搭好的小窝,指尖抚过她发梢,低哑的嗓音却有那样柔和的韵味。
他从不在她面前隐藏那满身的戾气,她望着、感觉着,虽然有心惊之感,却没有恐惧之意。
这个人,不会伤着她——只要意识到这样,那么纵使那戾气再重再狠,也扰不起她分毫的忧怕。
她安适地向他微笑,向他说话,彷佛已经相识了许多年,那样泰然自若地相处着。
巫公子绝口不提他恋慕的姑娘如今身处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属于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极,一身焚火之色,凌厉如凤,巫公子推门踏进房内,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么呢?”梅晴予慵懒地下了被日光晒得极暖的软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极目的红,怀里捧着一盆轻巧细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温情,递到她面前。
晴予讶然地瞪大眼睛,为着这不合时序的花苞,为着这不可思议的纤柔枝条,为着这虽细犹韧的顽强。
“初见时,你不是问过,我身上怎么有香味吗?我那时还在养着这株梅;这是以蝶蛊培养而出的梅种,以蛊主指尖血一连养七日,梅香永续,并且认主,远行时,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护着蛊主。而无论蛊主离开此蛊去得多远、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这株梅,花会立即绽放。”
至于隐匿的潜能,他则没有说——这梅一旦认主,就会永远护卫,若其主有所伤害,它所围绕的香味立刻化为剧毒,枝条平空而生,护着主人。
巫公子细细解说,却误解了梅晴予听到“蛊”字而微怔的神情;他以为她是惊讶这蛊物的诡妙,殊不知她是突然意识到:这位巫公子的蒙面异族装扮、养蛊之能,是之前曾听闻牡丹头牌带回述说的消息。
她娇嫩的唇轻轻一抿。初见时,她曾看着他的眼睛,坠入迷惑里疑似故人来
“公子亲自养蛊吗?”
“是啊!我不是说过,我是巫凰教的祭司吗?巫凰教以蛊物见长,毒诀教则以蝎蛛等物立威。”
“公子曾将蛊物给了一个名叫翠云的姑娘?”
“呃!”他微愣,摸摸鼻子想到当初他怨恨三千阁欺辱梅晴予,因而以泄怒心态给了船上那女人一个狠毒的蛊物。“是给了一个”
“公子因为故人,而对晴予怀着怨恨吗?”她盈盈地问,仰望的脸庞凄楚而苦涩。
巫公子一下慌了手脚,他不明白原本好奇欣喜的梅晴予,怎么突然间情绪变化如此极端?“什、什么故人?”
“邢天。”
他瞠目结舌,反应不及,以为她认出了自己真实的身分,而愣在当场哑口无言;她却是眼里滚着泪水望他,以为他是受“故人”之托前来报复她的。
“公子曾对那翠云姑娘说,您要来长安,找回自己的女人您说过这句话吧?”她没有逃开,反而趋近了他,小手抓紧他的袖口,拧得指尖都发白。“您知道邢天在哪里吧?您知道吧?他好吗?他如今生得什么模样?他可曾他提过我吧?您是代他来寻晴予的吗?他他在哪里?他为什么”她整个人逼进了他怀里,问得那样急切,那样惨烈。“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泪水终于滑落,她彷佛抓着了没顶前的最后一块浮板,双膝却软弱得支撑不住自己,跪在地上。
巫公子慌乱地扶她起来,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思绪里一片空白。
他以为她已经云淡风轻,他以为“邢天”此人已经成为了过往回忆,但是这个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说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却崩溃般地哭泣着,向他索要着昔日恋人的下落。
他为了她的泪水而惊慌,却又为了她彻底认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谎言已经瞒了七日,也势必会继续瞒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阁里长待下去,将过往舍弃但如今她偎在他怀里哭泣,他却要掀开面巾若无其事地告诉她,这七日朝夕相处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恋人
梅晴予怎么不会倍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