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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张楚
小黛低着头走在候车室噪杂喧闹的大厅里。脚步轻松。看上去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她甚至觉得非常的烦躁和无聊。很久不坐火车了，等车的滋味实在是难以忍受。所以向来不爱闲逛的她一直不停地走来走去。现在，她已经是第三次从扶梯坐到楼上来，又从楼梯走到楼下去了。
小黛每次觉得无聊时都象一个患有多动症的孩子。变着法地想给自己随便找点什么游戏，似乎只有肢体不停的活动才能缓解浮躁的心情。所以这次，她一边走一边有意识地用食指和拇指拎着春风杂志的一角，任整本书随着她身体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摇来晃去。于是那书便由她的两个手指控制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小黛捏得紧一点弧线就短些，小黛稍一松劲，书便大幅度地飞扬起来。也许小黛实在是太无聊了，她忽然觉得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两个眼珠儿也随着书的轨迹不停地逛来逛去。
就这样，小黛一边走一边玩着。余光里忽然跳进一个非常邋遢猥琐的拄拐人。凭经验小黛没抬头便猜测到了此人的身份，以及他可能装扮出来的种种为她所见怪不怪的可怜相。火车站毕竟是一个云集全国各路“乞丐高手”的场所。小黛觉得面对这些空洞、麻木且不乏“职业感”的脸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松警惕。所以她在就要与他碰面的时候，忽然将左脚以60度的转向朝右前方迈去，于是她的两条腿便在瞬间出现一个美丽的交叉后快步向远处甩开去。
躲过乞丐后，小黛颇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感到沾沾自喜，她觉得自己的高明一定会让那乞丐出乎意料。但这点儿喜悦的感觉如流星一样一闪即逝，很快她的情绪又回复到烦躁的主弦律上来。
小黛烦躁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有买到火车票。因为全国各地在运兵，铁路段车次十分紧张，长途车不售短途票，她能买到最早的票也是晚上的，可她实在不想等那么久，于是就决定把自己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混进站台，等上了车以后再补票。
许多时候，想法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很大差距。
起初，小黛刚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很安静地坐在候车室里的。可过了不久，当她看到别人手里晃动的车票时，内心就产生了一种做贼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从来不会营私舞弊的她从骨子里感到羞耻。好象她“没有车票打算混进站”这个秘密正被赤裸裸地暴晒在空气里，让所有的人都窥见了而以一种嗤之以鼻的神态盯着她。
小黛这样想着心情立刻懊恼起来。那一刻她真的希望火车站能蓦地冒出一个大网吧来，好让她一头扎进网络里而不再理会其他。可事实上她唯一能做够到的似乎就只是在楼层里不停地穿来穿去了。
在这期间，小黛上了一趟厕所，喝了一杯热奶，买了一本杂志。稍稍缅怀了一下过去的伤感岁月。当她第三次经过安检处时，发现乘务员正以一种冷漠诧异的眼神盯着她，这种眼神甚至让她自己也开始怀疑她的精神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于是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坐下来安静一会。
小黛再度走进了候车室。休闲广场里那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女服务员又提着一张白花花的脸笑咪咪地迎上来，强烈建议小黛到她们的休闲广场里候车，在那里只需花五元钱便可以提前检票进站。小黛极其不厌烦地摆手道：谢谢谢谢！您已经是第三次告诉我了。说完快步跑到原来的座位处，近似颓丧地一屁股跌进椅子里。她有些气愤。再也不想看到那张白花花的脸，以及周围所有让她厌烦透顶的脸。
此刻，小黛感觉到自己的心情真的是狼狈到了极点，况且“混进站”这个想法一直如恶魔一样搅得她心神不宁。一时间，小黛不知道如何安抚自己的情绪，就闭起眼睛在心里默念起“阿弥陀佛”来。这是妈妈教她的，她说当一个人气愤、烦躁和感到不安时，这种做法很管用。小黛第一次尝试。不一会儿，她就惊喜地发现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她的心情的确平静了许多。
不过，对没有票这件事她仍然是心存顾虑，她想知道周围的人是不是真的在嘲笑她，于是就从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假装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围，发现身边的人都在各行其是地做事，根本没有谁注意她，这才放心地重坐下来，象孩子一样把胳膊支在腿上，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
在陌生人看来小黛的姿势无疑是在认真地思考什么，但此刻心情平和的她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待那列能把她载回家的火车快点开过来。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小黛都是处于这种纯粹的期待中，所以她的思想始终定格在一幅画面上：光滑刺目没有尽头的铁轨，一列威武呼啸的火车披着太阳最后一抹光华朝自己飞速驶来。这个影像在小黛的头脑里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让她渐渐对周围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爆破般的尖叫，这叫声彻底划破了小黛内心的沉静。她寻声望过去，一位身穿貂皮的高贵女士正和身边一个农民歇斯底里地吵架。小黛只瞥了一眼心情又开始烦躁起来，气愤地捂上了耳朵。她根本没兴趣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单是那个披着动物皮却在这里挤火车的“贵族”就足够让她觉得滑稽可笑了。
小黛知道论身份、论地位、论钱财，她都不能把这位珠光宝气的女士和刚才碰到的那个乞丐相提并论，可她又总是不自觉地把他们联想在一起。她知道即使他们的行为再怎么犯冒了她的思想，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都必须承认他们确实是这个城市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城市再文明也不能缺少乞丐“贵族 ”再稀少也依然有贫富差别。况且这个社会既然容许假乞丐存在，就必然得容许假“贵族”的存在了。
小黛这样想着心情又有些开朗起来，开始为自己刚才没有必要的顾虑感到幼稚可笑了。她想，在这个无奇不有的年代里，如果有人穿貂挤火车，那也肯定有人蒙混进站了。只有她这种老老实实的人因为平时生活得过于刻板认真，才会为这小小的舞弊而感到不安。
就是就是，不就一张票嘛，邓爷爷家死只苍蝇——多大点儿事啊！大不了检票时再补嘛。
小黛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这样说着。不自觉地便越来越想笑，最后几乎到了忍俊不禁的程度。她知道一旦自己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周围的目光肯定会齐刷刷地射到她这个“精神病”身上来。于是她急忙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憋着，等把脸尽可能地埋进手里后才开始偷偷地笑，后背一颤一颤地把憋在胸里的气悄悄吐出来。
大约两分多钟，小黛笑得差不多了就立起身子整理坐姿。这时她忽然发现身旁一个陌生女人正瞪着一双充满疑问的大眼睛看着她，小黛立时羞得脸颊发烫。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小黛笑盈盈地凑过去问女人要去往哪个城市。女人没有回答，黑眼睛瞪得更大了，好象小黛的话冒犯了她似的。短短几秒内，气氛更加紧张了。小黛使劲挤着笑以表示她的友好，心里却非常后悔自己随便和陌生人搭讪，因为这女人近似病态的眼神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就在小黛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离开时，女人忽然开口回答了她刚才的问话。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小黛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话了。所以知道这女人是正常人以后，小黛就提出了那个一直闷在心里的问题。她告诉她自己没有买到车票，问她能不能混进站去。她说不知道，你可以买一张站台票。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小黛，怎么自己一直就没有想到呢，于是小黛谢过她后急忙向楼下的站台票售票处奔去。站台票拿到手以后小黛的心踏实多了。她重新坐回到女人的身边，虽然两个人没再交谈什么，小黛也觉得她比这里其他所有的人都亲切多了。
距离火车进站还有一个小时。小黛翻开春风杂志兴致勃勃地看着。看到有趣的段落禁不住又笑起来，笑着笑着下意识地转头瞟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她仍旧一脸严肃地坐着。黝黑的眼眸虽然清澈明亮，却不时地流露出些许呆滞忧郁的目光。
也许她曾经受过什么刺激，但看得出她很善良，善良的女人应该多些快乐。小黛这样想着，把书拿到了她眼前，耐心地给她指点着那些精彩的文字。结果不知道这女人是听不懂还是不感兴趣，尽管小黛如此主动热情地与她分享快乐，她只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这让小黛的自尊受到了小小的挫伤，刚才看书的雅兴一扫而光。放下书，转过头去看悬挂在检票口上方的石英钟。还有三十六分。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快乐的方式。何必自作多情呢。彼此陌生的人，不过是随便聊两句，有何相干。小黛一边在心里责备和安慰着自己，一边目不转睛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去。
这样盯了一会，小黛的视线模糊了。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光滑刺目的轨道，比直地通往蓝天。一列列火车正沿着它向上疾驰。小黛知道那是时光的轨道。无声无息。能够把她带向永远。生命何其短暂。自己不正是一列无法返程又随时可能跌落的列车吗？小黛想着想着心里开始隐隐作痛，情绪瞬间跌进无底深渊。
回过神来再看时间，还有二十分。小黛不厌其烦地站起身来。表情极其冷漠。和十几分钟前给女人讲故事时判若两人。在这剩余不多的时间里，她忽然想彻底地离开这个污七八糟的破火车站。于是她飞快地跑到了站前的地下商城。在门口，她看到宫廷玉膳包的笼屉上冒着热腾腾的白烟，不觉得真有些肌肠辘辘了，于是买了一个包子边走边吃，可是吃到一半就被一个冒失鬼给撞掉了。小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倒霉。这一刻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想揍人的冲动。出乎意料的是几分钟以后她这个欲望竟然实现了。
离火车进站还有五分钟时小黛冲回了候车室。人们已经站起来等待检票，跟上队伍不久，她的身后又挤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小黛生凭最讨厌这种处境，低着头使劲把鼻子往衣服领子里藏。这时候，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腰被两只大手轻轻地捏住。她以为遇到熟人在和她开玩笑，可转过身去却看到一张肮脏陌生的脸。小黛再也忍不住了，火山终于在沉默中爆发。她顾不上周围的人群，使出浑身力气煽了那人一记响亮地耳光，这一巴掌凝聚了她整整一个下午的郁闷与不快。她在心里狠狠地发誓今后绝不再坐火车，并且愤怒地推开诧异的人群向后面走去。
总算上了车。值得欣慰的是在车上遇到一个好心人把孩子的座位让给了她。为了表示谢意，小黛给孩子买了一袋糖果，友善地和好心人聊了一会。火车开动后不久列车员开始检票，小黛补完票感觉非常疲惫，就闭起眼睛没再说一句话。她知道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一小时后她就可以到家，想到这次苦旅即将结束小黛的心里就明亮多了。
大约二十分钟光景，火车到站了。小黛非常惊讶，她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提高到这么快的速度。这突如其来的喜阅顿时让她心花怒放，一改往日的节俭作风叫了计程车回家。其实她是急着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家人，并要和他们郑重商量一下新的旅行计划。
晚上十点多，小黛洗完澡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想着那些向往已久的城市。忽然她觉得手脚又热又痒，坐起来仔细查看，没有一点伤碰之处。小黛非常奇怪。这种痒即不象受风，也不象过敏，从肌肉到皮肤钻心的痒。小黛一边挠一边想着原因。不一会，挠过的地方红肿起来，而且疼痛难忍。又过了几分钟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小黛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一点一点地开始腐烂，恐惧地惊叫起来。爸爸妈妈听到小黛的喊声急忙跑进她的卧室，妈妈差点被小黛的样子吓晕过去，爸爸颤抖着双手打了120急救车。
十分钟以后，小黛躺进了市医院急诊室。据诊断，她手脚腐烂的原因是吃了带有口蹄疫病菌的猪肉，也就是说小黛患上了口蹄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对全家人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妈妈哭得死去活来，爸爸疯了一样地向医生求救。医生们一边加紧为小黛治疗，一边告诉他们准备后世。小黛自己也吓傻了。冥冥中仿佛有人告诉她问题就出现在她吃过的那半个包子上。她开始恨那个人为什么不早点撞到她。
小黛得病这一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亲属、朋友们纷纷赶来看她，很多人一时间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尤其是两个月前与小黛分手的前任男友，在小黛的床前捶足顿胸、痛哭流涕，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与小黛分手，并跪着向小黛发誓如果小黛能够好起来，他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
小黛苦笑着摇摇头。想起两个月前他和一个大白脸女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内心仍然痛楚万分。这个深深伤害过他的男人，她曾经给过他那么多的机会，现在即使她想再次原谅他都不可能了，她甚至连恨他的时间都没有。
小黛的男友走后，单位领导和同事又来了。他们为她送来了慰问款，焦急地询问她病情。单位负责人还亲自把一朵大红花戴在了小黛胸前，并为以往对小黛工作成绩的忽视表示了万分的歉意。小黛轻声说了句没什么，心里却非常委屈。几年来她勤勤恳恳地工作没有得到任何重视，现在她就要与世长辞时他们才发现她存在的价值，而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小黛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小黛感觉有人不停地在摇她的胳膊，睁开眼睛一看，自己仍然坐在火车上。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恶梦。摇她胳膊的正是那个给她让座的好心人。她看火车快进站了才叫的小黛。小黛非常感谢她，临下车前把地址和电话都留给了她，并真诚地希望她有时间来她家里坐客。
出了车站，小黛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妈妈又在叫我快回家吃饭了，我不饿可再也吃不饱，腐朽的容易消化掉，新鲜的又没什么味道。
妈妈。小黛想。心里涌上一阵阵委屈。抬起头看看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天，再看看周围的世界。
忽然，小黛蹲在地上，哭了。
生命象鲜花一样绽开
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
——张楚